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2020-2021年的上海文学:面向现实,书写时代
来源: 斯文在线(微信公众号) | 贾艳艳  2022年09月01日07:20

2020年以来,新冠疫情爆发,随之笼罩全球。在疫情压力下,众多上海作家既继续个人创作的脚步,依然发表新作;上海的文学期刊与文艺出版业也陆续推出了题材和审美相当多元的作品,获得国内外评论界的广泛关注;上海的诸多文学活动稍作调整后同样努力坚持,紧紧联络着作家和读者;同时,上海文学界又共同表现出空前的“面向现实”的创作精神,以不同的文体、多样的形式,记录抗疫经历,反映现实生活,凝聚文学力量。进而,作为生活在党的诞生地的上海作家,时至建党百年纪念,在更具历史感的视野中,在历史与现实的交织中,探索着主题叙事的多种可能,努力呈现时代的斑斓画卷。

本报告首先对2020年以来的小说创作状况进行整体扫描和简要评析。

一、2020年长篇小说提要

2020年,上海作家王安忆、路内、滕肖澜、那多、唐颖、陶玲芬纷纷推出了自己的长篇新作,上海的文学期刊与文艺出版业也陆续推出了国内外作家题材丰富的作品。

王安忆的新作《一把刀,千个字》荣登2020年《收获》文学排行榜长篇小说榜首。王安忆自述小说题目“一把刀”是“扬州三把刀”中讲究刀工精细的菜刀,“千个字”则取自袁枚《随园诗话》中对扬州个园竹趣的吟咏:“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小说讲述了一位靠一手厨艺在纽约法拉盛谋生的淮扬菜厨师陈诚的故事。他生于东北严寒之地,因避难而被携来上海亭子间,少时阴差阳错地入行肆厨,从上海弄堂亭子间到扬州高邮西北乡,从哈尔滨工厂住宅区到呼玛林场食堂,再到万里之外的纽约法拉盛,小说追溯了陈诚从童年到中年的成长历程,经由地域的变换与时代的更迭,借物起兴,反观人情、人性。对“淮扬菜”技艺的铺陈与描写,让这部小说接承了王安忆的《天香》、《考工记》中的写作思路,以文化遗产的渊源与传承为主题。小说中的淮扬菜因而也并不只是色相的点缀,具有一定的隐喻性,不可或缺而又自然地推动着情节发展与人物性格逻辑。不同地域间的舌尖上的美味,其实联系着另外一番融汇了天地与自然体悟的精妙世界。小说在革命、理想、信仰与油盐酱醋、请客吃饭、人间烟火的张力中,写出历史、时代、个人的难以化解的纠结和持久的创伤,呈现了多重视角与评述下的民间记忆。这部小说一如王安忆一贯的叙事风格,针脚绵密,经纬交错,人物关系总是处于紧张的状态,眼神、言语、动作的进退之间,暗藏机锋;同时所有的细节与素材又被作者不断锤炼与升华,以丰富的层次被编织进个体与血亲、时代、历史密切相联的大叙述,再次展示了王安忆非凡的创作实力。

列名2020年《收获》文学排行榜长篇小说榜单第二、第三、第四名的作品,分别是王尧的《民谣》(《收获》2020年第6期)、路内的《雾行者》(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1月)和迟子建的《烟火漫卷》(《收获》2020年第4期),这三部作品同时都登上《扬子江文学评论》2020年度文学排行榜长篇小说榜。迟子建的《烟火漫卷》收获了来自更大范围的荣誉与肯定,不仅荣登《当代》长篇小说年度论坛评选出的“2020年度长篇小说”榜首,还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20年度小说排行榜的长篇小说榜;入选《长篇小说选刊》杂志社举办的2020年“第五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评选出的年度五部“金榜作品”;入选中国图书评论学会评选的2020年度“中国好书”;获得《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2020年度好书荣誉。

迟子建的《烟火漫卷》描写了一群生活在现代城市哈尔滨的普通人的生活与命运。小说以细腻生动、从容洗练的笔触,讲述家长里短的生活之苦与岁月之甜。在哈尔滨独特的城市景观的映衬下,小说所刻画的城市的烟火气息与丰富的生活图景,以及普通人在此开启的命运交响曲,都使得现代城市成为这部小说中的主体,这在迟子建的长篇中并不多见,表现出作者对于“城市文学”的探索自觉与建构努力。小说的情节构思巧妙,独具匠心,由主人公刘建国以及“找人”的情节设计,串起看似不相关的、各自怀有秘密的人物。随着情节的推进,几个家庭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几组故事串联起来,演绎出生命的百态,共同谱写着浑厚古城中的人情、人性与命运交响曲。在不疾不徐的讲述中,作者所要描述的人间烟火,不仅体现在每个人的孤独与苦难、离合与欢笑、过错与怅惘,同时也深埋在人情的交往中,体现在人与人间的相互关怀里,而这种人情经过了内化,更可以反过来为人的道德佐证。只是,作者写惯了万物有灵的传奇,这篇小说的谋篇布局中不难看出作者对传奇式情节转折的过分依赖,多少是对人物塑造和现实主义品格的削弱。结局中基本上所有核心人物都不约而同地离开了哈尔滨,依靠逃离城市来实现的圆满,与其说是给哈尔滨的赞歌,不如说更像是作者致以被钢筋塑胶蹂躏的小镇与自然生灵的哀悼。《烟火漫卷》的叙述有着浓厚的抒情色彩。它分为上下两部,上部题为“谁来署名的早晨”,下部题为“谁来落幕的夜晚”,不仅有着极对称的命名,在具体的行文中,这两部分的内容与诸多细节也互相呼应,有着诗一般的韵律感与节奏感。作者还不时以带有诗性色彩的语言与诗意展开叙述,流露出作者对自然生灵的偏爱,这些都使得小说表现出抒情长诗般浓厚的抒情性。

不同于《烟火漫卷》的城市建构,王尧的《民谣》描写的空间是乡村和小镇。据作者自述他为其首部长篇《民谣》准备了二十余年,聚焦的却是一个少年“我”(王厚平)短短几年的成长片段。小说叙述的情节回到一九七二年,漫长的雨季刚刚结束的江南,十四岁的少年“我”在码头等待去公社了解历史问题结论的外公,江南大队的人们则在等待石油钻井队的大船。日常生活中暗潮涌动,“我”在村庄与小镇间游走返还,在交织缠绕的队史、家族史间出入流连,生活终以脱离人们预计和掌控的方式运行。记忆发酵、生长,故事的跌宕起伏化为历史的烟云,呈现出来的只是琐碎的细节和无法复原的碎片。整部作品沉浸在民谣的缓缓调性中,作者以故事中人与故事看客的双重身份,杂糅评点、抒情与批判,岁月流逝中的碎片和碎片不断碰撞,显露出新的缝隙,由此拼凑出一条真正能够进入历史的现实路径。小说所讲述的一个少年的成长精神史,以个体细微纤弱之小记忆呈现时代的宏阔酷烈,同时也是一个村庄的变迁发展史、一个民族的自我更新史,既从历史走来,也脱胎于每个日常,散曲民谣中包裹着唱不尽的人事变迁与世情冷暖。《民谣》的语言非常讲究节奏,叙事视角方面既有“我”成长时的视角,又有“我”长大后的视角,还有社会的视角、人性的视角……不同视角的转换搭建出小说的世界观,以及作者关于记忆、历史、时代、乡愁的咏叹。

路内的《雾行者》主要讲述了1998年夏季到奥运前夕的2008年之间的打工青年和文学青年的故事,在地理上从江浙沪交界处开发区到西南部废弃兵工厂,横跨了中国多座城镇。从1998年到2008年,正值新千年巨变的前夕到新千年后的互联网时代,人口的大规模流动,以及随之而来的身份流转、悬浮状态和不确定性,正是《雾行者》的时代背景以及作者所着力铺陈的时代巨变的内核。小说以一起牵涉伪造身份证的凶杀案为情节线索,围绕辗转于上海大都市与江浙沪小镇之间的打工青年周勋和文学青年端木云,串连起形形色色底层的、边缘化的年轻人的世界——仓库管理员、文学青年、流水线工人、身怀野心的帮派青年——在工业小镇和城市中偶遇、离开又重逢,捕捉世纪之交的动荡、喧腾和泥沙俱下,审视人口流动大潮中一代人的梦想与失落。小说以“雾”命名世纪之交的过渡时代;以“行者”指认流徙的江湖儿女们,如周劭、端木云、林杰、杨雄,是隐失在时代中的无名者和匿名人,却又是流动与混乱时世中的“当代英雄”。小说的结构精致而复杂,以五个风格迥异的章节,集合梦境、寓言、当代现实、小说素材、文学批评多种文体,显然并不着意于忠实地记录时代,而是面向自我,审视混沌时代中身份或文化认同的困境。

引起读者与评论界关注、频频登上各种2020年文学评奖与图书推荐榜单的作品,还有冯骥才的《艺术家们》和张忌的《南货店》。《艺术家们》以出生在天津的画家楚云天、罗潜和洛夫从心灵交汇到逐渐离散的过程,讲述了国内半个多世纪以来艺术家们的生活故事和创作历程,呈现了当代中国艺术事业、社会环境的发展与变迁。在艺术和物质都极度匮乏的年代,几位青年艺术家的创作生活悄然起步;在新时期,纯粹的艺术激情和探索引领了时代和他们;而当市场化大潮袭来,他们又不得不面对新一轮的心灵考验,苦苦地寻求突破和自我救赎。小说以小切口写大时代,作品展示的生活领域较为单一,但小说对艺术人生的描绘所折射出时代的风云际会与不同思潮的涌动,还是别具匠心的,不乏厚重之感,被认为是“一代人的生命史、心灵史和艺术追求史”(李敬泽语)。作者在故事中融入了其对于绘画、文学、音乐等多种艺术门类的独特体悟与思索,对画界那种急功近利、拜金主义表现出强烈的批判,对楚云天、高宇奇和易了然等坚持艺术理想与追求的画家则竭尽赞美之热情,通篇流淌着明亮的情绪,叙述饱含激情。

张忌的《南货店》描写20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一个南货店里极具烟火气的江南城镇生活图景。1970年代末,因为父亲的遭际,主人公秋林被分配到了偏远的南货店当售货员,在供销社系统的小天地中见识了各种人情变故,自身亦成为俗世众生相中的一角。小说致敬平凡人的生活,在各种器物以及售卖器物(或生意经)的描写上颇下了功夫,试图以此凸显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的烟火气,揭示了与江南地域风俗勾连在一起的人情世态,并于从容与平静之中,写出了“文革”结束初期中国社会普遍的物质匮乏与经济乏力的状态,敏感地捕捉着时代变革之际底层人物的生活与命运。已经远去的供销社的故事,连同父辈的生活记忆,在娓娓道来的讲述中,展开着俗世的残酷与温情。作为一个写南方的小说,朴素自然的南方方言构成了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让小说的叙述呈现一种浓郁的南方地域气质,读来别有一种韵味。

除了王安忆的《一把刀,千个字》,上海作家2020年推出的长篇新作主要还有滕肖澜的《心居》、唐颖的《个人主义的孤岛》、那多的《骑士的献祭》、陶玲芬的《浦东人家》和倪辉祥的《灿途》。被称为新海派小说家的滕肖澜的《心居》写的是当下的上海,新老上海人围绕房子衍生出的日常生活情态,普通人对“小日子”的不懈热望,渴求着更丰沛物质生活的同时,也寻找着灵魂的安居之处。小说从顾家的一次家庭聚会开始,以“居”为切入点,注重对一个个家庭封闭式空间的营造,以及这空间里随着各种话语的展开与碰撞所揭示的家庭伦理与社会伦理。小说尽管集聚于与“房子”有关的现实敏感问题,也写了“房子”所催化的亲情撕裂与人性扭曲,但并无剑拔弩张的尖锐,作者的抱负显然并不在于纠正某种被符号化的城市文化,而在于对当下的体认与反思中试图为寻常人的生活状态找到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一种具有代表性的格调。它在很大程度上维护了一种市民生活的如常。夹杂着沪语词汇的叙述语言细腻软糯、从容不迫,对家长里短的细节描绘有种特有的“沪上味道”,对话尤其精彩,表现这座城市和城中人那种不无温热的精明、无害的野心,处处洇散人间烟火的妥帖。滕肖澜小说中的女性,无论是强势的顾清俞、坚韧的冯晓琴,还是任性的李安妮、柔弱的葛玥,都具备在危机中撑起整个家庭的强烈的使命感和执行力。唐颖的《个人主义的孤岛》表现出更为浓厚的女性主义色彩。光彩照人的女主人公怀着难言的过往和心事成为不同时代的见证人,在时代的变迁中实现着自我的蜕变。悬疑作家那多的《骑士的献祭》,侦破推理与社会剖析交织,悲怆的犯罪动机背后是坚贞的人性,表现出悬疑小说写作的新高度。2020年正值“浦东开发开放”三十年,上海作家陶玲芬的《浦东人家》、倪辉祥的《灿途》,是回应这一时代主题的长篇力作。《浦东人家》写浦东原住民唐引娣、奚祥生一家三代半个世纪以来的生活与命运,从平凡人物的日常点滴出发,细致地描摹了浦江两岸的生活风情,还原了几代浦东人前赴后继、奋发图强、投身建设、勇往直前的成长历程与精神世界。《灿途》以倒叙的方式叙写了主人公姚明光弃文从商,开始创建欣荣电力公司的创业经历,反映了个人在大时代中奋斗的经历,也是浦东大开发进程中电力事业的礼赞之歌。

2020年上海的文学期刊与出版社发表、出版的长篇小说主要还有孙频的《我们骑鲸而去》、严歌苓的《小站》、须一瓜的《致新年快乐》、邵丽的《金枝》、徐皓峰的《大日坛城》、李宏伟的《月相沉积》、蒋方舟的《和唯一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的人一起散步》、黑孩的《贝尔蒙特公园》、旧海棠的《你的姓名》、冯华的《倒影》等,其中不乏引起评论界关注的力作。这些作品题材、手法迥异,共同构成2020年中国文学的斑斓风景。

二、2021年长篇小说提要

2021年在上海发表和出版的长篇小说主要有鲁敏的《金色河流》、姚鄂梅的《十四天》、田耳的《秘要》、李锐的《囚徒》、王小鹰的《纪念碑》、葛亮的《燕食记》、萧耳的《鹊桥仙》、虞璐琳的《月光密码》、林棹的《潮汐图》、海飞的《江南役》、马伯庸的《长安的荔枝》等作品。

鲁敏《金色河流》,首发于《收获》(长篇小说秋卷),荣获由凤凰出版传媒集团主办的首届“凤凰文学奖”。小说通过民营企业家穆有衡(有总)晚境时的人生回望,描写穆有衡、何吉祥及其儿女们近四十年的生活变迁。穆有衡当兵时结交的兄弟何吉祥遭遇车祸,临终前将全部身家和自己未出生的孩子托付给他,但被他挪用为“第一桶金”就此发迹,亦导致缠绕终生的罪与罚。不打不相识的特稿记者谢老师长年潜伏有总身畔,欲挖掘其资本毛孔里“血和肮脏的东西”,最终却成了有总的知己与亲人,在不断推倒重来的红皮笔记本里,记录下有总披沙沥金、和光同尘的斑驳来路,更目睹和陪伴着他借一纸戏谑的“遗嘱”,从阴差阳错到一步步自我选择的流沙散金。患有阿斯伯格症征的大儿子穆沧、痴迷昆曲酸腐无为的逆子王桑、身世不幸野蛮生长的干女儿河山,均是有总扶不起又放不下的情感重荷。鲁敏以往的小说,常以敏锐甚或尖锐的笔触表达对人性的批判,这篇小说所描写的财富观的变迁,同样指向人性的隐疾和光亮。子一代内心的罪与罚,财富故事里人性的裂变,以及情爱关系里的伦理审视,通过纷乱的世相,鲁敏讲述着从物质到非物质的代际相传,从不自觉到自觉的向善之心,细小不舍与千金散尽的艰难选择中交杂着民间智慧、商业精神的时代嬗变。在鲁敏的笔下,值得流传的价值必起于民间,有光彩的人格也挺立在人群之中。小说的结尾,善良终于得到温暖的回报与救赎,仿佛在重申那些在时代巨变中日渐消逝的价值,正在许多渺小的个体身上苏醒和重建。

自2020年疫情爆发以来,一些敏感的作家以小说创作的形式对新冠疫情的现实劫难进行了迅捷的回应,姚鄂梅的《十四天》是其中值得注意的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巧妙地将新冠疫情期间人们被迫“隔离”的情景与对家庭、家族伦理的审视结合在一起,所有的故事非常紧凑地发生在十四天里,两个临时拼凑在一起过春节的家庭由于疫情的突降经历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现实与人性的劫难。这部没有明确主人公的小说中,整个故事的始作俑者,是地处鄂西南地区的宜都市一位特别好面子的普通市民刘玉成,由于没有能力替自己的妻子“农转非”,随着时世出人意料的变迁竟“歪打正着”地变成带有先见之明色彩的“正确”抉择。为了炫耀和展示自己的殷实,他邀请在武汉的大儿子子建与亲家全家、在南京的大女儿子夏一家及本地的小儿子子书一家,都来自己的新居过年。集合日临近,武汉的一家人却提前抵达,一到即摘下车牌号,遮遮掩掩,原来,新冠疫情爆发了。刘玉成把武汉客人藏匿在二楼,他们不得不一起度过与外界隔离的十四天,从第一天开始,不谐和音就不断冒出,两个家庭之间及各自内部种种不可遏止的矛盾冲突不停地爆发。新冠期间极具文学意味的“隔离”情景,如舞台剧一般被作家充分运用到这部长篇的构思里。楼内的人渴望“突围”而出,而没有了工作社交的距离,日日相对,原本光鲜亮丽的生活表象背后的千疮百孔与人性之恶随之发酵,演绎出一幕幕笼罩在严重的亲情伦理危机下的人间活剧。

田耳的新作《秘要》讲述当下的网络拍卖行业以及“黑书”界的故事。叙述者是一位网络拍卖行业的从业者,也是高级的“垃圾佬”,到处收购废旧的东西,无意间淘到一批盗版武侠小说,开始了他的“黑书”经营之旅。“黑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各种粗制滥造的武侠小说的统称,由于网拍公司的运作,在当下的小众收藏界受到热捧。随着不同版本的“黑书”书目现身,“黑书”缺本渐渐浮出水面,由寻觅“黑书”界第一缺本《天蚕秘要》引出形形色色的人物及他们引发的一系列故事。小说的选题较偏,但是主题并不偏,核心主题依旧延续了作家田耳以往小说(如上一部长篇《下落不明》)中的“寻找”主题。小说中的寻找有具体的指向性,也有很多抽象的指向,要寻找的不只是一本武侠小说的“缺本”,还寄寓着对一代人的共同记忆、逝去的理想与信仰的追寻。一面是对江湖、武侠的怀想,一面是浑浑噩噩、激情泯灭的日常,江湖的义气荡然无存,利益驱动下的险恶却轮番上演。小说写出了江湖侠义在当下的不合时宜,更以武侠的黄金岁月的逝去为切入点,对逝去的时代、情怀与理想进行了怀念,表达了对现实与人性的深切关注。同时,小说所描写的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始终潜藏着一种深深的无奈感,流露出一代作家“青春不再”的中年写作心态。

李锐的《囚徒》接续了他十年前的长篇《张马丁的第八天》,讲述的是同一场悲剧,1900年“庚子之乱”让两个世界、两种不同信仰的人陷入同一场劫难之中。小说描述天母河两岸经历大洪水之后良田万顷,见证过奇迹与浩劫的人们,却在炼狱与天堂之间开始了一场身不由己的生命跋涉。天母河畔的教案导致死伤逾百,知县孙孚宸被褫夺七品顶戴,押送赴京,沿途他必须戴着枷板去经过的每一座意、法两国教堂门前跪叩谢罪。而幸存下来的玛丽亚嬷嬷和马修医生寻找因为说出真相而被逐的张马丁执事的下落。一场大瘟疫到来,玛丽亚嬷嬷尽力救治病人,染病去世,“罪人”老三无法躲过自己的良心谴责,终于自戕,而悲愤地发出无解的“天问”的前任知县孙孚宸也来到了生命的终点。小说讲述的故事显然是一个关于人的寓言。

王小鹰的《纪念碑》以在改革开放初期,女主人公史引霄高票当选上海某区区长,积极开展工作为线索,展开了改革故事与革命往事的相互交叠,两代人的命运相互交织的丰富情节,描绘出一批新四军战士经历不同的历史阶段,始终以赤子之心报效祖国的壮阔画卷。小说所描述的时代处于新旧的交接点上,不同立场、阶层的人们都被新时期社会的大变革唤醒了生机,在大时代中面临种种变数和问题,历经蜕变和成长。小说在大的历史脉络上清晰的结构,并没有阻碍纷繁的故事和人物为读者留出的丰富想象空间,在历史正剧的故事走势之外,细致地描写了日常生活情景中的儿女情长与家族流脉,艺术的、政治的视角与市井俚俗的视角在叙述中实现了彼此校正和推动。

葛亮的《燕食记》讲述香港茶楼的兴衰,小说以饮食文化为切口,以香港百年老字号茶楼主厨荣师傅与五举师徒二人的恩怨流转为叙述线索,将时间和空间叠加流变所牵扯出的前史与往事记忆,与半个世界以来香港所经历的发展、机遇、危机、时代风云变迁密切联系起来。香港茶楼的流变,面临着恪守传统与求变创新的辩证与博弈,四面八方的影响不断融合、碰撞,其中也有上海、岭南、东南亚移民种种迁徙聚散,穿插其中的商贾政客的故事,处处透露着香港的文化肌理与特质。

萧耳的《鹊桥仙》是一部充满江南调性的、氤氲着水汽和梦境的小说。栖镇是古老的江南名镇,处处枕河人家,人们彼此相识,推窗或者出门,穿行在曲折的小街和弄堂。各怀心事的少年少女经历成长、别离,一场场婚礼与葬礼之后,重返故乡。小说以清晰的时间刻度,细腻描摹了时代的更迭中码头边的江南小镇的变迁,以及充满灵性与流动性的运河文化。《繁花》里无数的“不响”,这部《鹊桥仙》则有无数的“荡发荡发”。他们的人生姿态带着江南的温柔,有软玉温香的吴侬软语、丝丝入扣的江南灵性,如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虞璐琳的《月光密码》围绕芯片研制讲述上海浦东热土上的发展故事。二十一世纪初中国芯片产业的起步阶段,主人公张海潮带着创业团队自硅谷来到张江,立志要在通讯芯片领域闯出一片天地。面对融资投入的困扰,竞争者的明枪暗箭、资本家的嗜血逐利、来自国际芯片企业的围剿,以及同伴的质疑与离去,所幸,中国芯片业几代人的心血努力,始终在他的背后支持他。一切荆棘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建立中国自主创新的通讯制式,迎接通讯新时代的到来。

80后女作家林棹推出的长篇新作《潮汐图》以一位19世纪的蛙形少女为主人公,展开鸦片战争前南中国图景,书写大航海时代尾声,延伸至遥远的西方世界,堪称魔幻、寓言、博物学兼具的绮丽文本。这个根植于岭南风土的魔幻故事,从珠江水上人家,到广州十三行,在澳门奇珍园略作停留,又探向万物有灵的江河重洋,充满幻想、奇趣与想象力,中西在此相逢,各种各样的乌托邦相互碰撞。小说的叙述融合了竹枝词、俗谚口语的粤方言,以及雅正的国语官话,还有英伦文学翻译腔,三个章节呈现了丰富的语言变化,显示了作者较出色的语言才能。

近年来,作家海飞所构建的“谍战世界”系列小说逐渐走向漫画、游戏、声音和影视改编,甚至戏剧舞台,形成覆盖多类型文化市场的有效IP。这个系列既包含“民国谍战世界”系列的《旗袍》《麻雀》《惊蛰》《醒来》等,也包含“古代谍战世界”系列中的“锦衣英雄三部曲”等。2021年发表在《收获》长篇小说专号上的《江南役》便属于“古代谍战世界”系列的“锦衣英雄”系列第二部,将目光瞄准了古代战争中的细枝末节,以史料中的缝隙作为切入点,以想象力来构架惊心动魄的“古谍”故事。

三、中短篇小说创作

中短篇小说创作领域同样活跃而精彩。近两年来,上海作家在各地文学期刊上发表了一批较有影响力的作品,如王占黑的《去大润发》、薛舒的《后弄》、唐颖的《鹭鸶姐姐》、张怡微的《字字双》、陈楸帆的《看客军团》,入围各大文学期刊的年度中短篇小说候选。在这一领域,青年作家的崛起令人瞩目,如90后作家王占黑2020年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小花旦》、王苏辛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象人渡》,呈现出可喜的创作实力,广受好评。此外,上海文学期刊推出了一大批在全国文坛与各大文学奖项中得到关注与青睐的作品,如蒋韵的《我们的娜塔莎》、艾伟的《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双雪涛的《不间断的人》、班宇的《夜莺湖》、张惠雯的《玫瑰,玫瑰》、宁肯的《探照灯》、冯骥才的《俗世奇人之三》、尹学芸的《我所知道的马万春》等实力派作家的力作。2020年上海出版界还向当代文坛贡献了一批令人耳目一新的新人新作,如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陈春成的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林棹的小说集《流溪》在豆瓣2020年度读书榜单中皆“榜上有名”;此外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李诞的中篇《候场》、蒯乐昊的小说集《时间的仆人》,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淡豹的《美满》,这些青年写作者不拘一格的写作,展示了中短篇小说广阔的表现力与可能性。

90后作家王占黑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小花旦》(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版)是近两年上海中短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这部小说集入围2021年第一届“凤凰文学奖”,受到评论界关注。小说集《小花旦》收录近三年来创作的六部中短篇作品:《小花旦》《去大润发》《清水落大雨》《黑鱼的故事》《痴子》《潮间带》。这些小说里的人物在不同的城市空间里走来走去:在《小花旦》里,“我”跟着绰号“小花旦”的爷叔去定海桥,去人民公园,去嘉兴路;在《去大润发》里,“我”与穿黑T的男子在货架中穿行;在《黑鱼的故事》里,阿三搬出新村,又回到新村;在《清水落大雨》里,李清水从家里冲出来,坐上城际巴士回到自己长大的地方;在《痴子》里,三个残疾人一起走过报亭、桥洞、网红餐厅、拆迁地;在《潮间带》里,“我”从城市到了镇上,重逢故人……在《小花旦》之前,王占黑就很关心城市空间的问题,写出了一系列关于城市旧空间的小说,甚至被贴上了“老社区代言人”的标签。在小说集《小花旦》中,她笔下的人物从老社区走出来,在更广阔的城市空间里和自己对话,和时间对话。都是底色带着些许哀伤的故事,却又写出了人物内心的强健与带着几分无奈的乐观。作者的笔调时而年轻、活泼,时而世故、苍凉,根植于现代都市的细腻观察与沉郁情感,独特的叙述语调与叙述节奏也使得小说的质地更加开朗阔达,呈现出同代作家中稀有的、具有厚度和质感的美学风格。

此外,在上海出版的另一位90后作家陈春成的中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版)也是一部引起广泛关注的作品,该书获得豆瓣2020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第一名,《亚洲周刊》2020年十大小说,入选《文学报》2020年好书榜、“新浪图书”2020年度推荐图书,并在2021年获得第四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这部小说集收入了9个短篇,笔锋游走于旧山河与未知宇宙间,以奇崛瑰丽的想象、温厚清幽的笔法,在现实与幻境间辟开若干条秘密的通道:海底漫游的少年、深山遗落的古碑、弥散入万物的字句、云彩修剪站、铸剑与酿酒、铁幕下的萨克斯、蓝鲸内的演奏厅……独辟蹊径,以强烈的幻想性,空灵、通透而又缠绵的气质,将知识与生活、感情与理性、想象力和准确性结合于一体,精妙、流畅的语言和别出心裁的架构相互生发,展现了当代小说的一种新的路径及可能性。

2021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上海作协口袋书”9种,作为该系列的第一批,选取孙颙、陈村、程小莹、滕肖澜、薛舒、姚鄂梅、任晓雯、孙未、王若虚这9位作家的新近小说,有的讲述1970年代的青春记忆,有的细数都市情侣的平凡日常,有的一探家庭的秘密……小到微观世界,大到芸芸众生,这些曼妙的文字为读者铺陈开一幅幅热气腾腾的生活画卷。9本书以小说为主,主要是短篇和中篇,大部分是作家虽有发表但未成书的作品,也有少数首次收入的新作。在作家选择上,第一批9种“上海作协口袋书”呈现出明显的代际差异。既有老一辈作家,如孙颙、陈村和程小莹,他们成名较早,作品成熟度高,既拿得出经过时间洗礼的经典之作,又纷纷在新世纪尝试新的文学表达。如此次孙颙的《仙手》突破了现实主义写作手法,运用新武侠的表达方式,讲述“俗世奇人”的不凡故事;陈村的《第一只苹果》和程小莹的《初恋》回望往昔岁月,仍葆有着青春的激情和不被时光所掩盖的光芒。《百年好合》《越野》《基因的秘密》分别代表了滕肖澜、薛舒和姚鄂梅这三位上海文坛的实力派作家对平凡人生中细碎光华的书写,各具风格。任晓雯、孙未和王若虚,则作为沪上锐气十足的年轻一代尝试走得更远。此番推出的任晓雯的《药水弄往事》足以媲美其《浮生二十一章》,讲述上海弄堂里的历史烟尘、众生哀乐;《一次远行》是被疫情阻留在德国的孙未讲述的关于“异乡人的奇遇”“白领男女的情感”包括悬疑百出的现实闹剧;王若虚的《守书人》充满想象与锐气,也是许多青年写作者追慕的书写。3月6日,“上海作协口袋书”在世纪天猫直播间之“文艺专场”被首次推介,引起了读者的广泛关注,是对当今轻阅读时代的一次颇为有效的回应,将一份轻盈可读的“沪上文坛文学名片”发到更多读者手中。

(本文为《上海文学发展报告2022》“总报告”第一部分。限于篇幅,第二部分“散文、诗歌与网络文学创作”和第三部分“重要文学评奖和文学活动”详见原书。)

作者简介:贾艳艳,文学博士,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上海文学发展报告2022》,主编徐锦江,执行主编袁红涛,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远东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