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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楝花矶随笔》杂谈
来源:文汇报 | 张怡微  2022年08月24日08:57

去年疫情间隙,我曾在上海图书馆做过一次阅读分享,主讲《西游记》续书研究的阅读心得。实际上那次活动,我是去上海图书馆报恩。我的博士论文水平不怎么样,但是还是与上海图书馆有很深的因缘,因为其中有一篇《楝花矶随笔》的校注,是我的导师许晖林布置给我的任务,他当时说,“你是上海人,有空去图书馆抄一下,只有上图有。”在论及《西游补》作者董说(字若雨)的著作《楝花矶随笔》时,刘复先生曾言:“要研究若雨一生的事迹,这是一部极有用处的书”,“可惜没有刻板,我们无从看见了”。许多人更多会引用刘复关于“董说是精神病”的论断,对《楝花矶随笔》的部分则是略过了。

《楝花矶随笔》收在上海图书馆所藏晚清学者沈善登编刊的《豫恕堂丛书》(右图)。后来陈正宏教授专门写文章《从写样到红印——〈豫恕堂丛书〉中所见的晚清书籍初刻试印程序及相关史料》从晚清书籍刻印的角度来讨论从写样到红印发展的史料呈现。《豫恕堂丛书》中保留的诸如刊刻工价、版面字数计算法以及著作方与写样、刻印方的事务纠葛等材料,为我们了解晚清书籍刻印提供了帮助。沈善登是《豫恕堂丛书》的编刊者,字谷成,号未还道人,浙江桐乡人,生于清道光十年(1830)。同治六年(1867)中举、七年(1868)成进士,曾官翰林院庶吉士。平生好藏书、喜刻书,著述颇丰。上海图书馆所藏《豫恕堂丛书》写样、红印本21种25册包括写样本14种17册、红印本7种8册。其中写样本14种中有单行本12种、丛书2种。陈正宏教授曾提到,经过校勘割补的写样定稿,方可上版发刻,书版刻成,首先要试印一部,以作刻本校勘之用。试印一般不用墨色而用红色,此所谓“红印”,这个红印样本在《豫恕堂丛书》里通称为“镌样”。所以《楝花矶随笔》封面题“此镌样谭仲修校,有两节误连为一处,必须改正,余可斟酌取去”,可知此误乃谭献发现。《楝花矶随笔》末叶题:“共字乙千九百廿四,折钱贰千三百零九文,七折计钱一千六百十六文。”这是镌刻字数及其工价。在《豫恕堂丛书》中,许多叶上由写手或刻工书写的统计字数与实际情况并不相符,而且《豫恕堂丛书》最终并没有刻完。红印本7种中,有一部“明董说《楝花矶随笔》二卷1册”,就是我去抄写的内容。董说是《西游补》的作者。目前在《西游补》研究领域提到过《楝花矶随笔》的学者,是赵红娟、杨玉成和陈柏言。文章名如下:

陈正宏:《从写样到红印——〈豫恕堂丛书〉中所见的晚清书籍初刻试印程序及相关史料》(《中国典籍与文化》2008年第1期)。

赵红娟:《董说〈楝花矶随笔〉的发现及其价值》(《文学遗产》2004年第5期)。

杨玉成:《梦呓、呕吐与医疗——晚明董说文学与心理传记》,收入于李丰楙、廖肇亨主编:《沉沦、忏悔与救度——中国文化的忏悔书写论集》,台北“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13年。

陈柏言:《虚无·缺席·失序─论董说〈西游补〉的“物”叙事》,《汉学研究》第三十九卷第二期,2021年。

据赵红娟教授介绍,上海图书馆所藏《楝花矶随笔》分量并不多,只有卷上、卷下两卷。卷上大体可谓学术性随笔,多为读书的记录和感受;卷下则是董说所记晚年的一些事情和对早年生活的点滴回忆。对《西游补》研究比较有用的部分是,随笔中出现的法器“驱山铎”(董说《楝花矶随笔》第四十则引《舆地纪胜》云:“分宜钟山曾有渔人钓得一金锁,长数百尺。又得一钟,如铎状,举之,声如霹雳,山川震动,渔者亦沉于水,或曰此驱山铎也。”),和小说中提到的一致,这可为《西游补》是董说所作补充证据。学术界对《西游补》作者到底是董说还是其父董斯张一直有争论。赵红娟老师是董说派,也写过几篇文章论证。2006年出版《明遗民董说研究》后,赵红娟教授又写过一本《明清湖州董氏文学世家研究》,《西游补》是她围绕着湖州董家研究的一部分内容,不是全部内容,董氏家族才是。赵红娟笔下的董氏家族也很有意思,从宋朝开始一直都很顺利,科第连绵不绝,一直到1592年,也就是对世德堂本《西游记》成书而言很重要的一年——明万历二十年,他们家族发生了波及东南震惊朝廷的民变,家族开始败落。明清鼎革之际,家族中有人带头降清,有的则隐逸。

《西游补》的作者争议由来已久,围绕着董斯张、董说父子。2011年,昆仑出版社曾经出版过一个通行本《西游补》,是由李前程校注的。这个系列叫做“东方文化集成”,收了很多东亚南亚中亚西亚北非等等广义上的东方研究,由季羡林先生主编。这个版本的前言部分做了《西游补》作者的推定,李前程认为《西游补》的作者就是董斯张。事实上从1985年开始,中国大陆的高洪钧、傅承洲、王洪军、王星琦、何良昊,留美的李前程,港台地区的谢文华,美国的陆大伟(David L.Rolston)、何谷理(Robert E.Hegel)都认为《西游补》作者是董斯张。2013年,赵红娟发表文章《西游补作者为董说应是定论——〈西游补〉作者之争的检视、评析与结论》,推翻了以上的判断,后来一般认为《西游补》为董说所著。

从佛教徒的角度来看,董氏父子都很奇特。董斯张是个情感丰富的人,董说是个愤青。董斯张生于1586年,留下了大量诗文,还有很广阔的人脉网,其他名人不说,他与小说家冯梦龙、凌蒙初是有交往的(董斯张是冯梦龙的表妹夫)。冯梦龙的《太霞新奏》卷七《为董遐周赠薛彦生》记载了董斯张和薛生的同性恋情。凌蒙初和董斯张也很要好,有一次董斯张生病,凌蒙初带着酒去看他,两人泛舟月下,共醉溪边。董斯张还曾写过凌蒙初30岁的时候在南京和秦淮歌姬的感情,并对此表示惋惜。所以,董斯张很像一个小说人物,一个我们想象中的浪漫作家。他对佛教研究很深,同时很懂俗世感情。董斯张还给汤显祖写过信,但是汤显祖没有回。关于董说生平,一是可以参看刘复(半农)的《西游补作者董若雨传》,一是可以看徐扶明《关于西游补作者董说的生平》,当然还可以看美国人白保罗《董说评传》。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判断,来自于刘复——刘复说,董说是神经病。关于这部分病理的、心理学意义的诠释,杨玉成教授专门写作文章《梦呓、呕吐与医疗:晚明董说文学与心理传记》加以分析。他也提到了《楝花矶随笔》,所以他应该是比较早看到《楝花矶随笔》全文的人。

董说其人,字若雨,1620年生,家世很好,一门三代四进士。到了董斯张那一辈,董家政治上已经失势。父子俩都信佛,可能跟家族衰落也有点关系。在明亡之前,董说并没放弃功名。20岁的时候,参加乡试落榜,24岁加入复社。26岁,清军由华北席卷江南。《西游补》是在他21岁时写的,也就是落榜次年。后来他投身东南遗民志士恢复故国的活动中去,围绕着灵岩寺主持南岳和尚“以忠孝作佛事”的理念,顺治十三年出家,南岳和尚过世之后,他有一点灰心,开始消磨岁月。他一生著作很多,有三次大规模焚稿,学问也很好,诗文、文字、声韵、地志、佛学都很懂,这也使得他的随笔写得非常随性。

2011年,董说著作《补樵书》被找到,现在北京国家图书馆可以下载到手稿本。《补樵书》的发现为董说存世著作增添了九项内容,尤其是一部《蔑屋记》、一部《研雪录》,对我们认识董说其人会有很多帮助。因为是手稿本,《研雪录》写得字迹飘逸,能辨认清楚就需要花费力气。内容多为抄书,也有一些随性的艺术意见,懂书法的专家可能会更有兴趣,如:“心不喜李西涯书法。西涯故不如吴匏翁,西涯单用气力,便韵卑而味薄,今人都不悟此理。余故曰西涯之书法、西涯之古乐府也,皆以异见称而失古度。”其中提到“余出意作绿雪,绝奇法:用柏叶汁入雪堆,纸上成山水林壑之象,神采古淡,无可喻”也许是《研雪录》名字的由来,研者,研磨之意。《蔑屋记》是董说的一卷日记,写得较为清晰,主要记录了董说晚年的漂泊行迹,文中提到了“闻南岳老伯言:‘我灵岩今只三人,一个檗庵、一个月函、一个僧鉴。’”

六年前,我抄完书之后,上海图书馆的祝淳翔先生认出了我,说要送我一个礼物,然后把书的电子档给了我,他还为和我一起去查书的同伴提供了帮助,很感谢他(《研雪录》的辨识也得到了他的帮助)。博士毕业的时候,我又把这份礼物转送给了我的导师。隔年,我的学弟陈柏言问我能否把电子档给他,他在去年的论文注释里提到了这件事。一本小书成就了一些围绕《西游补》的文学友谊。最近听说,又有两个《西游补》通行本会上市,希望更多人读到这本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