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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2年第8期|舒飞廉:汪家竹园记
来源:《长江文艺》2022年第8期 | 舒飞廉  2022年08月26日08:33

这几年,我在乡下打转,爱去这几个地方。往东是肖港镇与邹岗镇交界的牛迹山,青松俨俨的山丘,不远处是薄霜轻雪下的大别山诸峰。南是往朋兴乡去的官家河,深秋乌桕变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好像是用葡萄酒与绍酒浇出来的丛林。往西是胜利桥,夏天枫杨如冠,白杨如伞,阴凉里蝉声如雨。往北,我最近常去的是汪家竹园村,没错,那里春天的油菜花,秋天的红蓼花都很好看。

开车的话,是由我们农四村小学,上宝成路,拐入保光村,由殷家砦小心翼翼爬小澴河东堤,跨金神村的南门桥,穿过一个名叫“大路张”的乡塆,由它们背后翻河堤过革新村桥,重上细长的小澴河西堤,经“裤子塘张”,在弯曲如蛇的水泥堤面上再走一二公里,西堤下田畈便是汪家竹园。不是我故意“调妖”兜圈子,是因为福银高速由金神村上空掠过,将从前径直的河堤路阻断了。好处是,河堤分成两截,不通车马,穷巷隔深辙,倒是在川流不息的公路之下,造出了一个小小桃源。

保光村拐弯处七棵枫杨长得丰茂挺拔,像人家斩斩齐叔伯七兄弟,能够低眉顺眼去迎娶七仙女们。殷家砦的马尾松也不错,八九岁的松树童子,像蜡烛一行插在稻田间。金神村河堤上白杨夹道,清风飒飒,喜鹊跳枝,树洞就是风洞,已经成为附近乡民饭后散步的第一去处。大路张村前是新房,村后有不少废弃的旧屋,红砖褐苔,断墙破瓦,门廊下仿罗马柱的砖柱犹存,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美学唉。革新桥下的小澴河湿地风景,已经很可观了。之前初冬时节,有人将桥上下三四里河道,用绿网绳拦起来,在网罗里建了一个鸭子国,数千上万只鸭子,或聚或散,或游或立,都是白颜色,长得像野天鹅的堂兄妹,河洲边是红蓼如锦,青草犹荣,再向上,是一排稠密的枫杨,彼时已经到雨中黄叶树的时节,革新桥下的旧石桥磊磊还在,我一眼望去,心里想,这怕是要去东京,将宋徽宗一轿子抬来,由蔡京那家伙伺候着写生,画出个《寒江红蓼白鸭图》才好。

但这些行路的序曲,都还比不上汪家竹园。他们村的标志,是两棵朴树,并肩高高地立在堤边,各有一人多怀抱,秋冬木叶尽脱,飘然高举,姿态最美,不比好莱坞西部电影里隐喻着牛仔们老家乡的那些朴树差,也不比东湖磨山公园里那两棵挤挤挨挨的爹爹婆婆树差。区里林业局来人给它们挂上了“古树名木”的蓝牌子,说明已经有一百余年的树龄,挂牌后上交国家,得以休养生息。它们应见证过我曾祖父母一辈的老人家,打从树下过,树阴里歇歇脚,用袱子擦擦汗,抽一袋水烟,然后由这里下堤,过桥,去往肖港镇。汪家竹园当然也有竹子,由村东下堤,走入村巷,路边丛生着三五米高的毛竹,竹丛间竹箭怒发,麻黄鸡母咯咯咯领着小鸡在腐叶褐土间翻找着红绿蚯蚓。童年时候,方圆五六里的乡塆,只有汪家竹园长竹子,作为炮制钓鱼竿的首选,它刚需的程度,大概就是今天世界诸国翘首以盼中东俄罗斯的石油。那时候我会想,就是为这几蓬竹子,屁股上挨巴掌,求转轮王托生到汪家竹园,也是值得的。这个实用的痴念,与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美学境界差太远了,何况,今天村村种竹,就像村村种香樟树与桂花树,已经司空见惯。父亲在家门口也种了一大蔸竹子,十余年过去,根根都长成做钓鱼竿的良材,只是当日,急急如律令寻杉树杈做弹弓架、削毛竹条做钓鱼竿的少年,他去了哪里?

三月温和的春风将竹子吹得瑟瑟作响,灌满村巷,风中是村头油菜花海澎湃的花香,群蜂嗡营,油菜花的气味混合着十字花科植物芥子油的辛辣,冲鼻子,闻起来是一股“腊味”,好像除夕春节元宵节绵延出来的新年,久久不愿由乡村消散。村外是黄金围城,村内的房屋间的空地,绿油油地长满野菜。蒲公英有,车前子不少,接骨草,商陆,最多的却是荠菜,大叶荠,碎米荠,一汪一汪,连绵不绝,有的已经抽薹,有的还未出莛,茎叶舒展肥美,正是挑拨割摘的上好时机。从前我们在田野上走路,看到荠菜,就想跑回家找小镰刀,将它剜到菜篮子里,现在它们已经自由自在地长到了家门口……真是夺笋少年今何在,挑菜姐妹也未还。哗啦哗啦搓揉麻将的声音显示出她们的踪迹。春日闲闲,伢们数上了学堂,打打麻将怎么啦,上海的太太小姐们打得,我们老姊妹伙的打不得?一防田园犬,二防大白鹅,三防鸡鸭屎,我小心翼翼地在曝晒春阳的老头子老太太们好奇的目光里走。村巷曲折迂回,好像是由小麦、油菜、林树与野草中间长出来的,交织着种种蛋白质的气味,又熟悉,又陌生。而造出这些村巷的屋宇,一是在外打工的青壮年小伙由各地抄回来的小洋房,一是从前他们的父亲辈爷爷辈盖起来的平房与瓦屋,几代人的梦想与见过的世面,通过建筑的图式,投射出来,错综在一起。七十年代的“公社建筑”比“大路张”也要多。村子的中间,还完整地留存有从前的队部,红墙、黑瓦、屋脊、木窗、砖柱,入口的大门之上,还有简单藻饰的水泥匾,两只和平鸽托起来木刻的五角星,中间用明黄色油漆刷出来四个新宋体字“大立四新”,已经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遗蜕了。走进队部,正屋蛛丝连连,堆积废弃的农具,水车,风车,犁,石磨,两边的厢房,却有新鲜稻草与牛粪的气味,说明从前梁生宝们乡建的会所,还在荫庇着迭代的黄牛与水牛。

那天我由村里出来,翻过河堤,去小澴河河滩。小澴河由邹岗、肖港二镇交界的牛迹山发源,蜿蜒十余公里,往中心闸注入澴河,沿途乡塆,汪家竹园得天独厚。它行路中途,在这里停滞,徘徊,曲堤回岸,犬牙差互,有草滩,也有河洲,夏天有可能没入大水,其他三季,可以翻耕作田,也可以听任其长满青草,给牛羊啃吃。汪家竹园自南往北,共有三座石桥通向河洲与对岸。南桥是新修的水泥拱桥,油黑细长,轻盈如虹,桥那头是油菜早稻田,我就是在这个拱桥上遇到村队部里的新主人的,一头黄牛在背后埋着头朝我俯冲过来,吓得我赶紧跑进桥边的白杨树林里,躲闪不迭,其实是已过茧栗,牛角如匕的“半糙子”黄牛,屁股后面,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清清瘦瘦,我跟他打招呼,说这头牛值两万多块钱吧,他点头,说他共有九头,说完又有一点后悔炫富失言的样子,埋头匆匆过桥。我站在桥上,看小黄牛灵巧地跳上跳下河边吃草,它也好奇地回看我。我明白了,这个值两只苹果手机的家伙,刚才是想与我玩耍,并不是要打魔兽,只是我这个中年大叔,已经不太能理解它春天里奔向田野的一片童心了。

中桥是由从前的古石桥翻新的,在老桥墩与青石条上新铺了石板,平整宽敞,走拖拉机没有问题,过桥是十余亩滩涂,已经被开垦成田地,春夏收油菜,秋冬种红薯。去年初冬的时候,我见过经营这个小小农场的一家人,奶奶、父母,两个孩子,姐姐十五六岁,弟弟十二三岁,坐在小板凳上,白霜里,一畦一畦地收挖着红薯,两条狗在他们身边蹦来蹦去,他们一线排开,身侧是正在簌簌落叶的枫杨树,乍看上去,好像是劳作在梵高的油画里。他们在田地东南临近河岸的高地搭出了简易的棚屋,棚屋边陈列着三四十余只蜂箱,我估计之前河下宋徽宗风格的鸭子国,也是由他们家来维持的。我与他们搭话,奶奶健谈,邹岗镇人,以前念过高中的,儿子做工,儿媳读过中专,现在回村里来了,孙女考进孝感高中读理科,孙子在肖港念初中,孙女的成绩比孙子好,所以一边挖红薯,一边给弟弟讲数学题。他们的父亲,沉默着挥铲,与用围巾严实地护着头脸的妈妈一起,不动声色地撬拨着沙壤中的“宝库”。

北桥最美。它其实就在从前我们沿河堤去肖港镇,骑自行车由汪家竹园下堤,往镇西去的主路上,只是这条路在过去三十年间,已经完全荒废了。我考证很多次,才确定这条吞没在枫杨丛、苍耳棵与芦荻荡中的沙土路,就是当日我们千百次翻山越河去往肖港镇的干道。桥有两米多宽,二十余米长,两边桥墩,中间四根桥柱,由二十五根红褐色长条石拼搭起来,条石中间,有从前马车、手推车、板车、自行车的车轮往来磨出的辙痕,深浅不一,深刻的地方,有十余厘米,其宽狭能搁下拳头,可以推想此桥大概已有数百年的历史,谁说不是皱纹越深,年岁越长呢?将赵匡胤推车、张果老骑驴故事和它连接起来,妥妥的。缕缕春晖,撒上条石石面,中间嵌入的石英、玛瑙熠熠烁烁,说明这是由大别山的玛瑙堆里开采出来的石材,石面上斑斑草屑与团团牛粪,说明小黄牛们在河洲间漫游,日之夕矣,也会分花拂柳,披荆戴棘,选中北桥返回它们的队部。桥面上尚有不少刻痕,好几个“成三”的棋盘,纵横淋漓,来自当年放牛娃无聊的消遣,一行“中国人民大桥”,说明刚刚读到小学二三年级的小男生,又掌握了磨制小刀的技术,一时技痒,在家乡的石桥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文本”与幽灵般的“踪迹”。不过话说回来,这座桥,的确是童年的我,我们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往上回溯无数世代的少年们,走过的最长的一座桥,桥下小澴河,曾是古澴河的故道,往东,往北,是肖港、邹岗、丰山镇的山丘,大别山的峰岭,往西,往南,则是云梦、沔阳,一直到西洞庭的平原与川泽。所以这座古桥与小澴河上尚存的其他五六座石桥一样,其实是在汉东淮南,豫章故郡,古荆州与扬州的分野之上。

相比初冬时节,繁霜、枯草、红蓼、芦苇之中的冷寂,当下春日中的古桥,自然是别有一番生气。三月湛湛青天在上,油菜花献出黄金,小澴河流来碧玉,枫杨树新发翡翠,芦苇抽出绿箭,这些景观予荒凉怀古的石桥以安慰。桥头处,野豌豆苗蓬勃葳蕤,交织成为嫩绿的草浪,这是它们轮值到的生态区位,不久就要依次让位给狗尾草、苍耳与红蓼。这是它们的“时间的绽放”,紫花点点,豆荚离离,茎叶中汁液饱满,清甜柔脆,就是跑来一堆采薇的隐士,一群挑食的黄牛,也尽可供养得住。野豌豆的浪涛里,蒲公英一泡一泡地顶着黄花,另外还有一种草本的开紫红花的植物,一蓬一蓬,挺立在桥墩周围,有一点像大蓟,其实是飞廉草。它与大蓟一样,都排在菊科里,花形花序也差不多,但与仅仅叶片上有小刺的大蓟不同的是,飞廉草浑身上下长满了尖刺,它武装的程度,不亚于苍耳与枸骨,估计隐士与黄牛们,是不太敢招惹它们的,哪怕本草上讲,飞廉草可以清利湿热、健脾益肾云云。或者,它在野豌豆中间,扮演的本来就是草木中的隐士与黄牛的角色,绿衣紫冠,遗世独立,“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桥墩下的草滩,蜿蜒起伏,往西南接住河边梵高一家人的红薯地,草滩中央,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大概是夏季河水潴留后,来往的水牛又轮番跳进去洗澡,无数个夏日午后的躺平打滚,无意间将它拓展成一只眼睛的形状,镶嵌在新草离离的湿地中间。那天上午站在桥上,我将目光由崖岸下翠鸟出没的河面移开,去眺望这只惟妙惟肖的“眼睛”,它周围四合的眼睫一般的春草,它中间粼粼的波光,十余条鲦鱼大小不一,在浅水里自由自在地纵浪,忽而悬空停泊,忽而折转俯冲,白云苍狗,分合无定。是什么样的生命的意志造出了它们,将它们抛入这个池塘的呢?之前,它们在哪里?之后,它们去哪里?就像前面那些油菜花田里的蜂群,汪家竹园村中的老姐妹,河岸上吃草的小黄牛,水面上巡逻的翠鸟,生发,存在,亲在,活泼泼的,万类春天竞自由,切切各为此地的主人,但在乡村谁又在乎“主人”这个能指呢?

这些鲦鱼应去游过柳宗元的小石潭。“永州八记”的前头几记,《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多半在摹写柳宗元移家卜居的愚溪上下微小细致的景观。潇水为湘水的一条支流,愚溪又为潇水的一条支流,自愚泉“屈曲而南”,凡十数里而已。小澴河由牛迹山下的八汊洼小水库发源,屈曲而“西南”,也不过是十余里水路入澴水,澴水入涢水(府河),涢水从前入汉水,现在是在天兴洲附近径入长江。长江流域中的一条毛细血管,宇宙之大,江湖之远,愚溪也好,小澴河也好,已经是由都市而省城而府县而乡邑,航船能行到的尽头,是源流,也是归途。牛迹山黑石红壤,池潭罗列,小丘簇簇,再远处的双峰山坟起如乳,周边九嵕山林壑之美,固然是不如九嶷诸山大舜归葬,神荒绵延,却也灵秀深杳,颇可一观。柳宗元“漱涤万物,牢笼百态”,共情于“似与游者相乐”的潭中鱼,他的心思,终究还是系在长安曲江池中摇头摆尾的锦鲤之上吧。我们的好处,大概是或留守,或返回到家乡的“小石潭”,风和日丽,水土服我,“悄怆幽邃”的情绪固然是少有,永州司马可怕的他乡“脚气病”,自然也不会缠上我们“在家乡”的身体。

也游过普里什文“大地的眼睛”?普里什文来到莫斯科郊外的杜布纳河,他重新去发现这条河流两岸“诗意盎然的科学现象”,与作为“无名幻想家”的普通居民们。我特别喜欢他收在《大自然的日历》中的一篇短文,题目是《大地的眼睛》。他以“眼睛”来比喻村外的湖泊,“在这百花飘香的夜里,令人难以入眠,大地母亲的眼睛一宿未合。”一个小男孩想往湖水里撒尿,被他妈妈喝止了,因为往大地母亲的眼睛里撒尿,会让小男孩与他的妈妈日后害眼病。之前我在金神村,也听过一位黄姓的大哥讲,童年时与一位小伙伴到金神庙玩,那时候庙还在的,小伙伴爬上神像尿尿,成人后即不幸成为盲人。比较起来,人家俄罗斯的大地母亲脾气还是不错的。那是俄罗斯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村庄多半是热闹的,玛丽亚们,德米特里们,他们成群的牛马与孩子,汗津津的,一股子泥腥气,出没在田野与池塘。今天的杜布纳河边,百花飘香的春天犹在,但孩子们的踪迹,估计已很难找到了。小澴河也是,从前河中的鱼虾,河畔的野菜林果,堤林中的鸟雀与野兔,多半是为堤下村庄中的孩子们预备的,他们有渔猎与采集的天赋,是预备役的猎人与渔夫,是挑菜的行家,也是结伴荡路,到处捣蛋的专门家,现而今,零星的几个孩子,由镇小学里坐黄色校车放学回来,被爷爷奶奶督促着,关电视,收手机,作业都写不完,恐怕是没得余暇来河岸边闲逛,摸鱼弄虾,撵兔赶鸟,“撩起小衫”,往小池塘与河水里比试撒尿了,他们与妈妈们的眼睛,都是安全无虞的。

也光顾过兰姆梦中的池塘?《梦幻中的孩子们》是兰姆随笔的名篇,中年之后,兰姆与姐姐玛丽相依为命,文章记载兰姆坐在炉火边圈手椅上的一段梦境:他向一双小儿女艾丽丝与约翰讲述外祖母的故事,在外祖母照看的英国乡间古旧的大花园里,童年的他与哥哥、姐姐,与少年时代的女友一起漫游,油桃、桔子、水松树、枞树、菩提树的大花园,他常常走到花园深处的鱼池边,“去看那些鲦鱼穿梭般地游来游去,说不定还会发现一条很大的梭子鱼,阴阴沉沉、冷冷清清地停在深水之中,一动也不动,好像对于那些小鱼们的轻狂样儿暗中表示鄙夷——我更喜爱像这样无事忙的消遣……”老兰姆打了一辈子光棍,并无自己的子女,他梦见的这两个天使或者幽灵,是谁?文中讲:“我们不是艾丽斯的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我们压根儿就不是小孩子。艾丽斯的孩子们管巴特姆叫爸爸。我们只是虚无,比虚无还要空虚,不过是梦幻。我们仅仅是某种可能性,要在忘川河畔渺渺茫茫等待千年万代,才能成为生命,具有自己的名字。”

兰姆鱼池中的鲦鱼与我眼前池塘中的鲦鱼,并无不同,一样在澄澈的时光里,“俶尔远逝,往来翕忽”。用粳稻饭粒或蜘蛛丝团,挂上由母亲那里偷来的缝衣针弯成的鱼钩,系住何砦来的货郎担上的尼龙线,缚在汪家竹园砍到的竹竿梢头,右手轻抖青竹竿与渔线,就可以将这些鲦鱼银闪闪地钓起来。小澴河里也有一种梭子鱼,五彩缤纷,就像兰姆文中小艾丽斯们穿着花花绿绿的小裙子的模样,学名是斗鱼,有一些地方,也叫花手帕、鬼拍手之类,个头并不大,可以躺在掌心里。所以彼梭子鱼,并非此梭子鱼,他提到“很大……阴阴沉沉停在深水”的样子,其实像小澴河中的黑鱼或者鳜鱼。相信不久,就会有小梭子鱼生出来,陪伴这个眼睛一般的池塘中的鲦鱼们,还会有小鲫鱼、鳑鲏、蝌蚪、土伏子、肉股棱……小澴河何尝又不是一条忘川河?我们在它的河畔渺渺茫茫等待千年万年,才能成为生命,我们可能有自己的名字,也可能连名字都来不及有,可能是孩子,也可能是草木、牛马、鸡鸭与鱼虫,也可能在这些种类里循环往复。

那天我由石桥上走下来,走过野豌豆与飞廉草交缠的草丛,分开枫杨树新发的枝条,树下青绿的小麦田,沿着三十年前常常走过的路、冲过的坡,又重新回到小澴河堤上,好像也是由一段奇想,或者睡梦一场里走出来的。将我惊醒的,不仅有河面上鼓翼的翠鸟,还有不远处京广铁路上旋风般的动车,福银高速上的滚滚车流。我在小澴河的中游,京广福银公路的交点,国家地理的中腹,我一个倦勤的中年人,哀乐交集,尚在人生之中,世界之中。往前走,往上走,往外走,回到“珍贵的人间”。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在千万亩油菜花海里,汪家竹园与其他百十座村落阡陌交通,港渠勾连,麻将声中,鸡犬相闻,高树回风,历历坟茔,这是活色生香的田园,也是再日常不过的景观。

舒飞廉,原名郑保纯,湖北孝感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出版作品有《飞廉的村庄》《草木一村》《绿林记》《阮途记》《草木一集》《射雕的秘密》《万花六记》《云梦出草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