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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文学欣赏论
来源:文艺报 | 刘洋  2022年08月26日08:17

科幻小说自诞生以来,最核心的吸引力,其实是建立在认知逻辑基础上的“惊奇感”,或者说“新奇性”。在科幻作品里,任何与现实世界出现差异的地方,都被叫作“设定”,因此它所构造的是一种由各种科幻设定构建起来的新奇世界,是出乎读者意料的、甚至是颠覆了日常生活经验的、既震撼的又陌生化的认知体验。所以,关于科幻作品的鉴赏和批评,应当围绕“惊奇感”这个核心来进行,而这恰恰是当前关于科幻作品的阅读鉴赏和批评研究所惯于忽略的一点。

具体而言,对科幻小说的欣赏可以沿着两个方向来展开。其一,这个作品构建了一个什么样的新奇世界;其二,这种世界架构是如何通过文字进行呈现的。

世界建构

不同的科幻作品在世界建构的复杂程度是不同的。短篇科幻小说通常只需要一两个简单的设定就可以支撑全篇,但对于长篇或者是像《基地》这样的鸿篇巨制来说,则需要相互交织的、网络状的设定系统作为叙事的骨架。小到设定,大到世界建构,都是被作者有意设计出来的。阅读时,读者不妨多加思考,作者为何如此设定?它对于作品惊奇感的激发将会产生何种作用?

总体而言,作品的世界建构可以分为三个层面。第一,是关于有形之物的设定,或者说,物质性的设定。比如,自然环境、生物生态状况,或者有哪些奇特的科学技术设备等。第二,是关于无形之物的设定,或者说,精神层面的设定。比如异类文明的社会结构、文化习俗,或者其独特的科学技术与哲学理念等。这两类设定内部和外部是相互关联交织在一起的。因此,世界建构的第三个层面,也是最重要的层面,就是在不同设定之间建立有逻辑的连接。这需要作者在创作时进行积极推想,这是科幻创作者最重要的能力。推想的广度和深度,是决定世界建构成功与否的关键。

不妨以哈尔·克莱蒙特的《重力使命》为例来看看世界建构的具体体现。在物质层面,故事发生在一个重力很大、自转很快的星球——麦斯克林星球。星球两极的重力大致为地球的700倍,但因为自转速度极快,导致赤道附近的万有引力大部分被离心力所抵消,其有效重力仅为地球的3倍。这个星球的重力在不同纬度上差异极大,这是其最主要的自然地理特征。在此基础上,作者大胆推想,设计了很多富有惊奇感的场景,比如在重力驱动下的大气透镜,一种类似于“海市蜃楼”的光学现象。地球上的类似效应是由热力学驱动的,因为不同高度的空气温度不一样,进而影响到其密度和折射率,而在麦星上,则是因为其超强重力导致了不同高度上空气密度的梯度极大,从而产生了类似现象。麦星上的智慧生物是一种爬行动物,具有环节状的身体,而且每一节身体中都有一颗心脏,是为了更好地在超强重力的环境下完成血液循环。

在精神层面,麦星人的建筑文化很特别。他们的建筑都没有屋顶,只有一片蒙布。因为所有的麦斯克林人认为,“只要头顶上方有一个非常结实的东西,哪怕只是暂时的,他们立即便会惊恐到极点”。在他们的语言认知里,没有“抛”和“扔”这一类动作概念,因为任何东西只要一离开手里,便会立刻掉落在地上。而且,在这样的重力环境下,这种动作显然是极度危险的。

不过最有意思的是他们的世界观。由于麦星人都生活在星球的南半球,越靠近赤道,重力就越小。因此他们认为一直向北走,重力迟早会减小到零,自己就会从“世界边缘”掉出去。他们觉得,世界是一只巨大的空碗,“绝大多数人都聚居在碗底,那儿重力才正常”。麦星人世界观既符合他们的实际生活体验,也是其逻辑推演的产物,但在读者看来却有十足的惊奇感。

可以看出,作品在设定的连接上,逻辑是很周密的。从超强重力,到大气透镜和生物的节状身体,这是在物质层面内部的设定连接。之后,再将推演延伸到麦星人的日常心理、建筑文化和世界观,体现了物质与精神的连接。正是这些多层次的连接,将各种不同层面的设定融为一体,极大地增强了科幻世界建构的真实性和整体性。

呈现方式

对于小说而言,不管作者所建构的世界如何瑰丽、宏大,终究还是要通过文字向读者呈现。观察科幻小说如何实现其设定的呈现,也是欣赏和研究科幻作品的重点。

常有读者抱怨,在一些“硬科幻”小说里,经常出现大段充满科学名词的段落,影响阅读体验。这种情况通常是作品在设定的呈现上出了问题。这并不是只有中国科幻小说才有的现象,在国外,这些解释部分通常叫作“信息结”或者“解释性肿块”,国内的科幻领域通常称这为“知识硬块”。王晋康曾谈到,自己“坚决不能在小说中出现知识硬块。只保留那些对情节推进最必要的知识,而且要尽量打碎,融化在故事中。” 刘慈欣说,在《三体》第一部的后三分之一中,自己用很生硬的方式进行知识解释,出现了一些“知识硬块”,在英文翻译时,抓住机会做了一些删减。因此,如何将设定合理地融入到故事之中,在叙事的推进过程中自然地向读者传达作品所架构的独特世界,正是科幻作家们不断探索的重要问题,它们也应该成为阅读者和研究者欣赏和考察的对象。

具体来说,从语言文字到场景设计,再到小说整体的谋篇布局,都应围绕着对世界建构的呈现来开展。通过协调小说的语言、视角、场景、情节等叙事要素,将异世界所内蕴的疏离感和惊奇感以一种自然而然的方式,最高效地传达给读者,是一种高度风格化的特征。

每个优秀的科幻作家都有自己的一套处理方式。比如一些科幻作家通过在语言上增加量化的描述,向读者传达某种精确感,进而增强其叙述的可信性。例如,刘慈欣在小说《流浪地球》的开头描写出现了大量的数量词,它们一方面显示出某种真实感,但这种真实感又是如此远离我们的现实体验,从而让疏离感和惊奇性自然地在阅读的过程中衍生出来。

刘慈欣在呈现他的设定时,通常会诉诸于大段的场景描写。在描写地球发动机的段落中,他逐一描写了发动机的存在带来的力学、光学、热学和心理学效应,用“巨大宫殿地板上的一个细菌”等比喻来凸显出发动机的庞大,将其描写得极为详尽。但并非所有作家都这样做,菲利普·迪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一个截然相反的例子。在其小说里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不管不顾地抛出一个陌生的名词,或者描写一个奇怪的场景,却并不对其做任何解释。他以强迫的方式让读者进入到自己构造的世界之中,期间并无任何过渡。正如编剧马修·格雷厄姆所说:“迪克将你从极高处生生地扔入他的世界,没有一句解释,不做一句道歉。在他的头脑中,正常的规则不适用,从零加速到六十迈只需一秒钟。”

这种处理方式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了故事推进的连贯性,让读者沉浸其中,而不会被时而冒出的设定解释拉回现实。另外,它常常给读者以意外的惊喜,仿佛是藏在小说中的闪光点,时刻牵引着读者的注意力。例如,在《头环制造者》里有这样一句话:“办公室的大门消融,一个四肢细长、脸色蜡黄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大门消融”显然与读者的日常经验相背离,但纵观全文,作者始终都没有进一步描述这种通过“消融”而开启的大门选用的是什么材料,又到底基于什么机制。但这又如何呢?通过这些点到即止的描写,作者已经成功地完成了他的任务,即在读者的脑海里营造出某种具有未来感的场景。

尽管当前科幻文学的发展已经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繁荣场面,但归根结底,“惊奇感”才是这一文类存在和发展的核心。当我们把阅读和批评的重心回归到作品对新奇世界的建构和呈现上来,我们才能够更加真切地贴近作品的真正趣味,并从这样的欣赏中获得属于科幻所独有的审美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