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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2年第8期|李一默:藏身
来源:《当代人》2022年第8期 | 李一默  2022年08月17日08:20

1

魏军给我打电话那会儿,我正在丽华浴池的热水池子里泡着呢。辛小欢最近刚离家出走,我心情郁闷,所以常来。泡得差不多了,我才慢悠悠离开水面,爬上长条躺椅,等待搓澡。搓澡者二十多岁,肌肉发达,胳膊粗壮有力。长条躺椅旁有一大木桶,温水满溢,一只瓢在水面浮荡。他先舀一瓢水,浇在我身上,等用澡巾搓下数十条黑泥,再浇一瓢。他一点儿也不吝惜手上的狠劲儿,也许,在他眼里,躺椅上的人都一样,只是一条条等待被收拾的白肉。毫无疑问,很快,我就变成了一只红色的兔子,通体辣疼。我不吭声,越疼,才越有效果。

通常情况下,搓澡完毕,我都会陷入换衣柜对面的沙发发呆。换衣房与洗澡间只隔着半片蓝色的门帘,不时有热气往外涌,在光着身子走来走去的男人中间自由穿行。一台笨重的电视机,从屋顶垂下来,悬在半空,被风扇吹动,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晃。我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大口吞吐,有些猛烈,呛了好几下。

电视总是停留在一个频道,循环播报本地新闻。一场暴雨,淹了一家养猪场,白花花的猪们游出,横冲直撞,四散狂奔。县里多个煤矿煤炭销路顺畅,有望本季度扭亏为盈。县北计划栽种上万棵樟子松苗,进一步扩大防风固沙的成果。歌星万红本周日返回家乡,举办大型演唱会……

除了天气,我还关注煤矿,因为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去红旗路口,卡着点坐上去玉龙煤矿的大巴,规规矩矩上班下班。玉龙煤矿就在距县城三十公里的山脚下,在煤价一路大跌的重压之下,日渐衰落。后来,我开始骑着摩托车到处给刀削面馆送面。

此刻,我放在换衣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是魏军打来的。我犹豫了一下,没接。在此之前,他已经打过来三个。我们上一次联系,还是很久之前,都记不真切了。

我还是决定回过去。拨通电话,响了一声,那边就接起来。魏军声音断断续续,大概意思我了解了,过两天同学聚会,让我去。高中时,魏军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人活跃,爱热闹,善组局。我不想去,但也没直接拒绝,只说看时间。魏军说,你八辈子都不聚一次,这次,必须来。他的口气很硬,又补充说,有惊喜。我说我尽力。他突然问我,你家是不是在宏峰小区?晚上有任务,就你们那一带,忙完我去找你。也许,这才是他打电话来的目的。

丽华浴池只有两层楼,一楼洗澡,二楼推拿。楼梯太窄,盘旋度极大,晕晕乎乎转几圈,我才转上来,顿时豁然开朗。一个客厅,用作接待,旁边长长的走廊,很多小包间分列两侧。

每次推拿,我都找老霍,他是这里的老师傅了,手法熟练,颇有功底。他总穿一件宽松大褂,高领口,长袖,与其他穿着紧身黑背心的师傅相比,大为不同。老霍寡言少语,手上功夫却不含糊,经常有客人在他手下龇牙咧嘴,哎呦乱叫,他却置若罔闻,神色不改,手上的劲儿更狠了。而且对顾客还有了要求和命令,翻个身,抬一下腿,胳膊弯曲一下,哎,这就对了嘛。

我并没看见老霍,前几天来他还在。老霍一三五上班,时间观念极强,雷打不动,今天是周五。前台小姑娘说,可能家里有事。老霍有个儿子,开了个面馆,他经常去帮忙。

2

说起来,在丽华浴池,除了老霍我并不认识别人。第一次做推拿,我还有些紧张,老霍让我放松,再无他话。推拿单间不比人声嘈杂的搓澡大堂,一张床,只有推拿师和顾客,环境安静,挺适合聊天。去的次数多了,我偶尔会说几句,老霍多数情况下也只是“嗯”一声,话最多的一次,是询问我的腿伤。

那段时间,我开始跑步,就在县城北面的环湖公园。老霍半跪在床上,俯下身,轻轻揉捏我的两条小腿,说,踢过球吧,小腿肚子这么大。我说,这都能看得出来。老霍笑了,言归正传,你这是锻炼猛了,拉伤了肌肉。我体育专业出身,自然懂这个,点点头,等着老霍继续。老霍挺直腰,摊开双掌,我感觉他的全部力量压了下来。老霍说,长久不锻炼,突然运动,很容易受伤的。我说,也没多想,就想测试一下体力,找找从前的感觉。老霍说,不是这么个测试法,啥事也得慢慢来。以掌揉压了不大一会儿,我的两个小腿肚子渐渐放松,酸胀感也没那么强烈了,全身松软,竟然渐渐有了些睡意。老霍开始揉捏我的右脚跟腱区域,然后是左脚,差不多了,他才以掌拍我,我翻身,仰面,曲膝,他又开始揉捏膝盖。那是我首次与老霍面对面,他双眉浓黑,左眼处有疤,如果不是头发移开,根本不会发现。大概注意到我在看他,老霍就让我转身,并且找话题跟我聊天。老霍说,看你这体质,底子不差,之前练过?我说,我一直想进警校来着,阴差阳错学了体育,我爸在玉龙煤矿有点儿关系,花了些钱,毕业进了煤矿上班。老霍说,煤矿早就不景气了。我叹一口气,假如考进警校,可能就是另外一种生活了。良久,老霍才开口,你还是太年轻了,人这辈子哪有什么假如,开弓没有回头箭。

老霍既然不在,我没做推拿,在休息区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走出丽华浴池。天早就黑了。我趿拉着拖鞋,走得很慢。宏峰小区离丽华浴池很近,过两个路口,穿一条长长的小巷就到了。

过了第二个绿灯,拐进小巷,还没反应过来,突然有人就从后面抱住我,将一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别废话,快拿钱!那人口气颇硬,带一点本地口音。我赶紧说,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他力气大,右胳膊箍我更紧,左手的刀尖浸入我的皮肉。痛感刺激了我,我一边忍着一边说,我刚洗完澡,没带钱,现在谁还带现金啊。我感觉他年龄比我大,戴着口罩,声音有些闷。他自然不信,开始翻我口袋。我上身一件灰蓝T恤,下边一条黑裤子,两个口袋都空着。而我的手机,放在手中的塑料袋里,跟毛巾、洗发露、半块香皂挤在一起。

趁他乱搜之际,我猛然向后发力,他个头没我高,未必能抵得住这一下。没想到他反应灵敏,后退出去,如饿虎迅速前扑。这时我已转身面对他,因为穿了拖鞋,脚下不稳,还是被他用刀顶住肚子。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老手,练过几下子,不能轻举妄动。但我料想他只谋钱财,不伤性命,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直到我右手上的婚戒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又一下,被他捕捉到,我的心再一次吊起来,胸中五味杂陈。他不由分说,将戒指撸下去,我想动,不敢,刀尖正一点一点扎入我的皮肉。我一直在观察,努力记住他的样子,大概五十多岁,身形矮小,满头卷发,目露凶光。

他消失在巷口,腿脚不太灵活。我的脖子和肚子上留下了两道伤口,不长不深,出了点血,并无大碍。

跌跌撞撞回了家,陷进沙发,血不流了,酒精擦过,贴了几片创可贴,心里突然空落落的。辛小欢走,什么也没带,屋子里所有的摆设,一切照旧。她的衣服,她的化妆品,她的鞋子,完好如初,等待着重新被激活,就好像今天晚上她还会回来一样。

她只把她自己带走了,连根拔起,丝毫不留。

我翻遍她的各种社交账号,询问了自认为她身边关系紧密的朋友,一无所获。她失踪了,藏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我不知道。事实上,辛小欢离家出走第二天下午,先是学校打来电话,然后警察就找上门,跟我了解情况,问题犀利。毕竟我是她最亲密的人,自然也成为最大的怀疑对象。辛小欢傍晚出门,大概七点左右,具体时间我没记,就记得天快黑了,夕阳从阳台上收回了它的最后一抹。吃完饭,她走出门,与平常一样,没跟我说话。家离她学校虽然有一段距离,不过步行最多半个小时就到了,那天她有晚自习,我没有多想……后来警察问我,有孩子吗?明知故问,我摇摇头。如果有孩子,我们的生活应该不至于如此。

3

见到魏军时已是凌晨三点多了,他出现在我家客厅,手里还拎着烤串和啤酒。那时候我还没睡,失眠一直折磨着我。

魏军没啥变化,笑容多,脸上的褶子也多。看见我挂了彩,他先是嘿嘿笑了,然后才问怎么回事。我说,被抢了,让对方抹了两刀,也没啥事。魏军冷静下来。我把大概过程说了一遍。魏军想了想,说,刚才出任务,抓捕一个叫周金祥的逃犯,此人跟二十多年前的一桩入室盗窃案有关,一直在外潜逃,不知怎么最近突然跑回来了,可能是又犯了事,在那边混不下去了。我说,是不是五十多岁?他点头。个子不高?他又点头。满头卷发,手上有点儿功夫?魏军说,那就是他了,怎么,让你撞上了?我说,我点儿背,抓到了没?他摇摇头,看着我,说,肯定会抓住的,只是时间问题,别担心。我只是担心我的婚戒。他又问我,咋去外面洗澡了,家里不能洗?我说出去放松一下,家里憋得慌。

我们沉默了好大一会儿,魏军开始招呼我喝酒,他拿起酒瓶,往我酒瓶腰身上一撞,来来来,干了。都这个时间点了,而且我这伤……见我犹豫,魏军笑了,酒精促进血液循环,好得更快。我说,胡说八道。其实也没啥,你这个人,一点儿意思都没有,魏军说。辛小欢也常常这样说我,她说我是个特别无趣的人,且怯懦。魏军已经干掉半瓶,又拿起肉串,撸进嘴里。我拿起酒瓶,因为脖子上的口子,只能半仰着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

魏军说,你媳妇的事,我大概知道一点。我说,你在公安局,消息灵通。魏军说,别人负责这个事,我也是听说的,这个案件——当然,如果算个案件的话——开始不太好定性,你想啊,年轻女教师,失踪,话题性强,社会关注度高,而且最近环湖公园那儿老出事,不得不让人多想。我说,你说得对。他停顿一下,继续说,你没动机,但有嫌疑,而且嫌疑最大,你懂不?这样案件性质就变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有些对我不利的话,他不便挑明。我只说我的看法,你错就错在没有第一时间报警,还是学校先发现她没去上课的。我以为她没事,再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好几次她都是上完晚自习迟了,就不回了,学校也有宿舍的。我把剩下的酒送进肚子,又开了一瓶。

我问,你相信一个人会凭空消失吗?魏军摇摇头,他双眼有些迷离,红色早已爬上了他的两颊和额头。你别着急,正在调取视频,过段时间会有线索的。

我们再一次陷入沉默,其间,魏军去了一趟洗手间,我则站在阳台向外望去。宏峰小区漆黑一片,万物藏于黑暗中,只有几盏路灯,发出昏黄的残光,做着最后的挣扎。东方的天空,终于挤出一点点红,渐白,渐亮。

在阳光明亮的早上,我家客厅里,魏军就那样蜷缩在沙发里睡着,像很多年前我们在宿舍里喝醉酒后的样子。我竟然没有丝毫睡意,一直回想着我们遥远的高中时代。

那真是一段疯狂又迷人的岁月。那时候我们稚嫩,生猛,躁动,许多个清晨和黄昏,一大帮同学还有社会上的后生,去白水桥下面的空阔草地踢球,几块砖头摞一摞作球门,就踢起了比赛,有时候因为场地还会大打出手。魏军前锋,我中锋,配合他进球,每场比赛下来,大汗淋漓,球鞋、裤管浸满了泥,怕父母发现,经常很晚才回家。白水桥下面流动着一条河,自东向西,面宽,水浅,浑浊,偶有暴雨,大水滔滔,才有了些气势,但它得势的机会并不多。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白水桥还在,依傍它又建了亭台楼阁,栽了树木花草,成为现在环湖公园的标志性景点,而那条河,逐渐干涸,一个臃肿的人工湖一点点吞并了它。

我们还骑马。河流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小树林尽头,有一个马场。魏军胆大,经常偷偷进去,总能骑马而出,或棕或赤,皆高大英俊。我在外面等着,看他向我奔来,停下,他得意地笑着,喊我上去。我不敢。魏军说,没事,再不上来就来不及了。我惧于被人发现,终于鼓起勇气爬上去。有时候他让我单独骑,他先示范,飞身上马,动作潇洒利落。我试了好几次,不如他那般行云流水。有一回,他竟然骑着一匹,牵着一匹,我们分别上马,在小树林里自由驰骋,马蹄声震,惊起一大群麻雀,叽叽喳喳,四散乱飞。我和魏军起初并驾齐驱,后来他快马加鞭,冲锋在前。我则攥紧缰绳,双腿贴住马肚子,大喝一声,白马得令,奋起直追,如履平原,如跃空中。

4

魏军是半上午离开我家的。离开前,他特意叮嘱我,明天就是聚会,必须去。我说,我这个怂样,还是算了。他说,我知道你咋想的,聚完会,大家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说,那我也不想在聚会上被人看不起。魏军说,没人看不起你,这些年,你把自己隐藏得太好了,没人知道你的情况,再说,这年头大家混得都差不多,未必人人比你强。

下午,我被电话吵醒,是辛小欢学校打来的,让我去一趟。我说,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那头儿一直犹豫,最后说,电话里说不清楚。我猜测事情有了转机。到了学校,见到联系我的教导主任,这人慈眉善目,说话温柔。我问他,什么事?他吞吞吐吐,先让我收拾辛小欢的办公桌,说有个新老师要来代课,还没有办公桌。我想,这也合情合理,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辛小欢的办公桌上贴了很多字条,应该是她学生写的。她是个好老师,我从未怀疑。

收拾出一整箱东西,除了几张印有山水的明信片有些新鲜,我没发现其他什么。我跟教导主任说,东西就留在学校吧,她肯定还会回来的。他点点头,欲言又止。待我转身要走,他终于把我喊住,这次没有犹豫,一脸严肃,眼神坚定,声音很高——你去找找啊,为啥不去找?把她找回来啊!就像老师在训斥一个不争气的学生。

我捂着肚子,走出办公室,走出教学楼,走过大街和人群。我的眼睛与很多目光撞到一块,又慢慢分开。我也与很多嘴巴相遇,它们凑到一块,在悄悄议论,没让我听到。

5

玉龙国际酒店是我们县最豪华气派的酒店,十三层高,颇为壮观。它跟玉龙煤矿一样,都属于玉龙集团,煤矿步入下坡路,酒店生意却蒸蒸日上。我们的聚会就定在这里,是魏军一手安排的。场面很大,将近十桌。我去得挺早,看见不少人,面熟,就是叫不上名字。我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有人过来握手,递烟,寒暄,还留下电话号码。我看着他们,愣是想不起名字,好像他们从未出现在我的高中岁月。他们应该也不记得我是谁,自然也不会知道我的落魄。突然我对当下的处境有了一点感激之意。

已经过了十二点,还有人陆陆续续进来。我没看见魏军,他提前给我发了消息,说有任务,可能要晚些,别的没多说。他们有纪律。

其实除了轮桌敬酒,互相吹嘘,也没其他事。魏军来的时候,聚会已经进行了一大半。走过我们桌,魏军跟我碰杯,我迎上去。毕竟是组织者,魏军满场跑,十多桌下来,把身上的烟都散出去,才落座,挨在我身边。刚坐下,他就拿出手机让我看,我以为有了辛小欢的消息,原来是一张我婚戒的照片。我说,还真是他,抓住了?魏军点点头,下周去局里,签了字领出来吧。

大概是太渴了,魏军仰着头喝完一瓶矿泉水,压低声音接着说,周金祥那晚出现在宏峰小区附近,绝非偶然,他是去找胡大民的,这两个人跟二十多年前的一桩入室抢劫杀人案有关。

我记得那个案子,死了两个人,当时轰动了整个县城。那时候我还小,听我爸说,两名歹徒,翻墙进了一户院子,本想偷点钱就溜掉,被女主人发现,情急之下,直接捅了她三刀。正赶上男主人开车进院,一团混战。一个歹徒被划了数十刀,还差点被男主人削掉左眼。另一个歹徒趁机用铁斧砸在了男主人腿上。女主人失血太多,没抢救过来,肚子里还怀着孩子。过了很多年,我进了我爸工作的玉龙煤矿,头一次参加全矿大会,主席台上有一人坐轮椅,给我们讲话。我爸告诉我,他是玉龙集团董事长马玉龙,也就是当年抢劫案的受害者。

我问魏军,找到没?魏军说,还没审,审过才知道,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胡大民一直没离开过县城。我说,他跟辛小欢失踪有关系没?魏军知道我的意思,他摇摇头,案子还没破,谁都有嫌疑,这个胡大民,那次犯事后就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他很好地隐藏了自己,没留下任何把柄。如果不是周金祥犯了事回来,我们还以为他死了。当然,这期间他做没做坏事不知道。我说,有照片没?魏军说,没有,要是有照片就好办多了。我苦笑一下,又问还有啥特征。魏军说,此人年龄和周金祥差不多,练过几下子,全身不少划伤,最主要是,左眼角外有大片刀疤。

我怔住了,突然想起了什么。

这个时候,有人过来敬酒,他看我一眼,又看魏军一眼,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俩还黏在一块,多好呀。他把酒杯高举起来,应该是喝多了,摇摇晃晃的。还踢球吗?早不踢了,我说,这才想起来,他当年跟我们一块踢,跑得贼快。他嘿嘿笑着,说,我也一样,瞧,腰上都有赘肉了。他又问我做啥营生,我说跑腿,给人家送东西。他又嘿嘿笑了,咱俩一样,我跑大车,没日没夜地跑,真他娘的是个好营生。

聚会临近尾声,按照原定计划,下午大伙儿要一块去唱歌。可是,人零零散散,已经走了一多半。我还是没告诉魏军我的怀疑,一方面没有证据,另一方面,他跟辛小欢失踪有没有关系,我并不知道。我需要亲自去确认。

我跟魏军说,我先走了。魏军说,楼上还有个局呢。我没跟着魏军上楼,我给他发了一条消息,主要为了感谢。当然,感谢也就是拒绝。然后,我骑着摩托车直接去了丽华浴池。

6

丽华浴池照常营业。二楼前台的小姑娘,照旧搬一把凳子坐在客厅处,左腿压右腿,脸上堆着笑,见者如沐春风。她看见我,问我脖子怎么了。我说,挨了刀子,已经没事了。我用手摸了摸,创可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落。我问老霍在不在,她摇摇头。我问老霍这人怎么样,她说,让干啥干啥,没脾气。我又问,老霍就姓霍?她说,话特少,猜不透。跟我的感觉一样。

我给魏军打电话,一直关机,大概在出任务。

我又去了老霍儿子的面馆,人不在。

晚上七点多,魏军的电话打过来。我问,审完没?魏军说,审不审都一样,两个人多年没联系,周金祥也不知道情况,不过我们通过其他线索得知,胡大民一直就在县城,躲在一家洗澡堂当推拿师。我没说话。魏军又说,他犯了其他事,身上还有命案。我赶紧追问,他跟辛小欢失踪案有关系没?那边一片嘈杂,电话挂断。过了会儿,一条信息发过来:环湖公园。魏军懂我。

我赶紧下楼,骑上三轮摩托车,直奔目的地。

路灯的光泼洒在马路上,金波流漾。

到了环湖公园,我把摩托车骑到北面的广场。广场旁就是多年前的小树林。出小树林,视野开阔,拐上一条大路,一路向北,过杀虎口,就出了县城。很多人出走或到口外谋生,走的都是这条路。

天彻底暗了下去。

有几辆警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不知道魏军身在哪一辆。

这时候突然有人大喊,他有枪,劫了辆车,往北跑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躲藏了,不能再犹豫和逃避。

我发动摩托车,进了小树林,一路向北。路旁的杨树已经变了模样,高大笔直,形如魅影,黑森森向我压过来。

前方跳动着好几束光。接着,传来一声枪响。又一声。

我拧动摩托车,把它拧到最大。它发出一阵巨吼,我知道,它已用尽了全部力气,轰隆隆,轰隆隆。土路坑坑洼洼,异常颠簸。我骑着它,就像骑着一匹战马,奔腾在茫茫夜色中。

李一默,山西右玉人。漂泊者,写作者。小说散见于《青年作家》《红岩》《湖南文学》《天津文学》《黄河》《福建文学》《时代文学》《安徽文学》等,另有评论文章见于《文艺争鸣》《文艺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