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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2年第4期|杨晓升:过程
来源:《芙蓉》2022年第4期 | 杨晓升  2022年08月25日08:29

已经连续好几天了,老秦每天早出晚归,一个人躲在单位里整理办公室:书柜,抽屉,纸箱,桌子上列队矗立的众多文件夹,反正是办公室里所有能放置东西的架子和容器。这些容器装着老秦数十年来众多的财产:稿件、资料、文件、书籍、杂志、信函、照片、名片、信封、纸张、邮件、杂物和其他各种办公用品。在这之前,老秦选择先整理电脑中海量的各种电子文件和电子邮件。光文件夹就分公函、私函、稿件、资料、记事、照片、视频等等。而文件夹中的子文件夹,光公函中就分上级通知,工作汇报、工作总结、合作文件、新闻信息、广告宣传、党建工作等等;稿件中分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跨文体等等;资料中分时政、文化、文学、文史、艺术、体育、健康、音乐、娱乐等等。反正所有的文件夹都是分门别类,一分再分,数十年的日积月累,洋洋洒洒蔚为大观,不说汗牛充栋也该是数量惊人了。

老秦是一家文学杂志社的资深编审、副主编,自打从北大中文系毕业,他就被分配到省城的这家文学杂志社工作,他像一颗螺丝钉一样被紧紧钉在这个岗位上,从未挪窝,一干就是近四十年。倒不是他没机会调动工作,甚至他还有机会调岗晋升,但老秦太敬业,太热爱文学,太热爱他从事的这份工作了,所以那些几乎撞到他头上的机会,他都一一放弃。老秦甚至是有机会当这家文学杂志的一把手的,也就是说,按资历、能力和业绩,他原本有机会当这家杂志的社长兼主编。可老秦从来都淡泊明志,与世无争,除了热爱文学和他的岗位,他对高官利禄、金钱财富从来都视若浮云,他甚至不愿意为文学和本职工作之外的其他事务牵扯精力和浪费时间。假若他当初听从上级组织的安排当了社长和主编,他就责无旁贷,他就得分出精力和时间去从事杂志的经营创收,管杂志社一二十号人的工资福利、吃喝拉撒,更令人头痛的是他得分出精力和时间去应付形形色色的各种会议,此生他最讨厌的事恰恰就是参加与业务无关的各种会议。当然,他毕竟是副主编,是杂志社领导班子中的一员,有时候实在脱不开身硬着头皮参加会议,他也总是在随身带的公文包中塞进除笔记本之外的书或稿件,领导或其他人在会上滔滔不绝讲话,他则不失时机低着头旁若无人悄悄地看书或审稿。如此等等,十几年前前任老社长兼主编退休、上级组织部门找他谈话并征询他个人的晋升意向时,他就将晋升当社长兼主编的机会让给了比他还小两岁、入职时间也比他晚两年的另一位副主编,此举不啻晴天里的一声炸雷,让本社的同事、上级领导和周围的亲朋好友瞠目结舌,议论纷纷,无不以异样的目光打量起老秦,多数人甚至怀疑老秦的脑子是否出了毛病。面对猜疑与质询,老秦却若无其事,宠辱不惊,脑子里还冷不丁冒出《诗经·王风·黍离》中“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名句。其实,老秦自己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要什么,虽然当一把手有权力,看起来很风光,但背后的压力、辛劳与付出却是老秦避之唯恐不及的,所以他心甘情愿当副手、做绿叶。当副手,怎么说毕竟也是杂志社领导班子中的一员,老秦也需要分担杂志社的部分公共事务和管理工作,但与一把手所承担的压力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话说回来,老秦并非无欲无求。他对文学和本职工作就顶礼膜拜、异常痴迷,他觉得文学能给他带来心灵的愉悦与快乐,编辑工作则能为他赢得职业成就感、自豪感和作家读者们的尊重。编辑工作之外,老秦也坚持着文学创作,业余时间他断断续续写评论和散文,几十年来已经分别出版数本评论集和散文集,虽然他迄今并未像那些知名作家一样大红大紫,可他却一直乐在其中,并且坚持不懈。他始终认为,光阴似箭,人生苦短,往事如烟,而文学是记录生命历程的最佳方式,一俟生命结束、人生谢幕,自身的作品就是留给人世间最好的生命印记。所以,老秦对文学一直是心存敬畏,也一直是心生期待的。

这些天,老秦之所以要马不停蹄、日复一日地收拾办公室,是因为他距离退休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天时间了。他的职业时间早已进入倒计时,那嘀嘀嗒嗒的秒针分明就是时光老人急促的脚步,他甚至能够感觉到时光催促他的哨音。对他来说,他感觉日子从来没有这么紧迫过,如同百米短跑的赛场,那到达终点的哨声随时都可能响起。尽管他的同事并没有催促他,小他两岁的社长兼主编也没有催促他,甚至上级人事部门和主管领导也没有催促他,可他自己却心中有数,有种无形的紧迫感在内心挤压着他。他知道过了这个月,他就将年满六十,下个月单位就将停发他的工资、改由人社局发放了,他的办公室也有上级提前安排的副主编等着入驻,自己退休了总不能赖着不搬吧?老秦从来都是一位有自知之明、也不乏自尊的人,他做事从来都是一丝不苟、一板一眼,也从不拖泥带水,甚至近四十年时间上班或开会都未曾迟到或早退。他做事从来就不愿意留下瑕疵,让别人说三道四、指指摘摘,眼下临近退休,他更不愿意晚节不保。所以,他早就给自己订计划、下任务,一定要赶在自己生日也即退休的那一天,将自己办公室里的东西整理完毕,将自己使用多年的办公室腾出来交还单位。

办公室里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老秦以前每天忙忙碌碌,几乎从未认真整理过。除了垃圾、废稿和废旧报刊,其他东西他几乎从来都舍不得扔,甚至许多年以前作家和读者的来稿来信以及每年的贺年卡,还有过去与新认识的朋友见面时对方赠送的名片,各种文学活动和会议留下的照片、通信录等资料,更多的还有作家和业余作者的赠书,他几乎是来者不拒,都是尽可能留着,他认为这些东西都是生命的印记和友谊的见证,留着起码是对人家的一种尊重。如此这般,日积月累,年复一年,老秦的办公室到处都塞得满满当当,所有的书架、柜子、抽屉都被挤爆了,甚至沙发底下、茶几下方、墙根墙角、犄角旮旯……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被老秦一网打尽。以至于同事、朋友或其他人来访,第一感觉都是老秦的办公室太拥挤、太逼仄了。恭维他的朋友一进门总是跟他开玩笑,说老秦真是富豪啊,财产这么多!也不乏有关系亲近的朋友或同事对他调侃:老秦你这是在地窖里办公啊,怎么感觉这么压抑?无论是恭维还是调侃,老秦都打着哈哈,一笑置之。

此刻是上午八点,距离规定的上班时间九点还有一个钟头,老秦却早早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家与办公室在同一个院子,是本单位早年分配的职工宿舍,那时候叫职工福利房,一套总面积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小三居室,住着一家三代四口:母亲、夫妻和自己的儿子。之前还有父亲,前年父亲去世之后,已过八十高龄的母亲独住一间,儿子也独住一间,老秦与妻子合住一间,三间房子充当三间卧室,都住满了人,根本就没有老秦这辈子做梦都想要的独立书房。老秦和妻子都是普通工薪阶层,早年有这套三居屋的福利房可住,老秦已经心满意足,根本就没动过心思要调整房子或多买一套房子。直到前些年,在妻子怂恿下,老秦倒是动了要多买一套房子的心思,可面对高企的房价,老秦那念想像被风吹灭的蜡烛,很快烟消云散。这辈子老秦最怕欠别人钱,也从不借别人钱,一想到要按揭贷款好几百万,老秦吓得后背直冒冷汗,仿佛从此将背了个十字架似的。其实老秦与妻子工作了数十年,夫妻俩节衣缩食同甘共苦,家里在银行的账户少说有着一二百万的积蓄,加上已经参加工作的儿子也有工资,交个首付调整房子或新添个二居室,办个二三十年的按揭每月交万把块钱的房贷,应该是没问题的,妻子和儿子也一直为他这么盘算,甚至是苦口婆心,可一根筋的老秦就是刀枪不入、无动于衷,调房或购房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直到这两年临近退休,老秦才又动了调房或购房的心思,可上网一查房价,比前些年又高出了一截,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那点钱在高涨的房价面前越发贬值,老秦的肠子都快要悔青了,尽管他满腹愧疚,却不敢向家人提及房子的事。老秦又动了买房子的念头,主要还是退休日渐临近所致,在职的时候办公室近在咫尺,数十年来他都将办公室当自己的书房了。退了休,他办公室没了,可他那些原本视若宝贝的“财富”该如何处置?

老秦进了办公室,按惯例他拎起开水瓶先到开水房打回开水,泡上一杯茶,再用抹布在紧挨卫生间的水房和办公室之间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将沙发、办公桌、椅子和茶几擦拭干净,然后坐下来继续前几天的工作、整理东西。

现在,他准备先整理名片。他从办公桌左侧的抽屉拿出来十来个约两倍于火柴盒大小的透明塑料盒,那叫名片盒,每个盒里都满满当当装着已记不清何年收藏的名片,因为许多年都没有人送他名片,而他不也给别人送名片了。新结识的朋友时兴互赠名片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没有微信,见面的时候先是一阵寒暄,然后彼此互赠名片,名片上标明单位、职务或职业、邮政编码、联系电话,电话还分固话和手机,更详细的还要附QQ号或邮箱。名片的样式花花绿绿,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有,印刷的字样有黑体、宋体、楷体、隶书、幼圆、新魏体、仿宋体等,不一而足,反正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在名片时兴之前,方式更加古老,记得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老秦是拿着小本子当通信录的。那时候每认识一个新朋友,见面寒暄、一阵热聊之后,彼此都要掏出那个小本子记下对方的联系方式,以便之后联系,这种方式是比较传统也比较麻烦的。设想一下,如果见面的双方是在室外,那多麻烦啊,那时候手机也还没有普及,要是彼此随身都未带笔和纸,你拿什么记呀?后来有了手机,彼此记个电话就方便了。但再方便也比不上现在的微信,自从有了微信人们也不再时兴见面互赠名片了,想建立联系双方就都会掏出手机,扫个码,互相加个微信,之后便有了联系的纽带,除非一方将另一方拉黑,否则这纽带便永久存在,还可以拉得无限长。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彼此天各一方,彼此也都如影随形,随时都可以联系上。甚至于彼此间还能视频,想见随时可见,甚至于彼此也可以看到对方动态。科技的发展、时代的进步真是太快了,老秦不由得感慨。要不是要整理办公室,老秦甚至都忘记自己还保留着这么多名片了。

现在,老秦开始翻阅名片了。一张,又一张,再一张,数不胜数,真是太多了。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名片到底是该留、还是不该留。按说现在都有微信,联系较多的朋友彼此早都加了微信,再不需要名片了,留着这些名片已经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可难道就将这些名片当垃圾一股脑儿通通扔掉?老秦犹豫了,他有些不舍。这些名片,虽然已经没有用处,但再怎么说也都是自己曾经与朋友们交往的见证与纪念,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扔了,不仅是对别人不尊重,还可能将自己生命和生活中的一种记忆给彻底抹杀了。可这么多的名片都通通留下,显然又不现实,家里房子太小,这间办公室又将移交,什么东西都不加选择通通搬回家,家里人就没办法住了,没准还会引来妻子或儿子的一场吵闹。自打数年前老秦反对购房,妻子和儿子就一直对老秦心生怨气,从此不再在他面前提购房调房的事,甚至于与老秦的关系也不像从前那么融洽了。没事的时候,妻子和儿子都不大搭理老秦,有话的时候似乎都故意背着老秦说。好在家里还有耄耋母亲,否则老秦恐怕就有些孤家寡人了。

老秦左思右想,决定将所有的名片都认真检查一遍。一张,又一张,再一张,很多,没完没了。天南海北,三教九流,职业形形色色,有官员、编辑、教师、医生、军人、老板、研究人员,他们当中大都是业余作者或文学爱好者,还有全国各地文联或作协的书记、主席、副主席、秘书长或副秘书长,更多的名字都是读者似曾相识或熟悉的作家,甚至是知名作家,自己认识过的人真是多啊。老秦觉得,如果此生不是从事文学编辑工作,自己断不可能认识这么多的人,是文学这个共同爱好、这根无形纽带将自己同这么多原本陌生人联结在一起了,老秦为自己此生从事的职业感到荣幸。只是,这么多名片中的这么些名字,有的当然很熟悉,都是至今仍经常联系的作家、编辑、朋友、同学、亲戚,可有一些名字,现在看来已经似熟非熟,也有一些已经变得很陌生了,甚至有的都已经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场合认识的。老秦忽然有了主意,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名片了。该处理掉的首先是这些名字已经很陌生的名片,他跟这些人肯定都只是一面之交,说不清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出于礼貌彼此打了招呼、互赠了名片,之后便分道扬镳,再未曾联系,如此,这些名片留着何用?扔掉吧!老秦总算有了一次快刀斩乱麻的快意。可他刚刚将陌生的名片扔到垃圾筐,忽然又感觉不妥,遂又一一捡了回来,用剪刀咔嚓咔嚓剪成碎片,再重新扔回到垃圾筐里,他觉得这样也不至于将这些人的个人信息流传到社会进而招来麻烦,这也算得上对这些一面之交的人的应有尊重吧?这么想着,老秦很是为自己的做法感到欣慰。老秦觉得第二类要处理掉的名片,是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这些人老秦手机里都已经存着他们的手机号码和微信,随时随地可以联系,还有个别人是本系统或邻近单位的,平时也经常联系,甚至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老秦的手机里同样留着他们的电话和微信,现在还要这些人的名片作甚?通通扔掉吧!这么想着,老秦就将这类人的名片分到一边,然后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又剪成碎片,扔到垃圾筐里。剩下的名片,老秦犹豫了,到底留还是扔?他觉得需要好好考量,反复斟酌。此刻他停下来,喝了一口茶,平复一下心情,然后小心翼翼,像考古工作者一样对剩下的名片进行甄别、筛选。名作家和其他名人的名片,老秦留下了,尽管老秦手机里也有他们的电话和微信,但怎么说他们都是名人,留着做个纪念吧,那些追星族天天挖空心思、挤破头都想着巴结这些名家名人呢,那些狂热的追星族要是知道他这么草率将这些名片当垃圾扔掉了,情以何堪?人家肯定会认为他老秦是个疯子!留下了名家和名人的名片,老秦继续小心翼翼,像淘金一样一点一点往前淘。他又挑出了一些名片,有几张他觉得无论如何应该留下,当中有的是本市三甲医院的医生,分布在不同的医院和不同的科室。眼下到三甲医院挂个号看个病多难啊,患者每天在各大医院人挤人排着长队,像极了每年春运赶火车准备回家过节的民工。老秦与这几位三甲医院的医生平时虽少有联系,但他们中有的是老秦当时为了给父亲挂号看病通过朋友间接介绍认识的,还有个别医生本身就是文学爱好者兼老秦所任职的这家文学杂志的读者,老秦记得当初是自己在参加某场文学聚会时认识的。无论如何,老秦觉得这几张医生的名片都应该留着,万一耄耋老母或自己和家人哪天要挂号看病,不得已时找这些医生帮忙,这几张名片或许能起作用吧?另有几张名片,老徐犹豫再三,决定还是留下,这几张有的是小学教师或中学教师,甚至有的还是中小学的教务主任、校长和副校长。老秦虽然与这些人并没有什么联系,只知道他们都是业余作者或文学爱好者,之前老秦对他们并无所求,反倒是他们对老秦毕恭毕敬,因为他们都曾经向老秦投过稿,有几位还曾经在老秦帮助下在老秦任职的这家文学杂志发表过作品。眼下,老秦即将退休了,帮不了这些人了,估计这些人也不会再找他了。老秦原本想将这些名片通通扔掉,可转念一想,自己将来的孙子或孙女上学时遇到困难呢?尽管自己已满三十岁的儿子至今连女朋友有没有还都是个问号,反正儿子是从不透露,即使自己有孙子或孙女日子还早着呢,可老秦还是觉得这事得未雨绸缪,留着这些名片没准将来有朝一日就能用得上,何况这些人所任职的学校无论是小学还是中学,还都是炙手可热的重点学校。

老秦继续整理名片。他发现剩下的有一些奇葩名片,忽然记起当初对方将名片送到他手里的时候,他一看就差点笑喷,出于礼貌他将笑忍了回去,只让那笑像蛔虫一样在自己的体内很滑稽地扭了一扭、颤了一颤。其中有一张名片,主人姓徐,只是一个业余画家,特爱画马,其画作老秦之前看过,画得非驴非马,老秦实在不敢恭维,可此人却大言不惭,名片上赫然印着“著名画家,徐悲鸿第二”。另有一张名片,姓张,自由职业,爱好旅游和诗歌,名片上自我标榜“当代徐霞客,转世李白”。一位某省正处级事业单位的主任,唯恐外人将他低看了,名片上在主任和职务后面加了括号,括号内特意标注“正处,与县委书记同级”。老秦自己家乡的一位亲戚,家里在县城开着的只不过是一个完全由家人组成的五金配件小商店,名片上却赫然印着华东寰宇国际五金贸易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还有一位某研究单位的学者,名片上的头衔密密麻麻列了十几个:长江学者、“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某某奖项获得者……唯恐漏掉一项没人知道似的。还有几位作家或业余作者的名片,本人作品没发表几篇,其名字迄今恐怕都没几个读者能记住,却非要在名片上标榜“一级作家”或“著名作家”,让行内的人看了恐怕都要笑掉大牙。老秦当然也理解,这也是一种生存之道,这些人是拿文学的光环在哄外行人呢,要不然这社会怎么会有这么多喜欢舞文弄墨、附庸风雅之人?凡此种种的奇葩名片,曾经博得老秦一乐,多少年之后的今天,老秦再看还是有些忍俊不禁。不过,老秦还是决定将这些奇葩名片通通都处理了,他觉得自己以后断不可能再与这些人打交道,于是他又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将它们通通剪碎,随手扔进它们该去的地方。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整理,老秦眼前的名片已经越来越少了。他停了下来,喝了一口茶,思忖片刻,又低下头来继续他的工作。此刻他又发现几张特殊名片,其中一张是省委某部领导的,姓邱,邱部长当初上任不久曾经到老秦所在的这家文学杂志社调研考察,当着杂志社全体员工和主管单位负责人的面,信誓旦旦地声称要重视文学杂志的建设,要加大对文学杂志的投入,推动文学事业的繁荣和发展。末了还给主编和老秦各留下一张名片,说以后杂志社有什么需求可以直接找他,其亲民风格当时让老秦顿生好感。可这之后,邱部长对文学杂志重视的事却是雷声大雨点小,甚至好长时间未有什么实质性下文,再之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老秦和主编也没有再主动找邱部长,因为他们也有自知之明,多少知道一点官场文化。没过多久,这位“亲民”的邱部长就被中纪委“双规”,让老秦大跌眼镜。邱部长的这张名片,按说早也该进垃圾堆了,要不是退休要整理办公室,老秦都忘记这名片竟然还被自己一直收藏着,真是太丢人了!此时的老秦禁不住责怪起自己,他迅速拿起剪刀,将邱部长的名片狠狠剪碎,又像送瘟神一样迅速扔进垃圾筐里,末了还朝筐里狠狠地吐了口水,脸上满是厌恶。打发完邱部长,老秦又发现了几张官至副部级、副省级的官员的名片,都是老秦曾经出席什么会议或文学活动时,与他们打照面时互赠的名片,此后彼此间就像断线的风筝,根本就互不搭理、更未再见过。对于官员,老秦从来就敬而远之,觉得他们与自己不是一路人,老秦觉得自己也不可能主动去找他们,何况自己又即将退休,留着官员的名片毫无意义,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省部长们的名片处理了。

老秦处理完名片,接下来准备处理照片。论数量,老秦收藏的纸质照片一点也不亚于刚处理完的名片。这些照片大都是老秦数十年来外出参加各种笔会、采风、研讨会时的工作照片和留影,也有的是作家和作者在本刊发表作品时寄到编辑部扫描配合作品刊用的,之后便留下了。平时因为忙着编务,老秦不加选择通通将照片放到书柜的抽屉里,日积月累,各种纸质照片迄今已经满满当当地装了两大抽屉。现在,老秦走到书架前,打开抽屉。他发现两大抽屉里的照片不仅量大,而且很乱,有的装在相册本里,有的装在信封里,但更多的照片是七零八落、横七竖八被直接丢进抽屉里。老秦先搬出来一摞照片,放到茶几上,然后坐在沙发上开始一张接一张地整理照片。他忽然意识到,这些纸质照片距离他似乎已经很遥远,甚至都有些陌生了。眼下谁还会去冲洗出纸质照片呀,恐怕傻子才会,恐怕大街上也难觅纸质照片的冲洗店了。自打出现了数码相机,尤其是自从人人都拥有了智能手机,曾经风靡一时的纸质照片就难觅踪影了。老秦后来外出拍摄的照片以及工作需要收留的作家照片,通通都存到手机和电脑里了。数码相机和智能手机要是能早些普及多好啊,那样就不用存这么多纸质照片,眼下也用不着专门花时间整理了,老秦想。眼下这么多纸质照片,通通都留着显然是不现实的,必须像刚才整理名片一样认认真真筛选一遍。老秦首先是将自己的照片挑选出来,凡有他在场的照片,无论是个人照片还是集体合影,都是他职业生涯和人生旅程的宝贵见证,当然是必须保留的。与别人的随机合影,凡与同事、同行、熟悉的朋友和作家,当然也包括著名作家,都必须留下。除此之外,那些现在都叫不出名、也已经记不得对方到底是谁的合影,无论合影中只有一个人还是好几个人,老秦觉得留下是没有意义的,反正都是各地的业余作者、文学爱好者和读者。更多需要处理掉的,是已经在杂志上刊用过的作家和作者照片,无论是名作家还是普通作者,太多了,老秦觉得家里实在没地方放置,只好委屈它们了。经过长达两个多小时的筛选,照片中留与弃,老秦已经为它们分出阵营了。那些不留的照片当然也不能这么一弃了之,老秦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剪成碎片,通通将它们打发了。然后,老秦将那些准备留下的照片,连同之前也准备留下的名片,小心翼翼地装到一个中等大小的纸皮箱里,他准备搬回家去,毕竟墙壁上挂钟的指针已经指向整十二点了,他必须回家吃午饭。虽然单位有食堂,但老秦的家近在咫尺,与他的办公室就在同一个院子里。自打妻子五十五岁提前退休,老秦中午就很少在单位食堂吃饭,因为有妻子在家里做饭。家里的午饭虽然做得简单,中午一般也只是包子,或者饺子,或者面条,外加小米粥,但几十年来老秦已经吃惯了妻子的饭,家里的饭无论做得多么简单,老秦都觉得比单位食堂的香。再说在自家吃饭午休,干什么都方便——喝茶,上厕所,刷手机,看会儿电视,在沙发平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是有一句话,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家的狗窝吗?更重要的是,老秦也希望在家多陪陪八十多岁的母亲,他是个孝子。

要放在平时,老秦饭后都有午睡的习惯,一般是在家里睡上一小时或至少是半小时,下午两点的时候,老秦会准时到单位上班。可这几天因为惦记着整理办公室,即便饭后在家里的床上躺下,老秦不知怎么,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这天中午也是如此,他记挂着整理办公室的事。他觉得自己退休进入倒计时,时间正在一天天减少,办公室的东西又实在太多,万一退休时间已到而自己的办公室却还没能腾退出来,同事和外人会怎么看呢,没准以为我老秦不愿意退下来,故意要在办公室赖着?算了吧,还是得抓紧,凡事能提前绝不能拖后,我老秦可不愿意被人家指指点点,背个骂名。无论做人还是做事,这辈子老秦可从来都是清高和认真的。

还不到下午一点钟,老秦就又离家来到办公室。午饭的时候妻子再三叮嘱他,你办公室那么多东西,能扔的都尽可能扔了吧,那些个书籍报刊废纸资料什么的,能卖就都卖了,咱们院后面的胡同每天不是有人等着收购废旧书籍报刊嘛,你要是忙不过来言一声,我去帮你招呼。反正家里已经这么拥挤,你可别什么东西都往回搬。

老秦下午准备整理的,偏偏是数量最多、挤占的空间也最多的书籍。老秦这辈子,钱没挣多少,报刊书籍却很多,多得都快无处搁置。家里能占用的空间基本都已经占用,原本就为数不多的两个书柜以及书桌,甚至书桌和沙发底下,已经没了位置。办公室的书柜虽然多些,但也早已经填满。办公桌下面,沙发和茶几底下,墙角墙根,犄角旮旯,所有能占用的空间都已经堆满了书,那些书还都是一沓一沓摞起来的,摞到没法再摞为止。其实这么多书,很少是老秦自己花钱购买的,他甚至已经记不得自己啥时候还购买过书了。并非他不爱读书或不想买书,而是他真的忙不过来,他在杂志社负责稿件二审工作,平时那些由编辑推荐送到他案头上等待二审的稿件,还有数不清的其他作家和作者直接寄给他希望尽快听到他审读意见的稿件,像陈年失修的水龙头淌下的流水,源源不断地流落到他的案头上,等待他的审阅,甚至周末和节假日的时间也都被占用了,何况老秦自己还时不时要写东西、搞创作,哪里还有精力和时间去看其他的书呢?老秦拥有的这么多书,都是作家们或众多的业余作者送给他的,甚至有的作者老秦根本就不认识或已经记不得,可人家就是那么热情、虔诚,甚至是毕恭毕敬地赠送到他的手里。长年累月,日积月累,老秦的书自然而然就很多很多了。之前,出于对作家和作者的尊重,无论是知名作家、业余作者还是无名小辈,老秦通通不加选择一一笑纳,收回到家里或办公室,可眼下这些书却成了压在他心头上的一块巨石,他得考虑到底该如何处置它们。

同上午一样,老秦先是习惯性地泡了一杯茶,然后开始下午的工作。此刻,老秦坐到沙发上,弯下腰从茶几底下搬出一摞书,放到茶几上面,准备将所有的书筛选一遍。老秦早就想好了,他准备将书分个三六九等,首先是将自己发表过作品的样报、样刊和收录有自己文章的样书或个人专著,通通都留下来。再有就是名著名作,尤其是同自己认识并且经常联系的著名作家赠送给他的著作,这些专门赠送给他的著作扉页上都写着“秦史老师”也即老秦的名字,请老秦“指正”或“雅正”或“存正”或“惠存”或“闲阅”……不一而足,然后都龙飞凤舞地签了作家各自的大名。他们可都是曾经名声显赫或时下正当红的作家啊,许多名字在读者当中都如雷贯耳!不说别的,这些著名作家光是每个人的签名,在他们各自的读者中就珍同拱璧,那些狂热的粉丝们都求之不得呢,在老秦这里却似乎不足为奇,老秦总不能不珍惜、不保留下来吧?再说了,保留下来也是对他们应有的尊重啊。其他的赠书,尽管扉页上也都写着请老秦“指教”或“指正”或“惠正”或“雅正”等谦恭之词,相比于那些著名或正当红的作家,老秦也知道这些人的谦恭是实实在在的,肯定没有半点的虚假或客套,可老秦实在是没有地方通通收留它们,他需要费些心思好好掂量掂量。于是,老秦一本接一本地翻阅着,除了留意每本书作者的名字,老秦还要打开封皮检查检查扉页上给他写着什么、怎么写,凡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作者,或者扉页写的文字言辞恳切,确有特点和纪念意义的,比方像“感恩秦老师,您是我一生的贵人”或“敬爱的秦老师,您是我文学路上的引路人,感激感恩,永生不忘”之类,老秦觉得这类赠书具有纪念意义,虽然他们的名字目前还不为多数读者熟知,但过几年或许走红或成名成家,也未可知,所以这类书也理当留下。其他更多业余作者或非知名作家的赠书,老秦决定一册不留,通通处理掉。可无论这些书怎么处理,找渠道捐献给贫困农村抑或当废品贱卖掉,老秦都觉得必须先将每本书扉页上的题字和作者签名撕掉,否则流落到社会,万一让那些作者知道了,那该多么尴尬呀,弄不好老秦会挨骂的。这么一想,老秦就将那些不准备留下的赠书的扉页题字和签名,一一撕去,又撕成碎片通通丢进垃圾筐里。

就这样,整整一个下午,老秦既像母鸡刨食、又像淘金者淘金一样,一沓沓、一本本地挑书、选书。那些书,在老秦的安排和指挥下,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一样纷至沓来,先后出场接受老秦的检阅、筛选,然后又按照老秦的摆布重新排列站队,各归其处。只不过经过这一番检阅之后,它们当中有的完好无损,有的则已被残忍地撕掉扉页,等待着被捐赠或贱卖。这一个下午,老秦除了喝茶和上厕所,几乎没有挪窝,专心致志地与形形色色的书握手、照会、拉扯、留下或告别,转眼间办公室里的书便已经被老秦整理出一大半。

时值隆冬,夜幕早早降临。窗外的寒风在呼呼刮着,时不时撞击着窗户,将窗门撞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响有时甚至一阵紧似一阵,老秦感觉那窗户的声响仿佛是有人在催促他,这让老秦无形中又有了一种紧迫感。老秦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生日刚好是十二月三十日,而现在距离这个日子已剩下不到三天时间。过了这一天,进入元旦,他就已经是退休人员,这间办公室就不归他使用了。老秦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此刻是傍晚六点二十分,原本已打算收工回家的他却忽然改变了主意,他打算抓紧时间再干一会儿,多干一点是一点,凡事可提前不可拖后,这是他数十年来的作风。这么想着,他又从墙根搬来了几沓书,坐下来继续筛选、整理。可不到十分钟,手机响了,老秦一看,是妻子的电话。妻子问:“喂,你怎么还不回家?”老秦答:“我还想再多干一会儿呢,办公室需要整理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妻子催他:“我饭菜都做好了,妈也已经上桌等着你,你赶快回来吧!想干你晚饭后再去干不一样吗?”老秦赶紧回答:“那好吧,我这就回。”他这才想起来了,家里的晚饭时间是六点半,这个时间是为照顾老秦的父母,自己曾经与妻子商量确定的,迄今已经坚持了十几年了。没有特殊情况,十几年来老秦家这个晚饭时间雷打不动,母亲毕竟年纪大了,虽然饭量已经大不如前,但按时吃饭是老人健康的基本保证。一想到母亲,老秦毫不犹豫,他没有理由不立即回去。此刻他站起身,顺便拎起两捆已经挑选过、准备保留的书,两捆都是自己先前出版的样书。已经好多天了,每次回家,老秦都像蚂蚁搬家,顺手从办公室搬点什么回去。

两捆书真沉,每捆至少有二三十册。虽然办公室距离家里不过五六百米,可老秦一路拎一路歇,气喘吁吁总算将两捆书拎回到家里。进了家门,刚好撞见了妻子,妻子正忙着往饭桌端热菜。她刚将盘子放到桌上,就一边在胸前的围裙擦拭着双手,一边一串碎步来到老秦跟前,弯下腰睁大眼睛检查老秦刚刚拎回的两捆书,那专注认真的样子像极了海关人员检查进口入关的货物。老秦的妻子忽然嚷嚷起来:“呀,这些书你昨天不是刚刚拎回来两捆吗,同样的书怎么又拎回来了?”老秦道:“看你说的,自己写的书,我总不能就将它们都扔掉吧?”妻子说:“你自己的样书,家里不是放不少了吗?留这么多干吗,依我说该卖卖,该送人送人,实在不行当废纸卖也还能换几块钱。这么多样书搬回家里有啥用啊,再说家里哪儿有那么多地方存放?!”老秦一听一脸不悦,随口怼妻子:“这个你别管,我自己想办法!”妻子也没好气:“得了吧,家里就这么大,你能有啥办法,除非你有钱给咱们家多买一套房子!”瞧瞧,老秦妻子又戳他痛处了。自打多年前错过了买房机会,一说到房子老秦在妻子和儿子面前总感到理亏,总感到英雄气短,而妻子和儿子则有意无意时不时拿房子的话题怼他。像以往一样,妻子刚才这番话像塞进老秦嘴里的一团棉花,让老秦沉默了。只不过老秦也不太在意,他只顾将两捆沉甸甸的样书继续往家里搬,放置到沙发旁边的一个角落里。

放下书,老秦才意识到早已经坐在餐桌旁边等他的母亲正注视着他。老秦强装笑脸叫了一声“妈”,走进厨房洗手,知趣地帮助妻子端菜端饭,然后与妻子双双坐到了餐桌前。他们的儿子在一家外企工作,经常加班,晚饭时常赶不上,老秦的妻子每晚只好事先盛出来一些给儿子留着,等儿子下班回家之后加热再吃。

因为夫妻俩刚才闹了点不愉快,本来就只有三个人的晚饭吃得有些沉闷,没有了往日的说笑与轻松,三个人只是闷头吃饭。为了调节气氛,老秦对母亲说:“妈,过几天我就要退休了,这几天在忙着整理办公室,因为办公室东西太多,怕整理不过来,吃完晚饭我还得继续到办公室加班,没有时间陪您。您在家里看看电视,累了就洗漱好了先去睡,别等我。有事您随时同佩红说,她会照顾好您的。” 佩红是老秦妻子的名字。说这话时,老秦故意朝妻子挤了挤眼,他想调节一下眼前的气氛。妻子见状,却故意不予理会,自顾自继续老秦刚回家时的话题:“老秦,我跟你再说一遍,你办公室的东西爱留什么不爱留什么,按说我是不该管。可咱们家紧紧巴巴的就这么一套房子,当初跟你商量买房你一直反对,先后两次错过了机会,现在想买房又买不起。买不起咱们凑合着住也不是不行,可你办公室那么多东西要是啥都舍不得扔,啥都要搬回家,把屋里堆放得乱七八糟像个杂货铺或乱石滩,这个家还怎么住,这个家还是家吗?不说别的,你儿子还得找女朋友对吧,你儿子如果好不容易谈了个女朋友,有朝一日将女朋友带回家来,还不得将人家给吓跑了?”她停顿一下,故意将脸转向婆婆:“妈您说是不是,就这个问题,您是不是给评评理?”妻子说这番话不仅理直气壮,还将母亲也搬出来了,将了老秦一军。老秦望了一眼妻子,愣了,一时无话可说。沉默。这时候老秦的母亲说话了,老人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瞅了瞅儿媳,又瞧了瞧儿子,说:“儿呀,依我说,佩红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一是家里确实是太拥挤了,你办公室的东西,能扔的……还是扔了吧,搬回家一是确实没地方放。二是,什么东西……一存放可能就是一二十年,除了占地儿,还真不一定有用。以前呀,我和你爸……也是啥都舍不得扔,我们在老家房间里留的一些东西,那么多年……其实连动都未动过,更谈不上用了。人生嘛,到了六十岁,到了退休年龄,就应该做减法,不要像过去那样……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留,到头来呀,恐怕……恐怕只能给自己增加负担。”既然母亲发话了,一向孝顺的老秦不好再当闷葫芦,他边听边点头,边听边回答说:“妈,我知道了。”年轻时,母亲是小学语文教师,她虽然学历不高,但勤奋好学,读了不少闲书,见识也不少。老秦的父亲和母亲退休后原本独自在老家生活,十几年前孝顺的老秦将二老双双接到省城来一起住了。老秦正回味着母亲刚才说的话,只听妻子又说话了:“妈说得一点没错!就说你的那些样书吧,有的出版时间已经很长了,尤其是那几册评论集,我觉得每本留几册就可以了。留那么多,时间一长,更是成旧书了,还有谁会看呀,送朋友人家恐怕都嫌旧,还不如趁早多送人或捐出去呢。退一步说,即使当旧书卖了也说明还会有人看,总比自己长时间留着却碰都不碰强。” 妻子这番话,其实说得入情入理,可老秦还是有些抵触,内心甚至有些烦,但当着母亲的面他不便发作,便有些不耐烦地蹦出一句:“行啦行啦,别再说啦,你容我想想!”

这时候妻子已经吃完饭,端着空碗起身到厨房收拾去了。母亲见状,适时地朝老秦努了努嘴,指了指客厅正面墙壁上挂的那幅书法:“大道至简”,这是老秦认识的一位书法家朋友特意题赠给老秦了。数年前,老秦应邀参加一个聚会,地点是省城的某处私人会所,在场的人有作家、画家、书法家和其他艺术家。聚会结束,省里的那位著名书法家应邀为在场的每位朋友即兴题赠书法一幅,内容自选。轮到老秦,书法家问老秦题什么,老秦毫不犹豫说“大道至简”。老秦很欣赏老子《道德经》中的这句话,他想借用这句话作为自己的人生信条和生活准则,只做自己喜欢做并且应该做的事,尽可能深居简出、拒绝其他的世俗诱惑。现在母亲让他看这四个字,提醒了他,让他无意间重温了自己曾经的人生信条和生活准则。他忽然记起前些天有位正热心于公益养老的著名画家在微信朋友圈发的感慨:“名利场光环再大抵不过生命步伐。职场曾有过的光环在晚年羸弱生命面前一切清零,毫无用处。”配图是一位正苟延残喘躺在病床上输氧打吊针的老人。老秦也不由得联想起早些年80后作家韩寒的那句名言:“什么坛到最后也都是祭坛,什么圈到最后也都是花圈。”想到这里,老秦内心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有些扫兴,甚至有那么一丝悲哀。他感慨时间真是太无情了,原本旺盛的生命、蓬勃的青春和勃勃的雄心,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转眼间似乎就将熄灭。然而,老秦却心有不甘,自己刚刚六十岁,如果能保持健康平安,岁月静好,一切正常,生命还能有二三十年光景,刚退休就宣告事业结束、一切寿终正寝,未免太过悲观了。不过冷静下来,老秦觉得母亲的提醒是对的,妻子说的其实也没错,人到了退休这个年龄,确实是应该做减法了,毕竟时间和精力有限,要有所为有所不为了。想明白了,老秦反而坦然起来,内心刚才的那一点点烦躁似乎也烟消云散。他将碗里剩余的饭菜一股脑儿扒进嘴里,抹了抹嘴唇,边咀嚼边鼓着腮帮说:“妈,知道了,我明白您的意思。”他有意又朝厨房的妻子大声说:“佩霞我去办公室了啊,你刚才说的意思我记住了。你放心,从现在起我尽量做减法,办公室里的东西尽可能处理掉!”老秦这番话让妻子很是意外,听得她一串碎步追至厨房门口,眨巴着眼睛,像极了刚冒出水的青蛙。此时的老秦却毫不理会,他已经穿上外套打开房门转身离去。

这天夜里,老秦一个人在办公室继续他的工作。他不再纠结,不再踌躇,不再优柔寡断。同样是整理书籍、报刊,包括老秦原本保存着的大量样书、样报、样刊,他都只是分别留下一两份,其他的通通归入将要处理的行列,颇有些大刀阔斧、壮士断腕和快刀斩乱麻的劲头,于是他整理东西的效率比白天的时候提高了好几倍。与此同时,老秦边整理边反思,似乎也已有所顿悟。他觉得人生在世,无论你追求什么、获得什么,无论你曾经拥有多少荣誉、掌声、鲜花与光环,所有的一切总归会成为过去。进而他又觉得,说到底,人生其实只是一个过程,只要你在这个过程中奋斗过、快乐过、充实过,其实没有必要太计较结果,也大可不必考虑将来,因为一俟生命结束,将来对自己来说已经不存在、也没有意义了。有了这样的一个认识,老秦如释重负,他忽然感到自己浑身都轻松愉悦起来。

之后的几天,老秦浑身像充足了电的机器,办公室的整理工作快速、迅猛、高效,颇有些秋风扫落叶之势。在退休日到来的前一天,老秦将自己办公室里所有的东西都处理得干干净净,几乎是一夜之间换了新颜。

第二天就该是元旦假期了。十二月三十日上午,老秦将办公室的钥匙郑重其事交给了那位比他还小两岁的社长兼主编。这位社长兼主编也早有准备,当天下午特意安排全体编辑员工为老秦召开了退休茶话会,与老秦话别,上级主管领导和人事部门的负责人也出席了。会上,无论是上级主管领导还是社内曾经与他朝夕相处、共同战斗的同事,都对老秦的为人和数十年来的工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高度的评价,大都说得情真意切,个别员工甚至还抑制不住不舍之情,流下了惜别的眼泪,让老秦甚为感动。

晚上回到家,老秦发现妻子特意为他多做了几道菜,鱼、肉、虾都有了,加上老秦爱吃的排骨炖莲藕和其他几个菜肴,色香味俱全。难得的是,儿子不仅为老秦买回了生日蛋糕,同时还准备了一瓶长城干红红酒。晚饭时大家落座,一家四口齐刷刷咣当碰杯的那一刻,老秦内心涌起一丝久违的、难抑的感动,他忽然间意识到人生是如此珍贵,生活是如此美好。同时,老秦也清醒地意识到,从明天开始,自己将开启新的一段人生旅程。甚而他还在心里暗自盘算,估摸着退休后还得找一家报刊社或出版机构返聘发挥余热,多挣一份工资,尽快为家里实现买房的梦想多攒积一点本钱。

【作者简介:杨晓升,广东省揭阳市人,原《北京文学》社长兼执行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失独,中国家庭之痛》《只有一个孩子》,中短篇小说集《身不由己》《寻找叶丽雅》,散文随笔集《人生的级别》等。作品被多家报刊转载或入选多种选本。曾获徐迟报告文学奖、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浩然文学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