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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8期|言九鼎:逆锋(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8期 | 言九鼎  2022年08月26日08:57

言九鼎,本名梁洪涛。河北成安人,一九七六年出生,一九九四年入伍,二〇〇一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二〇一六年从部队转业,现居河北廊坊。创作发表过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诗歌、歌词数百篇,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散文》《西南军事文学》《歌曲》等刊物。

 

逆 锋(节选)

言九鼎

旅长来电

一大早,于平东就接到旅参谋长黄金风的电话:“平东,晚上咱喝个茶,战友新开的茶舍。好茶好水,还有特色茶点,一绝。”

“嗯?”于平东有点儿意外。他虽然烟酒不沾,可黄金风还是好喝一口的,大周六晚上请喝茶,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黄金风嘿嘿两声,“部队外训一回来,这就马不停蹄抓应急分队建设。一号有令,不管何时何地,一律禁酒。以茶代酒,岂不更风雅?”黄金风嘴里的“一号”是指旅长马子啸。

“他不休假了吗?”于平东听说部队外训时,马旅长跟兵王拼战术,结果当场晕倒,回来后休假半个月。

“人休令不休,精神头儿大着哩。所以呢,晚上喝茶,旅长也过来,还有通信科长康三石!”

“啥?马子啸过来?那我不去了!我不想见他。”于平东心里立刻就拧成个疙瘩,“金风,我跟旅长不对付,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我都转业的人了,何必凑这个热闹?”

黄金风笑笑,“那我给你交个底吧,这个茶,就是旅长同志请的。”

“不去。你就说我有事,去不了。”于平东拿定主意,任黄金风怎么劝,就是不答应。

于平东妻子劝说:“不就是喝杯茶吗,你好歹也给人家老黄个面子!再说了,你也没有完全离开部队呀,行政关系、供给关系、组织关系,不都还在部队?何必较这个劲呢?”

于平东自到B旅以来,一直在司令部下辖的训练基地工作,从基地参谋干到基地主任,顶头上司一直都是黄参谋长。于公于私,老黄都够意思,即便是于平东确定转业后,黄金风也一直操心着他的安置问题。

于平东一挥手,“这不是面子的事。他马子啸当着全旅官兵踹我时,我没觉得咋的;即便是演习失利,他让我背了一个处分转业,我也没怨他。这跟面子不面子没关系。”

“那跟啥有关系?”

于平东很认真地想了想,“原则问题。”

“嘁——”妻子气得没了话,抬手做了个投降姿势,“好了,大周六的,孩子难得睡个懒觉,我不跟你吵。”

于平东也不再说话,开始拉单杠。自从决定转业后,他便在客厅一角安装了健身器械,器械一律都是迷彩色,冷不丁一瞅,像一丛钢铁绿植。三十个引体向上,呼吸便急促起来,于平东意识到自己情绪有点儿乱,便不再动,单手直挺挺挂在单杠上,让往事浮上心头。

今年四月份,于平东回了训练基地一趟。他三月份转业时,工作已经交接,钥匙、门卡等公用品全部上交,这次回去,主要是发现一部分笔记落在了基地。等他赶到基地时,才知道马旅长刚刚进行过安全大检查。检查工作很细,机关检查组在基地小库房发现了那个打包好的纸箱子,纸箱下边压了一张皱巴巴的空白军用地图。军用地图属机密,一旦被上级查出来,最低也要通报批评。

马旅长追问源头,有人说,这是于主任的东西。马子啸立即让人拆箱查验,而后让人与其他杂物一道拿走烧掉。于平东跑到垃圾堆旁,只看见一堆灰烬,有的还没烧透,正冒着黑烟,拿树枝一扒拉,死灰复燃,很快又随风消散,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于平东百分百确定,那张军用地图不是自己的。至于箱子里的三十多本笔记,都是他的学习摘抄、带兵心得和私人日记。之所以没能及时带到家去,就是怕涉密,他逐页检查过才打包装箱的。

于平东细问了一下当时情况,这才知道是马旅长亲自监督焚烧的。那一刻,他感觉一颗炮弹穿胸而过,空洞洞的心窝周围还残留着一圈火苗。于平东没想到马子啸对自己的意见这么大,竟“恨人及物”,片纸不留。他直接掏出手机,删除了马子啸的手机号和微信好友。

一个月后,于平东到旅机关上交军装时,在营区里碰见了马子啸。两人相距三十米左右,马子啸看样子还想说话,于平东硬生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快步走出院门。那一刻,他分明感到了旅长鹰嘴一般的目光在背上啄来啄去,但强忍着没有回头,径直把衣物留到了警卫室,请他们代交军需助理。

于平东走到转角处观测了片刻,发现旅长也进了警卫室,好长工夫没出来。心里一阵哀叹,人还没有完全离开部队呢,怎么倒把自己当贼一样防上了?

这些事,于平东谁都没说,尽管过去了三个多月,可一旦想起,仍觉愤懑不已。

黄金风发来语音:“平东,你还是来吧——我给你透个底哈,旅长十有八九会提到本市军分区当司令员。分区司令,将来就是市委常委,你知道是啥意思吧?你转业安置,他能帮上忙,明白不?”

于平东媳妇听闻眼睛一亮,“真的假的?”

“真假关我什么事?”

“这怎么不关你事?我跟你说,这转业,跟你当年考军校一样重要,后半辈子就指望它了。我们单位一个同事老公就是转业干部,当年没选好岗位,现在后悔得要死。人家主动找你,你还端着个臭架子……”在转业安置这件事上,妻子极力主张转业到实力单位,比如教育局、公安局、法院,等等,就是转到派出所都行啊。

在转业问题上,于平东从没跟媳妇抬过杠,但心里早有了定见,他选中两个单位:一个是人民防空办公室,简称“人防办”;另一个是新成立的“应急管理局”。这两个单位跟国防结合较紧,与部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专业算是对口,他更有用武之地。

但现实与想法之间就像地图跟实物之间的差距一样大,一打听,才知道本市这两个单位都属热门,特别是在今年转业人员增多的情况下,竞争激烈,并不容易进。更何况,自己档案里还背着个处分——这肯定是要减分的。

饭后,妻子见于平东彻底平静了,又劝:“你呀,还是再打听一下,看你们旅长是不是真要当司令,就算咱不指望他帮忙,可也别惹他坏咱事啊。你问问康科长,他不是跟旅长关系不错吗?”

她正说着,康三石倒把电话打进来了,妻子赶忙接听,问康三石马旅长是不是提了。康三石说:“提什么提,他到杠了,马上就要退了。”

于平东问:“不对吧,他年龄并没有到杠啊!”

康三石说:“年龄没到杠,但任职年限到杠了。副师十年还不能提职,也是要退的。”

于平东突然就沉默了,长叹一口气。

康三石就笑:“这有什么可叹的?”

于平东说:“可惜。”

康三石说:“老黄让我打电话劝你去。”

“不去。我把话都说死了。”

打完电话,于平东呆坐半天。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马子啸退休的消息带来的不是高兴,而是郁闷。正当他想下楼散心时,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个无名电话,但于平东随即就意识到那是旅长马子啸的手机号码,沉默十余秒后,他还是接听了。

“旅长。”

“小于,晚上想请你喝杯茶,有时间吗?”

于平东瞬间有点儿恍惚,声音是旅长的,但语气不是,很陌生。就像是虎口大张,但露出来的不是血舌獠牙,听着格外别扭。

“那……有。”于东平答道。

“好,我让康三石把位置发你,晚上见。”

“是!”于平东挂断电话,才发现自己依然保持着立正姿势,胸前后背都是汗,白底红字的军用背心紧贴在了身上。

姜枣茶

于平东提前二十分钟来到“铭蓝”茶舍。与旅长见面,早到胜过晚来,他想预先熟悉一下场地,好占个主场优势。

茶舍开在建国道东段,北边是爱民道,南边是新开道,这段属于老城区,女儿的学校就在附近。他对这块地界很熟,甚至街区里的超市、饭店、药店等他都一一数过。留意地形、测记地标,早已成为习惯。

茶舍有三层,相对独立,仿古装修,门前小广场上停了十几辆车,看样子生意很好。城市在变,人也在变,由喝酒到吃茶,似乎正在成为新的风尚。

于平东还没进雅间,就听见了马旅长的说话声,心里一阵嘀咕:预定时间是七点,自己提前二十分钟到的,怎么还没早过他?以前无论是开会还是吃饭,马旅长可都是最后一个到场。这么看来,他真是要退休了。于平东定定神,轻推一下雅间门,瞅见旅长在打手机,大马金刀坐着,一个人整出一辆装甲车的气势来。屋里并没有其他人,于平东心里还是一紧,不由自主拉上门,转身出了大厅。

不可否认,于平东畏惧马子啸。跟旅长对面,他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这种感觉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开始了。

四年前,于平东刚提拔为基地主任,马子啸也刚调至该旅任旅长。马子啸一上任,就严格了各类值班制度,要求各级干部必须站岗放哨。上任第三天晚上,旅长就突击检查了旅训练基地。

训练基地远离旅部,周边多是农村和野地,交通条件相对落后,即使上级有突击检查,也多在白天,就算是夜里查,也是在天气晴好时。像马旅长这样冒着滂沱大雨夜里搞突击的首长,绝无仅有。

那夜风雨很大,电闪雷鸣。马旅长一查排班表,发现本该是基地主任于平东的门岗哨,却和一名参谋换了岗,立即就命人喊来于平东。

马旅长身上半湿,头戴迷彩帽,背着手站在基地办公楼大厅里,身体笔直,脸色铁青,怒气如细微粉尘弥漫四周,触手可感。于平东一路小跑过来,边敬礼边报告。马旅长一双三角眼,在灯光的映衬下犀利无比,如枪刺般泛着幽蓝光,高鼻子架在厚嘴唇上,宛如一架榴弹炮管。

“为什么与人换班?限时一分钟,给我说清楚!”

为什么呢?是惯性、懒惰还是官僚作风?真不是,于平东一向令行禁止,就是新旅长来之前,他也没有懈怠过,照样站岗放哨。他今天之所以与人换岗,是因为害怕雷雨,但这个毛病没办法明说。一个大男人,特别是一个中校军人,害怕打雷下雨,岂不是笑话。

“报告旅长,我头疼!”

马旅长问:“头疼?为什么又起来了?”

于平东就不再说话,他知道旅长这句话的意思:你要真病,就来不了;既然来了,就证明你没病。

马子啸指了指外边雨地,“站出去,雨停了再进来。”旁边有个士兵要拿过来一件雨衣,被旅长呵斥了下去。于平东缓缓转身,快步走到了雨地里。雨下得正大,像鞭子一般抽到脸上,一股强烈的灼烫感立即传遍全身。喉咙里像是着了火,一下子把口腔里的水分烘干,嗓子瞬间如肿胀一般,吸口气都丝丝作痛。继而是一道闪电,滚滚雷声传来,像是一块块巨石砸到胸口上,而每个汗毛孔似乎都被雨滴给黏上了,窒息感越来越强烈。

马子啸背着手,在门厅里来回踱着步,时不时扫扫站在雨幕中的于平东。于平东身子开始发抖,呼息变得急促,两眼发直,幻觉丛生,眼前地上的雨水开始上涨,翻腾着浊浪扑面而来……他再也挺不住了,浑身剧烈抽搐几下,一头栽倒,如不是那个战士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于平东肯定要摔伤。

马子啸至此才相信于平东确实对雷雨“过敏”,但也给他起了个“鱼皮冻”的谐音绰号,意思就是脆弱、一戳就破,素质一般。

于平东来到茶舍外边,抬头看了看天。此时已近七点,但远远近近的路灯全都亮了。

天空乌云堆垒,像一片原始森林生长在城市上空。厚厚的云层里似乎藏着史前巨兽,又仿若铺满了炸药,随便一个动静便会惹来惊天巨变。

一连几天,天气预报都说有大雨,但雨水偏又下不来,顶多淅淅沥沥洒一阵。于平东总觉得危险将至,先是把地下室的东西转移到了六层住宅,又搞了数十条挡水沙袋,还给妻子、女儿购置了救生衣、救生口哨。甚至,他还不止一次勘察了从家到学校、到妻子单位的多条路线,详细记下各路口、天桥、小巷子等情况,就差做个沙盘了。

妻子揶揄他,你这警惕性提得这么高,干吗转业呢,部队更适合你呀。天天弄得跟打仗似的,谁受得了。闺女的书包就够沉了,还得背个救生衣,有病呀。于平东说,有备无患。

于平东刚拿出电话,想问黄金风什么时候到,突然觉得后背一阵刺痒,急转头,见雅间的窗户推开,马旅长正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黑乎乎一张四方大脸,像块盾牌。直到这时候,他才感到自己失了策,雅间是靠着街的,自己这么站在街边,以旅长的警觉,不发现才怪。

于平东立正,想打敬礼,一想到自己穿的是便服,又把举了一半的手放下了,满脸尴尬。万没想到,马旅长竟然举手回了个礼,笑着招了招手,一口大白牙,亮得耀眼。

四年来,于平东从没见旅长笑过,这家伙总是发火,有时是真的,有时是演的。光骂自己就不下五次,声音低沉,语气毒辣,犀利眼光加上厚重嗓音,宛如激光扫射加低音炮轰炸,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于平东再次来到雅间门口,见一个中年汉子带着一个小伙子站在门口,冲于平东抱一下拳,异口同声说:“失礼,失礼。”

中年汉子叫董超,是茶舍老板,留寸头,圆脸阔口,穿着襻扣中国衫。小伙子是茶舍服务生,修长白净,穿长衫,眼神里带着歉意。董超边推门边解释:“刚才我们实在没看见您,结果又让您出去站了半天,服务不周。”

“都是战友,不用客套。把东西拿来。”马子啸说着,拎起茶壶要给于平东倒茶。于平东霍地站起,旁边的服务员也要抢茶壶。马子啸用手势和眼神止住他们,给于平东斟满茶,笑道:“这是我喝的姜枣茶,养胃除湿,来一杯,你也暖暖。”

于平东习惯了马子啸的豪横,甚至做好了当面硬杠的打算,怎么也没料到旅长处处都是急转弯,自己跟不上趟,老是闪腰的节奏。

“旅长,您恢复常态吧,老这么客气,受不了。谁没有退休那一天,您大可不必如此!”

“嗬,非要挨骂才习惯?”旅长指了指董超搬过来的纸箱子,“你打开看看。”于平东眼睛一亮,这不就是自己装笔记本的纸箱吗?打开一数,三十二本笔记,一本不少。最底层还放了一本装订好的打印册子,翻开一看,竟然都是自己笔记本上的东西。

“那天正在气头,本来是要烧的,随手一翻,正巧看到你对部队军演的几点建议。老实讲,内容一般,但我发现你做笔记的时间正是挨我踹的当天晚上。没发牢骚没骂娘,条分缕析想问题,这可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马旅长又给于平东倒满茶,“客观地说,你的练兵心得,特别是关于应急指挥、心理训练那几块内容,都有独到见解,而且很有实操性。我让人把你所有学习笔记翻了一遍,把相关内容整理出来,集成了五篇论文,差不多三万字,并以你的名义送到了战区。这次外训,你的部分经验经过实践,确实管用。还记得五月份你上交军装那次吧,我本想找你谈谈,结果被你甩了。”

“对,我看见您后来也进了门岗。”于平东说着为马旅长把茶续满。

“我看到了你放在门岗的军装,洗得干净,叠得整齐,纽扣拉链,全部到位。当时什么感觉?我感觉我打了败仗,觉得让你转业是错误的……”马子啸用指头敲着红木桌面,嗒嗒作响。

姜枣茶起了作用,胃里一股暖流涌到脑际,竟有微醺感,于平东突然走了神,清楚地回想起了旅长当年的就职讲话:

苏联一位将军说过:战争到来,首先要淘汰一批和平时期的将帅。我希望,我们不要成为被淘汰的那一拨儿。组织上把我放到这个岗位,是对我的信任。我没有长篇大论,所做的,就是让大家真正明白:谁都可以欺骗,唯有敌人欺骗不了;军人如果奉献不出胜利,其他一切奉献都可忽略不计……

演 习

通信科长康三石进来的时候,天上响了一声惊雷。雷声炸裂开,云层仿佛岩石层般飞溅坍塌,连环撞击声不绝于耳。

“通信设施检查了吗?”旅长问康科长。

“没问题,根据您指示,我又亲自检查了一遍,要不早来了。”他抄起一大杯茶猛灌一口,接连往嘴里送了两个水晶虾饺,再续一口茶,嚼得满口爆香。

康三石人如其名,长得五大三粗,一米八五的大个子加上须发浓密,壮得像头大灰熊,可骨子里却是典型的技术男,一心研究业务。一说到电子专业,他的思维和眼光立即就细腻到了纳米级,但在待人接物上,完全是大颗粒,说话办事跟电脑键盘差不多,方正而生硬。

马旅长刚来旅里时,组织了一次小规模军事活动。宣传部门没来得及准备,由通信科负责拍照。新来的参谋有点儿紧张,拍的几十张照片效果不佳,旅长越看越气,指着图片质问:“你看你们把我拍成了什么玩意儿?”副参谋长等好几个人吓得不敢吭气,康三石瓮声瓮气嘀咕说:“您长得就这样,技术手段也不好弥补!”他冷不丁冒出的这句话,竟然逗笑了旅长。马子啸自此对康三石另眼相看,康科长也渐渐成了马子啸器重的干将,以至于很多人都怀疑康三石跟马旅长有亲戚关系。

康三石跟于平东交过底:什么亲戚关系,都是放屁。关键是马旅长眼毒,知道谁是真干活的谁是玩花活的。我告诉你平东,你跟马旅长在一块儿,没必要紧张,只要干好自己的活,什么都有了。

于平东不认同这个说法,他认为康三石跟马旅长天生投缘,两人虽然性格不同,但气质相近,马如虎,康似熊,都有一种粗犷的山野本色。

今天中午时,于平东就问过康三石,旅长跟我喝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康三石说,十有八九是道歉。毕竟,去年他踹你那一次,我感觉是有点儿过分了。

去年八月,B旅参加了由集团军组织的实兵对抗演习,负责抢滩登陆主攻,而集训队又担负了其中关键的武装泅渡突袭任务。

这次演习不设导演部,演习设计紧贴实战,演习地域千挑万选,现代装备大量运用,演习准备更是长达多半年。不客气地说,这次演习就是对马旅长抓军事工作的一次集中检验。

在武装泅渡突袭队队长人选上,于平东一直是备选,但他从不偷懒,坚持刻苦训练,每两天一个水陆五公里,脚指甲连跑带泡,生生脱掉了四个;皮肤被水泡得发涨,用指头轻轻一抹小臂,几乎能掉下一层皮;为了克服雷雨“过敏”,于平东还着魔似的练习雨中跑步,先后晕倒过三次;天不下雨的时候,他就让士兵们举着水管子对着他喷水……

马旅长对于平东有成见,首先认为他心理素质不过硬,见了自己总想躲,稍一吓唬就<E:\人民文学\2022年\8期\tp\怂.jpg>,从来不敢当面顶撞自己。其次认为他身体素质也一般,要不怎么会晕倒三次呢?这到关键时刻会掉链子的。再次,于平东跟参谋长黄金风是一个连队出来的,私交甚好,他觉得黄对于心存偏袒,这在军事工作上是大忌,马子啸素来讨厌这种用人作风。

但形势变化出乎意料,在正式演习前一个月的技能、体能和心理测试中,担任武装泅渡突袭队队长的肖副参谋长竟然因为突发情况被刷下去了。而在接连两次演习推演作业中,于平东的随机处置很见水平,这不禁让马子啸刮目相看。他早就听康三石说过于平东对作战是有研究的,果然不假。

为进一步考察,马子啸还看了于平东自己动手做的沙盘,一看之下大吃一惊:于平东的沙盘不但严格合乎地形图、航空相片图,而且比旅里的沙盘还多出几处很关键的凭借点。

见马子啸将信将疑,于平东就弄了两盆泥沙,只靠一把等高尺就极为准确地堆出了演习地域沙盘。事后,马旅长又通过无人机现场侦察,一一核实了于平东沙盘的准确性。直到这时,马子啸才决定把重任交到于平东手上。

正式演习那天,于平东剑走偏锋,竟然没按计划行事,带着分队走了一条他自己侦察出来的路线,结果比原计划提前十分钟到达突袭地带,接连突破三道障碍。就在攻克第四道障碍时,风雨交加,天气突然恶劣起来。

于平东本以为自己能挺过去,但最终身体还是没有听从大脑调度,瞬间又犯了病,胸闷头痛,浑身抽搐,整个人折腾了十五分钟才缓过神来。也是合该有事,分队携带的电子设备又突然失灵,再加上状态不佳的于平东指挥失当,导致整队人马遭敌全歼。尽管此后B旅连续反击,战绩不俗,最终还是惜败沙场。

马子啸怒发冲冠,头上的钢盔几乎都被太阳穴撞出了声,大骂于平东是废物。全旅上下也都知道,这一次演习对于马子啸而言,是名副其实的关健仗,他任职已然九年,演习失利,极有可能会丧失最后一次提升机会,告别军旅。

演习总结会上,马旅长在讲话中虽然没有大发雷霆之怒,但言语格外苛刻,他再度谈起自己当年参加战斗的经历,大谈战斗精神,随即话锋一转,点名批评于平东道:事实证明,一只苍蝇无论怎么训练,也不可能成为雄鹰;一颗老鼠屎,不管你怎么包装,它都要坏掉一锅汤——

于平东心里委屈不服,不由哼了一声。谁知道,刚才坐他旁边的副参谋长讲完话没关话筒,麦克风歪着头,正冲着于平东。他这冷不丁的一声哼,经过麦克风的传导,仿佛是往会场投了一颗手雷,沉闷的空气瞬间被引爆。

旅长终于发怒了,起身绕着会场转了半圈,直接走到于平东后边,抬起一脚,连人带凳子一起踹翻在地。

马旅长上任后,要求机关把作战室、小会议室的沙发式靠椅一律换成简易的三腿小圆木凳,理由是坐这种凳子不会困,人能挺起腰来,开会时间也会缩短。所以,马子啸这一脚,很轻易就把于平东踹个人仰马翻。

当时作战室里虽说只有机关干部和科营长,可这是面向全旅的视频会议,于平东挨踹相当于全旅直播。不久后,于平东的处分报告被集团军批了下来。年底,于平东便递交了转业报告……

“黄参谋长怎么还没到?”康三石大声问道,打破了于平东的思绪。

“他刚才给我发信息了,老岳母心脏不舒服,他送到医院看看。”旅长冲康三石道,“不用催了,他什么时候来都行。”

马旅长端起茶杯,沉吟一下,“自从外训时晕倒在训练场后,我感觉自己一下子摔醒了,这阵子,我在复盘很多事情,于平东就是我复盘的第一站。除了向你致以敬意歉意之外,还有一个事,我必须当面问你才能解除疑虑。”

“首长,您说!”

马旅长问:“知道我去年为什么踹你吗?”

“不是因为演习失利吗?”于平东问道。

“不是。至少,不全是。”

牺 牲

雨终于落了下来。

雨势很大,每滴雨里似乎都裹了炸药,砸到屋顶,拍到窗上,摔到地上,都会发出有力的砰砰声。街边停靠的电动车和汽车,都被砸出了报警声,尖锐的喇叭声和不停闪耀的灯光以及风雨交加的动静,组合出一种莫名的紧张感。

马旅长突然就来了精神,眼里像是闪过一道闪电,“我之所以踹你,是因为你竟敢怀疑我的参战经历。这可是我的精神高地。我特别想知道,你凭什么怀疑,有什么根据?”

马子啸是集团军为数不多的有实战经历的主官之一。那场战斗,是他骄傲的资本。康三石曾与于平东私下里议论过马旅长:他要是不那么牛哄哄的,早就提将军了。在于平东看来,老康这话不假,马子啸曾在大会上公然发集团军副军长的牢骚:吹什么牛,他就是个新兵蛋子,一上战场就得腿软。

有一次,某位中将到旅训练基地参观新装备展示。也不知怎么搞的,一架小型无人机突然就失去了控制,直直地摔在了首长面前五米处,发出一声巨响,尘沙扑面打来。首长吓得一激灵,马旅长一个旋身挡在了首长面前。上级机关人员立即就变了脸色,厉声喝道:“什么情况?”

操作无人机的少尉教官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吓得面无血色,手握遥控器瑟瑟发抖,一下接一下打在大腿上,发出细碎的啪啪声。不光是那个少尉,就是旁边的参谋长、副参谋长都吓得面面相觑。于平东也暗叫声不好,马旅长一发脾气,自己这个基地主任肯定首当其冲。

马旅长转过身来,一挥手,冲那个教官喊道:“大惊小怪,看你吓得那个德行。首长是上过战场的,枪林弹雨我们都经过,还怕你这个?倒是你们这些个年轻人,心理素质堪忧啊!摔这么个东西就大惊小怪,来了炸弹怎么办?”

一席话下来,首长恢复常态,机关人员也不再说话,僵死的场面随即就活了过来。就连集团军的领导都称赞旅长有大将之风。那次也是怪了,最爱骂人的马旅长没骂任何人,事后对这事提都没提一句,好像没发生过似的。

一句话,当年的战斗经历是马子啸腰杆倍儿硬的源头活水,而于平东竟敢怀疑旅长标榜的参战故事有水分。

旅长讲得最多的是我军战士如何与对方狙击手展开漫长对峙、斗智斗勇……这些故事,一说就抓人,所以旅长的讲话往往比政委的政治教育更吸引人,也往往会把会议拖长,但没人厌烦,反倒是掌声如雷。

当然故事的重点是敌我两方激烈的战斗交锋,于平东就听旅长讲过两次,都是给上级来的参谋干事们讲述的——两次都是我军主动出击,结果旅长他们连队陷入敌人包围中。那是一场殊死的战斗,打得异常激烈。马旅长在说这一段时,充分发挥了演讲才能,一两句就能把人带到战场上去。

比如,马旅长会细致地描述茂密夺命的森林,也会卖关子似的介绍飞机草和长着蛇牙般长刺的毒藤条;比如,马旅长会传达细微感觉,他说人挨了子弹,第一时间感到的不是剧烈疼痛,而是像被人打了一拳,接下来是凉飕飕的感受,再往后才是疼痛的感觉。

还有他的经验感悟:人的潜能是无限的,打着打着仗,你就不怕了,也无所谓了,看着战友倒下去,不是恐惧,而是愤怒,那种愤怒像是大海涨潮,推着你往前扑……

于平东不光是听,还都一一记下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查阅了大量资料,这其中既有公开出版的书籍,也有托战友关系搜集来的各单位战史资料。结果他发现,旅长所说有漏洞。

比如马旅长所谓的主动出击歼敌战,按当时那场战争的发展阶段看,旅长还没有上前线呢。而且从旅长老部队的战史来看,也没有他所描述的那个规模的战斗。此外,旅长所描述的战争场景更像是小说、电影里的情景。

为此,于平东怀疑旅长在编故事,人为拔高自己。这些话平时是装在肚子里的,但演习任务失败后,他实在憋不住了,便给队员们吐露了自己的想法。当这些话传到旅长耳朵时,那就演变成了挑衅,所以马子啸才大为光火。

今天见旅长追问,于平东就把自己的所见所思原原本本吐露了出来,这一说就是半个小时。三十分钟里,马子啸没插一句话,除了皱眉瞪眼就是沉默静听。

于平东说完,马旅长一拍桌子。于平东以为他又要发怒,不料马子啸却说:“我真没想到,你小子竟然下了这么大功夫!这些个数据,别说年轻人了,就是很多当事人都恍惚了。我讲的事,细节上或许有偏差,大体上货真价实。不过,你这番话对我触动还是很大的,这提醒我写回忆录的事情得抓紧了,要不,很多事情真就给忘了!”

“旅长,我们以茶代酒,敬您一杯!”于平东倒满茶,三人饮尽。马旅长放下杯子,一字一顿说道:“你肯怀疑,证明你在意。有人在意,牺牲才有意义。牺牲赢得了和平,和平却常常让人们忘掉了牺牲。”

茶点摆了一桌子,既有干点,也有湿点,荤素杂陈,间有果脯。茶也换了好几道,据服务员介绍说,茶水与茶点是相配套的。此刻上的是普洱老茶,茶水还未倒出来,房间里便弥漫起了一股淡淡的枣香气。

天空又响起一个炸雷,于平东吓得一激灵,快要送到嘴边的茶汤洒在了胸前。他用手掸了掸,本想若无其事掩饰过去,不承想一抬头,看见旅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洪 水

马子啸道:“我原以为你胆小怕事,后来发现不是。去年演习前的那次心理测试,副参谋长三次都没通过,还有部分同志连试三次才勉强通过,而你一次就过。我判断,你心理素质不弱。前些日子,我们在外演习时,黄参谋长又说起你的‘雷雨过敏’。我综合诸多情况,确定你一定有心结,我想当面听听,你到底受过什么刺激?”

康三石边吃东西边说道:“嗯,应该是当排长那会儿抗洪抢险落下的毛病吧,我好像听他念叨过一嘴。”

对于自己这个毛病,于平东很忌讳,极少提起,即使关系最好的康三石,他也只是避重就轻说过两句。

“首长,我那点儿事不值一提——哎,参谋长还没来,要不要我打电话催催?”于平东不想再提过去,想岔开话题。

“不要回避,面对面干掉它。”旅长举起茶杯,“来,喝口茶,给你加个油。”

于平东喝了一口茶,把思绪调到十七年前,顿感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激起了浑身鸡皮疙瘩。

十七年前,于平东还是排长,他们连队是生产连,驻守农场。农场北边临河,河叫留沙河,宽约五六百米,河堤高有五六米,堤上长满了高大的白杨,河底遍布杂草灌木,间有几丛柳树。

据老人讲,河在三十年前还是有水的,后来就逐渐干涸了。约十年前,上游水库放过一次水,再后来,河底里便只有残存的雨水或乡镇企业排出的工业废水。近几年来,河底一部分改成农田,一部分起沙挖泥,还有一部分搞了养殖,靠近河堤的高地盖了一片简易房。河上原有的一道水泥大桥,慢慢成了摆设,桥面坑坑洼洼,桥头与大堤衔接处,部分断裂塌陷,不能再走载重车辆,只有自行车或者玩耍的孩子才会上桥。

那次洪水来得突然。两场暴雨使上游水库大坝被毁,洪水奔流而下,等生产连接到救援命令时,情况已经相当紧急了。

大桥上困了十几个孩子,有放学的学生,也有村里玩耍的儿童。水泥桥两头连接堤岸的部分相继塌陷,半河浊水滚滚,孩子们连哭带叫,让人揪心。远处河中间的柳树上也爬了三四个人,不停地招手呼喊。斜对过的一个近堤的砖窑上也有五六个人被困住。

于平东带领二排负责救援桥上的孩子。他们先用行军锹铲断了五棵杨树,去掉枝叶,用背包带扎紧,做成木筏状,斜架到桥头塌陷处。于平东带着两个班爬到桥上,把孩子们一个个护送下来。

水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河中翻滚的仿佛不是水,而是一只怪兽,随时都会扑过来吞掉一切。水泥桥阵阵发抖,随时都要崩溃的感觉。所幸孩子们听话,战士们敏捷,等最后一个孩子被战士背下桥时,桥头再次塌陷了三米左右,杨树筏子先被砸了下去,而后几个起伏,顺水漂走。

断桥上,只剩下于平东与六班长。六班长冲于平东喊了一声“跳”,便跃入水中,人刚一冒头,就被黄色浪头拍了下去,等他再抬起头时,人已经被冲出十几米远。

于平东没敢跳,他水性很差。他的军校专业是坦克分队指挥,按要求也有潜泳训练,但标准不严,课时很短,加之于平东小时候被淹过,怕水,最后只是勉强及格。此刻,他只能在岸边战士的呼喊中节节后退,因为水泥桥像糖葫芦一样,正一节节被大水咬掉。

没错,水是有牙的,浪头堪比刀片,即使在巨浪翻涌的时刻,他依然能听到钢筋断裂的声音。那种声音尖锐而惨烈,就像一排利齿在撕咬着血管和神经。

不过几分钟,于平东便退了十几米,眼瞅着离岸越来越远。每退一步,他都后悔一次,后悔自己没能跳进河里,如果跟着六班长一齐跳,说不准他还能拉自己一把呢。六班长水性好,肯定能把自己救上岸的。

天突然暗了下来,乌云像水一样涌向头顶。一道道闪电划过长空,仿佛天上炸开了数道裂缝,生猛的风就从那些缝隙中吹出来,滚滚雷声也像炸弹一般丢下来——又一场暴雨将至。河水还在上涨,已然没过了五分之三的桥墩,再用不了多长时间,即使桥面不塌,也会被洪水淹没。

远处猛然亮起两束灯光,还有喇叭声响起。于平东定睛一看,瞧见两艘冲锋舟开过来,其中一艘上的指挥者正是副连长黄金风。

黄金风是南方人,偏生了北方人的模样,个头高大,脸面方正,为人大大咧咧,在连里与于平东关系最好。于平东一见黄金风,高兴地跳了起来,两手拢在嘴边,大声呼喊着连副。

黄金风越来越近,但危险也越来越大。不知什么时候,一棵枯树从上游冲了下来,横在两个桥墩之间,水流被树阻挡一下,瞬间形成一股激流,激流又在桥洞前形成了一个白亮亮的漩涡,这使得黄金风的冲锋舟不敢贸然靠近。

偏在此时,另一艘冲锋舟突然发出异响,指挥那艘冲锋舟的连长,命令黄金风把船开过去接应,黄金风犹豫一下,还是掉头走了,只留下一句“坚持住”。与此同时,大雨瓢泼而下,天地间顿时变成了白茫茫一片……

河水马上就要齐平桥面,远处黄色的浪头在雨幕中变成一柄巨大的镰刀,以极快的速度挥舞过来。于平东不敢再看,扭过头,伏下身子,紧紧抓住桥面上裸露的一截钢筋。

奔涌的浪头带着强劲的冲击波,气流所经之处,阴风怒号,衣服扯裂,树叶像炸裂的玻璃碎片,突然射向空中,在雨中结成一片诡异的绿网。脚下大桥剧烈抖动,那种令人恐惧的细碎断裂声足能把头发丝劈成两半。于平东产生了幻觉,他看到整个河面突然竖立起来,自己就像踩了根枯木,悬在万米高空之中,下意识地回身一挣,险些掉进湍急的河流里。

伴随着一道闪电,左侧不远处的桥身再度断裂,一截水泥桥像断船一样被推开,他再度听到了巨大的崩裂声。这种声音不像是水泥发出的声响,倒仿佛是野兽哀号,让人肝胆颤裂,于平东浑身发软,瘫在了桥面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漫天雨水不像是从天而落,倒像是从身体上蒸腾出去的。他感到了无边无际的疼痛,既感受到了雨打树叶的疼,也感受到了大桥折断的疼,还感受到了风吹雨水的疼。等他清醒过来,发觉雨滴打到身上时,不再是冰冷,而是如烈火热油一般……

事后,有人告诉于平东,他只是在桥上多等了十五分钟。但在感觉里,于平东像是经历了一整天。

这十五分钟,无数次跑到梦里来行凶作恶,影响了于平东此后的整个军旅生涯。

从那以后,于平东就特别害怕下雨,雨越大越害怕,雨滴落在身上会有灼烫感,雨中久站会有窒息感。为了对抗这块心病,他强忍着练习游泳,最终在十年后克服了对水的恐惧,但始终无法完全适应雨天,尤其是那种昏天黑地、电闪雷鸣的雨天。

按说,经过患难的战友应该有着更加坚固的友谊,但于平东正相反,他开始怀疑战友,不愿群处,没事时喜欢一人待着,有事时也尽可能独来独往。特别是对黄金风,虽然表面上有说有笑,但心里生出了隔阂。他完全理解黄金风的做法,又不能真正原谅他的行为。后来黄金风调走时,于平东非但没有怅然,反觉得异常轻松。如果不是老部队解散,于平东交流到了B旅,他几乎都想不起来黄金风这个人了。即使后来,身为顶头上司的黄金风处处关照自己,于平东也依然跟黄金风保持着距离,就像是两根铁轨,永远靠近,但又永不相交。

还有,自从经过抢险之后,于平东彻底清楚了自己的胆力,明白了自己注定不会有太大出息,尽管荣立二等功又提前调了职,他却预感到自己或许早晚要离开部队。但组织上一直认定他是个实干家,屡次挽留。包括在提副团时,于平东仍然想走,他觉得自己德不配位,是黄金风跟老旅长谈了半夜才硬把他留下的。

后来,于平东唯一一次产生过要扎根部队、干出名堂的冲动,就是在见到马子啸之后。马旅长的履职讲话,很让他澎湃了一回,但这股激情又被演习失败彻底砸瘪了。

……

马子啸听完于平东的讲述后沉默不语,独自喝了一口茶,像是陷入到了一段久远的回忆中。突然,他抬起头,伸出右手,重重地拍到于平东的肩膀上,使劲摇了摇。那一刻,于平东感觉自己就是一丛酸枣树,满肚子的酸涩被人摇落一地。

马旅长不再说话,点上支烟,但不怎么抽,任烟雾在指间缠绕,直到长长的烟灰掉落,他才打开手机,“我给你看样东西。”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