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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2年第8期|高永淳:成硕待来年
来源:《青年文学》2022年第8期 | 高永淳  2022年08月26日08:43

高永淳:一九九六年生,现就读于山东大学文学院。

写作是一种触及,一种打捞,面对社会或自身,在文字中撞出或被遗忘或被隐藏或被惦念的。

——张菁

 

成硕待来年

文/高永淳

毕业的时候,有五个男生没有参加我们的毕业聚餐。我知道,这是他们对我的抗议,因为大三换校区重分宿舍,他们被我分到了七号楼。——七号楼的某间厕所里住着学长“桃金郎”的说法流传甚广。

我们学校原先有四个校区,学校领导颇引以为傲,为此还专门请人为马頔的《南山南》重新填词:“你在良野的日新门浅吟低唱,我在满堆的水星湖守荷待放,你在雀田的凤凰顶凭栏眺望,我在尧山的看江石追忆过往……”

那是《南山南》最火的那一年,马岩斌把“注会”的复习资料丢到了一边,拿起吉他说要当个民谣歌手,那时候宿舍里只有两个人不笑他。一个是我,因为我觉得他给前女友的那首《石灰岩的阳光》写得蛮好,起码比后来他转型当rapper(说唱歌手)时号的那几句要好;另一个就是张成龙,他不笑,因为他听不见,他打“联盟”的时候就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有时候马岩斌会刻意地清清嗓子,以提醒我们他要在“唱吧”里录一首新作。我们安静了,可张成龙根本不吃这一套,马岩斌好不容易才把情绪酝酿出来,一句“我看过沙……”刚出口,张成龙已经在那边摔了键盘,“‘沙皇’(游戏《英雄联盟》角色)是个痴呆吗!”

这样的宿舍我是待不了的,我要考研。

考研这个念头是杨知雨带给我的,把这个念头给我之后,她就匆匆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搞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离开,就像我搞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跟我在一起一样。有一阵子,我像发了疯一样翻看她的微博,在那些精心修饰的照片里,我认识了她的老公,还有她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我这才意识到,如果人一定要有一种动物做比附的话,杨知雨应该是一只候鸟,她的生命是有“节气”的,就像今天是“二月二”。我去剃了个光头,因为今天是剃头的日子,这一切顺理成章,我根本不需要像平时一样,在镜子前揪起一撮刘海,然后开始评估它是否达到了动用二十块“经费”的标准。不用纠结,也就减轻了选择带来的痛苦和烦恼。当然,杨知雨不会在“二月二”的时候去剃一个光头,但她会在大一时谈一场恋爱,在大三时开始专心考研,在研究生毕业后结婚,在结婚一年后生一个可爱的小孩……

“我会在三十岁之前有两个孩子。”

刚在一起时,杨知雨就对我说过这句话,我把它转述给马岩斌听,马岩斌转手就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避孕套。这只避孕套至今还躺在我钱包的夹层里,变成了一个用于纪念的标本。当我想起杨知雨的时候,我就会把它拿出来看一看,再隔着包装袋摸一摸。在日复一日的抚摸中,包装上的艺术字已经褪了颜色,我也渐渐咂摸出了那句话的余味——这里面并没有一丁点性暗示的意思,她只是在跟我说她的“节气”,三十岁是她生命里极重要的一个“节气”,宜生二胎。

也就是从我想明白这件事的那天起,我再没翻过杨知雨的微博,我终于承认,杨知雨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只是我们在一起的那天,恰好赶上了她人生里“宜恋爱”的时节。我赶上了她的其中一个“节气”,却在“宜考研”的时节掉了队。杨知雨问我要不要考研的时候,我正在把“YZY”(杨知雨的缩写)刻到自习室的桌子上,我刻得很认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抬起头,含混地应了一声:“啊……”

荧光灯的光笼在她的头顶上,眉弓的阴影遮住了她的眼睛。后来我想,或许就是这一次的迟疑,让杨知雨开始察觉,我并没有做好与她一起“换季”的准备。不久以后,她就在微信上告诉我:“明天不必一起吃早饭了,我们分手了。”

我在宿舍哭得稀里哗啦,惹得张成龙心烦,键盘被敲得“咣咣”响,马岩斌从上铺探下头来对我说:“别晃了,床震呢?”

我忘记了那晚我是怎样入睡的,只记得第二天我起得很早,照旧去西苑餐厅吃了煎饼果子和加肉末的豆腐脑,然后就坐在“文联考研”对面的台阶上等人开门。那一刻我热血澎湃,觉得自己像是去拯救公主的勇者,恶龙就在山前,只需豪掷三万块,我就能去“保过班”里赚一匹乌骓马、锻一把“屠龙刀”……

乌骓马“喵”地叫了一声,我睁开眼睛,发现身边躺着一只黑色的猫,它离我很近,干燥的绒毛泛出太阳的香气。不知道是因为香气,还是因为刚才的一盹耗尽了我的力气,我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对抗恶龙的勇气。疲惫感一股脑地涌了出来,令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宿舍补上一觉,可“文联”的大门已经对我敞开,我只得昏昏地走进去,掏出六百块,报了最便宜的政治英语联教班。

从那以后,我开始失眠。每天凌晨,当电脑主机的轰鸣声从我耳朵里消失,我才得知我已入睡,不久后醒来,大脑嗡嗡作响,像是有人把张成龙的主机塞进了我的脑子。

所以当我们从良野搬到尧山时,我换了宿舍。我觉得我做得没什么不对,辅导员说得很清楚,我们班十一个男生,给两个六人间,116和113,正对门,人员名单是我报上去的,但我也征求了他们的意见;虽然我说这事儿的时候他们都在忙各自的,没人搭理我,我只当他们默认了。

当时我还能从家里要出一点钱,所以我包了辆小车,提前一天搬走了我的行李。第二天,张成龙他们在宿舍楼门口卸行李的时候,我正躺在我的新铺上背“文联”的单词小册,豆大的雨点把窗台和窗槽里的泥土溅进房间,空气中弥散着土腥味,借着新买的床头小灯,我在黑暗的房间里把“astute”(精明的)这个词背了一遍又一遍,直把唾液嚼出了甜味。

宿舍门被人一脚踹开,不用猜我就知道是张成龙,周晓东跟在他后头。俩人全身都让雨淋透了,头发粘连在头皮上,张成龙还好点儿,周晓东的头顶秃得发亮。

“你故意的是吧!”张成龙指着我说。

“啊?”

“你丫装傻是吧!”

“算了,算了……”周晓东拽了拽张成龙的胳膊肘子,“班长,我们是想让你帮着问问,能不能不住七号楼,不是搞迷信,但这事儿不是一个人传,都说七号楼上……”

“你们不是住咱们楼113吗?”

“还装!”张成龙的脸憋得通红。

“113有人了,锁都是自己换的,大爷给的钥匙也打不开。我们就寻思班长你能不能找找辅导员,把我们再调回来,不是113也成。”

“啊,那你们的行李呢?”

“行李?你来七号楼看看,你要能从那堆行李里找出一件没进水的我喊你一声爹!”

“少说两句,少说两句……都放过去了,班长。我们饭还没吃,又下这么大雨,怎么也得先把东西归置起来。你有空去问问吧,我们先在七号楼住几天。”周晓东说完,适时地拽了一下张成龙的胳膊肘,门被用力地带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雨像发了疯一样扑到玻璃窗上,我听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从手机暗下来的屏幕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微笑。

作为我的前舍友,周晓东是唯一没有与我起过冲突的,这得益于他的客气与精明。可是就连他也不能料到,直到他毕业,都没能再搬离那座据说出过事儿的宿舍楼。

这也不能赖我。我找过辅导员,辅导员让我去找宿管大爷,我去找宿管大爷,他又让我去找宿管科的经理。

“多少年了,撵不走。这儿,”经理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儿有问题,回回撵,回回都叫唤自己头疼,你一动他就拿头往墙上‘哐哐’磕,磕完就往地上那么一躺,咱也不知道真晕还是假晕。宿管都熬走了好几批。”

我听完再没说话,但为了证明我的努力,当天我是拉着周晓东一块儿去的,他还是不依不饶:“再怎么样,这个宿舍也是我们学院的啊,您能不能想想办法,今年就给清退了。”

“您有办法您去想吧。您要是能给他清退了,您屈个才,毕了业直接来我这个位置上坐着,我再找个别的班儿上去。”经理把茶叶倒进垃圾桶,低下头玩起了手机。

就这样,我的原舍友们再也没有来过八号楼,只有在上课或吃饭偶尔遇到的时候,周晓东或马岩斌会不经意地问我一句:“对面的搬走了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113的房门常常挂着锁,没上锁的时候我轻轻地推过几次,门一动不动,插销插得很死。贴着耳朵去听,里面有嘟嘟囔囔的人声,像是在念动什么咒语。

因为作息习惯近似,我与同宿116的赵青平成了研友。作息近似只是成为研友的必要不充分条件,更重要的是,我和他考的是不同院校、不同专业。可就算这样,当他在休息或者吃饭的间隙跟我聊公共课复习进度时,我还是会装作不经意地打断他:“你嘴周的痘痘又密了。”

赵青平把自己长痘的原因归结为消化不良,我想这并非主观臆断,因为赵青平最喜欢在扒拉饭的时候说些有的没的,这导致他时不时地就要打个喷嚏。那天他大概是太激动了,在说完那句“我见到住对面的人了”之后,我眼睁睁地看见一粒白米饭从他的鼻孔里喷出来。米粒落在一片肥肉上,白花花的颜色连成一片,让我直犯恶心。我撂下筷子,转头去摸书包里的水杯。忽然,半空出现了一张极细长的人脸,我心里一颤,下意识地将座位上的书包揽进怀里。

“没人吧?”

细长的脸礼貌地笑了一下,也不等我回应,便在我刚刚放书包的位置坐下来,很认真地挑起了鸡肉碎上的花椒粒。他手指纤细,动作极缓,就像在给那堆碎肉做手术一般。

那一阵正是“短视频”的风口,手机上铺天盖地都是“匠人手作”“精致慢生活”,也是在那时我才知道,在日本,很多行业的专精者都会被称作“仙人”。我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那双纤细的手,心里忽然生出了幽默:如果挑菜也是一门手艺,我会把这位陌生人奉为“花椒仙人”。筷子点一点头,从肉碎里稳稳地搛起一粒花椒,花椒粒还没搛完,我耳朵里的杂音倒像是被那双筷子搛去了。——正值食堂用餐的高峰时段,四周却忽然变得安静。

听不到吧唧嘴的声音,我抬眼去看赵青平,他嘴里包着一大口米饭,不嚼,也不咽,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长脸。

“吃饱了走呗,我是吃够了。”我敲了敲赵青平的餐盘。他的上下牙终于开始协同运作,眼睛也回转到我这儿,甚至还朝我扬了扬下巴。

“啊呃……”他想说点儿什么,可米饭还糊着他的嘴。

“花椒仙人”恰好在这时完成了他的杰作,他抬起头来,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两人视线交会,赵青平局促地吞下了嘴里的饭团,客客气气地冲着长脸点头笑了笑。

长脸眯了一下眼,嘴角的皮肤熟练地堆出了几层褶儿,他亲切地对着赵青平说:“好巧啊,师弟。”说完,还不忘侧过脸来冲我笑笑。

赵青平没回话,点了一下脑袋便埋下头去,极快地扒拉完最后的几口大米饭,抹了把嘴就起身去送餐盘。

“你研究生还没上呢,哪来的师兄?”我追上去问。

赵青平转身看了看,停下脚步对我说:“那人就是住113的。”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回看去,那张细长的脸被更为细长的身子缓缓地擎起来。那一瞬间,我竟有点担心他会与我对视,可是长脸并没有四处张望,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挪,直挪到另一张有人正在吃饭的餐桌旁,然后自然地把手中的餐盘放在了餐桌上。

“没人吧?”我隐隐约约听到了长脸的问话。

后来我才意识到,在这之前,我可能已经跟这位“花椒仙人”打过很多次照面了。虽然我不知道他几点起几点睡,但是他吃午餐的时间总是十分规律,他一定是在中午十二点整,赶在食堂的就餐高峰,在东苑餐厅的家常菜窗口找排在他前面或后面的同学借饭卡,然后再找一个有人的餐桌坐下,即便角落里还有空着的餐桌,他也从来不会去。

他也借过我的,由此还加了我的微信。他的昵称是“成硕”,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本名。和叫赵青平时一样,他一开口就称呼我为“师弟”,但我觉得叫他“师兄”很别扭,干脆就以一个“哥”字来做回应。

“师弟,你考研吗?”成硕那天看起来心情很好,可能是因为菜里的花椒、蒜瓣还有葱末都放得很少,没吃几口,他便饶有兴味地问了我这么一句。

我并不想多说,随口敷衍了一句“没想好”,可突然又意识到当时手边正压着刚打印出来的考研资料。成硕应该是没有看到,又或是他看到了才问了我这个问题?我有些紧张,便又添了一句:“没想好院校,先准备着吧。”

成硕听完就按了筷子:“考研好啊,现在考研是大趋势,每年人数都在增多,所以得早准备,你现在是大几了?”

“大三。”

“大三就不早了,哎呀,不过我要是大三就开始准备的话,也能多读一些作品。哦对,还是说回师弟你,现在什么进度了?英语、政治都知道跟哪些老师吗?选择很多啊,这几年像是‘新梦想’,还有‘文联’,都在做,都在做……”

聊进度总是会让我觉得厌烦,偏偏今天的菜又是辣椒炒肉。我把那叠资料往怀里一兜,边摞碗边说:“政治刷‘1000题’,英语做‘黄皮书’呗。”

“你这个说法也对,不过你要知道啊,政治有几大名师,对肖、徐这些老师要多做综合参考;‘黄皮书’当然是要做的,但要说做真题啊,还得是‘新梦想’的《历年真题精讲》……”

“下午有课,先走了哥。”没等他说完我便起身离席,把碗筷放到收盘处的时候,我特意回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成硕挪到了另一张桌子上。

后来我的确买了“新梦想”的《历年真题精讲》,不过那已经是大四上学期的时候了。天气越来越冷,我反倒越发地燥热。图书馆已经不再是背书的最佳场所,过道上、楼梯间,每一个我能想到的角落里,都会有一个背书的人或是一方软塌塌的屁垫子。有时候我会有些错愕,尤其是当我路过一个正在扯着嗓子背书的陌生人,虽然我并不知道他来自哪个学院,要考哪所大学,但只要他背出一句“尊重客观规律是正确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前提”,我便能对上一句“人们只有在认识和掌握客观规律的基础上,才能达到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目的”。

为了把那几本从书上抄下来的笔记印到脑袋里,我不停地寻找背书的地方,从操场到小树林,再到学校那条早已不再流淌的小河旁,在那片绿色藻类滋生的死水里,我终于找到了能让我降燥的事物——一条黏滑而慵懒的泥鳅。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泥鳅在未能没过它身体的污水里蠕动时,我竟毫无卡顿地背出了“闻一多诗歌的艺术风格”,由此我认定这是一块风水宝地。顾不得阵阵恶臭,在那块刻着“看江石”三个红字的“名胜”上坐下来,泥鳅在我的眼睛里转圈圈,它搅不动淤泥,却好像搅动了我的大脑。

一张爬满文字的便笺飘进了死水,不偏不倚落在泥鳅身上,泥鳅向前一蹿,躲进绿藻的最浓处不动了。便笺是从我后方飘来的,我还没转身去看,眼前便冒出一张细长的脸。

“不是这么背的。”

成硕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他裹着那件油亮油亮的冲锋衣,小心翼翼地从夹层里掏出一本卷了边的笔记,也不等我回话,便自顾自地翻捻起纸页的边角,把其中的一页亮给我看。

“‘闻一多诗歌的艺术特色’,当时我也是这么背的。我是考过文学的。”他合上笔记,看向绿藻的最浓处,泥鳅像是受到通灵一般,挣扎着掉转身子,从绿藻里探出头来,鱼鳃翕动着,似乎在与成硕对视。

更多的便笺从我身后飘来,我循着风找它们的来处。在不远处的一棵光秃的树下,我看到一只马扎,有几本书零散地摊在马扎周围,风翻动书页,便笺从夹缝里溜走。

“你的笔记。”我提醒道。

成硕似乎并不觉得惋惜,他任由那些便笺随风四散,神情淡漠得就像在看秋天落下的叶子。

“不是这么背的。”他像是对我说的,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么背不得分,我抄了这么多,背了这么多,都不得分的,不得分的。”

泥鳅又开始游动了,成硕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本薄薄的书。“你应该看看这本,文学需要历史来支撑,当然还得学一些哲学……”

书的封皮少了一大截,从成硕的指缝里模模糊糊地能认出“严耕望”这三个字。“不然不得分的。”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我有些生气,才活络起来的大脑又出现了“反胃”的症状,刚刚吞入脑海的文字全吐了出来,我越是竭力去想,越是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又一张爬着许多大字的便笺从我眼前飘过,重复的文字在我眼中“饱和”,让我觉得眩晕。我把书本一股脑地倒进书包,暗暗发誓在考研之前再不会来这儿。本想直接拎包走人,仓促之间,我想不出更恶毒的话,只能抛出一句“你考上再来指点我吧”。

“考上不是目的,侥幸‘上岸’也会痛苦,知识要成系统,像我之前考文学,前年又学了一年哲学,去年学的是历史,这样这个框架就建构起来了,这就好拿分了……”他的声调随着我的远去越来越高。

“师弟!”他突然叫了出来,“我有些笔记,在宿舍,你如果用,可以跟我来挑一挑。”

我下意识地说了个“不用了”。但转念一想,能在这样一个没有文学院的学校里遇上一个跨考过文学的“前辈”,也实属不易,从他这里确实学不了多少“上岸”经验,但教训肯定能学到很多,更何况,我还能去参观一下113——那间近在咫尺却从未被窥探过的密室。

据成硕说,我是这些年里除了他以外第一个进入113的人,他没有说具体的年份,只是问了我一句现在的校长是谁,我跟他说是“李致清”。他摇摇头表示没听说过,然后便抱怨起我们学校的校长换得太勤,光他上学的时候校长就换了五六个,他毕业时新校长还没上岗,毕业证上的签名都还是书记的。

“那你毕业之前校长是谁?”

“叫刘什么来着?”成硕一边扭着钥匙一边思索着,门锁上了锈,“咔嗒咔嗒”地响着,“我忘了。”

门在开到一半的时候卡住了,成硕从门缝里走进去。因为他消瘦,所以看起来很轻松,而我钻进去的时候,羽绒服的毛领被刮下来一大把。

113是阴面,虽然只住了一个人,但双层床的每一个铺上都堆满了书本和衣物,窗台前横挂的铁丝上,几只袜子正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窗角不时有风漏进来,袜子滴下的水被吹到桌板上,几本笔记本软趴趴地摊着,应该已经浸足了水。宿舍里比室外还要低几度,我抽了下鼻子,灰尘的土腥味和着不知什么腐烂的臭味直冲气管,我猛咳一口,一抬眼正看到成硕瘦长的身子在窗前勾勒出一个黑影。

他没有开灯,也许是忘了。阴暗里有一点红光格外显眼,我眯起眼睛看过去,只见凌乱的书堆里有一座宝塔高高凸起,那点红光来自宝塔前方,来自插在桌缝里的一支香。

在注意到我的目光后,成硕显得很局促,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摘去快要燃尽的香,一边小声地嘟囔着:“我也是听人说的,这是有说法的,不能……”

“你说有笔记?”我连忙打断他。

“啊对,有笔记。”成硕俯下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纸箱,试卷、笔记本还有看不清名字的旧书从箱体中溢出,在成硕的拖拽下争先恐后地涌向地面。

“一九年,一八年,一七年……”成硕伸出皴裂的食指,从嘴角蘸了一点唾沫,“你先拿着这些,这是近几年的‘四套卷’和‘八套卷’,我都是用铅笔做的,你擦去就可以了。这一本,这一本你要好好看,《考研真题我来讲》,这算是肖老师的出道之作,二〇〇六年出版的,有很多‘元问题’。”

成硕把一本边角已被磨圆的旧书递了过来,窗外不知什么东西反了一下光,一点亮光闪过他的脸。光在他的脸上走得并不顺畅,细密的皱纹是意想不到的阻碍。

成硕并没有看我,可我还是觉得脊背一阵发凉,我觉得那些皱纹正在生长,从他的脸蔓延到他的手掌,然后又从他的手掌爬上《考研真题我来讲》,似乎只要我伸手去接,它们就会贪婪地爬向我的手,在我的胳膊上缠绕、生长……

“你考了多久了?”我一时失口。

“啊……”成硕拖了一声长调,表示自己听到了这个问题,但他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此时他半个身子钻进了床底,屁股撅得老高。

我没有得到问题的答案,只得到五本旧笔记。灰尘从上面抖落下来,弥散到空气里,我和成硕不约而同地打了几个喷嚏。

“就这些,两版文学史的精华,我足足抄了半年多。你把这五本背过,‘上岸’基本就没问题了。”成硕转过身去,将双手背在身后,像是个传功完毕、要放徒弟下山的宗师。

“所以你之前是没背过吗?”

成硕叹了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在一片逆光中,他的影子和窗外树的枝杈嫁接在了一起,恍惚间,我的眼中出现了一只干瘦狰狞的巨爪。“我要被抓住了!”一个莫名的念头促使我推开了半掩的门,门底粗暴地摩擦着地面,划出尖锐的声响。

“师弟!”成硕的脑袋从门边探出来,“一事相求。”

我回过头去,成硕用下巴点了点我的手。我才发现我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五本笔记,手汗甚至晕开了封皮上的墨字。我大概明白过来,一下子觉得受了欺骗,没好气地问了句:“多少钱?”

成硕连连摆手:“不是这个意思。”他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文件袋里夹出一张他和别人的合照。“同学生孩子。”他指了指照片里的一个女生。

“她结婚我没随,生孩子我得随上。她对我是有恩的。”成硕把照片掉转过去,大拇指轻轻地从女生的脸上抚过。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给我看这个,随口敷衍了一句:“这是你上大学的时候?看起来比现在胖点儿。”

“不是的,那时候我已经毕业了。她是我一六届的研友,考研群认识的。我研友确实多,但我也不是每个都随的,她不一样,她对我有恩……”

“所以?”

“所以我想找师弟你借两百随个份子,不是要,是借,我不做卖笔记这种事,我是送你,这两百我定会还你。”

“可我手头没那么多。”我把笔记推了过去。成硕一面制止我的动作,一面问:“那能有多少?”

“也就五十吧。”

“那就五十。”

直到现在,尤其是当同学通知我他们要结婚的时候,我常常会想,成硕会不会来还我那五十块钱。如果会的话,我一定会把那几本笔记还给他,然后告诉他那些笔记毫无用处,不过是把教材原原本本抄了一遍,只有那些简化内容时出现的语病和错字是他的独创。可成硕一直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度尝试在113的角角落落寻找他落下的笔记或钱币,可得到的只有满手的灰土。新灰落在旧土上,连那些书本、笔记留下的印子都变得模糊了,就好像那些角落从来没有层叠的纸张堆积过。成硕到底是怎么将那些书本运走的呢?我没有权力调取监控,这件事对我来说成了一个谜。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考研的前一天。后来我发现,当一个人慢慢熟悉了一种生活,就会像动物一样,获得某种身体和记忆的习性,这时候,时间就成了一个不怎么重要的问题。比如一开始考研的时候,对于几月几号要背完什么内容,我有一个明晰的时间表。可后来,我的习性会告诉我,在我的手指冻得泛红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书翻到某一页了。我对成硕的记忆也是如此,我只记得那天很冷,我好像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觉,无法在室内学习,只能漫无目的地走在校园里,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雪花在发梢融化,头皮感觉到了难得的清凉。

淤泥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我蹲下来看了一会儿,冰下没有任何动静,那只泥鳅大概是死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发誓再也不来,可我还是来到了这个地方,脑中突然就有了“看看成硕在做什么”的念头。成硕的马扎还撑在枯树下头,上面的积雪与树干上的积雪一样厚,马扎旁堆着厚厚的一摞书,在雪水的浸泡下,纸页已经粘连在一起,彻底翻不开了。

成硕去哪儿了呢?

仔细听,河道里结了冰,但依然有声响。那声音让我想起去拉萨时遇到的一群人。导游告诉我,他们是来转山的,如果我们下个月还来,应该还能碰上。和我们的认知不一样,一遍一遍地回到起点,正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我循着声音走向河流的下游,河水在这里枯竭,人工开掘的河床暴露出来,平坦得像一座广场。

成硕的冲锋衣已经裹上了一层油,雪花无法在上面落脚,黑亮的衣服与洁白的雪地区别开来,显得十分扎眼。如果不是那堆衣服里发出人声,我甚至没有办法辨认那里面有人存在。我很难想象,那样瘦长的一个身体,怎么会被塞进那样的一堆衣服里,就像是一堆被人随手丢弃的垃圾。

两根手指触须似的从衣袖里伸出,翻动着摊在地上的书页,我由此确定了成硕头部的位置。雪越下越大,我撑起伞,成硕的轮廓在雪幕里变得模糊,但他的声音却回荡在水泥堤坝上,在我的耳中逐渐清晰:

只有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才能正确认识和利用客观规律。尊重事物发展的规律与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是辩证统一的。实践是客观规律性与主观能动性统一的……

雪花响应着他的“谶语”,在干枯的河床上铺展开一条白色的河流,它们拥有了足够的伙伴,得以在油滑的衣衫上集结。不一会儿,那黑色的一团消失在了周围的雪色里,白茫茫的一片,天空和地面连在一起,让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岸上,还是已经陷进了河里。风钻进鼻腔,我感到窒息,转身便要离去。

“京……甲……”

风里挟着人声,我听不清楚。

“什么?”我对着那白茫茫的一片喊道。

“来……京……甲……”

“你大点儿声!”

“来年京报登黄甲!”成硕高高地挥舞起一张橙黄的纸,“来年京报登黄甲!师弟!师弟!我要‘上岸’啦!我要‘上岸’啦!”

我曾一遍又一遍地梦到相似的场景,雪花落到成硕的冲锋衣上,变成纤细的绒毛,书页粘在他的脚上变成厚实的脚掌,他化作了一只大雪怪。与传说里的不同,他并不臃肿,只是一味的瘦长,像是一根在风雪里摇曳的毛尾巴。

这个梦是我躺在他的床上做的,醒来后,我第一次觉得寂寞。我抚摸着墙上的文字,它们不知道在什么年月被人留在这里,笔锋在经受侵蚀后变得圆滑,但还是能从模糊的形状里看出笔画。

高登黄甲。

一战上岸!舍我其谁!

翩翩少年终成硕,岁岁年年宜考研。

我把其中几个字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终成硕,终成硕……”它们嵌进我的牙缝里,挥发出肉的香味。“成硕”真是个好名字,我这几年的失利或许真的不是水平问题,只是欠一点运气。我的微信名是“鼹鼠”,“鼹鼠,研输”,我觉得这实在不吉利,或许我可以换一个,不妨就换成……

有人在敲门。

我不情愿地下床,习惯性地看了眼门边的墙面,暗红的血印映在眼睛里,让我的额头隐隐作痛。我猛吸一口气,用力带动把手,门的下沿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四个男生凑在门口,走廊上堆着满满的行李,这让我一下子放了心。

“找谁?”我熟练地问。

他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给我递上一根烟。

“我不抽,说事儿。”

敬烟的男生将烟别到了耳朵后面。“哥,学校把这宿舍分给我们了,你看113,写着呢。”

“肯定错了,我也刚搬过来。你找宿管吧。他肯定搞错了。”

“这能有错吗?”旁边一个扛着包裹的男生显得极不耐烦。

我不想多费口舌,关门时的摩擦声是我对他们最好的回答。

“哎,哥。”递烟的男生试图阻止我,“要不先让我们把行李放进去。”

“没地儿了,我东西多。”我猛地一带,利索地将门反锁了。

原来今天是搬宿舍的日子,我这才留意到窗外的雨。刚才那几个男生的头发的确也是湿漉漉的,其中有个人和周晓东当年一样,已经近乎秃顶。我想起前几天还收到过他的电话,时间真快啊,他已经有了孩子,不过他结婚也早,好像是一毕业就跟交往多年的女友成了亲。虽然他跟我并没有多体己,但他毕竟是大学同学里唯一能在毕业后联系我这个班长的人,孩子百岁的时候我总要随上一点。可钱又从哪里来呢?总不好意思再开口去要……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头绪。

雨点凭着风从窗户的一角溜进来,阵阵的土腥味让我想起了一个相似的场景。我已经不能分辨它是现实发生的,还是梦里梦见的——张成龙的键盘噼啪作响,我和着马岩斌的吉他轻轻地哼了一句《我愿意》。手机屏亮起来,杨知雨让我帮她领快递。雨下得好大,我听不清周晓东在电话里跟他的女友说了些什么,我甚至记不起剩下的两个床位上躺着的人又是谁……

敲门声再次响起来,“砰砰”的重音听起来十分熟悉,这次不是学生,是那个已经与我多次交手的宿管。没有办法,我只得从抽屉里翻出一贴“云南白药”掖进口袋,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掏出打火机,“吧嗒吧嗒”点了几下,把那只有些暗淡的香重新点亮……

师兄啊,请你保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