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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2年第4期 | 孙频:棣棠之约(节选)
来源:《钟山》2022年第4期  | 孙频  2022年08月17日08:26

小编说

八十年代的文艺热潮吸引着众多青年,文艺、桀骜、清高,物质虽贫乏,但个性自由,理想张扬,诗意栖居。然而时代滚滚向前的车轮渐渐抛却了这样的一群人,“戴南行”们在现实生活的苦痛中摸爬滚打,不停地似与虚无在作反抗,孤高而落魄,成为“不合时宜”的坚守者,他们用诗歌、实践乃至生命,把自己塑刻成了大地上“真正的诗人”。小说用一个“三人行”的故事致敬那个朝气蓬勃以梦为马的理想年代,以及那个时代所哺育出的彰显精神尺度、人格标杆的人物,寄托着我们所孜孜追寻的人文精神与理想情怀。

孙频,山西交城人,著有小说集《以鸟兽之名》《鲛在水中央》及《疼》《盐》《裂》等多部。《诸神的北方》《骑白马者》等多部作品首发于本刊。

1

多年前,我们三人经常一起结伴去看黄河,就像去看望一个很古老很古老的祖先。

黄河当初从青藏高原上下来便决心去往大海,于是一路东行,经过了黄土高原和河套平原,经过高原、沙漠、绿洲、草原。漫漫时光里,它大部分时间匍匐着走,偶尔会忽然站起来,大概是孤独得太久了,它会以瀑布的姿势大声喧哗几句,唾沫四溅,然后继续匍匐赶路。在水草丰茂的草原上,它会把自己折叠成优美的九曲蛇形;在黄土高原上,它会凶悍磅礴地甩出一个巨大的“几”字形。一条大河孕育出了城邦、村庄、古渡,孕育出仰韶文化中诡异的漩涡花纹和古老的羊皮筏子,还有幽寂绚烂的黄河壁画。

我们三人就在黄河边的峭崖上发现了一处黄河壁画。在绵延几里的赤色峭壁上全是被黄河水冲出的天然石画像,像人在天上,又像神降人间,人、神、花、鸟、兽、山、水,似乎全聚在一起了,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是河,只见众神同欢,万物生长,天地间一片混沌。峭壁下是奔流而过的黄河水,再往前便是大石遍布、暗礁林立的碛口,水深浪急,船走到这里就不敢再往前走了,于是很早以前这里就形成了一个黄河古渡头,叫碛口渡。古时,那些从黄河上游满载着毛皮、油料、粮食、盐碱、中药的大船走到这里便无法再前行了,船上的商人们只得弃船走陆路,用骆驼和骡马把船上的货物运出去。所有的商人和驼帮都要从碛口唯一一条青石板路上走过。石板路的另一侧就是黄河,大河日夜不息地流淌,夕阳坠入河中的时候,河水会变成炫目的金色,有月光落在河里,河水就变成了银色,闪着霜一样的清辉。

我和戴南行、桑小军每次都是吃了午饭从学校出发,步行到黄河边的时候,往往夕阳已经开始落山,从两山之间穿过的黄河被染得通体金黄。从山顶上看过去,寸草不生的黄土山,金色的大河,天火般的落日余晖交织在一起,共同构筑成了天地间一座恢弘壮丽的城邦,一座只属于我们三个人的城邦。在这座秘密城邦里,我们观赏过落日焚烧着山河,等待着明月从山间升起,当月光乘着浩荡长风,大河也变得冰清玉洁。到了夜里,有时候我们借宿在碛口渡的窑洞里,有时候干脆躺在河边的巨石上,石上尚有阳光的余温,我们沐着星光,枕着碛声,彻夜聊诗歌、聊文学。

还有的时候,我们会沿着黄河北上,一直走到乾坤湾,那是一段黄河古道,越弯曲的河流便越古老,这种古河道的河岸都是夹心的,一层一层纹理清晰,中间有一层黑色的鹅卵石,而一百多万年前黄河刚形成的时候,这层鹅卵石就是黄河的河床。准确地说,让我们感到震撼的其实是时间,那么古老又苍茫无际的时间,居然被封存在一块块石头里。爬到山顶往下一看,一个形似太极图的大河湾赫然在目,那是真正的鬼斧神工。我们惊叹河流在大地上竟可以行走得如此优美壮阔,只是久久呆立在山顶上,全然忘记了时间和归途。

那是1984年,我们正在读师专。我们那所师专可以算是全中国最偏僻的一所师专了,藏匿在黄土高原深处的褶皱里,向西步行半日就到了黄河边,黄河的对岸就是陕西,两岸的人会划船去对方的地盘上赶集、娶亲。我们师专所在的那座小山城,在汉代曾是匈奴的国都,旁边还有大戎、小戎、西落鬼戎、奔戎这样的部族,所以当地人多有少数民族血统,喜欢吃牛羊肉,喜欢大碗喝酒。就在我上师专的时候,小城街头还时常能看到骑马当车的人。

初到师专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一下被放逐到了时间的尽头,文明的尽头,华夏文明到此为止,再往前一步,就是异族的文明了。同学里面,如我一般的失落者其实不在少数,居然被贬谪到这样的深山里来上大学,简直去上个课都得骑骆驼,真够复古的。但就是在这样的深山里,在文明的断层处,我居然也结交到了两三知己,戴南行和桑小军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戴南行其实比我们高一届,他本来上的是物理系,因为热爱文学,执意要转到中文系,为此不惜留级一年,于是和刚入校的我们成了同班同学。初见此人是在宿舍里,报到完之后我心情不佳,正在上铺躺着发呆,忽见门里飘进来一个男生,又高又瘦,一头长发,穿着喇叭牛仔裤,尖头皮鞋,巨大的黑框眼镜遮住半张窄脸,这么时髦的打扮在学生中绝无仅有。来人把一卷被褥轻飘飘地扔到了我下铺,巡睃四周,发现上铺还躺着一个人,立刻来了兴趣,他扑到我床边,向我递过一只细长白净的手来,我半天才弄明白,原来他是要和我握手。这么隆重的礼节我还是第一次见。握完手之后,他便把他的头搁在了床边,他个子又高,正好能把一颗头完整地搁在我床边。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便觉得是他把自己的头摘下来摆在那里,正喋喋不休地和我说话。那颗头兴奋地问我,你喜欢读谁的诗?我正在思忖是说北岛还是舒婷,那颗长发飘飘的头已经很得意地说,你肯定准备说朦胧诗吧?我喜欢穆旦的诗,他把西欧现代主义和中国传统诗歌结合起来,节奏美,音乐美,建筑美,在穆旦的诗里都能找出来,他是真正的雪莱式的浪漫诗人,我来给你背一段吧:你的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你的,我的。我们相隔如重山。/从这自然的蜕变的程序里,/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穆旦,心中惊异,连忙从枕头下面抽出自己的几页诗稿递给来人,嘴里说,那你也写诗吗?看看我写的诗怎么样?

我从高中开始悄悄写诗,并经常为自己经营的这片秘密花园感到得意。此人用极为细长的手指接过诗稿,飞快地扫了两页,然后把长发使劲往后一甩,露出眼睛,不屑地对我说,你这也能叫诗?就算是诗吧,一看就是你硬找诗,不是诗来找你,我老家有个老玉匠曾经对我说过,玉石与其他石头相比,里面含有更多的阴气,但玉石认主,愿为其主人舍身破命。好的诗也是这样,会前来认主。

我心中一阵羞恼,忽地坐起,赤脚从上铺跳到了地上,只见来人比我足足高出一头,两条腿像蚱蜢一般又细又长,再加上喇叭牛仔裤的效果,更显得全身上下只有两条腿。我不服气地嚷道,你以为就你懂诗?他的长发一垂下来就把眼睛遮住了,他便又用力把长发往后一甩,让眼睛露出来,他并不厌烦,好像还很享受这个过程。只见他两眼放光,直着脖子说,里尔克说过,如果写得太早了,我们应该用一生之久,尽可能那样久地去等待,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回想那还不清楚的童年的岁月,想到父母,想到儿童,想到寂静、沉闷的小屋内的白昼和海滨的早晨,想到许多的海,想到旅途之夜,在这些夜里万籁齐鸣,群星飞舞。可是这还不够,如果这一切都能想得到,我们还必须回忆许多爱情的夜,一夜与一夜不同。

那也是我第一次听到里尔克这个名字,我被镇住了,头耷拉下去,心想,没想到在这山沟沟里,居然也能遇到这等异人。便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他呲着牙说,戴南行。我说,怎么起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他又笑道,我那父亲一辈子没有去过南方,心之所向,便寄托到我身上来了,结果我不但没去南方,还干脆进这大山里来了。不过,我发现在这大山里也没什么不好,你不要以为这里是边地,这偏僻的地方其实是多种文明的交汇碰撞之地。这山里曾经生活过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吐蕃、回鹘、粟特,至今有蒙古族、独龙族、藏族、东乡族、普米族、锡伯族、哈尼族等民族,在这里能看到文明积淀下来的清晰纹理,所以,这蛮荒之地其实是一座民族博物馆。这么一想,你不觉得这光秃秃的黄土山也很有意思吗?

我惊讶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昂起头,得意地说,如果你无法发现美,那你在哪里都会很痛苦。我断定他的家庭一定和我的不同,便有些羡慕地说,可见你父亲也是文化人了?他像没听见,或者是故意回避这个问题,头发又一甩,把两只眼睛扒拉出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你除了舒婷北岛还知道谁?你看过聂鲁达的诗吗?我来给你背几句: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我有些羞愧,赶紧把话题岔开,说,到饭点了,我都饿了,我们去吃饭吧,我还不知道食堂在哪呢。他的长发掉下来,复又把眼睛埋起来,不满地说,什么食堂,还没盖好呢,连张桌子都没有。我说,那怎么吃饭,你已经去过食堂了?他忽然又凑过来,有些讨好地说,吃饭不着急,我们还是聊聊诗歌吧。我不高兴地说,你不用吃饭?你不吃我还要吃呢,你不去我去了。

于是他在前面带路,我俩结伴去了食堂,一看,果真还没盖好,只有一个窗口供应面条,打了面条的学生就蹲在食堂门口吃,蹲了黑压压一片。我这才知道戴南行已经在这里上了一年物理系了,因为喜欢文学便留了一级,执意要转到中文系。也是后来才慢慢从别人口中得知,他的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在省城的一所大学里教书,他是在省城长大的,却跑到这深山里来上大学。不过他对自己这样的家世只字不提,甚至厌烦别人提起,事实上,他对所有精神性之外的事物都只字不提,自动与世俗绝缘,他像一团庞大坚固的气体,一种精神性的存在,而并没有真正的肉身。我时常觉得他属于无形之物,与鬼神、灵魂、时间属于同一物种,它们游荡在难以被肉眼看到的一重神秘领域里。越到后来,这种感觉越强烈,后来,他的肉身彻底委顿,他渐渐变得像幻影,像巫,像宗教。

我们各自打了一碗面条,也蹲在食堂门口的空地上吃了起来。我把脸埋进碗里呼噜呼噜吃面条,戴南行却捧着面条只扒拉了几口便放下,又兴致勃勃地对我说,我觉得吧,写诗还是灵感最重要,柏拉图这样说过,灵感是灵魂在迷狂状态中对于天国或上界事物难得的回忆和观照,没有这种诗神的迷狂,无论是谁,都将永远站在诗歌的门外。

他说话的时候,嗓门特别大,神情又夸张,还辅以各种手势,自带舞台感,所以,无论他在何时何地说话,哪怕是在说悄悄话,也像正在剧场里做演讲。他穿着上鹤立鸡群,我们清一色的中山装和布鞋,个个灰头土脸,只有他一人穿着喇叭牛仔裤和尖头皮鞋,全身上下亮闪闪的,愈发像他一人站在舞台的灯光里,而我们都坐在观众席上。他在我旁边若无其事地大声演讲,这既让我感到羞耻,又有几分奇异的荣耀;再加上他读过很多我没有读过的书,又让我一边钦佩他,一边在暗地里还有些怕他。

身边有戴南行这样的人,我生怕被他笑话了,便发奋读书,连初入学时的沮丧也渐渐淡忘了。戴南行很喜欢看书,晚上宿舍熄灯之后,我们躺在床上卧聊一会儿也就各自入睡了,他才点起蜡烛开始郑重其事地看书或写诗,烛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石像般庄严,还略带诡异之气,宿舍里每晚萦绕着蜡烛燃烧的香味,以至于我每次半夜醒来,都有一种置身于寺庙里的恍惚感。后来宿舍里有人有了意见,说半夜点着蜡烛睡不好觉,还有人担心他点着蜡烛就睡着了,结果哪天一把火把宿舍给烧没了,八个人烧成一堆骨头,谁是谁都分不出来。这时戴南行又发现了一个新的去处,他发现阶梯教室是可以不熄灯的,于是晚上便跑到阶梯教室,通宵达旦地待在那里看书写诗,等到第二天早晨,我们洗把脸正匆匆往教室赶的时候,他悠然晃回宿舍睡觉去了。他已经发现有些课讲得实在是索然无味,便干脆逃课,并嘱咐我,如果有老师问起,就说他重病在身,没法去上课。我说,你得具体点,你这病到底有多重,我又不会编。他咧开大嘴,很快乐地说,老赵,我就喜欢你这点,连假话都不会说,老实得可爱,你想怎么编就怎么编,半身不遂啊,病入膏肓啊,奄奄一息啊,都行。

后来我又发现,晚上他也不是彻夜待在教室里看书写诗。有一段时间我失眠得厉害,每每睡到半夜醒来就再睡不着了,听着宿舍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只觉得自己独自沉入了一片水底,别人却都在我头顶兴致勃勃地划着船。在床上翻来覆去又怕把别人惊醒,于是,刚刚挨到窗户里的天光泛起一点点青色,我便赶紧穿戴好衣服溜出了宿舍。整个校园还在沉睡,没有一个人影,天地间一片阒寂凛冽,似乎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废墟,只在东方的尽头燃烧着些微的猩红色。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正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瞎溜达,忽见明冥交界的晨光里似乎孵出了一个人影,我顿时觉得我和这个人是这世界上唯一的幸存者了,便加快脚步向那个人影走去。

晨光一寸寸地被点亮了,对面的人影也渐渐长出了眉眼、长发、长腿,甚至长出了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镜。我心想,这人怎么长得这么像戴南行。待到几步之遥的时候,对面的人影忽然伸出细长的手指要和我握手,老赵,你也在漫游啊。除了戴南行还会是谁?!我说,老戴?你大半夜去干吗了?他站定,把长发往后甩了甩,昂首说,漫游去了。我惊异地说,你大半夜去哪漫游了?他指了指学校外面的后山,我昨日去山上赏落叶,真是好景致,无边落叶萧萧下,因舍不得离去,不知不觉到了天黑,就在山上的那座庙里躺了一宿,真正是好,躺在庙里就能看到月光,身上盖的也是月光,可谓表里俱澄澈,那可真是赏月的好去处啊,再带上一壶酒就好了,可以举杯邀明月。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后山上确实有一座破庙,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留下的,几近坍塌,又紧靠坟地,据说时常有狐妖在庙中出没。我皱着眉头说,就你一个人?也不害怕?他诧异地说,害怕?那么孤绝美好的月光,怎么会害怕呢?我昨晚在月光下还想出两句诗来:我是大地的守夜人,孤独地守护着大地上的梦。

说到诗歌,我也来了兴致,很想卖弄一下自己最近所读的书,于是两个人便站在半青半白的晨光里谈论起了诗歌。山上入秋早,早晚时分已经有了些寒意,我忍不住缩起脖子,把两只手拢在袖子里,戴南行虽然衣裳单薄,又刚刚在山上冻了一宿,但看起来却仍是器宇轩昂,长发在风中飘扬,挑在细长的脖子上,像面旗帜。他一手插裤兜里,另一只手比画着,一边慷慨激昂地谈论诗歌一边把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我则一边对答一边不时掏出手帕来擦脸。事实上,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都是这样,他一边旁若无人地大声演讲,一边把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喷到我面前的酒杯里、碗里,我则镇定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脸。后来手帕这东西基本已经绝迹了,我却仍然保留着几块文物一般的手帕,并随时随地携带在身边,以至于我一掏手帕便有人惊呼,你这是手帕?哪儿来的古董?

我俩站在那里足足争论了有两三个小时,竟不知道天光何时已大亮,直到夹着课本去上课的学生陆陆续续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我们才意识到时间,但仍然没有争论出什么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戴南行冲我大喝一声,老赵,我要和你绝交。我也大声回应道,好。虽然我们两个人怪模怪样地横在道路中间,戴南行的嗓门又是十里之外都听得清清楚楚,但路过的学生却并不多看我们一眼。因为那实在是一个属于诗歌的时代,走在校园里,迎面而来的每个人都像饱含酒神精神的尼采,即便是校门口卖烧饼的小贩,也能随口和人谈论几句诗歌,以至于到了后来,我们把那个时代神话了,总是动辄缅怀。

过了很久我才慢慢想明白,一个所有人都在谈论诗歌的时代其实并不正常,但像九十年代那样,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下海经商显然也不正常,两千年之后,网络加入到人世间,社会变得更光怪陆离了一些,却又连八十年代那点可爱的土气也荡然无存了。而戴南行的牛逼之处就在于,八十年代他是个诗人,九十年代还是诗人,两千年之后仍然是个真正的诗人。

他喊完绝交之后就回宿舍睡觉去了,我则跑到教室里去上课。第二天他便忘记了昨日说过绝交的话,站在高低床前,把一颗乱蓬蓬的脑袋搁在我的床板上,得意地把一首新诗递给我看。我说,老戴,咱俩不是已经绝交了吗?戴南行惊讶地看着我,有吗?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过不了几日,我们再次因为诗歌发生争执,仍是各执一词,于是他又隆重地向我宣布,老赵,我一定要和你绝交。第二天又颠颠跑过来找我。如此反复多次,到下一次又发生争执的时候,不等他开口,我就主动先替他说出来,老戴,我要和你绝交。也算为他省下了二两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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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首发于《钟山》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