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朔方》2022年第8期|马金莲:《红楼梦》慢读随感之二
来源:《朔方》2022年第8期 | 马金莲  2022年08月22日08:30

《红楼梦》是一本经得起细读的书。我一开始当小说读,这些年过去,现在面对这本书,心里早就忘了它其实只是一部小说,它的丰富、驳杂、多面、有趣和深奥,允许我们从不同的角度进入,或怡情养性,或赏玩沉思,或讨论钻研,或分析解读,各取所需,均能满足。作为读者我实在止不住内心对这本书的喜爱,便一边慢慢阅读一边随手记下了一点零散感受,借以抒发一下阅读的喜悦和顿悟。

四、黛玉的清高与孤独

《红楼梦》里“二玉”中的黛玉,和妙玉最相像的地方,便是都很清高,同时孤独。也许正因为这样,曹雪芹才给她们的名字都特意镶嵌了一个“玉”字。冰清玉洁之玉,温润晶莹之玉,但也有区别,最后“二玉”同是玉碎的结局,黛玉是宁为玉碎也不瓦全殉了爱情,妙玉是命运捉弄陷落泥淖明珠蒙尘。如此结局,一个让人痛惜,一个让人惋惜。

相比妙玉,人们可能更喜欢黛玉。一来妙玉的出现并不太多,属于她的专场只有那么几次,况且她处处扮演高冷,让人觉得目空一切高不可攀,是云层雾端的人,只可远观,所以也就没了亲近进而去了解的可能。

黛玉却是现实的人。她就在生活当中,大观园里,早早晚晚,朝朝暮暮,她都在,和姊妹们一处说笑、拌嘴、吟诗,对句,就算生气的时候偷偷哭和躲起来葬花,也还是在潇湘馆怡红院周围的花丛里树荫下,无论如何都在世俗的人间烟火里。

黛玉的清高体现在她的才情上。女子无才便是德,黛玉却偏偏有才。书香门第出身的她,有个重视女子教育的爹,爹曾专门请了家庭教师来教她。贾雨村这个人品德不怎么样,才学却是有的。“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落魄中的贾雨村作诗自喻,让甄士隐大为赏识,从而资助他上京赶考求取功名。可见林黛玉的授业师傅确实有两把刷子,再加上黛玉天性聪慧,所以她在贾府众多女孩儿当中,才情始终稳占第一。连贾母都亲口说,若赌灵性儿,没人及得过她这外孙女。她含泪葬花所作诗篇《葬花吟》成为《红楼梦》全书最精美悲戚的佳作。有才之人,自然清高,古往今来,都有体现,黛玉也不例外。

林黛玉的清高体现在她的孤傲上。其实孤傲和清高是难以清楚区分的,是相伴而在的。一个人孤僻,不合群,就显得有傲气,有傲气的人,自然就给人清高的印象。林黛玉确实不合群。贾宝玉最喜欢大家聚会,一起吃饭喝酒对诗猜拳,热热闹闹。林黛玉说既然有曲终人散心生悲凉的时候,还不如趁早不要聚的好,没有聚的欢才不会有散的悲。虽然贾家大大小小的宴会聚餐,只要不是抱病,她基本都在,但是,我们看得出她总是人在现场,心不完全在。她总是生气,跟宝玉,跟宝钗,跟很多有意或者无意伤害她的人,生气就要离席,逃开眼前的热闹一个人去静一静。所以阅读《红楼梦》就给人这样一个感觉:林黛玉总是不管不顾不懂事一样,半路拂袖而去,而贾宝玉跟屁虫一样颠颠地跑出去哄。你来我往,拉拉扯扯,拌嘴哭闹,没完没了。身份所限,谁都不好明着说这位小姐,但日子长了,大家就都有了一个刻板印象,林黛玉清高、孤僻、不合群,一句话——脾气臭。

林黛玉的清高体现在她的言语神态间。一个人说话做事,甚至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他性格的写照。黛玉进了贾家,在几百口子人的一个大群体当中生活,虽然平日里见面厮混的不过几十号人,但下头那些嘴巴和眼睛可都是盯着里头的。兴儿在跟尤二姐详说荣国府人情世故时这样描述薛林二人:“……我们连气儿也不敢出,是怕这气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吹化了薛姑娘。”兴儿只是一个外头跟班小厮,他鲜有机会进内宅行走,高墙内的各色新闻他却掌握得这样详细。小红和坠儿在滴翠亭说私密话,宝钗无意中听到后为自己脱身临时把颦儿抛出去顶缸,她脱身走后,小红担心地说若今儿偷听的是宝姑娘也就罢了,偏偏是林姑娘,她那个刻薄性子,嘴里饶过谁?连下人们都知道林黛玉平时言语锋利,不知道口舌积德。一个总是爱拿话挤对别人的人,那神态自然不会像宝钗那么和软平缓,林黛玉整体总给人与谁都不想好好说话的感觉,她的话总是带着刺儿,调皮、机敏、尖酸、不饶人。长年累月下来,她越发给人高傲清冷不合群的印象。

为什么黛玉会是这样的性子呢?

一来是天性,生来就心性敏感,娘胎里带着的。别人注意不到的,观察不到的,不往心里去的,她总是能留意到。秋雨绵绵时窗外雨打竹林,敲着芭蕉叶子,淅淅沥沥,噼噼啪啪,别人都在蒙头睡大觉,唯独她彻夜失眠,听着雨,听着风,入耳入心,带出忧愁,一边垂泪,一边咳嗽,一边写诗。《秋窗风雨夕》便是这种心境下的产物。春天花儿开了,花开自有花落,她不欣赏花开的美景,偏瞅着满地落红傻傻地流泪伤神,扛着锄头挖坑埋花儿,“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埋了也就埋了,让那满地花雨归于泥土也挺好,偏偏她又要把花儿和自己身世扯上关系,这就不单单是葬花儿了,分明在提前为自己送行啊。有朝一日,花落人亡,她便如凋残的花瓣不知会飘落哪里。这就不光是一捧落花的事,是愁死人的大事。于是她就哭得肝肠寸断。她细心,本来很多的小事,别人不一定能注意到,她都能看进眼里,放在心上,细细回味,慢慢思量。一次路过戏园子,听到隔墙传来排戏的女孩子在唱:“如这般似水流年,如花美眷,转眼都付诸断壁残垣……”她便入了心,忘了要去办的正事,痴在那墙外怔怔细想,把自己想得愁肠百结。

二来是身外环境影响。自从进了贾府,黛玉的处境可用她的诗句来折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形势对她越来越不利。林如海死了,她成了彻底的孤儿,从只是做客临时寄养变成了无家可归无期限寄人篱下。贾母日渐衰迈,王夫人等人又不怎么喜欢她,她可以依靠的人不多。还有个薛宝钗存在。薛宝钗实在太优秀了,有家财有靠山,又那么会笼络人心,简直是按那个时代最佳儿媳标准打造的,还有个“金玉良缘”的说法在坊间风传,一块美玉,一把金锁,明晃晃成天在眼前出现,这让黛玉怎能不心有戚戚呢?而更重要的人宝玉,他好像也喜欢宝钗,他对黛玉是好,确实好,好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潇湘馆每日必来盘桓,还说他就是变成鬼也要每日里来走一遭。可这位爷对哪个女孩儿都好啊,恨不能把世上所有的妙龄女儿家都放在他身边,他养着,爱着,护着。且不说宝玉这种做派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在黛玉眼里看来,如此不专情的二哥哥,确实不牢靠啊。他会对她的终身负责吗?终有一天面临抉择的时候他会豁出一切甚至是性命为林妹妹而挑战父母之命吗?黛玉没把握。可偏偏她就爱上了这位公子哥儿,死心塌地地爱。诸多原因加在一起,黛玉变得越加敏感、多思、忧虑。

林黛玉很孤独。曲高和寡,心有郁结,日渐加重着她的孤独。我们看到她在公众场所也会笑、闹、打趣人,但转眼间她又会沉入孤独当中去。尤其后来在潇湘馆度过的那几年,人大心也大了,日夜为终身悬心,风声鹤唳惊碎了一个又一个夜梦。贾母老了,宝玉大了,有些话不能说。再不能像初来时候那样耳鬓厮磨,极亲反疏,心与心的距离越拉越大,未来是风雨飘摇中的小船,是大风旷野里的孤灯,是包围潇湘馆的竹林风吟。她只能写诗、抄经,整夜咳嗽,漫漫长夜里忧心着自己的生前身后。孤独是血,一口一口咯出来,蘸在笔尖上,一字一句地写,写出天地间最悲情的爱,吟出人世上最凄美的情。

五、池中清水李宫裁

在大观园的世界里,有纯情懵懂的女孩们,有多情温暖的护花使者,还有一位青年寡居的女子,她就是李纨李宫裁。不用心思量,人们也许会忽略李纨的重要性。她相貌不算多美,头脑才干远不及王熙凤,才华不如黛玉宝钗,无论哪一方面都是略显平常普通的,难怪让人不经意间就会忽略。可细细考量之下,尤其是把这位女子从众多人物的大背景下提出来,让人不得不重新认识她,以及她的重要。

她是长住大观园的主子当中唯一的成年人。可以说关上门以后,她是唯一的主心骨,遇到事情能拿主意,起着带头作用,经管看护着宝玉等一群孩子。大家要起诗社,少不了她,她做考试官,她公平公允,以理服人,深得大家一致拥戴。可见她是有一定才能的。

首先她有着古代妇女的传统美德,包括贤惠、淑雅、宽厚、温良等,这都是封建社会家长们认可的。其次,有组织活动的能力,将海棠诗社管理了起来。再次,文采也是可以的。不然怎么做所有人的裁判?黛玉宝钗的诗词写得固然好,李纨也是能欣赏鉴别出来的。初结海棠社,做咏白海棠诗歌,她评出宝钗第一;后面做菊花诗词,她评出黛玉第一,没有相当的才华,她又如何能评价这些才女的作品?虽然她父亲遵循“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一套观念来养育女儿,但国子监祭酒的家世出身,还是让她耳濡目染具备了一定的才学。另外她还具备世俗生活上的应对能力。每逢家里吃饭,李纨总是和王熙凤一起在地下端汤倒水地伺候。这是做媳妇的孝敬长辈的本分,王熙凤自然做得好,处处精彩,把贾母哄得滴溜溜转。李纨则是老老实实伺候的那一个,一汤一水,尽心尽力,从没出过差错。可见这个豪门媳妇她能够胜任。

李纨除了侍奉长辈,和姐妹们一处相伴,还有个任务就是抚育幼子贾兰。丈夫贾珠英年早逝,留给她一个幼小的儿子。根据当时惯有的社会法则,她年轻寡居,无夫可从,只能守着儿子,一边熬过自己的青春,一边拉扯儿子长大。李纨科子的场面出现得极少,往往一笔带过,但效果是好的,贾兰是个好孩子,这固然有本性使然,更有其母李纨不可或缺的功劳。贾母挺疼李纨的,王夫人对她怎么样,看不出来,王夫人对谁的态度都是模糊的,也许还算满意吧。贾母总说珠儿媳妇寡妇失业的,待遇上也就对她母子优厚一些。加上李纨本人与世无争,本分忠厚,树敌很少,所以也没人计较。有一次酒席上没见贾兰,贾政问起。李纨回话说贾兰不愿意来,说老爷又没让他来,他不愿意自己上赶着来。众人笑了,说他是天生的牛心孤拐。在这里贾兰的性格特点初步展现。这个孩子有气性,有主见,是贾家众多纨绔子弟里头最有志向的一个。守着这样一个孩子,李纨守着一份希望,慢慢等他长大,这也是中国古代众多妇女会走的守寡道路。这里头的辛苦、委屈、熬煎等,也就只有当事人自己最清楚。李纨轻易是不抱怨的,很少跟人诉说。只有那次宝玉挨了打,王夫人赶来护犊,抱着宝玉大哭,提到了死去的贾珠。身后李纨听到,跟着大哭起来。这个一直苦苦压抑的寡妇,终于是借着别人的台子,痛快地哭了一折自己的戏。王夫人是边哭边诉,李纨只是哭,什么都不曾诉说。可见即便哭的时候,她也是理智的、克制的,真要诉说起来,她的委屈应该远比王夫人多。哭过了,也就过去了,李纨的日子照旧,像个老农一样住在稻香村,科子,守寡;守寡,科子,日复日,年复年,对命运是完全接受的。好也罢,苦也罢,在她看来都是平常,有时候觉得她真是人世间的一棵草,有孟母的风骨,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心志坚定,目的明确,慢慢看着自己变老,耐心等待儿子成才。

有一次我们亲耳听到了她的心声。照旧算不上抱怨,只是简单说了几句。那是大观园里大家喝酒咏螃蟹的时候,活动临近尾声,平儿来替凤姐拿螃蟹,李纨拉住不让她走,一边劝酒,一边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这天的李纨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内心有心事,总之她的话有点多,对着平儿的举动也有些不太像她平时的沉稳,相反显得有点调皮。她揽住平儿摸,摸得平儿说“怪痒的”,还这样打趣平儿:“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龙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做什么?”话题就又扯到了妻与妾及房里人这些上头,李纨眼圈红了,说:“想当日你大哥屋里也有几个人的,后来我看她们青春难耐,就打发走了,要真是安分的,我是那容不下人的人吗?”也就是说,贾珠当年也是妻妾成群的,后来他死了,除了结发妻子李纨留下来守寡,拉扯儿子,别人都散了。李纨难过什么呢?自己没有平儿这么一个忠心厚道的伴儿,不然也有个臂膀。细想这话有意思,她年轻守寡,衣食无忧,啥事都不用操心,只管带好儿子就成,住在大观园里又没人欺负,她还要得力的臂膀做什么?说明她还是经常觉得自己可怜、孤单,没有依靠,哪怕是和她一起争风吃醋的丈夫的妾室,有几个相伴着,也比没有的好。

其实李纨有时候也挺幽默俏皮的。比如她经常打趣王熙凤,还灵活套用贾母的话,王熙凤也不生气,一笑了之。李纨确实是厚道人,从不说是非,也不欺负比她老实的人。可见她也不完全是老实人,至少能自保。王熙凤那么厉害的人,也没见她对李纨有什么意见。她和大家在大观园一起住着,抄检大观园时,她没有任何牵扯,可见她这个寡妇确实做到了安分守己,置身事外,远离是非。也只有这样,她才赢得了贾家上下的呵护和尊重。

按理说,李纨这样一位妇女,接近完美,没什么瑕疵,非常符合中国传统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期望。什么都有,什么都在一定的度之内,沉稳,清淡,寂如死灰,与世无争,在最清淡的日子里静水深流般活着。有夫侍夫,无夫守子,不奢望,无渴求,淡泊,清净。这样的女性,恰如白水青菜,走到哪里都能生存,各种境况都能存活,属于宜家宜室的贤惠女人。但在太虚幻境的金陵十二钗簿册里,给李纨的判词,让人深感意外,有明显的嘲讽在里头。“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纵然熬到了一个理想的结局,老来富贵,凤冠霞帔,可那又如何?这一辈子,最美最绚烂的时光,也都在形单影只顾影自怜中熬过,表面的清水无波,深层之下,压抑了多少本性,只有自己知道,从人性角度来说,她何尝不是一个可怜孤苦的女子。《红楼梦》的厉害,往往体现在这些最平常细微的人和事上,比如李纨,古代有,现代生活当中也不缺乏。曹雪芹能把这样一位女性写出独有的深度,让人不得不赞叹他的高明。

六、袭人的生存与胜利法则

《红楼梦》中,贾家二三百口子人丁里头,真正的主子其实也就那么二三十口,更多的是仆人。丫鬟是下人群体中占相当比例的一部分。这些丫鬟,来源一般有两个途径:一是买来的,一个丫头一二十两银子就能买定;一是家生子儿,也就是原来的下人生出来的,一生出来就天然地属于主人家所有。丫鬟被严格进行了分类,有大丫鬟,也就是一等丫鬟,可以近身伺候的;下面还有二等丫鬟、粗使丫鬟、小丫头鬟,等等。袭人是一个从外头买来的大丫鬟。贾母的屋里有八个一等丫鬟,每个月工资,也就是月例,是一两银子。袭人本来是八人中之一,先伺候湘云,后来老太太看她温柔平和,就指派去伺候宝玉。宝玉屋里除袭人外,再没有拿一两银子的丫鬟,晴雯、麝月、秋纹等人也只每月一吊钱。为方便管理,袭人人在宝玉身边,工资还是从贾母这边算,所以袭人动不动跟宝玉说我是老太太的人。后来,也就是宝玉挨打后,袭人趁机给王夫人说了一些深思熟虑后的话,一来确实有为宝玉考虑和打算的因素;二来把她自己摘除清楚了;三来在王夫人面前展了自己的忠心,让王夫人看到了一个与众大不相同的忠心耿耿的有远见的好丫鬟。所以王夫人既意外又惊喜,拉着她喊出了“我的儿”这样亲密的话。王夫人从此决定把袭人收为宝玉的屋里人,也就是通房丫鬟。她除了和大家一样近身伺候,还可以和宝玉有性关系,就算宝玉以后正式婚娶,也是承认这个屋里人的存在的。也就是说袭人在宝玉这里从此是有了地位的,像平儿一样,再以后如果有了子女就会给个姨娘的名分。这是未来的好处,眼前也有实际的好处,就是王夫人让断了袭人在贾母那边的月例,以后从王夫人的月例里每月分二两一吊钱给袭人,其余物资享受,赵姨娘周姨娘有的,袭人照例有。

当时薛姨妈问过王夫人:既是这样,为何不干脆开了脸放在屋里。王夫人说一来宝玉还小,距娶亲还早,早早有了屋里人怕影响学业上进,也怕老爷听到不高兴;二来不公开,袭人在宝玉跟前就跟大家一样,服侍、劝说都还行,真早公开放在屋里,身份限制,袭人倒不好及时劝阻宝玉,宝玉也会不好好听。就这么先混着吧。大家都说如此甚好,考虑周全。

袭人就这样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什么样的因,结什么样的果,袭人平步高升,大观园里的丫鬟们心服口服,因为她平时所作所为,一点一滴,大家都有目共睹,所以她靠辛劳换取这样的厚报,算理所应当。如果贾家后面不出事,长长久久地太平富贵下去,依袭人的脾气心性和温柔敦厚,她肯定是个有福气的女人,至少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再能添上一男半女的话,她就是未来的赵姨娘、周姨娘。她会一辈子尽心尽力伺候好宝玉,有这样的女性陪伴身边,也算是宝玉的造化和福气。当然袭人在宝玉身边不会长久。袭人的判词里早埋了伏笔。“枉自温柔和顺,空云如桂似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袭人的性格挺有意思的。别人看到的是一面,其实做起事情来还有另一面。别人看到了厚道、平和、宽容,把吃亏当福。她独自做事的时候,有她的打算、徘徊、进退。就连在自己的亲人面前她也要转着弯儿,她母亲和哥哥花自芳说想为她赎身,这时候她自己和宝玉有了肉体关系,自然是不愿意回去了,可她不说,反驳说当年穷急了卖了一次,难道现在还要卖第二次?恰恰宝玉就撵到她家去看她,她知道机会来了,就不动声色地稳稳地抓住机会进行表演,安排宝玉坐、吃、喝,拿他的玉给姊妹们看稀罕,和宝玉之间的言语神态,处处都在透露着一种信息——她在宝玉面前不仅仅是一个丫鬟的身份,她早就和他亲密无间,她早就俘获了主子的心。花家母子看在眼里,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从此也就不再提赎身的事了。

她撞破了宝黛的秘密。宝玉要跟黛玉表白,黛玉自重离开走了,宝玉昏头昏脑错把袭人当了黛玉,说了心窝子里的话,袭人惊骇无比。为了以防将来哪天事发自保,也为了她今后能在宝玉身边有个容身之地,她毅然跟王夫人告发。说宝玉大了,该找个说法,挪出园子来了,不然和姐妹们朝夕相处,万一出个岔子,一生的名声也就毁了。王夫人又不糊涂,再说宝黛两个人日久生情的事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所以袭人这样说,王夫人猜得出说的是谁。黛玉和宝钗两个,王夫人自然更喜欢后者。袭人这样做,无疑把贾宝玉和林黛玉这对苦情恋人的关系向着万丈深渊推了一把。

表面上,袭人谁也不得罪,该干啥干啥,稳稳地尽着自己的本分。但宝玉自从晴雯死后,就一步步疏远了袭人,是从内心生发的疏远。后来宝玉出家,袭人嫁给了蒋玉菡。她这样平和但没有骨气的女人,生活落到哪步田地,都会顺从接受,并且活得心安理得。所以可以预料,她和蒋玉菡的日子不会过得太差。和晴雯的干净倔强比,袭人更水性杨花,当然这里的水性杨花没有贬义,更接近本意。她是柔韧的、灵活的、求实的,生活和命运的水怎么流,她随着水面怎么起落漂浮,只要能求得一份生存,什么样的苟且都能够坦然接受。

所以在生活面前袭人是胜利的。以和她的底层丫鬟身份相匹配的能力,获得了她的胜利。麝月、秋纹都是她调教出来的,都跟她一样行事做人,所以怡红院里老实人都生存了下来。这是袭人的生存法则。

袭人看似有情,对宝玉无微不至地照顾,为前途未来日夜操心,简直比长姐甚至母亲都尽心,但其实和晴雯比,她才是无情的人。早在日子静好的时候她就跟宝玉说过,你要是为非作歹的强盗,难道也要我守着一辈子?她才不守呢。她之所以这么尽心,是因为宝玉拥有值得她付出的价值,他的出身、靠山、家世。等到宝玉真的落魄不堪的时候,她是不会留恋的。她就是这样清醒、务实、无情的女人。和生活苟且,和命运妥协,在苟且里活,这是袭人除了人品之外,又输给晴雯的地方。如果说薛宝钗是封建家长眼中最理想的妻,那么袭人就是最理想的妾。她们都是按照社会实践的最实际标准,努力成长为自己想要的模样。这背后付出了多少心酸和汗水,忍耐了多少委屈和无奈,也就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袭人是个老实姑娘。但这老实分了层次,表面的真老实,深处的真无情。作为曾经被家人卖掉的女孩,她是从社会最底层一点点长大的,她懂得人间的艰难,也学会了把最基本的生存放在首位。忍耐、包容、担当、吃苦、勤恳,是她的生存法则,伺机而动、把握良机、果断出击、毫不留情,是她的胜利法则。

七、晴雯是一首歌

性格即命运。放在红楼丫鬟晴雯身上最恰当不过。晴雯是个好强的人,却落了个最不堪的结局——被王夫人扣了顶勾引宝玉的狐媚子的帽子,带病被赶出大观园,冤屈、羞愤加上病灾,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晴雯死之前,荣国府已经死过一个丫鬟金钏儿,那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就因为和宝玉一句玩笑话不当,被赶出去,因而羞愤跳井。在金钏儿上王夫人尚有一些不忍心,到了晴雯头上,没有丝毫同情,一口咬定她就是狐狸精,是祸害,是要败坏他宝贝儿子的祸水。所以晴雯被赶出去后,没有亲人照顾,只在姑舅哥嫂处养病,受人冷眼冷遇,加上娇弱女儿家哪里受过那等苦,不几天就被糟践死了。这件事让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的等级森严和残酷。对于下人们来说,能到朱门大户的内宅里近身伺候,是荣耀的事,所以大观园那些一等丫鬟都很骄横,敢使唤那些上了年岁的女性——粗使婆子,所谓的奶妈和干妈们。迎春的丫鬟司棋去厨房里一顿打闹,宝钗的丫鬟莺儿敢和管园子花草的妈妈们对骂,晴雯等人动辄排宣宝玉的奶妈李妈妈。用婆子们的话来形容,就是“一个个仗着年轻,妖精似的”。当王夫人决定抄捡大观园的时候,最高兴的是那些婆子们,说早就该收拾这些小娼妇了。结果也正如她们所盼,好几个丫鬟死的死走的走,风流云散。

晴雯和袭人一样,也是贾母身边的人,后来贾母看着她好,就派到了宝玉跟前。晴雯被撵出去后,王夫人给贾母交代过这个事,说了一堆晴雯的坏话,然后就说自己做主赶走了。贾母有些意外,感慨说原本看着是个好孩子,确实不错,才给了宝玉的,谁知道能变成这样。其实贾母看人很准的,她并没有看走眼,晴雯一直都是那个晴雯,只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外界环境变了,袭人都知道跟着环境成长,一路爬到了想要的位置,晴雯却不知道成长,她永远都那么任性,那么高傲,那么我行我素,心直口快,敢爱敢恨。她败给了自己的性格,也败给了他人的算计,败给了残酷的社会等级,和难以把握的命运。

恰如黛玉和宝钗是一对明显对比的存在,袭人和晴雯也是一对很明显的对比存在。只有放在一起对比着看,我们才能更好地看清这两个女孩子。都是青春年华,花苞一样娇嫩,都纯良美好,容颜动人,区别在性格上。袭人温柔敦厚人尽皆知,宝玉身边的很多事情都是她在极力周全。晴雯是干草,见火就着,眼里不揉沙子。在很多细碎的家常情节上,我们能看到两个人完全不一样的表现。袭人永远都是灭火的那一个,是万能灭火器,主子的错她能忍受,丫鬟的错她能包容,和谁都能处得最舒适。晴雯是刺,是针尖,是刀子。赵姨娘在贾政面前进宝玉的谗言,丫鬟小鹊听到了偷偷送来信,宝玉吓坏了,马上秉烛夜读,有小丫鬟熬不了夜瞌睡打盹,晴雯又踢又骂,骂得很难听。她伺候宝玉跌折了扇子,宝玉心情不好说了她几句,她当时就翻脸,以至于有了后面撕扇子换美人一笑的经典桥段。

晴雯其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也是有真本事的人。贾母送给宝玉的俄罗斯贡品雀金呢大外氅,宝玉刚上身就被火炭爆了个洞,袭人等连夜想办法,怡红院的大小丫鬟都不能补,悄悄托人拿到外头去问也没人敢接。最后病中的晴雯爬了起来,在灯下缝补这件名贵衣服。在晴雯留给宝玉的所有记忆里,这应该是最难忘的一幕。怡红院的烛火燃出一片光亮和暖意,灯下的晴雯,病似西施,强撑着飞针引线,一针一针缝补那个被火烧出的洞。宝玉亲自作陪。这时候宝玉和晴雯很亲密,宝玉也知道了这个丫鬟的好。这是和袭人不一样的女孩儿,她不会百依百顺,处处依着你顺着你哄着你,她在按自己的心性活,嬉笑怒骂都不刻意掩饰,她活得真实。袭人自从被王夫人明确示意确立了屋里人的身份后,为了要强,也为了避嫌,开始刻意和宝玉保持距离。其实宝玉自从和晴雯亲密起来以后,就慢慢地疏远了袭人,因为相比之下,他看得清这两个女孩谁真好谁是掺了假的。

晴雯这样的脾气,奇怪的是,宝玉曾说黛玉待晴雯好。宝玉挨打后,黛玉来看,眼睛哭成了烂桃儿,匆匆离去后,当晚宝玉放心不下,打发袭人等人离开后,让晴雯去看看林姑娘在做什么、好不好。晴雯没有一点不悦的意思,倒是提醒该拿点什么,不然不好意思。宝玉就让她拿了几块旧帕子送去。晴雯说巴巴地送旧帕子,要是惹林姑娘多心咋办。宝玉说只管送去,意思她会明白的。晴雯就去了,也没再多问半句话。其实这几块帕子寄托了宝玉对意中人的心意,如今他伤病不能亲自去看,但心还是记挂着妹妹,让妹妹保重,两个人的心始终是在一起的。黛玉自然体会到了宝玉的用心,当夜秉烛题诗,在旧帕子上写下了有名的《题帕三绝》。黛玉临终焚烧的诗稿里也有这几块帕子。

作为宝玉身边最亲近的丫鬟,晴雯和袭人是知道宝黛秘密最多的人。送帕子以后,我们从来不曾看到晴雯跟谁提过这件事。她就当一件很平常的事去办。她难道真不懂?不是。她远比袭人聪明。只是她不愿意嚼舌根搬弄是非,更没有像袭人那样,把这个当资源,找王夫人告发,搭建自己上进的台阶。有一次她要洗澡,宝玉提议和她一起洗,她说算了,才不想一起洗,上次麝月秋纹伺候他洗,谁知道咋洗的,用了那么长时间,连席子上都是水,床脚都汪在水里。她说你们那些瞒神弄鬼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从这些言语间看得出,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只是不愿意说破罢了,也不愿意去效仿。

论相貌、聪慧、本事,袭人处处要落晴雯的下风。最后晴雯输得那么惨,和她的性格有关,也和她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有关。被赶出大观园后,她后悔过,宝玉偷偷去看她,她从奄奄一息中挣扎着和宝玉换了贴身小袄儿,这一举动,和后面说出的那些话,都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全是她的心声。她是爱宝玉的,她的爱不输于袭人,只是她从来都没有耍手腕勾引。她不是没有机会,只是她没有那么做,她不屑于那么做,作为一个丫鬟,在强大的既定社会逻辑里,她要活得更好,只有像袭人那样,这一点她是明白的,可是她不愿意那么做。她看不上那些手段。她活得高傲、干净、清白、光明。可惜那样的社会不允许一个最底层的弱女子活得像人。她被狠狠地踩在地上,碾进泥土里,消失得无声无息,除了宝玉偷偷做了篇《芙蓉女儿诔》悼念了一下,大观园的日子依旧。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正是她的写照。在等级森严的社会壁垒下,她注定是牺牲品。

晴雯死了,但她灿烂的性格,和夺目的光彩,让她成为《红楼梦》里最鲜活生动的丫鬟。她的形象令人难忘。就像是一首歌,曲调明快,鲜亮,活力饱满,充满了感染力,让人传唱至今。

【作者简介:马金莲,女,80 后,宁夏西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集《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我的母亲喜进花》等十三部,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孤独树》等四部。作品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等,个人获首届茅盾新人奖。作品被译为英文、阿拉伯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