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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2年第8期 | 指尖:蓝色车站(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2年第8期 | 指尖  2022年08月17日07:38

指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 《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们之间》等。

 

一夜之间,枯干的麻河跟公路之间出现一座天蓝色铁皮房,之前并未有任何先兆。

据说这事引起许多管村人的不满,男人们隔着麻河蹲靠在供销社门前,对着醒目而突兀的蓝色房子破口大骂,婆姨们坐在各自的街门口,也指指点点。有人闯进书记家大门,要讨说法。书记跳下炕,好脾气地将烟笸箩伸出去,来人斟酌了半天后,接过烟笸箩,顺腿搭在书记家的炕沿。最终,书记用令他信服的理由,让他极其痛快地重新出现在供销社门前,在那里,他用这个理由同样安抚了那群激愤的人。

从此,路过管村的长途公共汽车们,终于找到准确的停靠点,目标,旗帜,驿站,无声而有力的密令,无论是从县城方向爬坡到来,还是从省城方向下坡而至,再也不像之前那样,随便停在管村公路的任何地方——一堆石头前、一截烂木头边、一户家门、一个坍塌的猪圈旁——任由四散的乘客怀着无边的慌张,跌跌撞撞小跑,疯狂喊叫,胡乱地挥舞手臂,生怕没有熄火的公共汽车,抛下他。

夏天,我报了县城的函授班。中午,吃完饭,我就收拾停当,走出浓荫密布的林场,沿缓坡而下,穿过管村焦黄的街巷,站在蓝色铁皮房子前面,开始漫长的、忐忑的等待公共汽车时间。

虽然地处林区,但管村的午后似乎比林场要炎热得多,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蓝房子前面的公路边没有一株树,公路上方嶙峋耸立的黄土壁上,点缀着几簇星星点点的灌木。右边不远处,是一片参差不齐的庄稼地,玉米矮矮的,瘦瘦的,萎靡而委屈地立在干巴巴的黄胶泥地里。左后方的供销社门口,没有一个人,空荡荡的气息,一直延伸到干涸的麻河,在那里,覆叠着无数的落叶、枯枝、烂布条、破布鞋,以及一些乌七八黑的垃圾。周围管村人家街门前,焦黄的小路蜿蜒着,向着四面八方,却空寂无人。一股莫名的干渴袭来,但显然不是来自口腔,而是来自心底,恍惚处身漫无边际的荒漠,又孤独,又恐惧,又无奈,又不甘,忍不住回头。

身后蓝色房子窄窄的铁门敞开着,妇人穿一件微微发黄的旧汗衫,像早已猜透我心事般,探出头来:“进来凉快会吧。”她的鼻子正在脱皮,一层一层白白的干皮,簇拥着鼻尖上粉红的嫩肉,让她布满雀斑的脸,看起来很是鲜艳。看我迟疑着朝她走近,便将一个小马扎放在门内,很软很低的声音从她的宽身板中极不协调地发出来:“外面太热了,等车来再出去也不迟。”我满含感激地朝她挤出笑脸,她微微发黄的眼仁里,源源不断发散出一股温和的气息。

来林场上班半年多时间,我已被大部分管村人所熟悉,尽管我不认识她,但显然她知道我是林场的工人,她像大部分管村人一样,对林场工人有一种既接纳又防备的距离感。她高大的身体一闪,伸手从货架上,取下暖瓶,给我倒了一碗水,递过来。

在这之前,关于蓝色房子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林场工人的耳朵里。我们大可发挥想象,在管村层层叠叠、高高矮矮的青灰色瓦房中,一间蓝色铁皮房子的出现,多么陌生而突兀。它没有根基,不用一砖一瓦,一椽一檩,也就是说,无论经过几个四季,它的屋顶都不会被一棵蒿草侵占,它是另类的,也是完全不同的,像一个蛮横闯进管村严密内部的搅局者,叛逆者。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蓝色铁皮房子,跟外面看起来规整的长方体形状不同,它的内部要更宽大。靠近门前,立着一排货架,上面摆着少量出售的物品,不外乎橘子粉,罐头,槽子糕之类,供候车人消费的食品。货架下空间大,也杂乱些,梢桶,小瓮子,凳子,玉米芯……还有一双布满黄泥的旧布鞋。角落处,是一堆刚从山上割下来的药材,似乎已经晾干了,但并没有收拾干净,枝丫蓬乱,支棱着。药材是管村人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我不认识那些药材,但并不妨碍装出见识很广的样子,向她问询药材的价格,来打破略微尴尬的气氛。似乎她都一一跟我说过的,但我很快就忘了。婴儿的哭声自屋内响起,我才发觉,身后有半截门帘,女人掀起门帘走进去,靠窗一张床上,一个灰乎乎的婴儿正在舞动着手臂。

蓝色铁皮房子,比想象中要闷热,好在有几扇钉着绿纱的窗户,看起来透气些。喝完那碗水,将头探出门,外面焦黄的简易公路,像被世界遗忘了似的,空荡荡的,连一只鸟都没有飞过。婴儿哭闹的嘴唇,已被安抚。没有任何声音表明汽车即将到来的迹象,时间变得如此缓慢,庞大,漫无边际,要多久,等待中的公共汽车,才会出现在半月形的管村公路,停靠在蓝色房子面前呢。

妇人一掀布帘,抱着孩子出来了,坐在我对面的马扎上,婴儿在她怀中,大大的黑眼仁极不协调地充溢眼眶,他定定地看着我,直到我心里一阵慌张,不得不停止与他对视。

“这些药材是我们收来的。比供销社那边价格高些,林场的工人要挖药材,你跟他们说让他们送到我这边吧。”她轻柔低沉的声音,仿佛被看不见的风旋起来,在铁房子里转圈,浩大绵长,嗡嗡嗡嗡。后来猜测,大约是因为天热的缘故,当时的我被困意侵袭,人有些恍惚,乃至生出在跟一座房子说话的错觉。

“那你们的药材卖到哪里?”

“太原那边,有人来拉的。”

“唔。”跟一座房子对话的感觉太不自在了,我虚弱地坐在那里,在她和怀中婴儿的注视中,变得越来越小。

属于公共汽车特有的沉闷而缓慢的轰鸣声拯救了我,我霍地一下站起来,她怀中的婴儿吓得打了个寒战,她伸出手揪了揪他粉红的耳朵。扫了一眼货架上的闹钟,时间已过去差不多一小时了,我焦急地迈出蓝房子高高的门槛,有人正沿着麻河凸起的边缘往出跑,身后带起无数被雨雪沤烂的秸秆沫。公共汽车在弯道处,正探出一张红色的大脸来。

直到我上了车,车门关闭,那座铁盒子般的蓝色房子,在我视线里越来越小,才想起,我竟然没有跟她告别,也没有为吓到她的孩子道一声歉。

似乎也不必告别,因为此后,在我不断造访蓝色房子的过程中,我们渐渐成了熟人,乃至有时,我会喊她润雨姐。奇怪的是,后来无论我在蓝色房子里待多久,听她说话时再没有第一次那种恍惚和不自在,蓝色房子,只是房子而已吧。

三十多岁的润雨不像管村其他妇人那样鼓噪,野雀子一样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比起来,她是沉默的,清淡的,安心做着手中的活计,或者抱着婴儿,温和地注视你,有时甚至不会给你一张笑脸。房子里也会出现一两个等公共车的男人,他们会找各种话题,轻佻或家常的,润雨总是漫不经心,仿佛没听见似的,专心做着手里的事情,偶尔在合适的情形下,答一言。我常常能感觉到她的聪慧,淡淡的忧郁,善意的接纳,又跟人保持着适当距离。我也逐渐认识了她的家人,润雨矮小消瘦的丈夫,另外两个上小学的孩子,他们一家五口,都住在这个逼仄的蓝色铁皮房子里。星期天等车,她的两个孩子趴在长条凳子上做作业,男孩顽皮,伸出两条腿,一屁股坐在地上,女孩矜持地蹲着,头发乱蓬蓬的。

不久,在供销社里,我听到了当初那个令全村人信服的理由:因为她是军属兼寡妇,村委有义务支持她发家致富。

“那跟她住在一起的是?”

“她小叔子。”

在对方极其诡谲而不怀好意的表情中,我无比惊讶地大睁着双眼。

雨季就要来临,管村人开始清理麻河,将那些腐物和乱七八糟的东西从麻河底部铲出去,小平车拉上倒入公路另一侧的沟里。清理后的麻河,像一个干净的小媳妇,等待第一场大雨的来临。

润雨抱着婴儿,站在蓝色房子前面,对着那个空旷的大坑,抿着嘴似笑非笑:“我第一次来管村,麻河也是刚清完,没有水,干干净净的,好像一个大坟墓,在等待将什么埋进去,我纳闷了好半天呢。”

多年前,她是一个白净细瘦的大姑娘,打小生长在山旮旯,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集镇。有供销社、卫生院,拥有近五百口人的管村,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大世界。正是待嫁之年,她被表姨领到了管村。之前表姨已经给她相中一个管村青年,话捎到山旮旯,她用了一天时间,走了三十里的山路,才抵达管村。俗话说,山中出俊鸟,她到来的消息,在管村的适龄青年中,引起了骚动,当然也包括表姨相中的那个青年。

第二天,表姨便带着她去了青年家。她虽是第一次相亲,但一点也不怯场,她在院子里走了一遭,鸡埘、猪圈、柴房都没放过。又推开两间房子的房门,一股难闻的酸腐味道呛住了她,润雨忍不住捂住嘴打了个喷嚏。青年右脸颊上,便呈现出一个长形的酒窝。她仔仔细细打量着屋里的一切,乌色的炕墙、撕得七零八落的围纸、满是灰渍的玻璃窗、凸凹不平的青砖地、磨出一个凹槽的门槛,似乎她笃定了这是自己要度过一生的地方,所以才值得这般不害羞的仔细端详。炕沿边上,表姨正在跟青年唠呱。那是一个很小就失去母亲的青年,他跟老父相依为命,而今,有人上门提亲,他心里的喜悦都放在脸上了,一层金一层银,每层都在闪光,这光照着他新换的蓝色中山装湛蓝湛蓝的。在表姨的心里,一切已成定局,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山里妞,跟她的门当户对,就该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她胖胖的脸上,油浸浸的,不知是天热,还是激动,乃至她都在提彩礼的事了。她没有察觉,润雨并没有坐在她身边,而是站在屋里唯一的黑柜子跟前,面朝墙上的玻璃相框。

她指着一张相片,转身问:“这个人是谁?”

青年一时觉得自己有了用处,脸腾地红了,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是村里的大牛,去年当兵去了。”

青年的话音未落,润雨扭头,脆生生地说:

“表姨,我们回吧。”

表姨笑笑,“不多看看了。”

“都看了。”

门外早站了一堆看热闹的人,见她们出来,有人就迎上来,“她婶子,相得中吧?”表姨用手抿抿纹丝不动的短发,笑笑,润雨拉住表姨的袖子扯了扯,表姨尚不及说话,就被润雨拉回家了。

“我不嫁那个人,要嫁就嫁当兵的大牛。”

表姨拿起炕上的笤帚疙瘩,朝她打来:“没见过你这样没皮没脸,不害臊的大姑娘,哪有到人家相亲相中别人的?”

但这事似乎并不用表姨出面了,整个管村早已沸腾,润雨极其放肆且不懂收敛的相亲行为,让管村人大开了眼界,她成为他们的话题,连续几天都在笑话她,说她是山里捉来的猴子,小家子气,没作教,不要脸。那几天,表姨羞恼极了,钻在屋子里,门都不敢出,生怕别人戳她脊梁骨。润雨倒不在意,在别人耻笑的眼神中,将管村游逛了遍。遇见不稳重的男人,对着她不怀好意地笑,说,你谁也不用嫁了,嫁我吧,今晚咱就入洞房。她也不恼,脸一红,走远了。细细瘦瘦的身子,像一株小杨树,虽然没有摇摆张扬,但到底还是把身后的人看傻了。

当然,这话也传到了大牛家。管村虽是大村,但并不富裕,村里光棍成群,打换亲事是常事,大牛妈一听凭空掉下来一个媳妇,心里也美滋滋的,隔天擦黑,端着一碗酸菜就来找表姨,说刚沤了酸菜,味正呢,送给嫂子尝尝。边说话,边用眼角瞅着润雨,恨不能多长出一双眼睛,将润雨瞧个仔细。临走时,顺手从口袋里掏出大牛的通讯地址,递给了润雨。当然,几年后,她就为自己当初的举动后悔了,乃至指着润雨的鼻子,大骂她命硬,妨祖、克夫。人是没后眼的,即便前眼,有时也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润雨的山旮旯里就住着她一家人,邮路不通,于是,为了跟大牛联系方便,她就在表姨家住下了。这种一心一意谈恋爱的举动,又让管村人大开眼界。而那边,那个没有母亲的青年,一次又一次地登上表姨的门,用鸡蛋、白糖、豆腐、罐头来试图挽回润雨,刚开始表姨对着这些礼道,信誓旦旦,说:“毕竟你人在跟前,那大牛远在内蒙当兵,你多来缠缠她,说不准她就回心转意了呢。”那青年觉得也是,加大了进攻次数和力度。润雨倒好,那青年一来,她站起来就走。有次表姨一狠心,将两人锁在屋里。润雨随手从针线笸箩里拿了一把剪子,站在那里,一下午动也没动。

过了半年,大牛探亲回家,两人旅行结婚。家里连喜篷都没有搭,没有拜拜神仙,更没有启动村亲,两人骑车去公社领了结婚证。回家收拾一番,下午就坐上公共汽车,去了太原。三天后回来,润雨穿了一身新衣服,那就是进了大牛家的门了。

有人说,一点也没有办喜事的样子。

另一个应和,不按规矩办事,那是逆天哩。

这些闲言碎语,大牛听不见,润雨自是不理。只有大牛妈心虚,总觉得众人嘴里有毒,对润雨时好时坏,有时也会在人前说润雨的不好,比如人长得越来越高头大马,不像女人,虽然干活力气大,但针线马虎等等。大牛后来转了志愿兵,据说再熬几年,就能带家属进城了。润雨给大牛生儿育女,虽然孩子们随了大牛瘦小的外形,但她并不觉得失望,乃至喜滋滋地等待着大牛接他们进城。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大牛的噩耗。大牛不是工伤,是休息日上街给家人置办年货,置办齐全了,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

润雨抱着大牛购置的皮鞋、花布和红头巾,日里哭,夜里哭。孩子们回家,饭也吃不上。大牛妈虽然也哭,但她还有另两个儿子孝敬,加上大牛常年不在家,没几天她的悲伤就渐渐淡了。但另一种情绪随之而来,她开始骂润雨,说你要不来我家,我儿就能留住,就是你妨了我儿,让老娘我老来丧子,你还有脸活着?我要是你,找口井跳了,找块石头碰死,找根麻绳吊死。村里人也嘴杂,闲话一波又一波,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强求来的,就留不住。骂着骂着,润雨就不哭了,红头巾她在大牛墓前烧了,又让两个孩子跪在墓前,高高低低地喊了一上午爹,把两个孩子的嗓子都喊哑了。回了家,润雨揭开小瓮上糊得死死的报纸,从里面挖出积攒一年的白面,给两个孩子吃了一顿面条。

那个当年跟润雨相亲的男人,父亲死了,自己依旧光棍一条,在人们再三怂恿下,鼓起勇气敲响润雨的门,他坐在润雨家的小板凳上,抽了大半夜的烟,临走时,才憋出一句话,跟我过吧。

大牛故去后的润雨,像变了个人,以前爱说爱笑,现在沉默不言。大牛妈说她理亏心虚,憋屁不嘣。大牛是哥哥,下面的弟弟当然就是二牛、三牛以此类推,村里人起名字不讲究,只为叫得顺口。二牛当时二十五岁,在乡里的化肥厂上班,之前有个姑娘跟他郎情妾意,但后来又嫌弃二牛没出息,管村没厂没矿,土地贫瘠,村穷家小,姑娘竟然嫁给了别人。这事对二牛的打击不小,有段时间病休在家,嫂子润雨常常安慰开导他,两人相处,倒也和谐。

现在,供销社门口人们都在倒歇,说润雨答应,要嫁给光棍了。这话传到二牛耳朵里,怔了半晌。

二牛跟他妈大闹了一场,人们说是哪吒闹海,掀起了滔天巨浪。兄死叔就嫂,姐死妹填房,村里这种事情也不稀奇,但二牛妈对润雨恨之入骨,自是没法接受,当然,这事最终以二牛妈寻死未果而结束。

二牛给润雨举行了一次像样的婚礼,搭了喜篷,宴请村亲,两个人拜了天地,人们吃着喜宴,到底也没弄清,这两个人,嫂嫂和小叔子,怎么就过到一块了。

据说润雨不允许二牛在摆着大牛遗像的屋子里过夜,两个人一直分居,直到蓝色铁皮房子盖好,才住在一起。村里人咧着嘴笑,一脸坏水,“是啊,即便分居,两个人都有了娃娃,哈哈。”

两场雨后,麻河里的水满了,管村女人们将家里的被褥和棉袄都拆了,在麻河里一洗就是一天。润雨家的蓝色铁皮房子,经过了雨水冲刷,更是好看,特别是日出和日落时候,衬着深红浅红的天空,那个蓝房子,俨然仙人居所。

不用润雨谦让,甚至我不去县城,不等候遥遥无期的公共汽车,都会去到蓝房子里,有时买些货架上的食物,有时什么也不做,就坐在她对面的小板凳上。

她坐在另一张凳子上织毛衣,微微低着头,发间隐约有几根白发。她的鼻子已经不脱皮了,但还是呈玫瑰红色。岁月在她的脸上、身上,刻下了深重的痕迹,但似乎她依旧是不在乎的。

“你怎么想起要盖这个房子?”

“老人每天骂,又是敲锅盖,又是摔笸箩的,那院子就不能住了。有次她闹得厉害,竟然用䦆头赶着我打,我跑到东山上,坐了一天。后来我想起,当日去部队探亲,见过那种铁皮房子,就跟二牛商量找个地方,盖个铁皮房子先住着,等攒够钱了,再盖一挂院。你莫看二牛蔫头蔫脑的,到底是念过几年书,看得远,他说那咱们就办个小卖铺,边收点药材。我就跟书记提要求,这事就办成了。”这是她说话最多的一次,轻描淡写,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内心的起伏。

婴儿的哭声从里面响起,她将手中的织物递过来,“帮我织吧,很简单的平针和反针。”

那婴儿像极了二牛,单眼皮,淡眉毛,有次我替她抱了一会。那时,二牛刚从地里除草回来,满身尘土,润雨拿笤帚仔细替他清扫着,他忍不住回头朝她笑,她背对着我,但想象中,她也是笑了的,那种妻子予丈夫的娇嗔的笑。

公共汽车仿佛脱缰的野马,并没有因为蓝色房子的存在,而改变速度和规矩,它依旧是放纵的,随心所欲的,而每一个等待公共汽车的人,就像附在弹簧上的一粒尘土,随时都会被一股看不见的力,弹出去,再拉回来。蓝房子更像弹簧制造者,它既安慰候车人的焦急,同时又让人产生一种漂泊无依,以及没法转移的孤独感。

公共汽车在下午两点多抵达蓝房子,当然,这是不确定的,也有时是三点多或者更晚,半月形的管村公路上,常常空荡荡的,像一条被抛弃的灰丝巾。有人等得不耐烦了,竟然放下手里的黑提包,一条腿跪在地上,将左耳凑在布满石子的公路边,试图听到公共汽车虚弱遥远的轱辘碾压公路发出的声响。有一次,零零星星的乘车者等到傍晚七点,那辆公共汽车,像一个压入枪膛并发射出去的子弹,再也没有返回的机会。已是初冬,天黑得快,大家在沉重的夜色中,怀着失望的心情,各自归去,有人走夜路回到离管村五里地的村庄,有人敲开管村亲戚的家门。

管村的冬天特别寒冷,人们等车,多会进入蓝房子。为了保暖,润雨又安了火炉,这样一来,蓝房子就显得逼窄了许多。润雨依旧不说话,她怀里的婴儿,正在牙牙学语,长长的口涎湿了胸前的衣服。奇怪的是,那天二牛也不说话,气鼓鼓的,摔盆摔碗,也不避讳候车的人们。显然二牛在生润雨的气,他走到她跟前,板着脸对着婴儿大声说,喊爹,喊爹。那样子吓坏了婴儿,婴儿愣了下,哇地哭了。润雨抱着孩子转过身去。

后来润雨跟我说,“二牛想让大娃和二娃改口,都喊他爹。”

我说:“叫叔叔不挺好的嘛。”

她说:“是啊,毕竟那是大牛的骨血,虽然将来都在一个坟地里埋,但还是要分清点才好。”

我问:“二牛还生气吗?”

她答:“迟早要想开的,瞎生气。”

一年多时间的风吹日晒,雪浸雨淋,外面的铁皮零零碎碎掉下,露出来的部分很快生锈,蓝房子竟渐呈现出陈旧的模样。也或许,蓝色房子见证、接纳和送走了太多的焦躁、惊喜乃至失落和灰心,已渐渐被人类复杂的情绪所充塞,变得沉郁而浑浊,它光滑的屋顶上,落了一层土,路过的鸟雀不小心将口含的种子落下,薄薄的灰土里,来年竟然长出了孱弱的小草小花。我有时从林场出来,走在管村长长的街道上,看着那座蓝房子似乎很远又很近的影子,心里充满复杂难言的情绪。

公共汽车上,你只要说出蓝房子,司机师傅就会明白无误地将车门在蓝房子前打开。而管村人背着一袋子药材从坡上下来,遇见问询的人,他只需说去蓝房子,对方就知道了。乃至妇人们在炊烟弥漫的黄昏,端着饭碗门前叨闲话时,也用蓝房子替代了润雨的名字。

夏天,公路上又多了货车的影子,咆哮的声音惊天动地,车后的黄尘万丈腾空。蓝房子的货架上,加了香烟、火腿、方便面。早晚时候,货车司机将车停下,请润雨替他们做饭,于是蓝房子里挤进一个冰箱。润雨的婴儿已成为小孩,他在蓝房子外面拿着个小铲子玩土,一个又一个小丘,被他堆起来,又掘开,仿佛在埋葬宝藏,又掘开隐秘的希望。有人扛着麻袋来送药材,二牛拿着秤杆应声出去了。

“今年我们要盖新房了。”润雨轻声说。她抬起头,眼睛盯着蓝色铁皮房的屋顶,仿佛,要穿透它,抵达某个未知的远方。

……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