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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2年第8期|王兆胜:仙境里藏着一个梦
来源:《广西文学》2022年第8期 | 王兆胜  2022年08月25日08:32

那年,我到陕西黄帝陵。下车,步行,穿过松柏,寻根。这是中华民族的发源地,炎黄子孙的心脏。

站在黄土高坡,我想起故乡,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与黄帝有什么关系?

自小开始,我一直认为,我的出生地是中国的中心,别的都是边地。站在黄帝陵前,人们都来寻根问祖,我突然感到被边缘化了,我的家乡离黄帝陵太远了。

与陕北的“土”比,我的家乡在海边,更接近“水”,是盛产水的地方。

在中国版图上,黄土高坡以及高山峻岭是何等壮观。炎黄子孙离不开黄土这个基本色。

秋意渐浓,大地与树木变得金黄,生命进入深秋。那是一个民族成熟的颜色。

我的故乡在东部,在山东东部,在胶东半岛之上,也就是当年周武王分封姜子牙所在的齐国东面。古代,它是登州府,现在是蓬莱市。

黄帝陵位于中国的西北黄土高坡,我的故乡面向大海,我属于以海为家的人。

我国东部海岸线像条漂亮的裙子,穿在祖国身上。这与西部地区头顶高山、黄土高坡如结实的肌肉形成鲜明对照。再加上长江、黄河两条长背带,一起构成中国的版图。

我的家乡蓬莱在海岸线北部,离东面的烟台八十多公里,离西面的龙口(原称黄县)六十多公里。

烟台东面是波涛汹涌的黄海,西北面是渤海湾。渤海湾是个内海。我的家乡蓬莱比较特别,它在波平浪静的渤海湾内。

站在蓬莱阁上北望,那真是一片圣境:茫茫云海间,帆影点点,黄河水的混浊与大海的清澈形成一条泾渭分明线,这是大自然的杰作。

渤海内有个小岛,名叫长山列岛,简称“长岛”。它是由三十二个岛屿和六十六个明礁组成,像一串明珠项链遗落于渤海湾内。长岛离蓬莱阁只有不到十六公里,据说,八仙曾在上面住过,没事的时候常一起到蓬莱阁上玩,顺便在上面喝酒作诗。

我考大学体检,第一次到蓬莱城,登蓬莱阁,遍观其间的名胜古迹,感慨万千。这是苏轼来过的地方,那个喊出“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的抗倭英雄戚继光生在这里,军阀吴佩孚也是蓬莱人,这里还诞生了著名作家杨朔、杨振声。在蓬莱阁下面向上看,它凌空欲飞,仿佛长了翅膀,向着天际和碧波万顷的渤海,让人感到十分震撼。在蓬莱阁上面北望,天地间一片辽阔,万里清明让人神清气爽。遇上好季节,特别是在雨雾弥漫时节,还可能看到海市蜃楼。那是经水雾折射,让亭台楼阁、车马人喧景象再现。至于折射的是现在,还是远古,那就不知道了。

蓬莱市离大连市的直线距离为一百七十公里,两地隔渤海相望。如将二者比成恋人,从地图上看,大连比蓬莱更加期待,它将尖端伸向大海,向蓬莱张望。多年来,一直有人构想在其间建海底隧道,梦想一旦成真,快车半个多小时即可到达。

将胶东半岛与辽东半岛合观,它们像两把钳子、两扇大门将渤海与东海固守和分开。将中国大陆比成人,渤海仿佛是中国之口,胶东半岛与辽东半岛就像两颗门牙,蓬莱与大连是两颗细牙,守护着祖国平安。

人们习惯称“齐鲁文化”,将它说成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文化。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因为在“齐鲁”中,包括“齐”与“鲁”两部分,而且“齐”在“鲁”前,齐的特性和重要性不言而喻。换句话说,齐鲁是齐国与鲁国并称,是齐文化与鲁文化的融合。今天,所谓的“齐鲁文化”,很多人将“齐”遗失,只剩下“鲁”。

其实,齐与鲁自古不同。有时,“齐”看不起“鲁”,反过来,“鲁”也看不上“齐”。二者经常来往甚至通婚,骨子里性格不同,也是不同的文化。鲁国讲礼,齐国放任;鲁国崇儒,齐国尚道;鲁国在内陆,南依泰山;齐国深入海洋,以大海为家;鲁国重文,齐国重商。这也是为什么,齐国有那么多奇人,如管仲、晏子、孙膑、田忌、徐福、东方朔都是齐人。据说,秦始皇多次东巡,到过琅琊、芝罘等地,徐福也是从这里到海外寻找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因此,与鲁国的陆地文化有别,齐国更多了些海洋文化和道家精神,是有灵气、仙气和神秘感的。

当然,齐鲁文化并称,也自有道理。除了地理连接,鲁中有齐,齐中有鲁,它们相互影响与交融。如我是齐人,也是齐鲁人,儒家文化思想根深蒂固。到江南甚至一些偏地,都能看到孔庙、夫子庙、文庙,说明儒家文化流布甚广,更何况齐国与鲁国裙衣相连,齐人也是山东人。这也是为什么,身为齐人,一方面我彬彬有礼,但内心更倾向齐人的奇思妙想、异想天开、天马行空,有着一颗自由浪漫的心灵。

我家在蓬莱城南四十公里,在所谓的“南山”里,是村里镇上王家村。这就让我这个“海边人”,又成为山里人,是一个与“土”打交道的人。

要说“我”,先说一说我的家史。至今,我不知道我的祖辈,他们从哪里来。当然,我也不太清楚我自己最早的根脉。

父亲在世时,常给我讲爷爷的故事,也讲祖辈的来历和延续。

父亲说:“我家是外来户,来自云南大柳树底下。当时,是三兄弟从云南走走停停,到山东,他们分开,各奔东西。一个叫王国平的到了黄县(今龙口)台上村,王国栋不知道到了哪里,我们祖宗叫王国贵。”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我是云南人,我的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为此,我还做过一番研究。

父亲留下一个家谱,前面有好几代。三兄弟的老二即我的老祖宗叫王国贵,他的儿子叫王公太,王公太的儿子有王起山、王虎山,王起山的儿子叫王天德,王天德的儿子有王庆元、王天元,王天元的儿子有王芝、王荣。王芝有五子,他们分别是王嘉田、王嘉连、王嘉元、王嘉美、王嘉记。王嘉田有三子,他们是王殿成、王殿安、王殿尊。王殿安有二子,分别是王仁忠、王德忠。王德忠是家父,我兄弟五人,是兆字辈,我排行老四,家里和村里人都叫我“老四”,很少人叫我的名字。我家祖上的女辈姓氏较多,有崔、门、贾、赵、李、刘、周、隋、潘、方、张、唐等,几乎未见王姓,说明王家的血统传承有讲究。祖上传下来,兆字辈的后面,应是“凤”“训”(或“勋”,因为只知道读音),别的就不知道了。

需要说明的是,我的这个家谱几经抄写,因为我家世代为农,有文化的人不多,难免出错。比如,原来是竖排,在以前的兄弟大小排次是自右向左,到了父辈很有可能抄反,变成从左到右。还有,在王天德的两个儿子中,王天元和王庆元是同辈,这有点别扭。如果是天字辈,王天德与王天元应该是一辈。可是,王天元与王庆元两人又都有一个“元”字。另外,王国贵的儿子叫王公太。我曾给家人提出,在整个家谱中,这个名字有点怪,与别的不谐调,这是他的真名吗?后来,有长辈说,曾在祖坟前面砖刻的字,确是这样写的。后来,我想了一下,很可能是后人忘了王公太的真名,用它代替。

父亲告诉我,我爷爷跟他说过:有一次,他在外地做木工活,遇到一个王姓人,也是殿字辈。一聊,两人的辈分基本能对上,他的祖宗也是国字辈,叫王国平,在黄县台上村,是我祖宗王国贵的弟弟。接续上去后,爷爷与黄县台上开始走动。到父辈,黄县台上后继无人,每年清明,我父亲一直过去代为上坟送灯。到我们这一代就断了。

另一次,爷爷到蓬莱赶集,他正在将一头毛驴系在一棵树上,又来了一个人也将自己的驴子系在同一棵树上。结果,两头驴在一起相互摩擦脖子。爷爷奇怪,与那人攀谈。越说越近,原来,家谱的辈分基本能对上,那人的祖上是三兄弟中的老大王国栋。原来,王国栋这一支也在蓬莱,是北沟镇山王家村,与我家只隔了十多公里路。

前些年,我侄子专程到山王家村寻根,找到王国栋的家谱。在这个家谱中,王国栋的儿子是“永和”,应是“王永和”。永和的儿子是天字辈的“天有、天法”,下辈是“王纯、王富、王堂”,这与我家的天字辈、“王芝、王荣”二字组成的名字对得上。但后面就对不上了。

但是,山王家村有个与我家比较接近的家谱:嘉殿忠兆四个辈分完全一样。这个家谱的嘉字辈上面,自左往右是“王奎、王楷、王显、王模”,与我家的“王芝、王荣”二字的命名方式一样。这个家谱再上面,从左到右是“天玉、天虎、天工”,前面应该加姓“王”,与我家的“王天德”“王天元”是一辈。山王家村的天字辈前面是“王永义”(与王国栋的儿子王永和是一辈),再上一辈是“王国奠”(应该是老字的“兴”,因为有的家谱中是“王国兴”),这与我家“王国贵”后面还有“王公太”和“王虎山、王起山”两辈不符。我推想,可能是我家“王公太”与山王家村的“王永义”“王永和”是一辈,这样就多出“王虎山、王起山”一辈。关键是,山王家村的家谱的“王国奠”(王国兴)前面还有两辈,分别是“王超英”(或王起英,因为“超”字中没有“口”,可能是简体字、民间写的省笔字)、“宏礼”。在此,“宏礼”应该是王宏礼。这样,“王超英”“宏礼”(即王宏礼),很可能是我家祖上三兄弟的长辈。

我猜想,有没有这种可能:王国栋、王国贵、王国平三兄弟从云南大柳树底下来山东,不是随便来的,可能有“扑头”(有家族中人提前来到山东,三兄弟有备而来)。如果说,王国兴的父亲王超英是我家祖上三兄弟的叔叔,他先一步来到山王家村。当三兄弟来到山王家村,王国栋留下,我祖上王国贵和弟弟王国平离开,另寻他地落根也是可能的。这样,宏礼(即王宏礼)就可能是王国兴与我家祖上三兄弟王国栋、王国贵、王国平他们共同的爷爷。

有一天,蓬莱王允德先生跟我说,山西大槐树下有个地方叫“小云南”。我突然想,如果是这样,有无这样的可能:我家还是从山西大槐树下“小云南”搬来的。祖辈代代相传,于是“小云南”慢慢变成“云南”,“槐树”成为“柳树”?我爷爷虎背熊腰,一米九以上的个子,小爷爷王殿尊也很高。据说,我老爷爷王嘉田像一座小山,更加高大。如果真从云南来,他们能有这么高大?

我的家谱不是原谱,是反复抄写的,一定有错误,也会有各种疑问。比如,我祖上王国贵三兄弟其实相隔很近,也就几十里路,为什么繁衍了近十代没有联系?听父辈说,当年王国贵与王国栋闹别扭,一气之下离开,出来自立门户,这样的话,不联系似乎解释得通。还有,我只顺着我家这支溯源,每代有那么多兄弟(如“嘉”字辈是五兄弟),除了我爷爷王嘉田,嘉连、嘉元、嘉美、嘉记四兄弟的后代呢?不过,我家的家谱真实性基本属实,这是我能寻根溯源的依据。

我家自我以上至少有八代人住在山东蓬莱村里集镇上王家村,这是我的根。至于更早的根,王国栋、王国贵、王国平三兄弟的来历有两种可能:一是从云南大柳树底下来,到山东蓬莱山王家村短暂停留后分手,大哥留下,二弟、三弟到蓬莱、黄县开枝散叶。二是随着山西移民从“小云南”到大槐树底下聚集,来到山东蓬莱山王家村,在此暂住后,三兄弟分开。若是第二种情况,那我更早的山西老家离陕西黄帝陵所在地就不是太远的。

老辈说,我的祖上一直务农,识字不多。到王芝、王荣那一代,出了个唱戏的,还是男扮女装,曾到济南府演出,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位,估计是王荣。到爷爷这辈,他不好好务农,也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无所不能。不过,爷爷心灵手巧,木工、瓦工、铁匠、盖房造屋样样精通,还有一身好武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狠角色。

伯父与父亲老实得不能再老实,可用“无能”形容。他们诚实、善良、勤劳,更多继承了他们母亲的品质。我兄弟五人加一个姐姐,只有我一人靠读书出来。读完高中,我在济南读完大学、硕士研究生,工作四年后,1993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系攻读博士学位,开始了长达三十年的北京生活。

在农村生活,特别是与土地打交道,我一直有一颗不安分的心。像梦一样从土地里生根、发芽、开放,我长出翅膀,飞向山外以及更广大的世界。这是一个苦旅,也是不断超越自我的过程,其间充满着说不出的欢愉。

小时候,我到山里干活,往往对“干活”本身不感兴趣,总爱寻新奇和做白日梦。春天,当鸟儿歌唱,土地被耕耘一新,我喜欢玩细腻如粉的沙土,观察那些被翻出土的虫子,蠕动的蚯蚓吸引我的注意。有时,我会跟着小虫子一直往土里挖下去,寻找它们的家,看与我的有什么不一样。但有一点,我从不伤害虫子,与它们和平相处。我对草木变化很好奇,有时会问自己:土地里怎么能长出各种新鲜、有不同的颜色的生物?柳树发芽,折一枝下来,皮与骨分开,将柳枝皮剪成口哨,放在嘴里吹响,吹亮一个春天。躺在地上看天,眼睛追着云朵移动,就会浮想联翩,越过远处的高山,飞到外面的世界。

家乡有很多传说。最吸引我的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故事。当“八仙”坐上钟汉离的芭蕉扇子、何仙姑的荷叶,或坐在联结的大葫芦上,到大海深处寻找仙山,那是何等的潇洒与气派?还有,汉武帝寻仙来到蓬莱,不遇,建蓬莱阁,被称为“望仙楼”。从小开始,我一直在心里想,那个“望仙楼”什么样子?直到十九岁那年,这个梦想才得以实现。那天,我站在蓬莱阁上,向北向西望去,又做起新的梦——到更广阔的世界探求。

向四周望去,我村被远处的群山环绕,像铜墙铁壁,特别是南面的艾山和西面的崮山较高,如战士护卫我的家园。仔细看去,高八百一十四米的艾山,像一尊大佛静静躺在那里,显得宁静安详。崮山五百多米,有双峰,山势挺拔陡峭,怪石林立,被称为“胶东小华山”。艾山和崮山合称“艾崮山”,它南边是栖霞,西边是龙口,东边是蓬莱,村里集镇正处于艾崮山的最好观光位置。

据说,古时的艾崮山上有个大洞,它深不见底,洞口有几个人的腰粗。有两条大蛇住在里面,洞口被出入的大蛇磨得光滑如镜。大蛇非常厉害,远隔数里的牛羊都能被它吸入口中。后来,一条蛇被人打死,另一条不知所终。我总觉得,“龙口”这个名字与这个巨大的蛇洞传说有关。当地,“蛇”被称作“小龙”,蛇与龙是一家。还传说,李世民曾带兵到此,与高丽大将盖叔文在崮山激战。另外,这里有金代建筑和各种刻石。抗日战争时在此设兵工厂。至今,崮山上还留有插旗顶、校场、龙墩、绣墩以及屯兵遗迹。

不能小瞧村里集镇。这个地方有不少村都与古城有关,像古城李家村、站马村、古城东村、古城苗家村。村里集墓群的历史可追溯到西周与春秋时期。南崮山上的龙兴寺是金代的,是山东省重点保护文物。

我十九岁离开家乡,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家乡的面目逐渐变得模糊,不过,那方土地和生活在其间的人从来没有忘记。在闲暇和夜晚以及梦境,总会想念家乡,也会有缕缕云烟和家乡的味道款款飘来。

小时候,我常去与我村相隔五里的温石汤村。一听名字就感到温暖,是的,那是我们每年年底都要去沐浴的地方,洗去一年的泥土与尘埃,还有灰垢与晦气。

至今,我还记得,被古老的石条围成的汤泉让整个房室变得水汽缭绕,赤身裸体的人们像一条条大鱼沐浴其中,那种舒泰一下子消除了所有的烦恼与苦难,有令人销魂的感受。

多年来,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一直忘不了这个温泉。

现在,它装修一新,宽敞、舒服、方便,以现代的新面目呈现,只是小时候的原汁原味还有没有!

这个小山村与我的命运相连,那是我的中学老师刘有兴的家,那里还有刘老师的儿子、也是我的大学同学与挚友——刘同光。

同光兄从烟台美术博物馆书记、馆长的位置退休,在温石汤村建起他的“汤庐”,里面有“砺斋”。这是个“泉上书屋”,一下子将山村照亮了。

在两层楼的“汤庐”庭院中,自种的四季花草繁盛,同光兄醮着不灭的生命激情,用笔在其间写生,赋诗作画,充分享受一派田园风光。

室内,图书与书画作品琳琅满目,书卷气与艺术气息荡漾于胸。刘同光用笔墨点染万物生灵,于是所有的人与事都活过来,即使在严冬也不断升腾起泉上的温情。

在村口矗立着一块巨石,上面是书法家刘同光题写的村名。书法在笔力遒劲中尽显潇洒与飞扬。

在渤海之滨的龙口,作家张炜创办了万松浦书院,人未至即可闻到书香。在蓬莱村里集镇的温石汤村,有刘同光建起的“泉上书屋”,也是很有特色的一景。这是在海边山乡开出的文化艺术的美丽花朵。

我在家乡各学校读书,基本都是步行。先是邻村,后到村里集中学,再到大辛店即蓬莱二中,后再转到大柳行乡,最后又回到蓬莱二中。

多年来,崎岖的山路和漫长的行走阻止了我们的行期。

记得,有一年放寒假,我与同学从大柳行中学回家,八十里山路走得精疲力竭,天很晚才回到家。

有些路很难走,长长的山坡陡过四十五度,上下都非常困难。

有个叫卧龙的地方。当走上高坡,回头再看脚下的村庄,居高临下和难于上青天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从大柳行乡到我爱人家的水沟村,坡不长,但陡得可怕,常有人骑自行车不小心翻到沟里。

我岳父在这条路上走了多年,每天在家与单位之间走两个来回。他有时步行,条件好了骑自行车。他说,每次向坡下放车,都不寒而栗。我走过那个陡坡多次,确实感到险峻害怕。岳母每次上山干活,总要费力爬上高坡。有一次,我就在坡顶上,碰到岳母扛着农具正准备上山干活呢,于是我们又一起走下山坡回家。

那年,我们夫妻俩回家,努力走上那个陡峭的高坡。在“会当凌绝顶”时,长长舒了口气。在四面远望中,有一览无余的赏心悦目。突然,我发现路旁的土坡上,有一朵十分娇艳的小黄花,它正在迎风绽放。这让我有一种非常美好的感受。

现在回家,原来的山路一律变成一马平川的公路。从烟台到村里集,车程大大缩短,可朝发骤至。岳父母村的那个高坡也变成了平路,车能直接进村,在方便之余又失去了难得的风景。

是的,当乘车行驶在宽广平坦的家乡公路上,青少年走山路的艰辛滋味再也找不到了,在幸福感中总有一种失落感会悄然袭来。

这让我想起行者。他们穿上便衣,扎起裤腿,以坚定勇毅的步伐在山路上行进。脚下是脚与地面接触的轻微震动,心里装着对脚下万物特别是生灵的悲悯,没有目的性地目视前方,所有的精气神都灌注于双脚与心中,这是一种修行的脚步,也是一种生命之旅。

今天,我每次回到故乡,车轮无声地向前,心里仍以行者的脚步连缀起年轻时的艰辛行旅。此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像泉水般从心中涌动而出。

全国各地农民都纷纷外出打工,我的家乡人多数还待在村里,至多是离村不离乡,离乡不离土,过一种相对安稳、自在、自由的生活。这与蓬莱、胶东是一个风水宝地有关,也与家乡父老的生活态度有关。

胶东三面靠海,资源丰富,气候宜人,也少有自然灾害。

蓬莱身处烟台半岛内的渤海湾,我家又在蓬莱市南的内地,像睡在小摇篮中的婴儿。

有一年,弟弟给我打电话,焦虑甚至绝望地说:“小哥,现在麻烦了。”

我让他别慌,先说说什么事。

他表示:“天气预报说,明后天有台风到达烟台,经过蓬莱。现在正是果树开花时节,一场狂风下来,我的果树怎么办?还指望秋天结果呢!”

在弟弟的叹息中,我安慰他:“凡事不要总是往坏处想,说不准台风会绕道走,烟台、蓬莱没事呢!”

弟弟说不可能,并让我给他说明道理。我就分析说:“第一,我们那个地方历年风调雨顺。第二,台风北上,到了渤海湾,就会变弱,也会被旋转出去,因为渤海湾本身就像个太极图,也是一个旋转轮。第三,蓬莱特别是村里集镇周围有艾崮群山阻挡,一定会降低风力。”最后,我还加了一条,“你心态好,有好的精神面貌,台风自然就会变得胆怯。”

我的解释有点牵强附会,但弟弟好像有些信心了,他给了我句赞语:“说得有点道理,看来,小哥,你读了一肚子书,还真没白读。”

接连两三天,我的心都为弟弟和家乡悬着。

突然,接到弟弟电话,他说台风还真的没从蓬莱过,虚惊一场。果树花朵安然无恙。他还补充说,看来,秋后的丰收有指望了。

我的家乡以烟台苹果闻名。只这么说说,一般人都不会怎么在意。

可是,一旦在果树开花季节,你有幸来到胶东、烟台、蓬莱,满树的粉白、满山遍野的雪白,就会让你的眼睛和心灵明亮起来。此时,你一定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仙境,其实,这是最现实的人间。各式各样的花朵,将家乡装扮得无比美丽,也像用诗意点燃了人生,还如醉人的波涛让人心情荡漾。特别是果树花香阵阵袭来,蜜蜂在果树花间忙碌,每个人心中都像是灌了蜂蜜。

那年秋天,我回家到弟弟的果园观光。红艳艳的果实缀满枝头,有的实在承受不住,只得用树干支撑。下到筐子的果实,饱满硕大、色泽艳丽、喜气洋洋,弟弟指着苹果告诉我:“那都是钱啊!”

村里、村头、村外到处都是果实。型号不同,价值有高低。你可能看到粮食成堆,但很难看到苹果成山的气势,用一个字概括,就是“爽”。有一个丰收季,一斤特等苹果的收购价竟达到三块多钱,一个大苹果有时候几乎有一斤重。你想一想,满山遍野的果实能卖多少钱?

这时,最让我高兴的是大哥、弟弟和全家人满脸的喜庆,那上面写满了“知足”两个字。虽然从剪枝、开花、挂果、套袋、打药、下果,亲人们付出很多很多。不过,不辛苦耕耘,哪能有好的收成?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了。

有一天,我接到大侄子发来的照片,是关于我大哥欢乐劳动的场面。在照片上,大哥双手抱着一棵大花生,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还带着泥土与绿叶。茎叶仿佛是一棵树,结的花生果实有百十个,饱满、结实、晶莹的花生就像一个个白嫩的胖孩子,谁看了都禁不住喜欢。大哥笑容可掬,有主人翁的感觉。

晚上,我给大哥打电话,祝贺他的丰收,特别提到那棵巨大的花生。

大哥自信满满地说:“我也从没看到这么大的一棵花生,真是奇迹!”

我劝他少干活,让儿子们多干。

大哥就说:“没事,我就帮他们掌掌眼。干了一辈子活,不干活,浑身不舒服。再说了,不干活了,对身体不好。”他还说,“现在政策好了,日子过得活泛了,干活心里来劲儿,挺好的,确实挺好的。”

大哥连用了两个“挺好的”,我心里也跟着敞亮起来,感到“确实挺好的”。

手机、微信、视频、互联网,大大方便了人们来往和相互交流。我常接到家乡的亲人、老师、同学、朋友发来的信息,那是我小时候做梦也做不到的。

有朋友问我,哪个地方好,介绍介绍,他想出去走走看看。我推荐我的家乡。

他们在归途中,往往忍不住给我打电话:“兆胜,真神了。”

我问,怎么回事?

他们就说:“一进山东,视野就开阔了。来到胶东,一马平川,只坐在车里看,就有进了仙境的感觉,仿佛自己也成了仙。”

朋友的话中,还没说过蓬莱仙境呢!更没说到我那个处于南山中的小村子。

【王兆胜,1963年生,山东蓬莱人。文学博士、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现任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副总编辑、《中国文学批评》副主编;兼任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科学高等研究院特聘研究员、闽南师范大学“闽江学者”、鲁迅文学奖评委、《文学评论》编委、中国文学批评研究会常务理事、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出版《林语堂的文化情怀》《林语堂大传》《林语堂与中国文化》《20世纪中国散文精神》《新时期散文发展向度》《散文文体的张力与魅力》《天地之心与散文境界》《王兆胜学术自选集》等著作十六部。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等刊物发表论文三百余篇,被《新华文摘》等转摘六十多篇。编著《百年中国性灵散文》《精美散文诗读本》及散文年选二十多部。有散文随笔集《天地人心》《逍遥的境界》《负道抱器》《情之一字》等,不少散文入选中学教材、中高考试题和散文选本。获得首届冰心散文理论奖、《当代作家评论》奖、第四届全国报人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