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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2022年第8期|弋铧:笛声悠扬(节选)
来源:《芒种》2022年第8期 | 弋铧  2022年08月17日08:17

弋铧,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已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首届广东省“大沥杯”小说奖,第七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第五届“《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出版有长篇小说《琥珀》《云彩下的天空》和中短篇小说集《千言万语》《铺喜床的女人》,作品散见于《当代》《中国作家》《花城》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转载。

 

笛声悠扬

弋铧

门开启,一阵冷风蹿来。一个女孩子先于我老公旋进厅里。她一身黑,黑头发,黑眼仁,黑大衣,黑包包,黑靴子。这通体肃穆的黑,衬得她那张脸格外白里透红,显出一片严肃下的喜气洋洋。她咧嘴微笑,冲向我婆婆,热情地抱上去,亲昵地唤“姑奶奶”,又把我懵懂的儿子抓起来,环在臂膊里荡两圈。这才和我打招呼:“婶!您是我婶吧?”她笑得十分香甜,像老街上刚出炉的烤红薯,又暖又糯,滋滋的热气香飘万里,卷走冬日里冷寂的冰寒。

那是我第一次见明娣,印象好极了,因为她的个性,也因为她的漂亮。

是真漂亮!怎么形容呢,就是把她丢在人头攒动的闹市里,也能一眼辨认出来。就是从她身旁走过,也会转身盯着她的背影,从她袅娜的倩姿里,咂摸她刚才匆匆而过的容颜。

那是一九九六年,我还在武汉,明娣从乡下老家投奔我们,她的父亲很早就殁了,她父亲的表弟,也就是我老公,给她在武汉找了份工作,平时吃住在我家,也让她闲时顺带帮我照看下孩子。

我挺惊诧明娣的气质和美貌,想不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农村女孩,竟然有这样不俗的做派。我私以为的乡下女孩,不应该都是土里土气,含胸垂首,见人羞得说不出话来的吗?

我婆婆说,再穷的乡下人,也把孩子当宝贝,何况明娣自小没父亲,她母亲和她祖父母把她当作心肝宝贝呢。明娣高中毕业,考上一家财经中专,但寡妇人家手头拮据,乡里风俗守旧,并不指望女孩子将来能出人头地。明娣后来跟着亲戚打过一段时间工,在洛阳还是郑州,反正都是大城市,见过世面,所以,从不怯场。

我能品味出她的不怯场。

我带她出去买衣服。她从不驻足那些大路货,她的眼光很独到,能挑中特别适合她的衣裙来,一上身,模特儿的感觉都能出来,明显的,是她在穿衣服,而不是衣服压着她。她根本不看衣服标签上的价码,享受着我为她置衣买单的理所当然。

我也带她出去吃过大餐,她不点菜,但挑食,挑那种精致的吃食,做法讲究的菜式,绝对不碰那种富含脂肪味道浓烈的硬菜和大肉,也从不喝碳酸饮料。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我给她要的鲜榨果汁或纯奶昔,优雅得像个名媛。她完全不在意我为满足她口腹之欲却被她生生浪费掉的一道道菜肴。

两三次以后,我不再带她出去。才二十多点的乡下出来的姑娘,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她让我多少有点儿不舒服、难以言喻的压力,情绪上的,还有金钱上的压力。

我婆婆和老公很向着她,因为明娣的丧父之痛,还因为明娣母亲一直未再嫁的烈妇之心——在她的老家,寡妇不嫁是极高的品德,毕竟要担起独自抚养儿女的重责。是的,明娣还有个小弟弟,是遗腹子。当年明娣考上中专却无法入读,也是为着养育这个弟弟所做的牺牲。

明娣在我家附近的一所民办幼儿园当老师。她对工作很负责,和同事相处融洽,更对小朋友照顾有加。那所幼儿园对应的家长是个体户和小企业主。开始,明娣挺招这些女性家长的喜爱,明娣虽然算不上巴结这些金主,但笑容可掬,模样又俊,对小孩子尤其好,赢得母亲们集体的宽慰以及对照管自己孩子“阿姨”的赏心悦目的欣赏之情。后来,接送孩子的男性家长比率慢慢攀升,有些母亲对孩子父亲突然顾家的行为警觉起来,多少对明娣有了些许敌意。

实际上,那些男性家长作为父亲的突然频繁起来的亲子行动力,虽然确实是因为垂涎明娣的美貌,但明娣对他们的心思似乎并不回应。她仍旧不改形态地用真诚的工作态度来诠释一切,对男性家长几乎一视同仁,微笑的脸蛋下,却昭示着无法亲近的冷漠。她对这些有妇之夫的回应,还不如对幼儿园里的那些小保安,以及我家楼下一座大火锅城里的男服务员呢。

他们是多么朝气蓬勃,他们是相当英气逼人。他们叽叽喳喳地聚拢在一处,互相推搡着,眼露怯,脸含羞,朝着向他们走过来的明娣,作势打打闹闹,嬉笑疯癫,像极了那些阳光般的在校学生,面对着心仪的女同学,不敢表露心意的青涩和扭捏。

明娣问,能帮我把墩布清理一下吗?

明娣问,能帮我把这袋大米抬上去吗?

明娣问,能帮我把弟弟抱着吗?

明娣问,等下我们家过来吃火锅,你给我家上最好的羊肉哈。

这种小小不言的主动搭讪,让明娣所求之处都达到积极的应许。不光在幼儿园里,明娣的工作能圆满完成,就是我们家,也得到许多明里暗里的帮衬。我婆婆有时得空在楼下遛娃,我家孩子受到那些大小伙子的欢迎程度,远超邻居家的娃娃。孩子说:“他们最喜欢我的漂亮姐姐啦!”

我给婆婆说:“要不,在那些小伙子里,给明娣寻一门亲?”

婆婆沉吟,半天才答:“你问下明娣?听说她好像在老家说亲事了。”

这倒让我始料未及。我从没听明娣谈起过这些,我还以为她要长久地在我的城市待下去呢。我只好旁敲侧击地打听。

明娣说得倒不含糊,确实离家之前相过一门亲。对方是同县的,不过离她的村也有八十里地,男方在另一座县城里跟着亲戚打零工,卖卖铝制品,铝盆铝桶铝壶铝碗之类。

明娣说,他再干一年,我们就成婚。明娣从随身的手袋里,在隔层掏摸半天,捞出一只精致的金丝绒袋,小心倒出里面的宝贝,黄灿灿的。有根水波扭纹项链,有对泪滴式耳坠,另有只牡丹花式戒指。这是男方相亲后,获悉明娣同意,专程送过来的定亲信物。

我点点头,看着那些被小心保存不见天日的黄货,打了结,扭扭曲曲地横在明娣的掌心。那个年代,农村家庭里出到这份定亲礼,已经相当大手笔,足见对方的诚意。

我向明娣索取男人的相片。明娣迟疑一下,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想对我糊弄搪塞的心虚,她的脸泛起一阵潮红。她说并没有对方的相片,实际上,也就是相亲见过那一面,她自己都有些不太记得男人的长相。

我多少对这种愚昧的婚姻态度有点儿气愤!这可是要过一辈子啊,你就这么打发自己了?如果没出过家门的乡下女孩子也就算了,但明娣,毕竟也来到这大武汉,有工作,做得又得心应手,见过世面,眼界难道还这样狭窄,还会回家里去,到另一个和家里差不多的环境,去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一辈子?

明娣半晌才吐出一句:“不然呢?”

我倒哑口无言了。

是真没能力帮她。那会儿,户口问题还是挺关键的,即便明娣嫁个城市人,她的户籍问题也不容易解决,以后她的孩子,她孩子的入学,都会受户籍的影响。命运可以看得到变化,但未尝见得到完全的光明。一系列的现实问题,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方向。

所以明娣来我家,这出嫁前空白的一年,只是陪我婆婆照管一下我的孩子,再打份零工给自己挣些嫁妆。这是我婆家集体规划好的安排,我无权参与,也无理干预。我那时候年轻,下班回家,看到明眸皓齿乌发撩人的美丽女子,使我家混浊的白炽灯都光芒万丈,看到明娣嬉笑的明媚倩影,眼见着暗沉的前途把她拉入无尽的沼泽,总觉得为她痛心,而心有不甘。

但是,能怎么样?

我虽不算特别喜欢她,但还是会为她本应有个更好的命运,却步入所有农村女孩固有的模式中而惆怅满怀。想象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将来会抱着鼻涕横流的娃娃,穿着短袄大褂,和一帮说长道短的妇人,为着横隔在院邻的一砖一瓦争吵,为着姨娘们捕风捉影的趣事而聚众聒噪,为着酒醉而瘫倒在街面的丈夫而破口大骂……我真的无法接受这样的画面。

婆婆说,你就是给她说个小保安,小服务员,不是还和她回家成亲的结果一模一样吗?

试想一下,确实如此。我收起自己悲天悯人扼腕哀怜的嗟叹,仍旧回复到我的日常中来。

我的关心,也许带来明娣自己人的归属感,她正大光明地开始和那个未婚夫谈起电话恋爱来。她打过去,或者未婚夫打过来,她让他挂掉,她再拨回去。每天我下班前,她都要和她那只见过一次面的未婚夫,用我家的电话煲粥,热火朝天地聊上个把小时,情长意绵的电话,把家里的电话听筒都焐得快烫出火来,她意犹未尽地挂断电话,享受在恋爱后的余温中,在我归家的前五分钟里,结束她那天的温故而知新的爱情对白。

明娣明显地更加美丽。被爱情滋养的女孩子,每日里享受着被爱的眷顾和宠溺,阳光打在皮肤上都是音符,连阴雨绵绵的日子,也让如火如荼的感情,有了湿潮的暖意。

我对暴涨的电话费用相当恼火,也对自己过问明娣的私事感觉自作多情。在这个说起来都不上台面的电话费用问题上,我理解到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还没嫁的闺女呢,已然把未婚夫的钱命根子一般地怜惜,而把叔叔婶婶的钱都悄摸摸地贴补在他们的感情升华中。

我婆婆巴结地劝我,她是没爹的孩子,终归快要嫁人了,你就算行行好,担待她一些吧。

我按捺自己的小心眼,还是努力对她好一些。有时候,甚至带她一起参加我的客户聚餐以及朋友欢会。

明娣是漂亮的,拿得出手的气质和扮相还有会喝酒的豪气,让我在必须逢迎的场合下,有她保驾护航。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还有相当海量的酒量,在饭局上,简直是风景一般的存在了。

明娣抬酒杯,迎着对方的酒,微露皓齿,一仰头,酒下,她再举杯,朝向对方,翻转,杯里半滴酒都没洒泻出来,中间也没任何酒场饭局里的套话,甚至都没半点多余的谦让和恭敬之词,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话语都没有夹塞在她这一气呵成的行云流水中,她干脆,利落,直接,畅快,挥洒自如。脸颊上微微地浮起两朵红云,洇晕开来,醉了食客。

我的客户总能在这种酒局里败下阵来,成为我的猎物,签下满足我心意的合同。我有次终于在归家的出租车上对明娣说,你要不走,该多好啊!

明娣笑笑,不置可否。

婚期越来越近,那边缠绵的电话也越来越多。我心里升上来不舍的滋味。人一旦习惯于某事或某人,就免不了成为制缚。所以我变本加厉的,把明娣越来越常地带到我的圈子里去。

饭局挺复杂的,客户有时候会叫上一些我根本不认识的,他们的朋友,他们的客户,他们的熟人,从来罔顾我们的感受,好像吃大户的感觉。我呢,作为合同的乙方,只好主随客便。那一次,碰上了玉老师。

他没有被特意介绍,待在主宾右首第二个位置,看起来有三十七八岁,脸清瘦,五官立体,着一件素色圆领恤衫,脑后绾一蓬勃的小辫子,是卷曲的,杂乱的波浪,惊心动魄怒海翻江的自然卷,任哪一位理发师也烫不出那样的恣意妄为。他平静地端着眼前的玻璃杯,慢慢地啜着一口接一口的白水。

是的,白水,非酒非茶,只是水。

他冷静地看着周遭,这个饭局里所有的人,其实是与他格格不入的,他的气质是那种潜在的张扬,有一种底气沉在骨子里的笃定。他的眼睛很奇异,眼角往上扬,狭长的单眼皮朝高挑着,眼光里似碧波荡漾,华彩流章,却昭示了一种漫不经心的冷淡,与己无关的漠然。

明娣主动敬酒:“玉老师,喝一杯?”

玉腾被介绍为老师。并不是真正意义上教人以学的传道授业解惑之师者,而是主宾对他的称谓。主宾介绍说,这位玉腾是艺术家,主攻西洋油画,早就有人收藏他的画,现在的市价,他说了大致的数目,一幅画的价格是我们月薪的三十倍以上。

我们咂咂舌头,啧啧称奇,叹为高人,为我们自己在固定工资下的束缚而日夜卖命,感慨怜惜着自己。

也就只是一份工作而已。我们甲方乙方互相安慰,体制内再多的便利,也掩不住对这些富起来的人的羡慕之情,何况,还是靠自己的天赋和才华。

玉腾用右手食指轻轻摇摆,淡淡地说:“不烟,不酒,不茶!”

明娣把杯拿回,有人愿解尴尬:“明小姐,我和你喝!”

明娣说:“没事。”她自己把酒灌下,偷偷夹一口碧绿青翠的小油菜,咀嚼半天,方才咽下。

那场饭局,她没再给人敬酒,也没应承别人敬过来的酒,她一直默默地小心夹菜,小口小口地送进自己嘴里,低头不语。

回来的路上,她问我:“婶,什么叫油画?”

老裴是我师傅,我工作中的引路人,也是我生活中给我建议和意见的指导者。她对人世有自己独到的看法,在孩子的教育上也颇成功,我一向把她视作人生的标杆。所以,老裴的话,我一向都非常尊重。

老裴说,想给明娣做个媒。

老裴说,玉老师的情况我是相当了解的,离异三年,有个女儿,十岁,他父母身下养着,玉老师自己有处房子,在千禧名城小区,他买的顶楼两层,上下打通,只他一人住着。

那个小区是我们城市最早的商业豪宅之一,交通便利,四周商铺集中,却地处中心公园,还有一池偌大的湖水环绕,绿植葱郁,繁花似锦,环境相当不错。

我迟疑一下,问,怎么就看上我们明娣了?

老裴笑笑。他没说看上,只向我打听明娣的情况,我觉得他应该有此心的,不然,玉腾那种人,傲气得什么似的,哪肯在意别人?

我笑笑。他条件这样好,虽然离异,却也不知他要求的对象是如何的?我如果贸然问明娣,她一个姑娘家,以为对方有此意,认了真,到时候如果不成,怕不是伤了我们明娣的心?

老裴也笑。那倒不至于,看明娣怎么说吧,你先试探试探?

我想了想,点点头。一直没告诉老裴,明娣已有婚约。我私心里其实是想明娣留下来,如果能嫁给玉老师这样的艺术家,有钱有品,还能改变自己的身份,那不比待在农村一辈子,过一眼能看得到将来的生活有前途得多?!

我婆婆没有吭气,只说你还是问她自己的意见,我先生听后却暴跳如雷,骂我多管闲事,而且,把他们家的姑娘往火坑里推,一个二十大点的女孩儿,去给人家当后妈?

你想升官发财想疯了吧?这是我先生气急败坏到最后,恶狠狠地丢给我的一句话。

我也被恼到了。升官发财?也不是玉老师能帮得上我忙的。他最多能给我的资源,就是结交一批买得了他的画的达官显贵,从而,把我的人脉提高或拓展开一些。除此,真没实际意义的直接帮助了。我那时候还不到三十,对事业确实有执念,但也不至于为了自己的筹码,去让明娣做什么牺牲。

当然,玉腾家境优渥,背景高知。他的父母是大学教授,住在武昌那边的高校里,有独栋的小院,养花刈草,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还有个姐姐留学国外,听说在医学领域是顶尖人才。我从小只是汉口小巷里长大的女孩,交往的都是市民阶层,同学,朋友,没一个是挨近那种阶层的人物,现在上班,虽然进入一家国企,身边的同事、打交道的客户,也不乏有钱阶层,但毕竟上不得台面,没有厚重的文化兜底,流于平庸和俗套。对玉腾那样的人,我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和景仰之心。

婆婆在我和先生的争吵中打圆场:要不,问下明娣怎么想的?

明娣倒没犹疑,非常快速地回复了我的问询。如果玉老师愿意,我没什么不同意的。

我没想到明娣的答复如此之迅捷,连一个起码的娇羞,一个站得住脚的推诿,一个给自己找台阶下的过场理由都没有,她迅速把那个未婚夫从她的世界里排除。

她和玉老师的第一次正式交往如期进行。双方明确表态,基于婚姻为目的的这场恋爱,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前期的浪漫。

第一次正式交往后,明娣向幼儿园请了两天的假,回去和未婚夫解除婚约。据她回来后短暂的描述,未婚夫非常不情愿,甚至流泪哭求,但明娣心硬如铁,把那包三件套金饰还给对方,决绝离去。

我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怕明娣的母亲以及她的祖父母对我颇有微词,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儿,怎么就安排去做一个十岁孩子的后妈?这也太糟践人了,毕竟守了十多年寡的妇人,对自己女儿的婚事,应该寄予温暖的厚望,希望她平平安安地过着快乐的一生吧。

明娣忙碌起来,除却幼儿园的工作,下班后,她还得进行这段恋爱。约会,看电影,吃饭,轧马路,卿卿我我,绵绵意长。

她在千禧名城小区出入频繁。在那座双层豪宅中如处自家。她给我们描绘过玉老师的房间布置,充满着艺术品位,一层是生活空间,二层是玉老师独立的工作室,他在那里铺纸研墨,调颜料,布画局,出品一件又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珍品。在玉老师工作的时间段,明娣在楼下,打扫卫生,洗晒衣被,做好菜肴。等着玉老师从工作状态中复苏,他们一起吃饭,聊天。如果玉老师兴致沛然,两个人就坐电梯下楼,去周边的公园逛一圈,或者,沿着湖水转转,赏赏天上月亮的阴晴圆缺。

玉老师会教她一些绘画知识,科普艺术史。从国画水彩画到油画抽象画,从顾恺之、郑板桥到伦勃朗、达·芬奇。玉老师说,有时间,他会从水彩画起,教明娣一点儿绘画的基本功。玉老师甚至还给明娣改了名字,叫明笛,意为鸣笛,笛是最能体现中国文化的乐器,悠扬,清默,孤寂,遗世而独立。

玉老师赞赏明娣,你和油画不一样,你就是一幅中国水彩画,寥寥数笔,勾勒出其意,朦胧中最具温婉质地的古典女性。

我们听得晕晕乎乎。

我一直以为,艺术家都是穷困潦倒的,却不想在这个盛世里,竟然还有活得这么鲜衣怒马的画家。

据说,玉腾从小就学习绘画,功底深厚,从十岁起,就拿各类国家国际大奖,蜚声美术界。美术界一直有评论家说,他的画物超所值。当时整个国家经济正在腾飞阶段,第一批靠倒买倒卖发下横财的人,开始转而投资其他领域,有些有钱人已经从商海血战中抽离出来,成为搜集艺术品的第一批收藏家,从而使自己品位提高,或者洗白自己的原始积累,最重要的,挟资本进入艺术界,操控藏品,其实也是自己的原始积累的快速增值的新型商业模式。像玉腾的教育经历,他甚至还有过两年法国和意大利的游学背景,二三十年的艺术陶冶,原生家庭背景带来的加持,都让玉腾的画作在市场上价格飙升。

玉腾结束画作的时候,会带明笛出去旅游。他们乘飞机,住五星酒店,租小车在旅游点游玩。他对明笛出手阔绰,买礼物从不吝啬。每次回来,明笛还会给我们家人也捎带礼物,谙熟为人处世之道。

我很好奇,问过老裴,玉腾老师为什么会有一场离异的婚姻。

老裴没支吾,玉腾妻子和玉腾是青梅竹马,两个人是高校院里一同长大的,父辈是同僚和世交,很早就结婚成家,不过,女方挺招人,玉老师家里宾客众多,女主人难免成为仰慕对象,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次就被抓了现行。女方当即要求离婚,玉老师不甘心,不肯结束婚姻,拖了又拖,女方那边明目张胆,摆明要羞辱玉老师,玉腾实在咽不了这口气,便放手,让女方离家。

我大惊,玉老师的前妻是什么人物?竟然惹得玉老师一往情深,戴着绿帽子,也要在一起?

老裴笑道,论长相,不及你们明笛一半,但确实有自己独特的魅力,可能家韵打底,气质出众,又经生活的历练,那种成熟的少妇,一般男人,哪里经得住?

老裴又补充道,前妻是学外语的,英语法语都运用自如,自小受西方教育影响,底子里追求自由和叛逆。这种女性,在神州大地还是寥寥无几的,自有一股鲜活的风韵和个性。那些仰慕西方文化有点儿西学熏陶的中国男人,哪能不为之痴迷,拜倒在石榴裙下呢?

我问,她后来又嫁人了?

老裴点头,嫁了个很有钱的男人,离婚一年后就办了出国,据说还和男人生下一子,在大洋彼岸的加州海滩上,整日里琢磨着怎么晒太阳呢。

我叹道,这女人嫁得好,可比玉老师厉害呢。

老裴笑笑,人往高处走。

老裴拍拍我,知心知肺地说,可得让你们明笛抓住了,她嫁给玉老师,也是实现人生飞跃呢。

我想想,缓缓点头。

明笛的恋情稳定行进中。可以看出她对那所房子已经感觉有了女主人的所有权,也对自己的恋人有了绝对的控制欲。有一次,她和我婆婆聊天,谈起将来的日子,安排着玉老师的家当,她的理想是,把妈妈接过来住,给弟弟一笔钱娶妻,还要在老家的县城里买最好的房子,楼下有铺面的那种,那样,弟弟就可以衣食无忧了。

我婆婆看不惯她的得志猖狂样。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我婆婆本是以提携帮助这个侄孙女的心对待她,却不想明笛通过一段婚姻,跃上枝头变凤凰,将来的日子,比我婆婆苦巴苦学从村里考进大学成为城里人的儿子还要强!

我婆婆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损伤。话里话外不再有姑奶奶的慈祥和体谅,也夹枪带棒含酸泼醋起来。这还没过门呢,就已经分起人家的家产来了?他给你下过聘礼了吗?我婆婆冷言冷语地讥讽道。

他给过我那么多礼物,都挺贵的。

要结婚的话,还是得下聘礼,明媒正娶,终得正式些。我婆婆义正辞严。

明笛不想说话,也不和我婆婆顶嘴。

你前面那个,还给过你三件套的黄金呢,这是过明路的。我婆婆提醒她。

我知道。明笛小声地说。

你得留点儿心眼,别像以前,上当还被人笑话!你妈和你爷你奶的脸,不能再丢一次了!你弟弟还得在家里混呢。我婆婆声音小,但语气颇为强硬。

我大吃一惊。明笛还有什么前尘往事,是我不知道的吗?

明笛不在家的时候,我终于套出我婆婆的话。原来明笛真有故事,简直荡气回肠。

考入中专却没能入读,明娣灰心丧气。街坊说县城有家亲戚开的超市,让明娣去做收银员。收银员接触的人比较多,五湖四海的,南来北往的。明娣认识一个常来走动的中年人,有点儿像她过世的父亲,对她尤其慈爱,请她一起吃饭,小车接送她上下班,驱车去郑州,给她在大城市的商场里挑选好看的衣衫,一来二去,明娣和中年人走得越来越近。

那中年人是做倒卖文物生意的,尤其和当时盗墓者打得火热,来钱极快。所以,小小的明娣,从乡村出来,跟着他也见识了大世面,出入都是高级场所,吃穿也是上层货,跑货的时候,洛阳开封太原西安,都有主顾。难怪明娣对高档的吃穿从不眼馋,面呈自来如此一般,她是经过这些的熏陶,开拓过眼界。

只是那男人,却是有妻室的,一路糟糠陪伴,有儿女打底,以为男人不过只是逢场作戏,起初并没有把明娣放在眼里。及至后来,发现男人一条心地想和自己离异,要娶这个明丽的女孩子,着了急,打上门来。

那出戏,把明娣母亲和祖父母以及伯叔婶娘的脸都丢尽了。正牌妻子带着四个保驾的男人,她自己坐在明娣村口的那株老槐树下,圈椅里,女人捧着一杯糖水,骂一句,喝一口,骂一句,再喝一口,整座村子都知道了明娣的无耻行径。

女人撂下话来:“你小妮子想跟我斗?我死也不会离婚的。我就耗着你,看你跟他能到哪步田地?你就这样耗下去吧,拼到死,你也只是一个姘头、小娼妇!”

明娣没法回家,哭得地动山摇,以死相逼。男人也铁了心,立志娶她,本以为两个野鸳鸯终能苦尽甘来,熬到大婆断了念想,却没想到男人落网,很快判下来,死刑。

婚姻是没有了,娘家也没法回去。在外面东躲西藏地过了一段时间,向往的好日子眼见着从身边溜走,明娣又回到从前,一穷二白,农村女孩子的身份,甚至比以往更不如,她小小年纪便身败名裂,做过人家的姘头,现在是弃妇,更遭家人嫌恶乡人唾弃。

所以,她远走高飞,来到我们家?我多少有点儿恼怒,在婆婆告知我这些隐秘的过往之时,难免对他们隐瞒我而心生抱怨。

婆婆没有吭气。又解释,所以去邻村给她物色了那个小伙子,人家一看相片就相中了,根本不在乎她的过往(其实有关明娣的风言风语早已传遍四邻八乡,特别是那男人被判处死刑后,明娣的名声随着这起案子更是被传得人尽皆知),第一次见面后就给了定亲的黄金三件套,在那种人家,拿出这样的聘礼,也实属不易。

我无话可说。

明笛再晚也会回我家,从没在玉腾那里过夜。有时候我也觉得她挺辛苦的,有几次她都过了午夜才回来,自己打车,悄悄地开我家的门,溜进和我婆婆共处的房间里,第二天一早,还得去幼儿园上班。

我婆婆倒是催得急。如果你们定下了,就赶快把事情办好,不然,这样早出晚归的,你一个大姑娘家的,被叔叔婶婶的邻居看见了,影响不好。

明笛小声地,他没提出来,我怎么好意思催促呢。

我婆婆严厉地,你都这样了,他还不打算把你娶进家门吗?

我明白我婆婆的老派思维,也知道女大不中留的后患,但如果老这样下去,我也挺担心玉腾的想法,毕竟明笛已经和他相处过了,他要是拖着赖着,吃亏的还是我们家的女孩子。

我和明笛认真谈论此事,分析一下玉腾的打算,我们这边也好做安排。如果需要我们的话,我主动前去让玉腾完婚,也不算丢人。再说,还有老裴这个大媒人,总能帮我们从中斡旋吧。

明笛低头,还是缓一缓吧。

我问,为什么?有什么理由吗?你们交往快一年了,也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明笛低着头,再不说话。

我看到她额头有青紫的淤痕,再仔细瞅,耳垂下也有,脖颈处虽被衣衫遮住,但也有隐隐约约的紫痕。我骇然惊错。

玉腾不烟不酒不茶,对自己要求挺高,表面儒雅沉稳,说话低声细语,但他也有压力山大的时候。困在自己的工作室内,因为交不出客户满意的作品,也或者,冲破不了自己状态的藩篱,他在才思枯竭的黑暗中,会发狂于自己的拙气,绝望于自己的江郎才尽。他冲出工作室,像发疯的病人一般,对着明笛拳打脚踢。

往死里揍!就像明笛是他的世仇,就像明笛是抛弃他的那个前妻,就像明笛是这个他感觉不如意的现在,就像明笛偷盗了他的旷世才情。

明笛俯下身子,用双臂抱住自己的脸。不要打我的脸啊!她乞求的只是这一点儿退让。

她没办法离开他,她已经习惯了他的爱,习惯了他对她的好,习惯了他的生活方式,也习惯了他打完她后对她的万般柔情。

她习惯了在千禧名城的出出进进,习惯了那套看得见汉口全景的豪宅,习惯了有钱阶层的生活派头,习惯了被艺术品包裹着的高级世界。也习惯了那些冷着脸的女模特儿在玉腾的房间里出出进进。

刚开始是不习惯的。所有的恋人都是具有排他性和占有欲的。美丽婀娜的明笛,在以为得到玉腾的身心之后,卧榻之侧哪容他人鼾睡,她要据有独占的主权。她哪里能容许打开房门,一丝不挂的女郎,挑逗地站立在她的爱人面前,任凭她所爱之人摆布和欣赏?!

她发脾气。在你侬我侬两三个月后,在蜜月般柔情如水的情长意绵之后,明笛以为,玉腾对自己一往情深。她必须表明她决不容许其他女性觊觎她位的私心。她在坦然露体的女模特儿面前,把玉腾的油画颜料盘掀翻摔地,把支架上那幅还未成形的速写扯烂撕碎。她跑到下层的生活空间,号啕大哭,涕泗滂沱。

女模特儿穿上衣服,蹬着高跟鞋,从明笛身边飘过去。玉腾缓缓地下楼。静默一阵后,他走过来,提起明笛,拽住她的头发,疯狂地把她像一个枕头般地摔摔打打。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一次的借口是明笛粗暴干涉他的工作,第二次的借口是明笛让他没法工作,第三次第四次的借口就不重要了,因为差不多一样的,据说自己喷涌的构思,被明笛的动静阻滞了。

每次的结局全一模一样。打完后,玉腾平静下来,好像惊骇于自己刚才的所为,好像刚才那兽性发作的不是真正的自己,好像才完成一次不可能真实存在的梦游。他软声软气,眼泪淌下,求得明笛的宽恕。

他们又温存得好似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震惊?!玉腾打着艺术家幌子的这种习性,已然超越我的认知范畴,我只关心,明笛,你还和这种人交往下去吗?

明笛没有回复我,慢慢地把头发撩下来,遮掩住那已经快痊愈的伤痕,又扯扯衣领,把脖颈间的瘀痕掩饰得完满。她和玉老师的恋爱仍旧缓缓地进行着。

她见过玉腾老师的女儿,两个人相处不错。女儿有些娇气,不太爱讲话,但聪明伶俐。明笛精挑细选送给女儿一个等身高的巨大公仔,女儿竟然还礼给明笛一副手工镯子。明笛还被带到那个著名高等学府的家属院见玉腾的父母。老教授对明笛客气有加,宛若自己的孙女儿。明笛说,老头还罢了,在电视电影,也有在生活中见识过。但从没见过那样的老太太,该有七十了吧?身材颀长,衣着精致,满头的灰白卷发,玉腾的头发一定得老太太的遗传,那种卷曲的波浪,真得是夺目惊心翻云覆雨,一出场就把所有人都震慑住。

我一辈子都成不了他妈妈那样的女人。明笛感慨地说着这么一句。

我已经明显地预感到这场婚姻无法实现。任何关系都是势均力敌的较量,明笛过早打出自己的牌,用完王炸,在这场较量中,她属于输家,相当惨烈的输家。

在明笛的退让中,玉腾一次一次骄奢自恣起来。下手少了,却放荡无羁,开始和各色女性女模特儿厮混,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堂而皇之。

我只能去诘问老裴。哪有这样的?算什么?这也太不把我们明娣放眼里了。

老裴也自责,不好意思,哪想到会这样。他虽是搞艺术的,但口碑还是不错的,毕竟出身高知家庭,作风不至如此出格。

我最关心的是难收的覆水,还有没有希望重回盆内?你问下他怎么想的?毕竟当时是以婚姻为前提的相亲。

老裴答应问个究竟。过些时,老裴有些傲慢,这事肯定成不了了,你家那闺女,听说很不纯洁的,早就有过事情了。

我挺生气,这种年代,还说这些话题?他一个搞西洋美术的,还拿这些说事?

老裴冷然。他不就是因为前妻乱乱的,所以一心想找个古典素朴的传统女孩子,都没嫌弃那姑娘乡下人的身份呢。结果,没想到,也就二十大点的女孩子,竟然经历也那么丰富。

我没法再吭气,为明娣挽回一局的希望彻底落空。我自忖明娣不会告诉玉腾自己的前尘往事,但玉腾那么精明的中年男子,又在前妻的阴影下如惊弓之鸟般恪守着为妻之道的理念,明娣终会在行为上露馅,让他抓住把柄,了然于心。

他甚至认定自己是受害者,着了明娣的道,上了明娣的贼船。

男人一旦不爱了,真是一点儿也不将就,连做个伪装都嫌麻烦。玉腾明确表示和明笛断绝来往。

那段日子,我清楚地记得,明笛哭了又哭,呆愣半晌,面向墙壁,好久不语。她手上一直攥着BP机,指望曾经付过真情的人,能召唤她呼应她,挽救他们彼此承认过的爱情。

终究没有任何转机,像丢掉一块他作废的画布一样,玉腾利落地把明笛甩掉。最后一通电话打过去,得到对方坚决而冷如冰霜的回应,明娣再没拖泥带水,火速办理幼儿园的辞职手续,当天就乘上开往老家的火车,连自己这两三年置下的家当都没带离。

……

(未完,全文见《芒种》202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