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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
来源:《青年文学》 | 朱婧  2022年08月21日22:03

姗姗而来,全身披着白纱,就和她的心

灵一样纯洁

她的面容被面纱遮住,然而在我的想象

之中

她的甜蜜和善良使她的整个人都焕发出

光芒

她的面容是如此清晰,如此快乐,没有

任何一个人能够及得上她

——弥尔顿《梦亡妻》

我曾经非常喜爱鼠妇,在红砖平房背阴处,搬开地砖,挪动花盆,把鼠妇一只只从湿润的泥土里翻检出来,放在掌心,用手指拨动它蜷缩成团的身体,看着它难以翻身的拙笨姿态,让我乐此不疲。那时候,我不称呼它为鼠妇,它在我口中的名字是西瓜虫,潮虫是被使用更多的称呼。如果你看过一本名叫《地下100层的房子》的书,那本书里,地下有一整层就属于潮虫,潮虫们会将自己团成保龄球,让同伴扔出去。鼠妇是忠厚的游戏对象,它没有让人生理不适的黏液,黑色硬壳使它不至于太过软弱,它也不会对我产生任何威胁。我曾经是那样热爱鼠妇,究竟从何时起变得疏远了呢?如今的我别说是鼠妇了,对各种生物都感到厌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已经把自己封闭在围城内了。我的太太变成鼠妇后,我能感觉到围城在微微震颤。

我的太太和我通过相亲认识,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工作的写字楼附近的茶餐厅。那种餐厅一度非常流行,宽敞皮革座椅相对,柔和吊灯悬挂,古典主义静物画装饰,提供简单西式餐食和中餐,后来却逐渐消失,仅存的几家也成为遗迹一样的所在。第一次的见面,她最吸引人的质素是一种幼态,或者说是直率的眼神举止带来的一种气质。这种气质后来成为年轻女性追求的风尚——白瘦幼的审美标准化为种种细则:让眼角微微下垂眼圈微微发红的无辜感泪眼妆,甚至在耳垂、锁骨扫上淡淡腮红制造娇羞感。我以为我可以一眼看穿矫揉造作,我以为我从平庸之辈中走过,才会如此强烈地被她吸引。

我大概只在儿童那里见到过那样透亮的眼神,她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坦白。她并非不美丽,而是那种端正的美丽超越了性别,很难说能唤起欲念,但又如此可亲,带着毛茸茸的现实感。那张可爱的面孔在对面,她旁边是另一张和她一般可爱的,甚至更可爱一些的面孔。同我的太太并排坐着的人是她的发小,他们从幼儿园到高中都同校,大学也在同一个城市。沐的母亲是太太的母亲的牌搭子,太太的父亲和沐的父亲是高中同学,两家一贯要好。太太和沐最终长成了姐弟一样的伙伴,太太本科毕业后的第一次相亲,沐陪着她过来,漂亮的两个人坐在那里,像双生子一般亲密,看向我的眼神,也并无冒犯的意味。

太太的大学专业是幼儿教育,从本城一所著名的师范学校毕业。那所学校很漂亮,黄墙红瓦,绿色梁柱,春之关山樱、绣线菊和紫藤,夏之绣球、木槿和合欢,秋之木樨、野菊和银杏,冬之郁香忍冬、吉祥草和茶梅,四季植物和着风声奏响不同乐章。校园内猫咪傲慢自在地行在路上,挂在树上,追着鸟雀,扑着昆虫。这些景象,在太太婚后随手涂抹的画儿上能见到。只是她用iPad的Procreate画的那些画儿有着工业化的质感,更像照片,或许天然材料才更适合表现天然对象。天然,正是天然让我的太太成为这个时代弥足珍贵的良才。在南方小城的丰足家庭,在四季自然和父母的爱意中长大,到中等城市完成她的大学学业,见识和欲望调配得恰到好处。她没有经历过混沌和肮脏,对动物友善,对儿童和老人友爱,相信爱能战胜一切。如果不是毕业后和我立即结婚,太太大概会成为一所不错的幼儿园的老师。一般幼儿园的带班老师中,会有一位成熟的老师作为排名第一的老师,排名第二的老师多数是新鲜毕业入职的。她们往往穿着色彩清淡质地柔和的束腰连衣裙,头发清洁蓬松,长度刚刚好到肩膀的位置,牙齿洁白,笑容明朗。若路过一间外观可爱的幼儿园,我仿佛能看见我的太太站在门前迎接孩子们的样子,那形象我是那么熟悉,因为结婚后,我的太太以这样的形象在我下班到家时,打开门迎接我走进玄关。可是,我的太太没有一次能真实地站在一所幼儿园面前,去做一个被爱的老师。

因为她在我们的婚礼上点头承诺,应许做我的妻子。她披着长长的头纱从通道的那一端向我走来,穿过缀满茄紫马蹄莲、紫丁香和粉色火鹤花的花架走向我,手捧着由荷兰绣球、银莲花和紫红色芍药组成的手捧花。头纱边缘精致的蕾丝花边娇柔地衬住我的太太毫无瑕疵的面孔,她微微仰起头看向我,她是我见过的真实的人类中最美丽的一个,毋庸置疑。

婚后我对太太提出不要出去工作的要求,她连软弱的抵抗也没有。她从学校离开就走进家庭,做了我的妻子。我一度相信她喜爱这种没有压力的生活,比起那些同她一般年纪朝九晚五在通勤的地铁和办公场所里日夜消磨青春的女性,她很早就可以从容地出没于这个城市最好的消费场所,她买东西之前不需要小心地询问价格或者翻取标签,她的天真和骄矜不需要受到现实的破坏。她回报予我对于家的热爱和投入,她很容易建立起一种让生活流畅到丝一般滑顺的日常,她给了我美丽舒适的家。

沐送给太太一只小狗作为结婚礼物,那是一只白色巨型贵宾,鼻头湿润,杏仁状的眼睛、略窄的头骨和钝感的眼神如购买它的人一般,并不显得聪明。沐和我们差不多的时间结婚,也是通过相亲。像太太和沐这样美丽的人,在结婚这件事情上几乎不用表现出太强烈的意愿,他们只需要顺着命运的水流抵达一个结果,因为总有另一方会比他们更渴望。沐是经济专业的名校毕业,不过他早早离开证券公司,去了一间与证券相关的报社工作,拜访广告客户,投放资讯信息,做一些离专业不远的低竞争性工作。男性的美丽造成的脆弱感和优柔寡断的气质在他的身上一览无余。回想相亲日,他站起来同我握手,坐下来倾听我和太太的对话,眼神流转不多,却自有一份滞钝的诚实。他明确自己在现场的责任,试图时时警惕,但无法掩盖自身的局促。面对同性的我,他仅仅处理好无所不在的被比较的压力就已经不易,更难说去保护身边人。面对这样的对手获得的胜利甚至是寡淡无趣的,我在太太赞美和仰慕的眼神中起身,去取车送他们回去。她和身边人亲密无间的场在那一刻被破坏,她逐渐脱离,试图独立,我看到她身边人不可掩藏的失落。我走出餐厅,隔着落地窗回头看他们,我看到太太与他热烈对话,欢悦的神情,我看到他把目光投向我,却很快移开。

如果去看太太的童年相册,很难把她同今日站在我面前的优雅女士联系起来。她那时更像一个男孩,精力充沛,自由自在。她在公园里的秋千上,荡到很高的位置,她甚至不是坐在上面,而是站在上面,用小小的身体迎接清风和晨光。太太小时候也喜爱过鼠妇,在家中小院子里,她一只脚踏上花坛边缘,拿住小铲子,聚精会神在泥土里翻检。春天从江岸的丰茂草坡上往下滚;夏日午后跟着大孩子们骑自行车在小城的窄巷中穿梭,停下车,黏糊糊的手接过推着冰棍箱的老头递过来的一根牛奶棒冰,是她最快乐的事。那个老头,把另一根递给了她身边同样晒得黑俏的沐。沐还会和她一起,在公园的碰碰车上,在湖面的鸭子船中,在生日宴的蛋糕前,甚至,他们俩一上一下挂在公园的滑杆上。那些影像留在了他们的家庭相册,成为我无法触摸到的太太的一部分。

那只狗在我们的屋子里住的时间很短,仅仅三个白天和两个夜晚。我进屋的时候,那只狗取代太太站在玄关的通道迎接我,在射灯柔和的光线下,白色的细卷毛发呈出凝脂般的蜡色,并着它略微呆滞的表情,不像活物,却似画中物。太太刻意让它单独迎接我,它却没有迎上来,它转头离去,觅着太太的气息向厨房去,绕在她的脚旁。太太走出来,它跟随着,太太的表情里有希望也有请求。当晚,太太在客厅给它放好了窝和食盆。睡前,它发出啾啾的叫声,用爪子挠动我们的卧室房门,迫切地要求进来。太太出去安抚它,在客厅陪了它好一会儿,待她回到卧室,它又坚定地跟过来,持续地挠门。最终,太太把它的窝拿到了我们的床边,它爬进去很快安静了。在被送过来之前,它已经在宠物店寄养了一周。沐认为它长大些,习惯好些,太太照顾起来轻省。他一并买好了它的卧具、食物和玩具送过来。可它到底年岁还小,脾性又懦弱胆怯,换了新的环境,总想和我们一起睡。只是对我来说,不耐烦的直感盖过试图理解的意愿。第二天晚上,我坚定地同太太说让它睡在阳台,把阳台的门锁上。它的应对之道是在阳台发出凄厉的叫声,它的声音虽然不大,却相当尖厉。物业接到邻居的投诉,深夜按响门铃请我们务必处理好阳台上的狗。太太一边道歉,一边解脱般地打开客厅门,它似一道白光闪入室内,她把它抱在怀里,抱到我们床铺的角落。这是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我们睡。我看着太太抱着它的样子,才发现这只据说是巨型贵宾的小狗,蜷缩在我的太太瘦到手肘突出的怀抱里,也只是那么小的一团。她们两个从客厅的楼梯走上来,走进主卧,像两只孩子气的幼兽。太太的宽大的白色棉质睡裙,被从露台吹进的风鼓起来,她们好似驾着云朵浮上来。

曾经,如果有人问我男女之间有无另一种情谊,我会觉得可笑。但是,在我太太和沐这里,我承认我的恶意毫无必要。不仅照片记录的两家人共同的旅行和饭局,还有无数我无法和她共同经历的时刻,皆能看到对方的影踪。他们的照片被小镇照相馆放大挂在橱窗;他们一起上过地方新闻,因为被选去中学新校区奠基礼上诗歌朗诵。令我记忆深刻的却是一件小事。太太和沐所在的小城中学安排过一次学农活动,其实也就是乘巴士到离小城不到一小时车程的乡村观览。“那景象并不陌生,”太太说,“春天从位于小城边缘的中学骑车十多分钟就能看到郊区的油菜花地,黄色蜜蜂和白色蝶子都是常见的。”可那次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们要好的几个人离开旅行巴士驻留的主干道,顺着灰白色石子混合的岔路前行,道旁是水杉,两侧尽是农田。他们走上田埂,直走到田地中间的阔道,两边有沟渠。沟渠尚湿润,但不见多少水,土壁上可见一个个孔洞,旋入不可知的幽深。这对于没有农事经验的他们来说是陌生的,他们猜测着,那是龙虾的洞穴?还是螃蟹的?还是黄鳝的?并没有一个明确答案。蛇是在那时候出现的,起先是一条,细长的,横在道路中间,接着另一条靠近过来,身体团起,两条皆是泛黄的土色,灰扑扑不起眼的模样。他们三五个人停住脚步,却没有一个打算后退,他们就静待着蛇,蛇也全不顾望他们。“然后呢?”我问太太。“然后蛇散了,游入了沟渠,我们继续往前走。看到蛇的关键是,不要让它离开你的视线,就不会害怕。”太太这样说。经历了蛇之冒险,上车晚了的他们坐在了最后一排。沐和太太,恰好在座位的中间,直面着过道,沐微微侧身护着她。一点残余的兴奋过去,车内谈闹声渐渐平息,睡眠之神悄然张开羽翼覆上在暮色中摇晃的车厢。太太睡着,梦的结界开启,她的头靠上了沐的肩;也许,是沐用手托着她随着车厢节奏点顿的下颌,像护着宝石。

送走这只狗,她只花了一天时间。我离开,再回家,她摆好餐桌,端上晚饭。狗已经无踪迹,仿佛从未存在过。这一天,我的太太是这样度过的。她送我出门,买了火车票回到距此一个半小时车程的她的家乡小城。她背了一只布包,过安检的时候,把狗的头略略往包里按了一按,让它隐没其中。十年前火车站的安检比较宽松,没有人特别留意我乖巧的太太和那只乖巧的狗。她把那只狗拜托给了沐的一个亲戚,那个亲戚在一个老旧小区开了一间超市,有足够空间养育那只狗,那只狗有它自己的命运。她乘当天的火车回来,去菜场买菜,做饭,等我回家,一如往常。我的太太没有告诉我,在火车上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时,隔着布包摸着狗温热身体的触感,以及把它交给他人离开时,它是否又曾尖厉地叫唤?她如何回应它热切的眼神?后来,太太会定期购买猫粮,喂养小区里的野猫。她在固定的几个地方放了食盆和水盆,每日去添加更换。不多久,她就几乎认得了小区内所有的野猫,我们下楼散步的时候,她能指着某一只,说出细微的特征。但她不给它们取名字,只以特征称呼,她说名字是区别家猫和野猫的关键,情感不可过溢到给野猫取名。

“看到蛇的关键是,不要让它离开你的视线,就不会害怕。”我娇养的妻子离开了紫马蹄莲、紫丁香和粉色火鹤花装饰的婚礼,黑色的婚车在细雨中载着她返回我们的新居,雨滴在车窗疾速漂移。下车时,婚纱的裙摆被轻轻提起,我看到她纤细的鞋跟、紧绷的小腿,美丽又脆弱的景象闪现。胖胖的五福奶奶,燃起线香绕着她的周身游走,祝福她富丽而多产。她走向她未来的家,白色蕾丝的手套包裹着她的手,像等待拆开的礼物,被交代在我的手掌,我感觉不到她的温度,也感受不到任何力量和回应。我不曾知道,也不曾想过,她是否害怕。

她很快习惯了一个贤良妻子的角色。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她一定做好了饭,端上餐桌。她也一定洗过澡,吹干了头发,穿着清洁的衣衫,总有馨香。新烘干的毛巾叠放齐整,卫生间的地面干燥,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她需要计算好我回家的时间,提前做好饭菜,在饭菜不至于冷却、我也还没有到家的短暂空隙,迅速地洗好澡,吹干头发。她没让我看到过狼狈,她总把事情做得好像天生就该那样。或许为了方便,她结婚后不久就将头发剪成了短发,只超过耳朵一些。夏天的夜晚,我们在小区附近沿着江岸的公园骑车,穿着宽松T恤和短裤的她像个男孩,平时收敛起来的生命热量此时闪现。她喜爱将车蹬得飞快,冲在前面,远远回头看我,复又继续向前;通过减速带时,她灵活地站起身来避开颠簸;有时她停下等我,与我并行。路灯下的树影在她的身上移动,我看见她的背影、她的侧脸、她剪短的黑发、她动辄露出的精巧耳垂,蝉鸣吞没了无声无息的闲静光阴,我们似乎可以这样无穷无尽骑行下去。

婚后的第二年,太太第一次怀孕,只是五十天后她失去了那个胚胎。我把装有机票和酒店确认单的信封放在她枕头下面,带她外出旅行。一年半后,她第二次怀孕。那次怀孕异常艰难,发现怀孕时在五月,胚胎的数值不甚理想,她每天早晨步行去社区医院注射黄体酮。六月时,她的背部突发了带状疱疹,孕期不能用药,只能自行恢复,病期被延长,神经痛并着渐生的暑热折磨着她,她多数时间只能趴在床上。夏夜,她解开连衣裙背后的衣扣,敞露那处尚在炎症发作的伤口;肩胛之上,她柔弱的脖颈在床边低垂,似已不能负担更多一点的重量。夏日之夜,有如苦竹。整个六月,病症未愈,对于她腹中胎儿的命运我们或多或少已有所准备。七十天的时候,那个曾经有过胎心的胚胎停止了发育,在B超的照片里,能看出如幼芽一般的手脚形态。太太第二次失去孩子。她背上留下了一个淡色瘢痕,偶尔的神经痛还会造访她。

我认真和她谈过,也许我们未必一定要有一个孩子。那几年,我密集地安排两人的旅行,我带她去主题乐园,参与人群中的歌舞狂欢,守候城堡上的激光投影和盛大烟火。我带她去海边酒店,清晨和傍晚同她赤脚在湿软的沙滩走过;在下午热乎乎的海风里,团在沙滩椅上玩着手机游戏的我,偶尔看向她,看着她在一旁看小说的专注神情。在海岛的时光,我骑摩托车载她去路边摊吃辛辣有味的食物,去周末集市买手工制品。那些旅行照片上的她,笑容总是倦怠,不经意就呈现出圣母像一般的哀伤表情。

我们回到家,希望从生活被中断的地方接续,重复的日夜看起来波澜不惊。破绽从哪里出现?也许是某次,我进入那间我几乎从来不去的储藏室取某个东西。家中所有的物件在用完之前总会补上,新的卷纸、新的牙膏、新的洗发水、新的电动牙刷头,还有新的毛巾、新的床品、新的锅具、新的餐盘,总是崭新,总是有序。我进入储藏室,看到分类整齐的备用物品,归置在一个个贴着标签的储藏箱。走到更深的搁架处,我看到的是一个个纸箱,里面堆放着大量家中从没有出现过的品牌的日用品、清洁用品、洗护用品,大多是小包装,一看即是试用装,数量上来说,支持一个小型便利店的货架足矣。我在那些物品的包围里深深困惑。过了几天再去看,这些箱子减少了一些,又增添了一些。仔细检视,种类之繁多超过我的想象:卫生棉、须后乳、牙膏、面膜、洗衣皂、柔顺剂、垃圾袋、鞋刷、沐浴球、花洒、防雾霾口罩、麦片、蜂蜜、全脂牛奶、姜茶、洗手液、代餐粉,甚至停车牌、HDMI连接线、USB分接器、烤箱烘焙工具套装,最多的依旧是各种的护肤品、洗发水、护发素和沐浴露的试用装,各种品牌的化妆镜、化妆包。揭秘过程丝毫不复杂,只消在夜间等太太睡着以后,打开电脑,点进她常用的购物网站,点开订单记录就可以看到,我的太太以几乎免费的价格,购买过老人运动鞋、男士钱夹、手机壳、豆浆粉,用一元买到枕头,九元买到夏被。再翻检门厅入口处的抽屉里存放的快递单,可以看到定期往那间被送养了小狗的小区超市邮递物件的底单。我的太太,用她VIP客户的身份申请大量试用装,用网站发放的各种代金券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买来大量品牌用以商品推广的试用品、网站用以增加用户黏性的惠利商品。这些对于她来说毫无用处的东西,被她拿来送给他人。那些低价订单,夹杂在太太为我们日常生活精心挑选的固定品牌的消耗品的订单里。一页页翻下去,好像翻不尽,记录的是她Price Hunter的履历。一个是连厨房剪刀都要精挑细选的她,一个是像开玩笑一般买了十套一元一套的指甲刀套装的她。那种套装每天只有两个时间点发放大额优惠券,每天只可以领一次,我的太太必须每天准时领到优惠券再下单,连续十天,才能完成这样的订单记录。储藏室里的这一箱箱东西,都是她这样买来的。我不知道她独自在家的时间,花费了多少在这些事情上。每日回家,开门迎接我的永远是馨香轻盈、游刃有余的太太,她拥有克制的美德。

生活展露的细小破绽,打破了完美,却有真实的留痕。也许是再一次,我提前回来的时候,家中一切如常,只书房里两台电脑虽然关闭了,机箱依然是温热的,放在一旁的两台笔记本电脑也是如此。太太在做什么事情需要同时用四台电脑呢,任何一种电脑游戏,需要组队,需要刷分的,都会需要她执行这样的操作。她从不爱玩游戏,可如果这些事情,是她智慧和能力的另一种明证呢?我知道她在无意义地消耗时间,累积毫无价值可言的物品。是何时开始,持续了多久?我无法开口和太太正面交谈,更不觉得她需要帮助。我以为以她的克制警惕,让生活回到正常的轨道并非难事。我猜想她只是在尝试,她已经解锁了厨艺软件上的一道道复杂菜式,攻克了各种各样的甜品的制作方法,也许她只是在制造和尝试新的目标。

只有我的太太在家时,她在做什么?她是怎样一个人?她曾经的生命能量,在被压抑消减后,残留的部分是否变成幽暗的气团四处奔走?如果我打电话告诉她我刚刚下班准备开车回来的时候,已经在楼下的车库了,如果我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敲响家门呢?可是,即使知道所有,我还是无法打破那道界限。她在婚姻里造像,我以为守住那座像就是守住了家。说话很重要,说话比性重要,可是我们始终没有办法说话。我看到从容自在地说话的太太,只有那一次,隔着落地窗,我看到她对着沐热烈陈说。我很难道出真心,那好像是一种软弱的证明,而她似乎在把自己培养成一个理想的妻子的时候,首先学会的是沉默。

我们依然亲密,我总是准时下班回家,周末的时间多数陪她;我在情人节给她订花,在纪念日给她礼物;我们不知不觉分了房间睡,以作息不同为理由,她习惯更晚睡,也需要更早起来准备早餐。我是在同她结婚的第七年,有了第一个女朋友,后来又有了另一个。在太太变成鼠妇的时候,我正交往的女朋友,是交往时间最久的一个。在一年前的马蒂斯展上,我在一幅或许不是最出名的画作前停留了很久,久到成为我的现任女朋友的人,以为我感兴趣,主动上前来帮我讲解。不过她并不知道,完全不懂美术的我当时只是发觉画中的沙发和我家中沙发的配色恰好一致而已。这个女朋友是和太太不同类型的女性,她高中开始在国外念书,拿海外护照。从头发到牙齿都精心打造,从衣衫到包袋都是名牌物件。第二次同我见面,在我送她回家车停在地下车库时,她通过健身房锻炼和有机饮食严格管理的身体,就矫健灵活地从副驾驶位滑入我的怀里。她志在必得,我来者不拒,彼此心知肚明,共襄盛举。我赞美她的康健和自信,这些我的太太很难再有的美德。

一个政券投资的标志性人物,在前一年的冬天死了,这一年股票交易市场腥风血雨,类似十四年前。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那些早年富人在做交易,斯人或逝,交易记录还在,数据分析人性依然有效。贸易利润流被贴现,金融杠杆撬动了超前消费。这个过程类似恒星塌缩,偶尔耀眼。我的太太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长大,也许也身陷更深的幽暗,而我在另一种游戏中已经能找到让自己轻松的方法,只消维持一个体面的外观。我的太太在吃饭的时候,会突然和我讨论一些无关的问题。她告诉我,她去商场购物,她看到名店门前永远排着等待入场的队伍,她从人群中走过,看到不同的面孔拎着不同的——她能清晰读出来品牌名并猜到大致消费额的——购物袋。她问我:“人们的生活真的如此富足并且满足吗?”

也许是我,一直试图把她隔绝在根本不存在的幻景中。沐在离婚的进程中,他同妻子分居已经一年。我知道这件事,并非太太告诉我,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恢复了密切的联系,婚后因为世俗的理由他们早已疏远,尤其,当沐轻松地获得麟儿而太太长久地陷入生育之苦后。我知道此事是因为沐的妻子滋扰的电话打到了太太的手机上,我看到太太强烈震惊的表情。我太了解,看起来在家庭生活中如此从容的她,在面对外部世界时的不堪一击。可以说是一种易感,不善处理,易受打击,挫败感进一步加剧了她的恐惧。电话再一次打过来时,我替太太接了,简单言语来去后果断拉黑了号码。沐最终娶了一个颇有家产的女性,但无意外,对方和对方家庭的强势让他的婚姻生活过得并不愉快。分居后他同太太说起过自己当年的软弱,后悔于那点想在婚姻中获取捷径的贪心。强者节节胜利,软弱者大概会尸骨无存。他回旧居接孩子时,手机被妻子拿走了,于是她的电话打到了太太这里,对方警告太太不要冒犯他人的婚姻。我告诉太太不可以指望其他人像我一般理解她和沐的友情,她只是一如既往地沉默。时间好像又回到相亲日,他们俩并排坐着,可怜可爱的一对,他们都是那么美丽而无用的人,他们都只能仰仗更强大的人,抑或顺从地走进谎言的牢笼。

太太离开学校,离开家,来到这个我为她而设的新居,做了我的妻子,整整十年后,她变成了鼠妇。为什么我的太太变成的是鼠妇?不是一只夜莺、一朵玫瑰,或者一只松鼠?她同时拒绝看到、听到、说出,以鼠妇的姿态。当她变成小小的黑色一团在我的掌心时,我不厌恶也不嫌弃,我是害怕童年时期荒诞的恐惧会跟上我,害怕回到只有我了解的生命早期的恶战。从暮色四合的田野,走到灰色碎石子铺就的乡间小路,无名的怪兽渐渐跟上我。道边所有的房屋合谋一般在这一刻同时紧闭,我越跑越快,它越追越紧。幽蓝色的风景从我的耳边掠过,道路上凸起的坚硬石子透过薄薄的鞋底一下下重击我,心脏剧烈跳动的声响占据我单薄的胸腔。我跑进自家院落,撞开没有锁的屋门,冲进一片黑暗,我用力合拢门扇,背靠着门滑落在地。这房屋内,没有一点光线和声音,父母还没有从田野归返,这古老房屋内与我同在的,只有世代祖先的幽魂。我生活的真相还没有复苏,但已凭一己之力摆脱了巨大的恐惧,获得安全,却陷入孤岛一般的至深的幽暗和孤独。我的太太,在我的手心变成了鼠妇的那一刻,提醒着我从没有能够真正逃离那样的时刻。

回到世纪初那个小城十字路口的照相馆,太太穿着海军服、斜斜地戴着海军帽的写真照片被放大展示在橱窗里,近旁是她亲爱的友人。十四岁的她露出七颗牙齿的笑容,在十年以后将我一击即中,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热爱那张面孔。许多次,她在我的面前,坐在床边叠衣服,一时抬头,目光迎上我,她递来一朵温存的笑容,我恍惚回应,一瞬间的心惊,一瞬间的心疼。那是我们婚姻的第七年,我已经迷途,却无法知返。

(刊发于《青年文学》2022年第8期,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