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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2年第8期丨季风:“上书房”与“铁门槛”
来源:《散文百家》2022年第8期 | 季风  2022年08月24日08:24

暑热去贾府,觉得脸上干痒,一摸一层白花花的皮,成了二皮脸。贾府倒不是真正的贾府,而是平凹先生平时写作的工作室。平凹先生把自己写作的地方,叫“上书房”。

上书房的叫法,是在清朝时,道光皇帝把自己的龙子们放在乾清宫东侧的南庑,那是五间大房,按四合院的叫法,叫东偏厦,用做孩子们读书的大教室。贾先生属大龙,又生于二月,年轻勤奋时,就有嗜烟的习惯,吞吐烟雾之中,就像天龙在半空播云种雨。

写作对于作家来说,是心理上的帝王事业,极感优越,内心雄霸千里,任由心底安排艺术人物生死。基于此,他就把写作的地方戏谑为“上书房”。在这里招待各式文友。我去的机会不多。贾先生对我的宣召,都是因为他在陕西作家协会主席任上时,为了安抚我这几年被挤兑的失落,身心停靠及稍微改变写作环境,在关键时面授经验,让我戒躁戒傲,认真行事。因为我,他多次求人说话,让我去《延河》杂志,又和文学院签了约。时代变化大得很,文人就业机会减少,新单位十分难进,他在社会上帮我四处推荐,逢人说项斯,让某些不写作的人嫉恨得很。其实我更惭愧,辞去报社工作,纯粹写作把生活写丢了,在本地落到个孤家寡人的境遇。

发现脚底烫热,原来是水泥台阶上包了一层厚铁皮。这可不是普通铁皮,而是五分厚的钢板,半厘米,结实得很。铁门槛是有点典故的,传说隋朝人智永和尚是王羲之的七代玄孙,收藏了老先人王羲之的《兰亭序》书法,那是天下第一的行书,洒脱流畅,如同文中“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智永何许人也?应该是智永和尚才好。他把自己的“永”字,能写出八种不同写法,就像老祖写的“之”,有很多个不同模样。这就是中国人讲究的书之法。他有钱,出家还能为自己盖小楼,专供他练字。吃饭让下人送去,发誓“书不成,不下楼”。在冷清的孤楼里,痴狂地练习,毛笔坏了一根又一根,把坏笔扔在大瓮里,几十年集成了几大瓮,埋在一处,撰写铭文安葬下去,后人称为“退笔冢”。几十年努力,他书艺大进,名气更大,求他书法的人更多,他穷以应付,以至于“缣素帛纸,堆案盈几,先后积压,尘为之生”。来拜师的人很多,在门外堆满鞋履,门限踩坏了。智永才用铁皮加固,被人称呼“铁门槛”。

汉朝那个叫张芝的人,经常在大潭洗砚台,也洗得“潭水尽黑”,都是略带夸张的千古美谈。中国人喜欢树立这十年磨一剑的精神,让读书写字的人效仿,和吃苦耐劳的佛家人同理。贾平凹先生的秦岭大书《山本》写罢,也是积攒了几百根的笔芯。听说这种笔制作时,每根绕写出38公里远的线条,每个汉字截断一下,扭曲一下,乘以篇幅的宽窄和页码,就算出来他写了多远。当然,这是无聊的数学题,没有人真正计算。平凹先生书法更好,想求字的人络绎不绝,我也得过一幅,但留不住,被人强取豪夺走了。他的“铁门槛”和一竹篮签字笔芯,应该是效仿智永和尚的。那天上午,我打算找他汇报工作,贾翁说要等要紧电话,随时宣召过去。我觉得没有指望,他突然发短信,问下午能否过去。六月天太阳凶悍得很,尽管避开西晒,但还是晒得生疼。以前没有注意,也是去的机会太少,等待他下楼开门时,无意发现单元门被铺上一层钢板。看来是以前水泥遭不住,太破费。传达室的师傅说,找贾老师的,需要登记。我想,肯定被找多了,烦了,怕了,又怕疏忽了许久不见的老乡。他常说,为老家人办事好烟好茶好吃供应,自己忙得四脚朝天也在所不惜。若是写作错过见面,按留下的姓名电话,反找过去。

其实,铁门槛,也不是好词。我是有求于他,但在他面前没有敢说,怕清谈时扫兴,主人不高兴,客人坐不住。人爱听好话的,哪怕知道是假话,但也受听。我可不希望做妙玉的扫兴嘴。这话也不是妙玉说的,是曹雪芹假借《红楼梦》中的妙玉说的。铁门槛并不是好话,就像人生大限,农村人讲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的终须一死的话。南宋诗人范成大,虽然不为亡国奴,但心绪也不快乐。他把无为当释然,说了“家山随处可行楸,荷锸携壶似醉刘。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这里铁门限是指高门大户,那些地位显赫、世代享受福禄寿的大人物,也抵挡不住佛家“三轮世界犹灰劫”的结果。四大形骸只是皮囊,葬归本山。蝼蚁和乌鸢那样的大鸟相比,又何必非要分出大小厚薄。只需要对着秋风,拍掌赞赏秋菊,感受这秋天的无限美好就行了。他在某个重九日,跑去了自己的“寿藏之地”,也就是活人修建的墓穴,叫作“生圹”。他触景生情写了七律,结果诗名不著名,但落下了“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的千古名句。他肯定埋于土中。楸树是用来做棺材的,就像北方的桐木。睡着行楸,扛着铁锹,还要带上一壶美酒。他把自己比作刘伶一样狂狷。那可是在“竹林七贤”中被称为“醉侯”的名人,好老庄,爱逍遥,在建威将军王戎幕府做过参军。晋武帝时对朝廷策问,他回答无为而治,被认为无能,遂遭罢免,从此疯疯癫癫,终日醉酒,后被再次召见,又断然拒绝。后来,他写了著名存世作品《酒德颂》,表示了对“礼法”的藐视,刻意宣传老庄思想和纵酒放荡的生活。妙玉嘴刁,虽然有才,但不讨喜。她年轻出家一生孤独,坏了少女性情。她喜欢范成大的那句诗,自称自己是“槛外人”。引申一下,也指现在不在体制内的文化人。或者,妙玉自认为香体如仙,不在生死之内,已经不受民间七十三八十四的铁门槛限制了,才称自己是“槛外人”。因为福贵人把门槛修得很高,包上铁皮,是挡神鬼的,也希望把死亡隔绝在外,但大限已来,还是无济于事。她也是从隋唐的王梵志那儿引申来的。王梵志说:“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他在《世无百年人》中说道:“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做门限,鬼见拍手笑。”

他是个怪人,传闻是从枯树的瘤子里生出来的,老家是河南浚县。父亲王德祖家里有一棵林檎树,上面长了斗大的瘤子。三年后,瘤子烂了,王德祖剥开,发现里面长了一个婴儿,他也是个爱孩子的男人,又惊又喜,把孩子抱出来抚养,起名王梵志。

林檎树是个怪树,我专意查了一下,在北方叫苹果树,在南方指荔枝树。为何这样说?南宋有个叫林椿的画家,画了一幅《果熟来禽图》,保留了林檎树的枝叶和果子。他的丹青是工笔写实主义,逼真得很,这样就被辨认出来。王梵志名气大得很,出家人都知道他。他也是富人,家有奴婢丫鬟,后来家道中落破产了,穷困潦倒,主动去做雇工,干苦力。他以前当官时很风光,干过钱币制造车间的监工,叫铸造监管,很是廉洁,没干满三年,就被革职查办。估计也是人不会来事,不讨好上司。他还生了很多孩子,但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不孝顺,让他晚年生活无着落,不能吃饱,甚至沿街乞讨。五十岁后,他皈依了佛门,但是在庙里坐不住,四处游走化缘,活了八十岁死去。他被称为诗僧,作品内容诙谐轻松,好读易懂,比较粗浅,常常用戏谑讽刺的口气针砭时弊。有人说,他是某菩萨化身。他说,城里人一出生,城外荒郊就有一个“土馒头”等着你。南方的馒头,就是肉包子。“馅草”就是馒头馅。人死了,埋进去,就是馒头馅了。人必有一死,土馒头你不吃也不行,必须领受,也别嫌弃滋味不好。

因为“铁门槛”的典故,我恭维平凹先生。他是作协主席,也是我加入中国作协组织的推荐人。我夸他像智永和尚,自然是说铁门槛和退笔冢的典故,人家是埋秃头的毛笔,他是藏无了墨的圆珠笔。智永是历史名人,又是名人之后,他自然高兴,也接受我这二皮脸的恭维。他从书房里间取了烟茶,说,我会抽烟,也应该会喜欢白茶。我说,自然,肯定了。皇帝身边有弄臣和能臣,往往能臣结局都不好。伴君如伴虎,老虎随时会吃人。而东方朔、高俅、和珅之类,确系弄臣,最会说点轻巧话、开心话,却能混得风生水起,让一家鸡犬升天。由此,得他所赐烟茶,我就相信,一旦踏进去“铁门槛”,就能得到“上书房”主人的青睐。

季风,陕西临潼人。小说家,中国作协会员。现任某报文艺编辑。1997年陕西文联“跨世纪之星”小说家代表人物。《小说界》期刊“推荐力”小说家。著有中长短作品《出世记》《偏移》《开蒙》《进步在一九八一年》《抓风》《潮汐之痛》等六十余部,长篇小说《出世记》被陕西作协主席贾平凹先生认为:“陕西几十年之未见作品,最能改变陕西文学土壤作品。”中国书记处书记、评论家邱华栋先生大评:“一部罕见的心血之作,阅读后发现自己灵魂的后视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