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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第一代民营企业家的“金色河流” 鲁敏:时代映射到我笔下
来源:北京日报 | 张玉瑶  2022年08月18日15:33

将近五十岁,作家鲁敏觉得时间的沉淀和社会的变迁好像自然而然地投射在了她的身上,也投射在她的写作中,形成一种突破之力。如果说上一部长篇小说《奔月》中刻画的女性意识、上上部长篇《六人晚餐》中描写的城乡结合部产业工人命运和她自身的经验都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今年最新出版的长篇《金色河流》所叙述的关于垂暮企业家的金钱帝国的故事,看起来则完全在她作为一个文化从业者的经验范畴之外。但从另一方面,关注到这样一个群体、一种题材,她又觉得是写作者的题中应有之义——物质的变化、财富的积累、阶层的流动,存在于我们每天的普通生活中,那些财富创造者的故事和背后的价值,值得被看见和书写。

《金色河流》是一个色彩驳杂的故事:改革开放以来的第一代民营企业家穆有衡在晚境迟暮之际,回望白手起家筚路蓝缕的一生。暗流涌动的创业史,最后渐渐走向澄明,鲁敏一层层剥开洋葱瓣,我们发现内里终究是对人性的描摹。

以敬意观照财富创造

《金色河流》动笔于2019年底,但其实这个主题早已在鲁敏心中盘桓超过二十年。她曾在邮局做过多年企宣,工作之一就是剪报,从报章豆腐块里发现资讯信息。她所在的苏浙作为改革开放先头地区,小老板是区域经济的基本盘,媒体一再以传奇手法渲染这些发家致富者的恩怨情仇,让鲁敏读得津津有味。普通人茶余饭后,也将这些“暴发户”的故事作为谈资。商业在她的周边生活环境中,不仅是一种逻辑,也是一种氛围,最终成为一种无意识的积累。

直接触发写作灵感的,是鲁敏后来遇到的一个江苏宜兴的老板。老板做通讯器材,白手起家,事业有成,但令如今已年迈的他颇为感伤的是,胼手胝足打拼出来的家业如今面临无人继承的境况。他的儿子在国外学考古,对父亲的生意版图完全不感兴趣,其他子侄则觉得这种劳动密集型的传统企业在互联网时代过于落后,没有人想接手。讲起这些时,老板很悲哀,觉得他一生奋斗的努力荒废了,辛苦创业却并未得到子辈的尊重。鲁敏看着他手上长出的老人斑,突然间,觉得那种创业者的孤独诉说格外真切。

就像这位老板的儿子,鲁敏身边接触的也多是文化从业者,对于商业、商人、金钱、财富,常常有一种傲慢和偏见,甚至有道德高地的逻辑惯性,就算呈现于文本,也被付之“土财主”或豪门恩怨家产争夺的想象。但在与他们切身接触后,以及阅读那些有私人记忆色彩的早期民营企业家传记的过程中,鲁敏越发这觉得有失偏颇,相反,这些人物身上有着种种闪闪发光的质地,比如从小处着手的勤奋能干,比如从细微处着眼的精明敏锐,还有对事业的珍视与郑重。

有一些真实的故事给鲁敏留下深刻的印象:有一位小老板,每一次参加竞标物流时,别人都开着桑塔纳带着秘书,他只能带着唯一的一套西装坐公交车去,下了车才找个地方换上,可最后他却赢了,因为他无比心细地计算组合了纸箱尺寸,将运输空间最大化,成本降到最低;还有一位,通过研读政策,从“全民健身计划”中嗅到商机,做大了塑胶跑道生意。这些故事都被鲁敏化用到了书中的穆有衡和他一班朋友身上。这些创业者在“金色河流”中固然有泥沙俱下的一面,但同时也披沙拣金、创造了新世界。

“四十多年来,我们眼看到的周围一切,包括我们的娱乐、交通速度、生产效率、GDP,都日新月异、勃勃发展,这背后有很大一部分人,将他们终身的精力和价值都投在里面,成为我们社会物质创造的基本盘,他们值得被时代铭记,但我们的文学,在讲述和书写他们的故事上,还远远不够。”鲁敏不讳言自己对他们的敬意,这成为鲁敏书写这个故事的初衷。

物质背后的人性维度

《金色河流》开篇,便是叱咤一生、野心勃勃的企业家穆有衡对往昔的回望。尽管鲁敏以怀有敬意的态度去关注他们这一群体,但落在小说文本,这并不是一个歌颂“创业史”的故事,而最终是关于“人”的。

用鲁敏的话来说,这是一个“自我检与身后流传的故事”。对垂暮之年的人来说,回顾是一种本能,记忆中涌现出往日种种,有创造也有错误,有辉煌也有遗憾。穆有衡最关心的也是身死之后能够在世上留下什么,以及如何留下。血脉与家业的传承是首先考虑的,然而与雄心壮志对照的是,大儿子穆沧是阿斯伯格征患者,难以与正常社会交流,更遑论生儿育女;二儿子王桑被寄予厚望,一路受规训终至叛逆,醉心昆曲,多年丁克;还有一个神秘的一直受穆有衡资助的干女儿河山,牵扯出横跨两代人的恩怨往事。

一路经历和儿女们的博弈,在痛苦与自我辩护中的挣扎,最后的结局抽丝剥茧,却是回到了对爱的探寻。穆有衡阴差阳错走上慈善的道路,以另一种方式留下声名;儿女们也渐渐对他们眼中原本城府深沉手腕强硬的老父打开心门,在父亲故去后相互陪伴。泥沙俱下的“金色河流”奔涌至下游,渐渐宽阔、澄明、平静、温暖,堆积成沙洲。鲁敏说,这是意料之外的走向,她自己也未曾预见故事会走到这里。她的初衷本是想突破一直以来对精神层面的探讨,转而书写人和物质的关系,但最后依然辗转回到了精神,回到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依偎,对生活的理解和对人生的定位。“我的核心问题原本是财富的流传接力,但与此同时,真正触动两代人心灵、引发共振的反而是一些无形的东西。我想这恰恰体现了人性与生命流动中可贵的东西。”鲁敏说。

小说中,河山是性格鲜明的人物。她孤儿出身,来路不明,行事泼辣,从小到大一直接受穆有衡慷慨到近于纵容的资助,随着晚年穆有衡重温旧事,她的命运才像拼图一样一点点完整:当年,因不相信发小何吉祥的“露水情缘”,穆有衡未按嘱托将何吉祥的打拼所得交给河山母女,造成她们命运悲惨,而他却将其用作第一桶金,自此发家致富。这里面多少呈现出商业中的灰色面相,穆有衡后来的行为,像是一种源自负罪感的补偿。但鲁敏解释,她并不意在做道德判断,也不去计量其中的罪与罚是否能相抵,因为穆有衡一直以来都相信自己是在最大化地利用金钱、流动金钱,这是出于一种商人的本能。至于他最后用慈善的方式处理他的财富,帮助有需要的人们实现梦想,在鲁敏看来,这是一种现代化的财富观念,也就是让财富走向了更广阔的社会化用途,而之所以有这样的转变,则是他在与周围人的复杂关系中“艰难而微妙”地达成的,这里面包含着一种从无意识到有意识、成长性的财富观。

商业和艺术之间

钟爱昆曲的次子王桑,在小说中构成与穆有衡的商业版图对照的另一条线索。就像那位曾向鲁敏讲述悲哀的宜兴老板一样,王桑对父亲对财富、利益的追求感到排斥反感,反而在式微的戏曲艺术中感到自得。

将物质与非物质作为“对照组”,鲁敏一开始也怀疑会不会显得有些突兀,但随着她找到叙事的切入点,越发觉得两者形成了张力,也有着共同之处,那就是,二者的流传接力,都需要一代代人身在其中的执念与性情相托。

鲁敏本人正是一个昆曲迷,在昆曲业界有不少至交好友。就像小说中的昆曲团团长木良,现实中她也遇到许多这样对昆曲怀着热爱和传承之心的人,对昆曲的流传感到焦虑,感叹如今全国从事这一行当的只有800余人,不想让六百年历史在自己身上断掉。“这个话乍听起来像台词,很正气纯粹,但是在生活中真的有一个人这么皱着眉头、特别不痛快地跟你讲的时候,我真的蛮感动的。”因此,构思这样一条线索,鲁敏是有自信的,因为“我知道是有这样的人存在的,不是为了虚构才写”。

两条线索缠绕,也呈现了商业和文化之间复杂的关系。鲁敏在书里打比方说,商业就像一个老财主,养了艺术这个儿子,但儿子还不时跳脚骂父亲。当跳脱出文化从业者身份,站在商业主人公的维度上去观察,鲁敏的确有一些别样的视角和体悟。“越是从事艺术的人,越是可以批判、反思、讽刺商业,好像这是艺术家的天然权利,但实际上,任何艺术的发展,都离不开物质的推动。往大了说,如果没有整个时代的物质进步,是没有空间去进行艺术上的维护和创造的。”鲁敏反思说,虽然这是常识,但还是可以用文学再来表达,“我们可以用一种更坦然的心态来对待这些东西,不要觉得不好意思,羞于或怯于面对财富与物质”。

作为小说家“举手发言”

如果说年轻时的写作多脱胎于自我经验,随着年岁渐长,鲁敏发现自己在写作上有了更强烈的自我认知和期许,除了经验,她更希望对她所经历的时间长度和身处的开阔的当代社会空间有所映射。《金色河流》便是她在这种自我期许之下所做出的一次努力。

为了这次写作,鲁敏专门从图书馆找来40年来的大事记,寻找大时代与她的人物轨迹有交集的节点。单休日改双休日、计划生育政策、高速公路的建成、从绿皮火车到高铁……这些词条不仅是穆有衡的来路,也触发了鲁敏本人的记忆。她回想起改革开放后老家村里办了地毯厂,过年返乡的时候,学生和打工妹们挤在一起;还有上世纪九十年代社会教育开放,她去上夜校,同学中有各种职员、营业员、护士等。大事记及其触发的私人回忆让鲁敏感动,“意识到社会的变迁和你生活的时间空间、生命经验是交接在一起的”。

把握和书写时代,鲁敏觉得,难处倒不在于经验和素材的不足,无论看资料、新闻,“只要想找总能找到”,而在于如何超越新闻报道、时代记录的层面,以文学的、小说家的方式去将其呈现出来,成其为一个好的文学文本。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间横亘着的门槛,让穆有衡的故事不得不在鲁敏心里搁了许多年,一直没找到落笔点。直到前几年,她在北师大读研究生班,对当代小说中的非虚构权重产生兴趣并做了相关论文,轮廓和技巧才渐渐清晰起来。这便是小说中的一位特色人物“谢老师”——2019年11月,她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角色作为眼睛,和他一起走近穆有衡的生活。谢老师从前是调查记者,后来蛰伏在穆有衡身边,想从他身上“挖料”,积累写作素材。谢老师就是一片将叙事包裹在内的“洋葱瓣”,他的写作和鲁敏的写作以复调交织在一起,不仅从写作技术上创造了叙事策略,增加了这个商业故事的趣味性,也在一层层“剥洋葱”的过程中,揭示出真相,有意无意地影响着读者对穆有衡这个多面多元多色调的人物的看法。

以小说家的身份对当代“举手发言”,交付出这样一部长篇,鲁敏坦承,在完成作品的同时,她还得到作为写作者的最大教益——她意识到,把个人经验与外部世界的进程紧密贴合,就可以突破自我经验的局限性,达到更广阔的社会层面,置身时代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