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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2年第8期|李黎:龙虾之夜(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2年第8期 | 李黎  2022年08月17日11:44

表弟成尚龙从去年夏天开始约我见面,累计六次。第一次是在一个深夜突然发消息给我说:哥哥,哪天回来,找你聊聊人生,认真的。从小到大三十多年,他从没这样说过话。我带着惊诧和不屑把这条消息给删了,没理他。第二次还是消息,似乎是对上一次的修正,成尚龙没有提人生,而是说,哥哥,螃蟹上市了,哪天带侄女回来吃螃蟹。我的考虑是,上次没有理会,这次也不能因为有了螃蟹就忙不迭地答应,干脆就当两次都没看到吧。第三次是电话,他在电话里问我,哥哥,国庆节回来吗?我当时刚下高铁,拎着沉重的行李朝地铁方向走,有气无力地说,现在也不知道啊,等定下来我告诉你吧,他也听到了周围的嘈杂声,说了两句就挂了。国庆节我匆匆回家,早出晚归,就没和成尚龙说,父母倒真的买了螃蟹招待他们的宝贝孙女。闲谈中我得知,成尚龙把原来的小饭店盘出去,开了一家很大的饭店,饭店名字也从“皮村土菜馆”变成了“过云楼”。我忍不住笑了,我们这里由一个破落的小镇和一个巨大无比、生机勃勃的拆迁安置小区组成,一切事物在这里都有特定的名称。如果名称突兀,它就不属于这里。我问父母,尚龙哪里来的钱,他们相视而笑,母亲朗声说,他要和王翼结婚,当然有钱了。我不喜欢母亲这种幸灾乐祸的表情,但提到王翼,似乎人人都是这样。

成尚龙联系我三次后是长时间的沉默,一直到今年四月,他似乎意识到还没有和我聊人生,又发了一条消息说:哥哥,哪天回来,找你聊聊人生。这个消息里他没有用认真二字,大概他觉得如此反复邀约,自然就是认真的了。我回答说,最近不回去啊。没过几天,他又发消息说,哥哥,哪天回来,找你聊聊人生,一年过去了你还没空啊。我用语音回复说,傻逼,人生有什么聊的!随后觉得自己太粗暴了,就打字补充一句,我哪能聊什么人生啊,你到底有什么事?但他没有回复我,可能生气了。他生气我倒挺高兴的,因为多年来他从不生气,就知道傻笑,有的时候我们没完没了地调侃他,他也不气,让我们失去了斗嘴的乐趣,变得纯粹是面目可憎了。这是他第五次约我,我觉得不会有下文了,可没几天他又在酒后电话我说,哥哥,哪天回来啊,我们一起喝一点,就在我的新店“过云楼”。听筒里传来他得意的笑声,还隐约有酒味,让我想速战速决,于是大声回复,没问题,五一放假我回去找你。他开心地说,那太好了,龙虾上市了,我们研制了几种全新口味的龙虾,哥哥你要回来点评一下。然后他介绍起来,为了保持悬念,我把手机拿到半空中,让自己听不见他说话,等了几秒后我对着手机大喊,不说了,我在跑步呢,放假我去找你。

我觉得确实要回去一次了,这个世上除了成尚龙根本没有人会约我这么多次。当时我确实是在跑步,接电话非常破坏节奏,于是就停下来走走,希望走一阵之后再产生跑起来的愿望。夜晚的操场陌生而深邃,白天再熟悉不过的跑道和操场,还有人影,在断断续续的灯光下变得含糊不清,甚至有几分神秘带来的恐怖。很多时候我觉得可以这样一直跑下去,不必理会所有烦恼,还隐隐期待天一直不会亮。

几天后我回到郊县的老家,直接打车到“过云楼”。王翼和成尚龙站在明亮的玻璃门前等我,后面是灯火通明的饭店大堂。饭店正门气度非凡,像某个机关。灯光落在他们身上,让王翼显得年轻时尚,而成尚龙则像一道阴影。王翼穿着深蓝色牛仔裤和花边白衬衫,小肚子上露出一截雪白的皮肤,手上夹着一根烟,不仅不像饭店的女老板,更和整个小镇的环境格格不入。联想到她经历的事,她和所有的地方都格格不入,简直可以称她为格格。成尚龙虽然也是黑皮鞋、条纹衬衫和花格子领带,但我看到他就想到他小时候光屁股的样子,衣不蔽体。两人往前几步跟我招呼,把我带进饭店。玻璃门拉开的那一刻,我被喧哗声吓了一跳,声浪在热腾腾的食物和顾客中旋转穿梭并且朝大门的缝隙狠狠扑来,我感觉一阵无形的压力,隐约担心自己也成了食材。我们在二楼最里面的包间坐下来,王翼一边招呼服务员开窗通风,一边点着烟说,老同学,请你吃顿饭不容易啊。

我笑着说,还喊老同学,喊我哥哥才对吧,弟妹。

但是我比你大啊,王翼用撒娇的口吻说。这似乎也不是撒娇,没有女人会用撒娇的语气来强调自己年龄大。我又说,那你也得喊我哥哥啊,尚龙是我弟弟,他太像弟弟了,我说什么他都听。

我就看不惯你们几个一直欺负尚龙,现在又开始欺负我了。尚龙跟我说过,这么多年你们一直对他呼来唤去的,根本不像弟弟,像个服务员。我扭头看着在一边憨笑的尚龙说,我们什么时候拿你当服务员的,最多拿你当跟班啊。说着,我哈哈大笑起来,尚龙也跟着笑。他笑起来显得非常苍老,而老了的他和姑妈很像,姑妈和我父亲很像,我跟我父亲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着尚龙苍老的脸上绽放出连绵的笑容,我突然有些伤心。

你们就是觉得尚龙老实就欺负他,王翼感慨,又扭头对尚龙说,让他们上菜吧。

我非常奇怪,问他们,就我们三个人?他们几个呢?王翼完全没有理会我的问题,强调说,就我们三个,你来尝尝我们新推出的龙虾,都是我们精心研制的,你每个都要点评一下!大概为了转移弟弟妹妹不来的话题,她语气突然兴奋起来,最后几个字音调陡然拉高。一个服务员似乎站在门后面等着这个指令,话音未落他就一脚踢开门,手上优雅地举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几个铝制饭盒,鲜红的龙虾从里面撑出来。

王翼说,饭盒看着亲切吧?我诚恳地说,太亲切了。初中时,我们每天都要用这种铝制饭盒装一把米带到学校去蒸。蒸饭的过程充满意外,初中三年我至少拿到过十次几乎没有水的米饭,或者近似于稀饭的米饭。我还记得几个同学掀开饭盒那一瞬间的失望、委屈或者愤怒的样子。服务员把饭盒排在饭桌上,一共六个盒子,每个饭盒里放六只龙虾,六六大顺。我打量一下,确实很精致,王翼说,我用这个饭盒,就是为了怀旧,另外还有一个目的是饭盒装不了多少龙虾,但可以多放几个饭盒,多几种口味,如果有人特别喜欢哪种口味可以单独再来一大份。

不等我表示赞许,王翼提高了声音说,我来给你介绍吧,每种味道都很独特,保证你以前没吃过,连听都没听说过!我被她高亢的声音吓了一跳,对着服务员说,帮忙先来一瓶啤酒啊,冰的。成尚龙追到门口督促服务员,又转身对我和王翼说,哥哥你先坐一会儿,我出去招呼一下,街道的几个朋友碰巧在旁边吃饭,楼下还有我几个同学。王翼挥挥手,又转身,面对龙虾,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

第一种龙虾就让我很吃惊,苦瓜汁煨龙虾。龙虾身上依稀还有烂熟的苦瓜纤维,夹起来后可以看到浑浊的苦瓜汁往下滴。我掰开一个龙虾,把尾巴里的肉整个塞进嘴里,先是苦,苦得发抖,然后随着苦味消失、肉香味显现,一切似乎都回到正轨了。王翼说,怎么样,这个我每次都推荐客人先吃,先吃苦的,后面的就会更好吃了,这个苦的也是暂时的。我灌了一口啤酒,嗯嗯啊啊算是回应。王翼说,这个苦瓜汁煨龙虾我是当作招牌菜的,苦瓜清火解热,龙虾也是寒性的,这道菜就是清火降温的菜,应该多吃一点,不然大鱼大肉的太腻味了。我开始吃第二只,同时问她,怎么会想到苦瓜的呢?平时吃得也不多啊。王翼激动地说,是的,其实小时候吃得最多的不是苦瓜,是青菜黄瓜西红柿,还有豇豆韭菜青椒那些。我说我吃得最多的是空心菜,我妈妈把它叫蕹菜,那些年一到暑假就每天都吃,叶子烧汤,菜梗切碎了炒着吃,吃了不知道多少。王翼笑笑,我这些年在国外,就会突然想吃这些菜,特别是大铁锅炒出来的那种味道。我试过好几种蔬菜和龙虾配,但还是苦瓜最好。我每次都劝人点一份,苦味最健康的。

我问她,这道菜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苦尽甘来?王翼笑着说,可以叫这个名字,现在还是叫苦瓜煨龙虾,很有烟火味,苦尽甘来太像那种不好吃的时尚餐厅的菜名。

你还很懂吃饭的心理,我表扬一句。王翼说,我这点分寸还是知道的,我就是特别喜欢跟人推荐这道菜,我自己也喜欢苦的东西,绿茶、苦丁茶、咖啡,算是我的一个毛病吧。说到这里,王翼笑了起来,我不动声色地把之前的两个虾头也吃了,作为贫穷家庭长大的人,我这么多年吃龙虾从未抛弃虾头。但是虾头因为夹杂了更多的苦瓜汁,实在太苦,我几乎吐出来,心情也非常不好,喝了一大杯酒又叹一口气对王翼说,这个虾子太恶毒了。

她有些错愕,我解释说,你捣鼓出这个龙虾,而且把它放在第一位,心里想的是不是我吃过的苦你们也要一起跟着吃,凭什么你们什么苦都不吃,是不是这个用意?王翼有点错愕,看看左右,似乎被围观,但确实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定定神说,我没有这么狭隘。我哼了一声,她又说,我也没有这么深的心机,不然我也不会吃这么多苦了。

我打断她的话说,不要总是说你吃苦什么的,谁活着不苦呢。上次尚龙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在跑步,你知道我为什么跑步吗?王翼表示说不知道。我离婚了,一个人搬出来住了,就在单位旁边租了一个小房子,晚上没事做,只能去跑步,跑步好处很多,一是不去想一些事情,二是跑累了有种赎罪的感觉,大家都没有什么信仰,但跑步有点这个意思。王翼说,你为什么离婚?我苦笑一声说,你不要跟尚龙他们说,更不要跟我姑父姑妈他们说,到现在为止这件事我们这边没有一个人知道。为什么离婚你肯定懂的,就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觉得每一件事都让人痛苦,不过要一个爆发的机会,年初的时候,我好不容易找到朋友把一所学校的校长请出来吃饭,看看能不能让小牛去他们学校。当时约的是周六晚上吃饭,我五点左右应该出门,结果我老婆一直忙工作不回来,小孩没人带。我这边急着要出门,她那边说再等等,很快回来,小孩又闹个不停,我实在是没忍住,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整个人被我打飞起来栽倒在床上,然后我就出门了,去求校长解决小牛上学的事情,但那几个小时我一直不知道小牛怎么样了,是被我直接打死了,还是打残了,还是昏过去了,或者其他什么情况。我看了一下时间,出门时是五点十分,一直到七点半,我才接到我老婆的电话,说小牛一直靠在墙脚哭,说我狠狠打了他,她怒不可遏,要我马上回来说清楚,我说我在争取小牛上学的事情,我回去的话这事是不是就算了。她大概是真的生气了,让我马上回去,不要管请的客人了,但我还是吃完饭才回去,毕竟小牛也没什么事。回去之后我们就闹,闹的结果,就是离婚。

王翼脸上有些夸张的神情,想表示同情,也想表示不信。我一说完她就问,如果你把小牛打死了怎么办?你也不看看是死是活就出门了?如果你把他打死了,你帮他找人上学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一口气问出几个问题,我剥龙虾、喝酒,任她问。她继续说,你是不是知道其实不会打死他?但是小孩很容易出意外的,撞到哪里磕到哪里都很容易受伤,你真的不担心?你是不是非常担心,所以赶紧离开现场,请人吃饭也是弥补自己的过错?但是你应该能想到这样打小牛的后果啊?她问得很急迫,我故意慢慢地说,这件事也确实是意外,但打了小牛之后我发现这个机会正好可以一拍两散,我就是不想过了,你也能理解的,两个人如果差距太大,在一起过日子确实很痛苦。你不要跟他们说啊,我一个字还没有跟我父母说,等办了离婚证再正式跟他们说吧,反正能拖就拖。王翼一面答应,一面露出一点点不屑,嘴角动了几下,似乎在说,这些事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或者对我的人品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和鄙夷。

我擦擦手说,不说我了,第二个什么味道啊?王翼把一个饭盒推到我面前说,冰镇威士忌龙虾,现在流行冰镇雕花龙虾,但我觉得黄酒太平淡了,有的基本没什么味道,还是威士忌过瘾。很多人从来没喝过威士忌,第一口都觉得很怪,这也就是我的目的,要吃点奇奇怪怪的东西,太按部就班了怎么对得起短短几十年时间呢。

所以你死活要出国?我附和一句。

在我真正出国之前,我已经准备好几年了,你们都不知道。

……

(节选自《青年作家》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