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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2年第8期|卢致明:鲜花开满巴平
来源:《广西文学》2022年第8期 | 卢致明  2022年09月01日08:53

覃家爱说起往事,眼睛像蓄了一汪水,越过我漫向远处。这是初春的一个下午,阳光从西边的天空落下,跌在这块土地上。我的眼前是巴平田野,更远处是群山巍峨,覃家爱的目光所到之处,时光缓慢下降,最终,静止在2013年2月的一天。

那天,天刚蒙蒙亮,大雾袅袅绕绕,弥漫在村庄。一户人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身影提着行李,走进了大雾里,接着,更多的人打开家门,步入大雾里,他们都是走向一辆停靠在村委办公楼前的大巴车。

大巴车启动了,在兰海高速公路上疾驶。车轮揉弄地面发出声响,像在哼唱摇篮曲,摇得全车人昏昏欲睡。

覃家爱睡不着,他坐在车窗边,眼睛盯着窗外,熟悉的景色接连跳入眼帘,勾起了心中许多往事。这条路,覃家爱不是第一次走,他做巴平米生意,经常拉米去独山、都匀、贵阳卖。巴平米又白又香,口感又好,不光在广西卖得好,在贵州销量也很好。但这次出行,不是卖米,而是去考察。

春节前,在南丹县城工作的缪芝龙像往年一样,依旧回到巴平村下街屯过年。他是土生土长的下街人,虽然在外面工作,却时刻关注家乡变化。那晚,缪芝龙邀请村里每户一个代表来喝酒聊天,在大家吃肉喝酒间隙,缪芝龙站了起来,说出了他酝酿已久的想法。他说:“我国现在有农民工总数超过两亿人,大家都不愿在家种地,而是流向城市,到城市里去打工赚钱,留在老家种田的都是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为什么大家不种田呢?因为一亩地一年收入才一千多元,还需要化肥、种子、农药钱,利润很低。要想改变家乡面貌,过上好日子,不能单纯依靠水稻种植了,而打工更不是长久之计,没有谁能打一辈子工,我们能不能换个思路,学学贵州省,搞特色农业,种植花卉,开发旅游赚钱。”

缪芝龙一番话,像点燃了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在人群中炸响。端着酒杯的,轻轻把酒杯放下了,说着话的,悄悄闭上了嘴巴,众人的目光,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网住了他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这几年,我走过很多地方,看到很多地方的特色农业都搞得很好,我们下街屯,为什么就不能搞呢?大家看,我们优势有很多,距离南丹县城近,210国道就在村子边,兰海高速、桂黔铁路从村里穿过,我们有交通优势,如果开发旅游,种点花草什么的,有人来看,我们收点费用,不就有收入了吗?”

对啊!听着这些话,覃家爱激动得鼓起了掌。在巴平,谁都知道,覃家爱是卖米的。他的店开在巴平街上,不光是打米,还卖米。每一年,他要打米五十多万斤,卖米三十多万斤,看起来数量很大,但利润很低,刨去门面费、电费、运输费,赚不到什么钱。眼见村里人去外面打工的越来越多,荒芜的良田越来越多,覃家爱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无奈。他经常想,如果能把这些田地利用起来就好了!但是如何利用,他一直没有想出办法。现在,缪芝龙一席话,像一束光射进了幽暗的空间,照得他心里亮堂堂的。

覃家爱停止了鼓掌,站了起来,动情地说:“对啊!现在的人,生活越来越好,有了钱,除了吃好喝好穿好住好之外,也喜欢到处走走,看看风景,我们种花,他们来看花,我们就有收入了。”

“万一没有人来看呢?”人群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是啊!万一没有人来看呢?”人群中,响起了更多的声音。

“这……假如没有人来看,我们就摘下来,送给自己的老婆,城里人送得,我们农村人也送得。”覃家爱幽默地回答。

“送花给老婆又不得钱,还耽搁了一年的收成。”那个声音又在人群中响了起来。

看到人群像分岔的河流,缪芝龙心中掠过一丝阴影,这种结果,他早已预料到,一个家庭都众口难调,何况整个下街屯是六十一户二百八十余人,要想使大家的思想合流,需要疏通引导。想到这里,他委婉地说:“大家也不用忙着做决定,过完年,我们去贵州看看再做打算,如果不满意,就当是旅游一次,如果合大家心意,也学学人家开发特色旅游。”

“得啊!我们去看了再说。”几个乡亲大声嚷道。

“好,好,既然大家同意,那我们派代表去考察,先把人员定下来,愿意去的报名。”缪芝龙说。

在贵州的两天时间里,下街人考察了金溪和龙湖两个花海景区的格桑花种植。格桑花,之前大家只是在电影里、电视上见过,这种植物鲜艳、娇嫩,生长在高原上,深受藏族人民喜爱,被视为爱与吉祥的圣洁之花。

覃家爱拿着手机,像一位搬运工,将远景、近景、大景、小景、全景、特写全部搬进了手机里。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种花居然有这么大的效益。

既然人家能种,为什么我们不能种呢?之前反对的村民,先是像秋后的蚂噤了音,接着又像是长颈鹿,伸长脖子看个仔细。

从龙里归来,下街人听说贵州省荔波县驾欧乡的薰衣草种得很好,又把脚步量到那里。两相比较,他们感觉到了差距。这种差距,像一团烈火,炙烤着下街人。

几天以后,下街屯文化室大门旁多了一块农民专业合作社的牌匾,它佩戴红花,像一位新郎官,谦逊地站在那里,迎接每一张进出的笑脸。

对于南丹壮族人而言,清明节是一个重要的节日。家家户户会制作五色糯米饭祭祖,招待亲友,也会分送给左邻右舍品尝。这一天,出门在外的人,不管是做什么工作,离家有多远,都会想尽办法回来过节。

趁着大家都回来,下街人再次聚在一起,六十一张红色选票像鸟儿一样飞出去后又飞回来,合作社理事的头衔,落在了覃家爱身上。大家还商定,每家每户出资一千元,当作原始股金。

几位社员,在会议现场就把钱交了,但也有几位社员,说要回去和老婆商量一下再决定。有人提出,是不是凭大家自愿?不愿意交钱的村民就不入社?但覃家爱感觉这样不好,都是乡里乡亲,日后万一发展好,不是会产生更多的矛盾吗?覃家爱说:“一个都不能少,要理解他们,毕竟,我们只是一个小村庄,大伙都是农民,没有人敢轻易拿自己生存的土地来做赌注,他们对花卉种植这样的新鲜事物,持忐忑的、怀疑的、观望的,甚至是抵制的态度,得慢慢和他们沟通,打消他们的顾虑。”

暮色降临,下街屯笼罩在恬静的夜色里,覃家爱与合作社理事长提着充电灯,走进了一户农家。覃家爱知道这户人家是女人管财,男人做事需看女人脸色。覃家爱招呼两口子坐下,诚恳地说:“我知道你们心中没底,农业不比其他产业,误了生产时令,就是误了一年收成,但是,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现在,大家生活条件好了,每家拿出一千元也不难。你们放心,这些钱将用于土地流转,购买设备以及花卉种子,一定不会进某些人的口袋,也不会被吃掉喝掉。我们先栽种几亩做试验,如果效益好,明年扩大种植规模,如果不好,就继续种水稻。”

话说到这个分上,再推脱也不好意思了。男人讪讪地对老婆说:“交了吧,说不定还真能赚钱呢!”女人想想,是这个理,转身进了里屋,拿出钱交上了。

十来天后,股金陆陆续续收齐。理事会商讨,先在交通方便的河道边流转两亩土地做试验。这两亩地,牵涉到五户人家,其中四户,很快把合同签了,租地按照每亩每年六百元标准支付,同时,合作社需要用到劳动力,优先选择土地主人做工,务工一天得八十元。

这样算下来,一年的收入,比种田更高,还没有那么辛苦。但还是有一户人家想不通。这位想不通的老人六十多岁,儿子常年在广东务工,田地都由他来耕作。覃家爱和理事长几次上他家与他谈心,动员他签字,但老人始终不愿签。覃家爱理解,老人家年岁大了,吃过很多苦,经历过很多沧桑,对于土地流转这样的新模式不是很了解,充满了害怕与恐惧,他担忧土地流着流着便会像草尖上的露珠一样消失。

解铃还须自家人,覃家爱把电话打给了老人家的儿子,年轻人思想开明,对于土地流转这一政策更加了解,对于合作社种植花卉,也是大力支持。

儿子跟父亲做了一通解释后,老人终于理解了,在土地流转协议书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办好一切手续,时间已经来到了六月。覃家爱把经营了十年的米店关了,将店面转让,全力打理合作社的事情。

沐着徐徐山风,覃家爱扶着合作社新买的铁牛,将流转的土地深耕。铁牛吐着白烟,“嗒嗒嗒”吼叫,使出浑身气力,把土地劈成一行一行,碾碎的泥土在阳光下翻滚着身子,它们想不明白,往年都是在泥水里滚动,变成稀巴烂泥,为什么今年不一样了呢?

最先播下的是格桑花种子,合作社把从云贵高原买来的种子,撒在侍弄好的土地上。十几天后,种子在泥土里苏醒了,欣欣然张开眼。又过了十几天,格桑花站了起来,茎秆细长、坚韧,一根根向上伸展,茎顶的花朵娇小、鲜艳,摇曳在微风中,像新婚的小媳妇,带着害羞与胆怯,带着安家落户的期待,偷偷张望着这片陌生的土地。

接着,薰衣草也悄悄来到这块土地,播种、发芽、长茎、开花,孕育着希望的薰衣草,在巴平人等待了一段时间后,长出了颀长秀丽的蓝紫色花朵,在晴空下闪亮耀眼的紫光。仿佛电视里看到的“普罗旺斯”。

袁隆平曾经说过,给我一粒种子,也许能改变世界。现在,无数的种子聚在一起,改变了巴平的世界。

鲜花盛开了,巴平成了一片花的海洋。

一朵朵鲜花,仿佛是下街人生养的一个个女儿,它们绽放微笑,问候天空与飞鸟,又谦卑地问候亲密大地与劳作的主人。勤劳的下街人,顶着烈日,弯着身子,为一株株花朵除草施肥,汗水顺着脸颊流淌,流入眼眶里,流进颈脖间,他们牵起衣摆,揉揉眼睛,拭去汗水,又继续劳动。土地读懂了他们深沉的爱,以最饱满的热情,开出了最绚丽的花朵。

鲜花招来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蜜蜂轻易就找到了这片花海。而游客又怎样才能知道这里有一片花海呢?合作社想到了打广告。先前,也有人为巴平做过广告,那是在明朝,大旅行家徐霞客在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三月二十五日路过巴平,写道“村前平坠为壑,田陇盘错,自上望之,壑中诸陇,皆四周环塍,高下旋叠,极似堆漆雕纹……壑皆耕犁无隙,居人亦甚稠,所称巴平哨,亦一方沃壤也”。这一段文字,下街人用石碑刻下来了,矗立在下街古道旁,成为宣传巴平的一张文化名片。

合作社了解得知,在电视台、报纸播出广告,虽能够广泛传播,但费用高,少则几千元,多则几万元。怎么办?如何用最少开支做出最大效益?

有人提出,干脆免费欣赏,这是最省钱又最有效益的广告。这个提议,在会场绕了半圈,钻进了理事长的耳朵里,他眉头舒展,像拍卖师敲响了红木槌,一锤定音。

覃家爱买来几张红纸,找出毛笔、墨水,写下“巴平花海免费欣赏”八个大字,并画上一个右转箭头。随后,他将大字贴在木板上,摆放在210国道进巴平村路口。行人上上下下,瞅见广告,感觉新鲜,便顺着箭头走进花海。这一看,惊讶与赞叹爬满脸庞,骨头里像有蚂蚁在撕咬,浑身痒痒,纷纷钻入花海中,或轻闻花香,或拍照留念,雀跃得如同闻香而来的蝴蝶、蜜蜂,在花丛中翩舞、拍照、合影、发微博……

下街屯有经济头脑的村民,从县城批发来帽子、遮阳伞、小吃、啤酒、矿泉水、饮料,在路旁摆摊,学着火车上服务员,叫喊:“啤酒饮料矿泉水”……游客听见喊声,走近小摊,挑上自己喜欢的物品走进了景区;也有一些村民,卖自家土地里出产的辣椒、西瓜、珍珠李、葡萄,还捎带卖自家制作的凉粉、凉拌菜及各种酸菜,贵州游客喜欢吃酸,酸萝卜、酸笋、酸黄瓜、酸木瓜、酸包菜,见啥都要尝一口。

这个临时小市场,摊主多是女人,出摊前,她们擦过腮红,抹了淡妆,多了几分精致与美丽。这些从琐碎的家务活中解放出来,从繁重的劳作中站立起来的女人,摊板成了她们展示口才或者手艺的舞台。暮色四合,男人过来收摊,看着女人钱包鼓胀,眉开眼笑,像迎接“皇后娘娘”一般把女人迎回家。

还有一些村民,开设农家乐,“山里人家”“下街人家”“侠客客栈”“重庆火锅”……一个个新鲜店名如高铁车站,不断冒出来。村民用自己饲养的土鸡、土鸭及自家菜地里的苦瓜、黄瓜、丝瓜、蕹菜、白菜、苋菜、芥菜、火筒菜、生菜、苦荬菜,收割着游客的味蕾。

下街屯的村民没想到,好日子轻易就敲开了每家大门。

春回大地,又到新的一年,合作社把胆子放开,扩大种植面积,流转了二十多亩土地用来种植。村民尝到甜头,签字不再像过去那样犹犹豫豫。种植的花卉品种也更丰富,不单是格桑花、薰衣草,还增种了百日菊。

这年,花不再是免费欣赏,而是向每位游客收取卫生清洁费。去年赏花季,覃家爱每天都在花海里转悠,像清扫战场似的,将游客随意丢弃的饮料瓶、塑料袋、纸巾、果皮一一收拾。

收费处设在景区入口,十分简陋,一把遮阳伞,两张方凳子,拉开有两米多宽的距离,上面横着一根两米来长的竹竿。游客交了管理费,值班人员就把竹竿放下。这种简陋、寒酸、土气的收费方式,让不少外地来的游客感觉意外。看到游客表情诧异,值班人员解释,我们刚处在创业阶段,没有多余的钱搞基础设施建设,过几年就好了。

年底,合作社核算统计,本年度收取卫生清洁费八十多万元,除去成本,每家分红一万余元。

分钱的那段日子,下街人脸上缀满阳光。这当中,最开心的非柏以国莫属,这位汉子,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双腿残疾,干不了重活,一直依靠政府低保维持生活,四十来岁,依旧单身。现在,突然有这么多钱,柏以国真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过去的那些艰难日子,让它见鬼去吧!他又想大笑一场,好日子刚刚开始,说不定还能娶个媳妇。

巴平,这个曾经村容破旧、农民人均收入低的村庄,因为种花,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庄。

2015年冬,国家实施“精准扶贫”政策,工作人员进入每家每户打分,下街屯六十一户农户,只识别出两户有特殊困难的“贫困户”,在所有村庄中,比例是最低的。

尽管过去许多年了,但回忆起那场灾难,忧伤就立刻像藤蔓一样,攀上覃家爱的脸庞。我看见,覃家爱的双手在颤抖,眼眶也湿润了。作家韩少功曾经说过,人很怪,很难记住享乐,对一次次盛宴的回忆必定空洞和乏味,唯有在痛苦的土壤里才可以得到记忆的丰收。

这场灾难,对覃家爱,对合作社,对所有下街人都是刻骨铭心。

那年,格桑花像往年一样,绽开了美丽的笑颜,合作社在微信公众号、朋友圈公布了开园时间。孰料,一个强台风突然登陆,正面袭来,老天像被戳了个窟窿似的,不停地下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雨陆陆续续下了一个多月。娇嫩的花朵又怎么能经受得住雨水连续不断地摧残,从茎脉开始变色,先是淡绿,再是枯黄,最后变成了霉烂的死灰色。而新种的观赏性向日葵,开出的花朵像小朋友的脸庞一般大,金黄色,鲜艳夺目,可惜被大雨肆虐,一个个花盘黑黝黝的,像重伤的士兵,闭着眼,耷拉着脑袋,等待死神降临。

鲜花没有了,游客不来看了,收入为零,投资的种子钱、肥料钱、人工钱,都打了水漂。一时间,阴霾像大雾一般笼罩下街,村民紧锁的脸庞,比乌云还要黑。众人感觉,花海的未来,像天边的白云一样遥不可及。甚至,有一些人提出退股。

县农业局得知合作社损失重大,派出农业技术员杨洁来做技术指导,杨洁仔细察看后,普及了农业知识,她说:“种的庄稼不同,吸收的营养也不同,连续几年种花,缺失了一些营养,而另一些营养又没有得到充分利用,这样就容易造成细菌入侵,危害花朵,最好的办法是土地轮作,每年种不同的花,种植前撒上石灰进行消毒,净化土壤。”

听完技术员的指导,覃家爱自责道:“轮作土地是农业耕作最基本的常识,怎么就忘了呢?”

缪芝龙得知乡亲们情绪低落,又一次从县城赶了回来,召集大家开会,推荐大家去看一部电影《一切尽失》,电影讲述的是一个老头孤身一人驾驶小船在大海里航行,天空蔚蓝,大海广阔,波涛轻漾,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可是好景不长,天空突然发生变化,乌云翻滚,暴雨倾盆,海浪滔天,猛烈的风暴袭击了海面,他的小船被打翻沉入了海底,一切尽失,他只有跳入一只皮筏,顽强地与困难斗争,以求生存。

缪芝龙深情地说:“这部电影讲述的故事和我们现在的处境很相似,在大自然面前,人类很渺小。但是,人类又很伟大,能够跟大自然和谐共处。我们的老祖宗早已说过,做什么事情都不可能一帆风顺,有成功的喜悦,也会有失败的烦恼。不要怕,这点损失算什么,我们要重新振作起来,把花海继续做好。”

会场里,先是一片寂静,继而,响起了掌声,带头鼓掌的,是覃家爱。他感觉,缪芝龙这番话就像是一锅热水,泡暖了下街人。

大地回春,万物复苏,下街人像擦去错别字一般擦去心中的伤痛。大家再次走进地里,扶着铁牛将土地深耕,撒下石灰粉,轮换土地种下了格桑花、百日菊、向日葵、绣球花、薰衣草,还在低洼处的几亩水田里,播下了荷花种子,面积达到一百多亩。

历经磨难的下街人,起早摸黑,辛勤地耕耘着这片土地。他们悟出,付出不一定有回报,但不付出肯定什么都得不到。

是年,各地乡村旅游悄然火爆,乡村旅游景区建设方兴未艾,旅游管理部门还对乡村旅游景区制定了评等标准。合作社抓住机遇,引进公司合作,投入资金,提升景区改造,修建了景区大门、公共厕所、赏花栈道、大风车儿童游乐场、文艺表演舞台。

对于巴平这方土地的嬗变,老天仿佛理解了,不再像去年那样作恶作怪,而是用风调雨顺、充足阳光来馈赠勤劳善良的下街人。花儿也像补偿似的,挺起腰杆,用缀满枝头的灿烂花朵驱散大家心中的阴影。

鲜花次第开放,亭亭玉立的荷花、鲜艳紫红的格桑花、黄灿灿的百日菊、金黄的向日葵、鲜红的绣球花,缤纷的花朵,像一个大家庭生养的一大群孩子,挤挤挨挨,灿烂芬芳。游客纷至沓来,仿佛要把去年的遗憾补回来。

被精准识别的贫困户柏以国,为使他早日脱贫,合作社安排他在景区担任验票员及管理员,一个月工资一千元。每天,他穿着保安服,在花海里巡逻,告知游客不要摘花,有的游客忍不住摘下一朵,柏以国赶紧上前,对游客说:“每一朵花都是开给大家看的,如果你摘一朵,他采一枝,后面的人还看什么花呢?”游客被说得不好意思,连忙道歉。

柏以国腿脚不方便,但他嗓子好,山歌唱得好。每次听见他在哼歌,覃家爱便会感觉,歌声就像是下街屯的这条河流,把大家曾经受过的苦、流过的泪,全带走了。

从那以后,花海景区再也没有出现什么意外。种花取得的成功,被列为乡村旅游的先进典型,经常有外地的考察团过来参观学习。景区先后获得“全国休闲农业与乡村旅游示范点” “河池市首届最美乡村” “全国乡村治理示范村” “广西民族特色村寨”等很多荣誉。2021年,还被列入自治区田园综合体试点项目。

走出景区,我们又回到了下街屯。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将下街屯分成了左岸右岸,两岸柳条低垂,一两架遮风挡雨的廊桥,三四座建筑风格迥异的翘角凉亭,五六只游玩戏水的白鸭,几十栋民族风情浓郁的住宅,将下街勾勒出江南水乡的韵味。

覃家爱邀请我去他家吃了晚饭再回去,我答应了。他家坐落在球场旁边,在他家门口墙上,钉着两块小牌,一块写着“十星文明家庭户”,一块写着“共产党员户”。覃家爱自豪地说:“我们全家四个大人,除了我老婆不是,我、儿子、儿媳妇三人都是共产党员。”

屋里,覃家爱的儿子正在厨房忙碌,打过招呼后,我才知道他是巴平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覃宝。说起他上任的过程,覃家爱呵呵笑着,拉开了话匣:“2020年底,巴平村‘两委’换届,我动员在外工作的儿子回来竞选村主任。儿子觉得村里工作辛苦,收入又不高,不太想回来参加竞选。我在电话里说,我不是以父亲的名义,而是以老党员的身份跟你说,你是共产党员,又是大学生,巴平村这副担子你可以挑起来。儿子说不过我,回来参与竞选,被选上了。”

覃宝听见父亲在说他,笑着解释说:“我爸就是这个样子,想做的事不达目的就不罢休。”

听着他们一家人的调侃,我仿佛看见一片祥云萦绕在屋里。

吃过晚饭,已是日暮时分,告别覃家爱一家人,我又回到小河边。暮色从天边聚拢,排山倒海漫过来,下街的彩灯亮起来了,河道边、廊桥上、凉亭角、绿树间、屋檐顶,灯光一闪一闪,像天上的星星挂在了下街。

微风阵阵,拂过我身体,散发着温润的气息,我感觉得到,又一个春天蓬勃来到了。

【卢致明,生于20世纪70年代,江西大余县人,现居广西天峨县。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作品发表在《广西文学》《红豆》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