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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8期|孙彤:孔雀蓝(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8期 | 孙彤  2022年08月30日08:46

孙彤,山东聊城人,文学硕士,就职于陆军研究院。出版有长篇小说《红妆武装》,散文集《“彤”言无忌》《往昔之城》,在《解放军文艺》《天津文学》《长江文艺》等杂志发表多篇小说。曾获首届长征文艺奖、优秀军事文学奖等省部级奖项。

孔雀蓝(节选)

孙 彤

韩萏再次俯卧到床边,将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这些食物在胃里停留了还不到五分钟,不,可能连两分钟都没有。她的胃像是被一只手使劲攥着、拧着,直到一股鲜红涌了出来。一开始以为是西瓜汁,但紧接着变成了巧克力色,她吐血了,反复的呕吐把胃或者食道划伤了,以前最严重的时候,韩萏也只是吐胆汁,这次连血都吐出来了。她趴在床边大口大口地喘气,泪水、汗水混到一起,顺着鼻尖往下淌。

我觉得很内疚,是的,没错,韩萏是我的妈妈。因为我的存在,让她受了这么大的罪,虽然我现在还只是一枚小肉芽。我也不知道怎么控制那些可恶的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它们在韩萏的身体里成千上万倍地分裂着、增殖着,像蚂蚁一般蚕食着她的身体。

韩萏的手在床边摸索着,摸到手机,给何卓发了一条微信。跟何卓联系通常要到某一个时间节点,比如饭点或者零点,才能收到回复,果然,到了下午六点半,他回了:“你辛苦了,快熬过去了,加油。”

韩萏对这句带着制式的、官方的“你辛苦了”很无语。韩萏在想她是不是该回复一句“为人民服务”。

是的,何卓是我的爸爸,一个木讷呆板、缺乏情趣且还算年轻的少校军官。

韩萏和何卓结婚四个年头了,一直都是二人世界。刚开始是韩萏不想要孩子,作为军区文工团的一线古琴演奏家,韩萏还有很多五彩缤纷的梦没有做完,孩子嘛,着什么急,还年轻得很。可后来,何卓突然要调到千里之外的边防团,他开始琢磨要有个小东西充当一下钢筋混凝土的作用,来巩固一下他们的婚姻。韩萏的父母也总是催,好在韩萏还算听话,也就默认了何卓的伟大计划。可两人实验了几次之后,没成,于是就慌了神。何卓说:“你每个月那几天都会肚子疼,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很多女人都会肚子疼,也没见生不出孩子来,是你的问题吧?”

“开玩笑,我怎么会有问题呢?”说着,何卓把袖子一撸,露出他的肱二头肌,对于自己的身体,何卓从来都是自信满满。他还不知道,就在他跟韩萏辩论的时候,我已经在韩萏的肚子里了。

不久之后发生的强烈孕吐让韩萏还没来得及惊喜就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最后不得不去医院输液。然而紧接着,又一场不亚于七级地震的变动更让我觉得自己的出现有些不合时宜——文工团要撤编了。

韩萏想到不久的将来,她会和大院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军嫂一样,成为假性单亲妈妈,偏偏在这个时候,单位又要撤掉了,自己将面临二次就业,眼泪再次涌了上来。

临出门前,韩萏再次把衣服拽了拽,严重的孕吐反应把她折磨得像一根茅草一样孱弱,体重不仅没增还降了几斤。没有人能看出她是个孕妇。

开车去医院的路上,韩萏接到了黎黎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急促:“团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我们一共七十多个在编干部,要转业百分之九十。这样算了算,剩不下几个人了,你赶紧给团长打电话,告诉他你怀孕了。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孩子来得真是时候,他这是来救你的,福娃啊。”

韩萏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听起来有些不真实:“我现在在去医院的路上,准备去做流产。”

我吓得一激灵,赶紧摆了几下,紧紧贴在子宫壁上,韩萏决定要放弃我了,想到要和这个未曾谋面的世界永别,我的眼泪溢了出来。

“你有病啊,千万不能流产,你知道吗,怀孕就是你的护身符、钢铁盔甲,你现在是受保护对象,谁都不能让你转业。你要是真不想要这个孩子,那也要等这阵风刮过去再说。听我的,赶紧去做个B超,回来把B超单子交给团长或者政委,你现在就是金刚不坏之身,就算全团的人都走光了,也不会轮到你的。”

全团的人都走光了,她留下来有什么意义呢?她和黎黎,都是民乐队的首席演奏家,韩萏演奏古琴,黎黎演奏琵琶,两人都是特招进团的,当初面试她俩的时候,团长像寻到宝一样,连声说难得,无论是形象还是专业她们都出类拔萃。团长果然没看错,她们像两驾齐头并进的马车,数次斩获军内外大奖,而民乐队也从此进入巅峰时刻。在团里,她们一起学文件,一起写主题教育的学习笔记,一起出去玩儿,总之,她们的青春都是捆绑到一起的。现在黎黎都要走了,她留下来做什么呢?韩萏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好在黎黎看不到,不然又要骂她没出息。

黎黎大名叫曾黎,比韩萏大五岁,按说韩萏应该喊她一声姐,但是韩萏还是更愿意喊她黎黎。黎黎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嫁了一个多金又帅气的富二代。婚后,富二代一改往日温柔面目,甚至会为了争夺一个电视遥控器而对黎黎大打出手,黎黎就和他对打,弹琵琶的黎黎乍一看柔弱似水,打起架来却巾帼不让须眉,就算打不过也要打,最后战绩拉平,不分胜负。直到有一次,黎黎举起琵琶在富二代的头上留下了一道疤,富二代觉得照此战斗激情,他反败为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于是选择了分道扬镳。

在婚姻里溺了一回水的黎黎迅速爬上岸来,很快就修复好了自己,依旧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绽放着,并迅速寻找到了新的爱情。她跟文工团政治处主任老岳谈恋爱了。

黎黎跟韩萏说可以不结婚不生子,但人生如此漫长,不可以不爱人,更不可以不被人爱。韩萏问她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爱情,黎黎说以前不懂,现在就是因为太懂了,反而觉出了痛苦,爱情不过是喝第三杯酒时的想象。

这话让韩萏琢磨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想象,爱情是不是就不存在呢?她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比如现在,为什么要把文工团裁掉?

她坐在医院一楼的大厅里,屏幕上不断滚动着名字,有个声音会不时叫到某个人的名字,某某某,请到二号窗口拿药。那声音听上去冰冷而生硬。落地玻璃窗外,太阳已经西沉,橘红色的夕阳涂抹在她的身上,只剩下她和玻璃对面的影子相对而立,她突然不敢直视自己,站起身落荒而逃。

韩萏回到家打开门,听见电水壶烧水的声音,就知道黎黎来了,她有钥匙。果然,系着围裙的黎黎从厨房里闪了出来,黎黎人长得美不说,还会做一手好菜,不像韩萏,四体还算勤快,但五谷基本不分。

“B超单呢?”黎黎一见韩萏,把手在围裙上蹭了蹭,伸了过来。

“我没做B超,我还是不想要这个孩子。”

黎黎伸出来的手定在了半空,屋里立刻安静下来,啪的一下,电水壶断闸了,水烧开了,黎黎的情绪也沸腾了。

“我真是看错你了,你根本就是个冷血动物。”黎黎使劲把围裙扯下来,团成一团,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知不知道你在创造一个多么伟大的作品,你弹的那些曲子,获得的那些奖,没有一个能和这相比,你懂吗?这才是最高尚最伟大的艺术!”

黎黎甩门而去,韩萏低声抽泣起来。我想帮韩萏擦去眼泪,但我的手还没有长出来。

韩萏又一次重新认识了黎黎,她觉得她从来都没有看到过黎黎的全部。黎黎曾经说过不结婚不生孩子都可以,但现在听说她要做流产手术,为什么又那么生气?也许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窗外,一片玉兰花瓣摇摇坠坠散落在风里,让人生出莫名的惆怅来。韩萏歪在沙发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韩萏把各种招数都用上了,喝柠檬水,吃苏打饼干,肚脐上贴姜片,可是依然控制不了孕期呕吐。

在没有正式宣布撤编命令前,文工团各个队排演照旧。民乐队演员也要上形体课,韩萏现在走路都要喘,她只能坐在旁边看着黎黎劈叉踢腿开肩。黎黎的腿和胳膊上下翻飞,韩萏的思绪也飘了起来,飘回了何卓说要走的那个夜晚……

那天下班回来,韩萏发现何卓竟然已经在家了,还给她买了一个巧克力蛋糕。韩萏使劲想,也想不出那天是什么节日,隐隐觉得似乎要发生什么。

“单位分流,我要走了,去边防团。”

“必须要走吗?”比起他要去哪,韩萏更关心的是,他还有没有不走的可能。

何卓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韩萏有些失落,男人和女人追求的东西果然不一样。

何卓是在一个清晨走的,临走前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太干净的房间竟然有了一种空荡的感觉。窗外又飘过一些零星的玉兰花瓣,带着不可逆的命运走向。

太阳正要西沉的时候,何卓打电话过来,说都安顿好了。韩萏问边疆是什么样子,何卓顿了一下,说:“很好啊,可美了,水草丰茂,花团锦簇,就像一幅油画。我们就在天山脚下,那阳光像是从天上泼下来的一样,晃得人睁不开眼。经常能看到黄鹿轻盈地飞跃过溪流,瓜果压满了枝头,一晃就能落下来好多,天上的云似乎伸手就能扯下来一大片。”何卓还说等我出生了,就让韩萏带着我一起去他们那儿旅游。韩萏就放下心来。

可眼下的日子并不好过,韩萏一闻到油烟味就想吐,没法做饭,又不肯去食堂,食堂里全是穿军装的人,韩萏穿着便装,总觉得有点尴尬,所以饥一顿饱一顿的。千里之外的何卓就给两千里之外的岳父老韩打了电话,直到这时,老韩才知道他要做外公了,在何卓夹杂着哀求的叙述中,老韩搞懂了来龙去脉,没等何卓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说:“放心,有我呢。”

老韩心疼闺女,第二天就和老伴李凤美大包小包地到了济南,把家里的一盆非洲茉莉都带来了,一看就是要安营扎寨、长期驻守的架势。一块儿带来的还有个中药罐子,每天雷打不动熬一罐,韩萏问他喝中药干什么,他说年纪大了,要养生。老韩一来就承担并主管了整个家庭所有的日常事务及人员管理,包括医疗、外联,还有对我的胎教,工作量相当于一个小型企业的办公室主任。他每天都要到菜市场走一圈,对菜市场的热爱远远超出了公园。结果买来买去,家里的东西总是过剩,时间久了,堆积如山。

在老韩的精心照料下,韩萏这个编余干部像一株被灌足了肥料的植物,迅速长胖了。生活波澜不兴地被时间赶着往前走,吃饱了就昏昏欲睡,或者坐在台灯底下发呆,想着肚子里的我这个时候应该长出眼睛或者手指头了。

机关有个规定,每个周日晚上八点要开交班会,文工团作为机关的直属队,也不能搞特殊,一切按机关的规定来。交班也没什么事情,文工团一直处于待解散状态,演出和慰问都停了,但是刷脸记考勤却不马虎。他们戏称“打脸”,平时见不着的人现在全冒出来了,见面打招呼的第一句就是“打脸了吗”。其实韩萏可以不去的,谁会跟一个孕妇较真,但她还是坚持去。散了会,韩萏总要去练功房坐很久,曾经熙熙攘攘的练功厅现在像昏死过去一般,韩萏走进去,总有种如履薄冰的恐慌,她似乎在专心致志地等待着什么。等待团长宣布文工团正式解散,等待团长宣布转业名单,等待战友们一一握手拥抱,然后各奔东西。这一天就会成为人生中的一个祭日,长长的日子就是由许许多多的祭日组成的,人就在这其中不断地死去又活过来,然而死去的那一部分是不谙世事、虚幻的梦,活着的才是永恒的脚踏实地的人生。再后来,这个院子会被征用,排练厅可能会成为某个团的会议室,琴房可能会改造成保密室,那面留着他们青春倒影的镜子呢,或许粉成了渣,或许抬到了库房,堆上一层厚厚的尘土。

军号声再次响起,是隔壁大院传过来的,真真切切,已经十点了,这个点对于何卓来说,不过是中场休息。不到十二点,他们是不会离开办公室的。韩萏起身往回走,老韩已经一遍一遍发微信催了。

韩萏下了楼,远远看到老岳站在车旁抽烟。这个离了一次婚的男人总是苦兮兮的,前妻是个看上去非常清纯可人的女孩,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当时老岳就是被那两只月牙般的眼睛吸引的,谁知道“弯月牙”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让他跪搓衣板,脾气大老岳就忍了,没多久,还给他戴了顶绿帽子——跟公司的老板好上了。这下老岳真不能忍了,好在两个人没孩子,一拍两散。在围城里跌了一跤的老岳曾经诅咒了很久女人。但是自从遇到了黎黎,他的想法变了,用老岳的话讲,黎黎的眼神总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任何男人都甘愿俯首称臣。

仗着老岳喜欢自己,黎黎又开始任性了,她在大半夜突然打电话说要弹琵琶给老岳听,等老岳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她又说不想弹了。这些小事任性也就算了,关乎人生的大事,她也胡作非为。老岳的老单位四○一军械仓库需要一个助理,他想协调一下关系,把黎黎调到那里去,也算留在了济南,黎黎却断然拒绝了。在老岳看来,这就叫不知好歹,好多人都分流到外地去了,能留在济南已是万幸。

他找黎黎谈话,说去仓库是组织的安排,黎黎说:“这是你的安排吧。”老岳说:“多少人盯着这个名额呢。”黎黎眼睛一翻说:“那正好让给其他同志,我当惯了领头雁,最不能忍受在人堆里凑数,要活就活出高度来,绝不能容忍浑浑噩噩地混日子,随便找个单位,每天发文件,记考勤,对不起,干不了,我这一辈子就是要靠这双手吃饭。”然后头一甩就出了办公室的门,老岳还在后面喊:“曾黎同志,你还有没有一点党性?”黎黎在走廊尽头甩过来一句话,“我就是讲党性才不去的。”

老岳在给韩萏讲这些的时候,一脸愁云惨雾,他和黎黎的正面较量总是以失败而告终,这种失败无法挽救,无法弥补,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接受。之前老岳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看似山穷水尽,说不定就柳暗花明了呢,说不定什么时候黎黎就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了。

其实老岳还不知道,黎黎怎么会坐以待毙,她早就给自己找到了用武之地,注册了一个艺术培训机构,正所谓“山积而高,泽积而长”。在文工团的这些年,是预备冲刺阶段,只不过是在为蓄势待发而做准备。现在她身上那种不肯按部就班的特质转变成最可贵的开拓精神,在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时候,文工团首席琵琶演奏家摇身一变,成了黎明艺术学校的总监。也许这些都源自她的不安分,别人认为的“不靠谱”,在她那里反而成了荣光。这个艺术学校成了黎黎新的光环、新的起点。

老岳最终会悲哀地发现,原来他对黎黎的认知是存在巨大偏差的,他以为他的青睐会带给黎黎莫大的欣喜,黎黎会感恩戴德地接受这份荣耀,但他想错了,黎黎不但放弃了这份工作,最终会连老岳也放弃,她会狠狠掐灭老岳心底最后一簇将熄未熄的火苗。

韩萏跟老岳说:“不用劝了,要是我,我也不会去的。”

老岳说:“你们这些搞艺术的,真奇怪。”回到家,韩萏打电话给黎黎,说老岳找过她,黎黎哼了一声:“真受不了老岳那种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我是他从文工团那一筐果子中挑肥拣瘦才选出来的,我就应该对他感激涕零,感恩戴德,我为什么要自取其辱?”

韩萏说:“你还当你是十八岁啊,或许这样以后的日子会更稳定些。”

“春天是过去了,但永远不要丢掉发芽的心情。”黎黎一脸轻松,她总是主动去争取她想要的东西,能让她产生激情的东西,为此总是竭尽所能,根本无视别人的鄙视、讥笑。

黎黎有了新的奋斗目标,韩萏还是一片混沌,她又给何卓打电话,戚戚怨怨的,何卓却全然顾不上她的情绪,他兴致勃勃地跟她说着连队里的种种:“老婆,你没见过几千人训练的场面,那就是一群山呼海啸的凶禽猛兽啊,你都能听见他们的心脏如同军鼓般嘭嘭作响。”

何卓眉飞色舞地讲着,这个人总是能把现实的种种与他熟读的军事思想理论联系起来,讲着讲着,他又失落起来:“可惜现代战争中,步兵的作用似乎越来越小了,也许只能充当其他兵种的配角了。”

她看着手机里的何卓出神,这个男人越来越让她感到陌生。他一直在琢磨战争,一直都在热烈地表达着他对军营的热爱,表现着他的执着,他幻想着成为真正的普罗米修斯——甘愿忍受痛苦和折磨、一心为人类造福的现代英雄。

她自己呢,过的是一种被各种力量碾压的生活,就像被系了一根绳子,无法飞扬,也不能获得轻松。以前她的生活是高山流水、琴瑟和鸣,现在碎片化的种种乱七八糟地堆砌在一起,充满了悲哀,又充满了滑稽感,让人觉得好笑,心里却满是悲伤。时间追着她越走越快,那些不落痕迹的空洞感和日复一日的重复越发让她胆战心惊,她似乎就是在等着宣判,或者等待刀落的一刻。

何卓终于发现了韩萏的不对劲,停止了他的喋喋不休,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我说的这些你也不感兴趣。女人也不需要了解战争,还有一段时间,你可以重新思考和规划一下你的未来。”

刚过五点钟,韩萏就醒了,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出了门,围着操场转了一圈,战士们也都没有起床,再过半小时,操场上就会人山人海,韩萏发现在人们熟睡的时候游荡,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

昨天省剧团组织处给她打了电话,邀请她转业到他们那儿去。以前在省里的会演中,韩萏的出色表演让省剧团早就盯上了她,屡次说要把她挖过去,她都果断拒绝了,但这次她说要考虑几天。

她第一时间打给了何卓,她要和他商量一下,可电话却拨不通,她这才意识到,何卓好几天都没来过电话了,老韩和李凤美也发现好些天没有何卓的动静了。虽然他平时不会直接给他们打电话,但经常会在给韩萏视频的时候,顺带着和他们聊几句。老韩一脸不安,不停地在屋里踱着步子,但当着韩萏的面还故作轻松。

何卓到底去了哪里?难道执行什么特殊任务去了?即使在外驻训,也是可以打电话的。韩萏越想越恐怖,何卓会不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以某种身份打入了敌人内部,然后等韩萏白发苍苍的时候,两人再重逢,或者永远都没有重逢的机会了。

韩萏没有把省剧团要她的事告诉爸妈,一整天,她都在不停地往外跑,在院子里溜达,只要一坐下来,她脑子里就会涌进乱七八糟的想法。晚上,她又出去遛了一圈,回到家,老韩见她有些恍惚,就让她早点儿回屋休息。韩萏进了房间,翻来覆去睡不着,就踩着凳子想把书柜顶上的几本相册拿下来,却摸到一本病历。打开一看竟是老韩的,上面写着胃部恶性肿瘤,她感觉天旋地转,一下子从凳子上摔下来,老韩和李凤美闻声闯了进来,赶紧把韩萏扶起,韩萏泪流满面,问老韩为什么不告诉她,老韩嗫嚅着说都一年多了。原来当了一辈子神经外科医生的老韩临退休前却查出得了胃癌,切掉半个胃的老韩还要做四轮化疗,最后一次化疗,老韩却说什么也不做了,死了都比做化疗好受。他同事给他送来一本书,是我国著名肿瘤学家汤钊猷院士写的《中国式抗癌——孙子兵法中的智慧》,上面写道,《孙子兵法》上讲“围师必阙”,治疗癌症也是同理,要给癌细胞留一个出路,总做化疗,等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逼急了,好细胞坏细胞同归于尽,人也就玩儿完了。老韩决定吃中药试试,没想到精气神渐渐好转,脸上也有了血色。从此外科医生老韩笃信中医,每天熬一罐中药雷打不动,当时何卓给他打电话让他来济南,为了韩萏,也为了他还未曾谋面的外孙,老韩扛着中药罐子就出发了,自己的命可以不要,闺女不能受半点委屈。

夜色重叠着黑压压挤进屋子,韩萏觉得很冷,春天里的冷,带着悬而未决的不彻底。她脑袋里似乎有很多只脚踢踢踏踏跑来跑去,嘈杂得很,她设想着未来可能发生的种种,整个夜晚就这样乱糟糟地过去了。

天蒙蒙亮,困意袭来,韩萏迷迷糊糊睡去,刚睡没一会儿,老韩就把韩萏的门敲开了,满脸焦急:“你妈不会走路了。”

韩萏一下子清醒了:“怎么了?”

“今早起床,就发现腿不能动了。”

韩萏赶紧开车把老两口送到最近的齐鲁医院,跑上跑下半天,医生说是半月板损伤导致,要打一针玻璃酸钠。韩萏拿着单子去一楼缴费,医院里的电梯每次上下都挤满了人,这个时候也没有军人优先的讲究了。韩萏被人拥着推进了电梯,她下意识地护住了肚子,电梯像个沙丁鱼罐头,在里面透不过气来,突然她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整个电梯轿厢迅速地旋转,她想去扶住什么东西,却怎么都抓不住,就听耳畔有个女声叫了起来:“有人晕倒了!”

再醒来的时候,先是看到老韩的脸,旁边的李凤美哭得落花流水:“我真是添乱,偏偏在这个时候腿不行了,没吓着你吧?”

韩萏使劲挤出一个笑容来:“没事啊。”

另一张脸凑了过来,是黎黎,李凤美说是她把黎黎叫来的。做了一堆检查,没查出什么问题,医生说可能是低血糖,先让回家休息。几个人相互搀扶着出了医院,远远看上去,像是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残兵败将。

回到家,黎黎把韩萏扶进卧室,说:“便宜了何卓那小子,最需要他的时候缺席。”

这个时候再想起何卓,就不是那种柔软的牵挂,而是愤懑,偏偏黎黎又故意打趣道:“不过好军嫂要甘于奉献嘛。”

韩萏把脸埋在沙发靠枕里,双肩剧烈抖动着,笑得那么用力,似乎都喘不上气来,黎黎被吓到了,赶紧扳过她的肩膀,像是要扶住一棵即将歪倒的树。韩萏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似乎要把心肺都号出来。黎黎从来没有见韩萏这么激动过,她把她揽进怀里,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没事了,你冷静点。”

黎黎又哄又劝的,韩萏半天才止住眼泪,黎黎说:“爸妈身体都不好,何卓又不在身边,把重心放在生活上吧,虽然我也知道,这些根本成为不了你的全部。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超越现在的生活,想让自己的生命更加充盈和完整,可是现实就是这样,既然你是一个女人,就好好做女人,不要总是试着去和男人一争高低,军营就是男人的天下。”

黎黎起身要回家,临走前,她又补了一句说:“我们碰上了军改,就要坦然面对,改革就是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是我们难以去改变的。”

门关上了,只留下韩萏和窗外一轮沿着巨大弧度下沉的夕阳。

最难挨的孕期反应终于挺过去了,韩萏开始体会到做个孕妇还是很幸福的,她开始珍惜这段我与她合体的日子。以前总听大院里的军嫂们抱怨婚姻是一条锁链,把她们禁锢在了某一个地方,现在她发现只要愿意,她依然可以是自由的。

韩萏已经做好脱掉军装的准备,那些曾经的记忆会慢慢地淡化掉,就像蛇蜕皮一样。她打算等生下我之后,就去省剧团。以后再回想起文工团的岁月时,说不定就不仅仅是悲伤和遗憾,或许还会有一丝愉悦。这些只能由她一个人去完成,如果她足够勇敢向过去说再见,生活真的会呈现一个全新的开始。

好吧,虽然一开始她差点抛弃我,但我还是原谅了她。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