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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2年第4期|房伟:波伏娃空间
来源:《芙蓉》2022年第4期 | 房伟  2022年08月16日07:48

早晨是从中午的阳台开始的。

早春,阳光透过玻璃,暖暖地照在乐辰身上。读博的日子太苦。写论文到深夜两点,中午醒来,饭都没吃,乐辰就爬到了阳台。她需要阳光。躺在小黑躺椅,她翻动着薄薄小书。对面小茶几,摆着翠绿金钱草和罗汉竹小盆栽,对面是枣红木小书桌。椭圆鱼缸里,两只红色花纹小锦龟,兴奋地爬着。

小出租屋,阴冷,潮湿,四十多平方米,三十多年房龄,到处吱呀摇晃,如同衰败漏风的老狗,不时从房顶渗下脏水,似恶心的涎迹。她忍了。她没钱,父母都是北方小县城普通工人,说到“博士是啥”也是茫然。她不想住校,忍受同屋女生雄壮的呼噜声。那点房租,还是她辛苦打工,给出版社翻译稿子挣的。

阳光洒满阳台,才有片刻安宁。也不能躺太久。狭长的阳台,仿佛透明的棺材,温暖,又如此不真实,透着逼仄的恐怖。

乐辰伸了个懒腰,踱到里屋,吃了包泡面,打开电脑,看外文资料。这个月她需要完成一篇论文。明年春天之前,她必须将论文发表在核心杂志,获得答辩机会。否则,只能在该死的出租屋再窝一年。她在的这所南方重点大学,对博士要求很严。

谁让她读博士?且是文学类学位,女孩选这条路,必定困难重重。不读书又能干什么?去中学找个教职。她讨厌桀骜不驯,又敏感脆弱的男学生。那顶轻飘飘的黑色博士帽,给她的虚荣心涂抹淡淡“金环”,暂时抵挡住外界风刀霜剑。至于“护体神光”何时消散,她不去想。乐辰只想好好把握现在。

乐辰敲击键盘,飞快地打字。论文苦涩无趣,只能硬挤。她不爱写论文,却喜欢谈论学术。学术是留给“闷骚”学生装逼用的。她捧着一杯热茶,在研究生学术沙龙,将自以为是的才子们驳斥得体无完肤。

乐辰博闻强识,语速快,外文又好,围绕一个学术问题,常是滔滔不绝,又犀利尖刻,还夹杂英文、法文,甚至冷僻的拉丁文,把古今中外“理论”,化身为轩辕剑、八灵尺、赤魂幡等游戏法宝,将牛皮哄哄的金装才子,打落凡尘境界,显现出苍白沮丧的,类似“小奶狗”式的绝望表情。

乐辰目光炯炯,露出纯洁森冷的白牙,凶猛地笑着。

那么强势,怎么嫁得出去?

受辱的男生,最后嘟嘟哝哝讲上这么一句,找回点面子。对这类“赤果果”的男权歧视,乐辰翻了白眼,当他们放了个臭屁。

她二十八岁,马上要过二十九岁生日。她从未谈过恋爱。乐辰最讨厌回家,女同学们没她学历高,但大多结婚生子,说起孩子,眉飞色舞,看她眼神有种怜悯。怜悯一闪即逝,化为春风细雨的恭维话,乐辰有心发作,逮不到由头,独自生闷气。就好比主家端上热气腾腾的羊汤,突然掉进颗石子,主人和客人都晓得硌牙,都装着看不见。父母也小心翼翼,欲言又止。他们绕着弯,鼓励她和男生交往。他们像凄惶的火蚁,悲伤的眼神,能杀死一头顽固的大象。可乐辰不是大象,她更像骄傲的冰凤。

她需要男人吗?现在不要。她一个人挺好。也许将来要,这一切都是她说了算,她才不会哭哭啼啼去相亲,满足“普信男”龌龊虚伪的自尊心。

小县城不是她的世界。她博士毕业后,想留在这个南方城市。这是“全体性”的都市生活,有大学、歌剧院、高新技术开发区、奢华的酒店、现代主义风格地标建筑、穿梭的人群,正如美学理论课的易风教授描述的,尽管空间倾向均质化,但它们刻画出的符号,却不断被分割,再次聚合,形成意象集群。它们充满诱惑,像花粉消失在蓝色的天空。

如今只能在出租屋。20世纪90年代的回迁小区,住户大部分是前国棉纺织厂工人。国棉厂早卖给私营企业,这里的小区,还透露出国有企业宿舍的气息。半夜,乐辰回来晚了,走在简陋的走廊,听到整齐划一的响声,似无数双灵巧的手,在机床轻轻抚过。她仿佛看到一群包着头巾、穿着臃肿工装的女人,仰着疲惫的脸看着她。

这都不是她要的。她的偶像是贴在电脑旁那张画像上的法国女哲人。浓眉,挺拔的鼻,眼睛大而忧郁,白皙皮肤,乌黑的头发,显现着知识女性的典雅……

铃声响起,下午四点整,乐辰从瞌睡中惊醒,满头大汗。她按掉铃声,隔壁住的是房东,獐头鼠目的中年胖大叔,总借各种由头,和她搭讪。那双贼溜溜的眼,盯到哪里,乐辰都感到不舒服。大叔讨厌喧闹,乐辰可不想把他招来。

她必须转移空间,她约了闺密师妹小茜,健身时间到了。

公元3000年,核爆后的废土世界。

乐辰头脑中,蹦出一行字迹。她睁开眼,完全是一个陌生地方。

白昼的太阳,黯淡无光,如同苍白的钢珠。辐射污染的黑雨,漫天紫沙,无尽狂风,肆虐这片荒凉土地。大地已裂开,伤口延伸远方。乐辰发现身上多了件狰狞的血红战甲,护目镜不断传输出这片区域的各类信息,比如水质、土壤辐射含量、地温等。

她的背上有一把赤色巨剑。不过,好像并不沉重。

她正奇怪,左手臂类似移动电脑板的东西亮了,又出现一行小字——任务:杀死安东尼奥;助手:审判镇裁判天使奥瑟芬尼。

这是游戏,还是梦?乐辰有些糊涂,又有些兴奋,穿越到游戏里来的感觉太棒了。周围的一切,透露着电磁波般游移不定的物质。她抬起右手,活动金属护具手指,结构精巧复杂的护具部件,发出灵活清脆的声响,时而凝聚成颗粒,又变成实体般有压迫感的存在。

梅德尔丽!电脑板传出声音。乐辰鬼使神差按下绿色按钮,屏幕上出现一个清秀的圆脸女生。她也穿着战甲,不过是玄黑色的,背后有一对电子波构成的若隐若现的羽翅。她嚷着说,发现目标,请确定战术。乐辰发现,该女子很像她的师妹戴茜。难道她也穿越到游戏里来了?

屏幕上的女孩诧异地看着乐辰,说,我是奥瑟芬尼啊,凶暴腐熊的攻击,让你受伤了?也难怪,这头变异生物有八阶实力。我们打起精神,完成任务吧,安东尼奥就要来了。

乐辰常玩“王者荣耀”,技巧高超,连弱爆的女小乔角色,她都能巧妙探草,靠着一级技能击杀对手,提高移动速度。这次要对付的“安东尼奥”是什么东西?不管是谁,穿一身炫酷战甲,年轻女生哪个不爱?

一个男人缓缓走来。他身形瘦削高大,穿着深蓝色护甲。紫色披风,在沙尘中飘动。那是张白皙的,棱角分明的脸,犹如大理石雕像。乐辰凝神再看,这人怎么像易风老师?

乐辰激动地挥手,喊着,易老师,也玩这款游戏哇!

男人无动于衷。乐辰这才发现,男人隐隐罩着层淡黄光晕,似是“能量环”。这东西让他可以暴露在高辐射废土世界,不用担心风沙吹乱头发。

装备不错。乐辰有点羡慕,比带护目镜的头盔强多了。易风老师平时挺闷,没想到也是游戏玩家。乐辰玩心大起,琢磨着如何联手师妹灭了老师。乐辰点击电脑版,对着师妹,也许叫“奥瑟芬尼”更合适,轻声说,飞到高空,等我攻击,你从上而下,出其不意打爆。

乐辰纵身一跃,惊喜地发现自己身轻如燕,跳到一个几十米高的土坡上。

梅德尔丽,不要无谓反抗,投降,才能活下去。男人一字一顿地说。

你是安东尼奥?乐辰也进入了角色,拔出巨剑,挥了挥,很轻松,好似舞动一把铁勺。她想象着,巨剑斩断那位老师扮演的帅男,会是怎样光景。

男性联盟议会,不可能允许你逃走。安东尼奥继续说。

这么牛的组织?乐辰气乐了,哪位缺心眼的普信男写的“游戏脚本”?

乐辰摇着头盔,冷笑说,我的地盘,我做主,我要把“渣男议会”打穿,让你看看,女人有多强。

你可以不死,但必须臣服于我!安东尼奥说。

我不会屈服于任何人,乐辰有点不耐烦,现实中的易老师,不是这德行。

女人最终是无用的,她们会软弱,歇斯底里,真正的战士是强大男性,他们如樱花般壮烈,又如钢铁般坚定。安东尼奥也从背上摘下一把特大号巴雷特突击枪。

乐辰不再废话,抡着巨剑开战。左臂类似智脑的电子版告知武器使用规则。这是把暗藏铩羽级能量的新武器,可发射电波杀敌,不是简单的肉搏冷兵器。这款游戏不错,一般游戏都是“开局只有一条狗,优良装备全靠抢”,如今她刚进游戏,就有这么好的家伙,还不大展神威,更待何时?

开始乐辰打得生涩,接连被对方击中,幸好有战甲,伤势不重。她恼羞成怒,猛打猛拼,终于靠近对手,只一击就打断突击枪。安东尼奥也不,飞身跃开,拿出一把散发着森然冷气的长刀,与乐辰贴身肉搏。

乐辰偷偷观察安东尼奥。小伙真帅,有点王子派头,浓密黑色短发下,那双略带忧郁的眼,专注地盯着她。他的身材也不错,比例匀称,肌肉发达,健美而不夸张,想来手感不错。如此看来,游戏人物“安东尼奥”还是比易风老师完美…….

乐辰胡思乱想,不提防被猛击,巨剑被刀荡开。安东尼奥施展泰拳式膝撞,将乐辰狠狠顶飞出去,头盔都差点碎裂。乐辰天旋地转,吐出口血,妈的,做梦有必要这么真实吗,不就是个游戏!乐辰暗骂,安东尼奥缓缓放下长刀,拿出火箭筒般的东西,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电子版立即提示,这是“龙级多管火箭炮”。乐辰急得大叫,小茜,还等啥?我挂了血,将来不带你玩啦。

她看到头顶突然出现一朵巨大金黄色蘑菇云。从天而降的奥瑟芬尼,扇动着透明羽翼,挥舞着一把燃烧的火枪,正击向安东尼奥的后背。太阳的光芒,在羽翅上不断滑动,聚集,又散开,带着某种神秘摄人的暗示……

那是“钢铁”和“肌肉”的领土。

一排排哑铃,带有金属森冷的白色质感,好似沉睡的龙蛋。高高低低的精钢器械,仿佛钢铁丛林潜伏的猛兽,起起落落,发出粗细不同的喘息。一扇扇落地大镜,仿佛舞蹈练功房,将身体每个细节,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一个个汗水淋漓的肉身,在干燥暧昧的空气里,不停伸展弯曲,显示着堪比钢铁的优美力量感。

伴随动感音乐,乐辰看到在辅导区做瑜伽动作的戴茜。

乐辰是大个子北方女生,短发很干练,皮肤有点黑,身材不错,腿长,骨架也大,鹅蛋脸上,除了些许粉刺,有双锐利大眼,让人印象深刻。戴茜却截然不同。她是娇小的南方女孩,个子不高,但曲线玲珑,白皙温润,别有一番风情。

戴茜和乐辰都是博士生,但不是一级,也不是一个导师。两名女生是在研究生讨论会认识的。戴茜仰慕乐辰“舌战群男”的气概,乐辰也是高处不胜寒,乐得有个小迷妹。两人很快成了闺密,一起打游戏,健身锻炼。戴茜甚至想和乐辰住在一起。乐辰吃不住这热情。乐辰挺独立,戴茜又太黏人。她宁可一个人住在破楼,忍受房东大叔的窥视。

每天下午的健身,是两人的必修课。

乐辰最先发现这家“派斯蒙”健身房,中等档次,地方宽敞,适合她们修炼。戴茜家庭条件好,买了两百节私教课,也分给乐辰上。乐辰不想占便宜,可架不住戴茜又是哄又是劝,只能答应当戴茜的“陪伴”。

戴茜正被一个高大的帅哥搭讪。这种情况每隔几天就上演一次,乐辰早麻木了。戴茜停下瑜伽动作,擦擦汗,白嫩的脸又添了几分娇羞,贴身粉色练功服,衬托出凹凸有致的身材。

帅哥挤眉弄眼,哈喇子快流下来了。戴茜也不恼,柔声和他敷衍,看到乐辰要暴走了,才打发他走人。帅哥冲着戴茜做出个打电话的手势,恋恋不舍起身,经过乐辰身边,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皱着鼻子,好像她是团液化气。

乐辰奇怪了,她虽然比不上戴茜,也有几分姿色,这群男人咋这么眼瞎,理都不理她?乐辰眼圈有点红,她不像戴茜,走到哪里,都自带粉丝流量。

你打过一款游戏?废土世界那类?乐辰想起那个怪梦,问戴茜。

戴茜说,别疯打游戏,再不写论文,延期毕业,等着在学校腐烂起渣吧。

乐辰晃晃脑袋,努力忘记那个奇怪的“游戏梦境”。

我不想工作,乐辰说,还不都那么回事,工作难找,找到了又要教学生,还是这样活着最安逸,反正也没男人搭讪我。

乐辰无意溜出一句,脸一红,自己都感觉酸溜溜的。

你太傻,戴茜的笑意不见了,冷冷喝了口水,说,男人都贱,感觉你好上手,才肯围着你转。你这高冷范儿,看着都像“蕾丝边”,他们谁敢上?

说过好多次,老娘不是!乐辰忍不住爆粗口,说,不喜欢那些男人,干啥招惹他们,一个个都像荷尔蒙爆表的公猫。

你不懂,戴茜面露胜利的微笑,挑逗男人,再打击他们,碾压他们可怜的自尊心,是这世界最好玩的游戏。

小心玩火自焚,乐辰警告,男人不都是傻子。

女人被搭讪的数量与荣誉感成正比,戴茜耸耸肩,说,没读过拉康?他说过,女性是不存在的,世界由“男性”与“负男性”组成。我就是要摧毁他的“镜像世界”!

乐辰抓紧热身,上了跑步机。她不想和戴茜纠缠辩论。她戴上耳机,迈着稳定步伐,快速奔跑在履带。履带在脚下发出“嚓嚓”的声响,跑步机上的卡路里数字不断蹦跳,大滴汗液从额头渗出,湿漉漉地遮住眼,她也不擦去。她想象来到非洲大草原。她就是那只最骄傲的母豹。她有修长美丽的大腿,优美的奔跑姿势,世界在她的脚下飞快退却。她追逐一切猎物,也被猎手所瞄准。她要比那些雄性更迅捷勇猛,她必须赢……

乐辰慢慢走动,起伏的胸膛,缓慢平息,心中的烦躁也消退了。她斜眼看去,戴茜又和教练有一搭没一搭地调情。戴茜的瑜伽教练,是个体育大学刚毕业的学生,他扶着戴茜的腰,脸涨得通红,好似要滴下血,脚掌都微微颤抖。戴茜眨着眼,怪笑着,不知得意还是无奈。

乐辰了解戴茜的往事。戴茜是家中独女,父母在常州开了十几家服装厂,全国各地房子有几十套。她漂亮聪明,从来就被宠着。本科期间,她疯狂迷恋一位师兄,两人好了一年,常在外面开房,师兄没少花她的钱。后来师兄厌倦了,就“劈腿”,“再劈腿”,直到最后离开。和所有悲催电视剧女主一样,戴茜自杀过,没死成,浑浑噩噩过了好几年,直到读博士,才走出阴影。她声称,再不会爱上男人了。

乐辰晓得,自己外表冷酷,内心却睡着一只天真的“美羊羊”。戴茜则外表温柔可人,内心藏着一万把冰封的利剑,随时可能杀人夺命。

她下了跑步机,又去器械区“撸铁”。健身界有言,有氧刷脂,无氧塑形。这段时间,吃得有点多,乐辰感到,腰上赘肉要攻上来了。回头看去,戴茜的私教课结束,也跑来和她“循环撸铁”。戴茜看乐辰有点不开心,摇着她的胳膊说,哎,别这么事儿,我不调戏那些傻狍子,我最在乎的,可是你呀。

乐辰翻翻白眼,戴茜这套“撒娇派拳法”,男女通吃。

戴茜凑近,气息吹到乐辰鬓角发丝上,低声说,早晓得,你,喜欢易老师那款的,那男人银样镴枪头,当不得真。

同学们,这是弗理德希里的《云端的旅行者》。

课堂回荡着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冷静、理智,还有淡淡的优雅。乐辰靠在椅背,睡得迷迷糊糊。这美好的声音,简直就是催睡符。

乐辰,你分析一下,欧洲浪漫主义者的自我观念。

乐辰猛地惊醒,发现口水都流了出来。戴茜赶紧推了她一把。戴茜没选这课,纯粹是因为乐辰选了,也跟着过来蹭课。周围的同学都用戏谑的眼光,打量着乐辰。讲台上,一个高大,且面色有些苍白的男人,正盯着她。乐辰心中暗道不好。易风教授最讨厌别人上美学课睡觉,这下形象可都毁了。

她又仔细看去,投影幕布上,是一幅带有十七、十八世纪风格的油画。一个瘦削的西装男,正屹立在高耸的奇峰之巅,他拄着黑色手杖,头上白色乱发如火,深黑色的西装,将背影留给世界。山峰四周,都是环绕的白云,将男人衬托得仿佛孤独而执着的英雄。

不待她回答,易风教授缓缓说,感官世界和康德所谓“物自体”之间,存在无法跨越的区别。在浪漫派看来,世界是主观征服的世界,就像弗理德希里的这幅画。世界是客观自然,也是凭借眼睛和耳朵感受出的世界,一半是感觉到的,一半是创造出来的。你存在于此空间,就必须探索心灵和自然的交会点,世界永远在无穷的远方。

这是一幅典型的男权意识作品!乐辰脱口而出。

课堂一片哗然。易老师面无表情。不知为何,乐辰觉得他现在的样子,真像游戏中的“安东尼奥”。她既然说了,也不打算撤,就镇定地说,为啥是西装男的背影?女性背影不好吗?如果是女性形象,更能表现世界与自我的和谐美。美与善的结合,才是至美的境界,男性不懂和谐,不懂尊重和忠贞,他们就是征服的动物!

课堂有人鼓掌,吹口哨,居然是几个女生。她们脸涨得通红,戴茜居然脱下高跟鞋,奋力敲打桌面,为乐辰助威,好似霸气的女王。大部分男生表情厌恶,甚至愤慨,有的还捏着鼻子,似乎她的话自带恶臭。有个胖男生低着头,小声嘟哝说,真是“普信女”哇,语出惊人,想上热搜?以为你是谁?杨笠还是波伏娃?

戴茜大声说,有种站起讲,背后放暗箭,算什么男人?

她激怒了部分男生。寂静的课堂,变成唇枪舌剑的战场。乐辰也加入战团。这类辩论是她的拿手好戏。她和戴茜也不是第一次组团作战了。不知为何,她看到了依然沉默的易老师,有点心虚,声调小了很多。

分裂和对立,是不好的,易老师平静地说,当下我们应该寻找更多共识。男性和女性,都是为寻找人生的幸福。他们首先都是人,一样的人。

他们不一样!戴茜打断了易老师。

易老师也不生气,笑着说,但他们的诉求,毕竟有沟通的地方。就当下社会而言,学习和工作中,还存在不尊重女性的歧视,所以——

易老师顿了一下,说,我呼吁尊重女性权益,女性受保护程度,是社会进步的标志……

易风讲了很多,从自我的观念讲到当代女性主义发展,生动幽默。易老师的态度,让乐辰对他的好感直线上升。易老师快四十岁了,依旧单身,也是很多女生的暗恋对象。戴茜笑着说,我们的易老师,还是“女权男”,这可是稀有品种。

戴茜也没住校,在学校附近买了高档公寓。她几次要求乐辰搬来。乐辰自然是推脱。公寓在金丰高档住宅区,三天两头冒出奇奇怪怪的女孩,有的留着过时的杀马特发型,有的晃着脐环和唇环,晚上纵酒欢歌,相当扰民。戴茜劝乐辰别打游戏,好好写论文,其实她比乐辰玩得更疯。她说,反正明年才开题,开了题再学也来得及。乐辰看她哈欠连天的鬼样子,劝她别熬夜。戴茜照例甜甜笑着,认真应下来,第二天还是照旧。

暮色如漫天渔网,悄然而至。高大罗马柱装饰的门庭,披上层淡金光环。衣着光鲜的门卫,挺胸矗立,仿佛古代王朝的镇殿将军。乐辰仰望着,似被什么灼伤,相比而言,她住的老城区,就是都市身体的“肮脏之处”吧。

乐辰觉得自己还是适合做女学者,不适应热闹的沙龙。她就像个傻瓜,呆坐在沙发上,喝可乐,头疼欲裂,看着戴茜和那些女孩喝酒、抽烟、跳舞,满嘴脏话和段子。太闹了。她不习惯。

戴茜醉醺醺地过来,抱住她,嘟哝着说,小姐姐,搞什么文艺研究!看看那些男作家、男画家,有几个好东西?他们的眼中,只有名利和女人。

This is a man's world,but it wouldn't be nothing, nothing without a woman or a girl.(这是个男人的世界,但没了女人也不行。)乐辰嘴里冒出歌手Midnight Players的一句歌词。

正是如此!戴茜击掌,笑着说,这些狗屁文艺家,不是窥视女性,就是厌女,以后的艺术审查,应加上这条,将那些乱搞女人的艺术家、厌女的作家,都驱逐出去。

男人也有好的吧,乐辰小心翼翼地说,易风老师就挺好。

这是表象,戴茜不在乎地说,成功男人身上,都有令人难以忍受的雄性动物的占有欲和自恋,只不过有些人自制力比较强,会装罢了。

闹了一阵,女人们都乏了,摇滚乐换成了轻柔的钢琴曲,她们横七竖八躺在客厅和走廊。戴茜靠着乐辰,眼看要睡着了。乐辰把她搬到床上,脱了鞋袜和外套,给她盖上被子。戴茜那张娇憨的娃娃脸,呈现出酒醉后的酡红色,却似乎有着无尽悲伤。乐辰叹了口气,正想走,被戴茜拖曳到怀里,乐辰没由来一阵慌乱。戴茜身上浓重的酒气和体香,几乎让她瘫软。戴茜叹息着说,别走,留下陪我。

乐辰脸更红,挣了几下,戴茜抱得更紧,她有些恼,低声说,我不是,别招我。

你怎么知道?戴茜坐直身体,盯着乐辰,说,我也以为我不是。

乐辰颓然坐下,心中仿佛有个坚硬的壳,被一点点敲碎。屋内没拉窗帘,顶灯被戴茜弄成旋转的霓虹彩灯,五色斑斓的光,打在两人脸上,不断变幻,仿佛她们是深海两条相互凝望的鱼。戴茜扑了上来,谁料扑得太猛,两人滚落床下。

乐辰陡然惊醒,红着脸奔到窗口,打开窗,春天湿润的气息涌入,小牛犊般的圆月,将亮得吓人的光,兜头灌下,乐辰深吸了口气,不敢回头。

跟我一起吧,博士毕业后,不愿工作,我养你。

戴茜的话,好似魔法咒语,从身后一点点荡漾来,黏住乐辰的牛仔裤,爬上她的后背。乐辰颤抖,无数念头在心中急转。难道是真爱?可她明明不喜欢女人,她在初中时也暗恋过邻居家小哥。易风的影子也不停晃动在眼前。放不下他,还是旧恋爱观念束缚着她,让她不能接受戴茜?乐辰说不清,她不习惯花别人的钱,女人的也不行。

乐辰逃出公寓,头也不回地跑了。她奔跑得非常决绝,像一头健美的豹。戴茜没追来。乐辰却始终没敢回头再看她一眼……

细密的雨,打湿青石板地面。乐辰醒来时,趴在一口水井边缘。空气湿漉漉的,光线昏暗,她看不清全貌,只觉是片花园,远处有红色高墙,旁边有太湖石假山,两方六棱形小巧鱼塘,两边树影重重,桂花香渗入雨丝,有股淡淡香气,大概初秋,并不冷,院外是一间间房的走廊,曲径通幽,走廊上亮着无数红纱灯,将雨中的小园照得影影绰绰。

乐辰摸着脸,直觉小了很多,踉跄站起,身体空荡荡的。借着月光,在水塘倒影中看到自己,是个温婉秀丽的女孩,满头珠翠,雍容典雅。

这副好皮囊,是乐辰喜欢的。她其实不满意自己人高马大的样子。又是在梦里?难道这次穿越到了古代?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慌张赶来,拜服行礼。她梳双螺髻,着藕荷色襦裙,自称碧荷。碧荷说,娘娘,天太晚,又有雨,安王爷不会来了。

乐辰向庭院深处走,有心问问如今是何年代,自己身为何人,又不知如何启齿,这边催得紧,只能傻愣愣地跟着走。碧荷说,淑妃娘娘,怎么困盹在雨中?仔细要生寒的。

乐辰“哦”了声,晓得叫啥啦,可住在哪里?她跟着碧荷出了园子,又奔出个婢女,提着宫灯,忙不迭地给她披绿蓑,撑油纸伞,扶她缓行。乐辰喜欢运动,身体强健,此时不过才走两步,倒腰膝酸软,娇喘吁吁,心想这古代美人,真不是好职业,皮囊虽好看,身子骨却都像林黛玉。

那位安王爷又是哪位豪杰?这娘娘半夜等在花园,莫不是要和王爷私会?乐辰想起诸多宫斗桥段,忍不住问碧荷,淑妃我,得皇帝的宠吗?碧荷惊诧地看着她,想了想,说,圣上自然极宠娘娘,平日娘娘看重的,可不是这些。

几人穿过青砖路,经过侍卫盘查,来到一处宫殿。乐辰仔细看侍卫,脑袋后面没辫子,雁翅帽绣花,飞鱼服外配百褶战裙,心想这大概是明朝,可惜,如果穿越到清朝,就能见到风流倜傥的八爷和四爷了。

抬头看宫门,昏昏的,乐辰大概认出繁体篆字是“青宁宫”。进了宫门,又有奴婢来行礼,收拾雨具,屋里预备糕点和热奶皮茶。乐辰肚子饿,拿起糕点,狼吞虎咽地吃,还未来得及为古人的饮馔水平赞叹,只听碧荷低声说,娘娘,莫要失仪。

乐辰翻翻白眼,心下道,穿越来多辛苦,吃点东西就啰唆,还有没有当小主的自豪感?

乐辰正要怒斥碧荷多事,宫里匆匆来了几个太监和女官打扮的人,碧荷小声介绍说,那是司礼监随堂王公公,女官是尚仪局裴尚仪。乐辰心下紧张,暗想,难道安王爷的好事败露了?她有心和碧荷探讨,王公公却催着她,去皇帝寝殿侍候。

忐忑不安的乐辰,不知如何行礼,就学着电视剧的妃子比画一套。王公公和裴尚仪有些莫名其妙。乐辰喊着要糟,她刚穿越来,哪来得及学花头?

好在两人没和她计较,只催促她赶紧,他们在外面候着。几个小婢手忙脚乱伺候她重新盘头,插好珠翠和金钗,衣服是圆领女褂,直身对襟,青罗蜀锦底料,双层挽袖,三层边饰,最外层“万花阵”织锦包边。这种装扮,乐辰只在电视剧和博物馆见过,虽比不上游戏战甲酷炫,也别有风味。乐辰在镜子旁转了很多圈,遗憾地想,可惜没带手机,如果拍视频,发个抖音,立即涨粉无数,肯定能成超级网红。

穿戴整齐,王公公等人伺候乐辰上呢子软轿,急匆匆奔过去,碧荷在后面紧跟着跑,似乎想说什么。王公公等都沉着脸,心事重重,看似有大事发生。

到了大殿,很多人在此等待,说是侍候圣上。乐辰昏头昏脑,被指引着给众人见礼。好在碧荷随侍左右,引荐指导,没出什么纰漏。可给皇后娘娘行礼时,乐辰赫然发现,皇后竟和戴茜长得一模一样!真是倒霉。乐辰暗骂,哪里都有她。

戴茜变的皇太后,也不说话,只冷冷打量乐辰。熟悉的娃娃脸,全是狠毒之意。乐辰打了个冷战,暗叫不好。果然碧荷告诉她,皇后早看她不顺眼,整治过她多次,叮嘱她小心。

皇后咳嗽几下,有太监叱责各位不得失仪,大家静默无声,乐辰伸长脖子,看大殿深处,点着檀香,袅袅香气,似乎掩盖不住内寝的腐臭气。乐辰有不好的预感,皇帝看样子病得不轻。

乐辰偷眼看去,除了嫔妃、太监和女官,还有些穿官服的男人。服饰上看,有政府官员,也有藩王和未成年的王爷。乐辰庆幸历史学得还行,好歹能从补服看出一二。有个面如冠玉、穿蟒袍的青年,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乐辰。乐辰仔细一看,又是老熟人!是易风老师。乐辰有点糊涂,上次在游戏里易风是对手,这次到古代,易老师瞅她的眼神,咋含情脉脉的?

碧荷也看到两人四目相接,拉着乐辰,悄声说,您克制一下,安郡王也没想到,圣上的病这么重,他从藩地赶来,首先就想见您,肯定是走不开。

淑妃何故喧哗?威严的女声传来,乐辰歪头,看到皇后冷若冰霜的脸。乐辰打了个寒战,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太监拖走,狠狠打了二十板。乐辰痛得杀猪般惨叫,嘴里又被堵上抹布,心中暗想,这小妮子还真狠,等我穿回去了,看我怎么对付你。

忍受着太监身上的尿臊味,乐辰这个假淑妃,拖死狗般被抬回寝宫,说是皇后瞧着她恶心,怕她惊扰圣驾。碧荷伺候在身边,小心给她擦着药。

深夜的春雨,越发下得紧,乐辰躺在花梨木秀床上,听细细密密的雨脚踏在青瓦上,发出低沉的声音,一切那么不真实,又如此逼肖,不仅这宫殿,连一草一木,透着几百年前新鲜空气的风雨,都那么真切。乐辰感慨,古代女人真可怜,封建等级害死人,啥女性权益都没有,就连她这个妃子,也不过是金丝雀。

琢磨着如何穿回去,门上挂铃乱响,红烛被风吹得摆动,安郡王径直闯进,捉住了她的手。乐辰不料他如此大胆,大殿方向的钟声突然响了,“嗡嗡”地向四处扩散,一声紧似一声,不绝于耳,仿佛地狱的叹息,震得人心神摇动。

大行皇帝薨了!安郡王焦急地说,快跑吧,我就是拼死,也要护你周全出宫!

安郡王身后,跟着几个黑脸侍卫,全身甲胄,雨水顺着铠甲,从战裙边缘,滴答地落在寝室琉璃砖上。

皇帝死了?乐辰并不紧张,死就死呗,这样见安郡王不就更容易了?她穿到古代,还没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就赶紧跑路,也忒惨了点。

娘娘!碧荷带着哭腔,打断了她的美梦,说,赶紧走吧。

乐辰有些不解。安郡王将她拥在怀里,喃喃地说,大明祖制,淑妃您未有所出,又不是勋贵后人,定会殉葬的。

殉葬?乐辰脑袋轰鸣,暗想,这是咋穿的,刚来就殉葬,命太苦,皇后肯定不会放过我,安郡王的怀抱,如此温暖安心……

窗外突现刺眼光芒,厚厚的布帘被发狂的风雨掀起,光柱里细小浮尘如千千万万蜉蝣,她很快又重跌入另一个无比深邃的黑洞……

乐辰醒来,汗涔涔的,枕套都打湿了,赶紧爬起,换了件衣服,又喝了杯加蜂蜜的柚子水,才安定下来。乐辰看表,凌晨三点。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春夜人都躁,夜还深,淅淅沥沥地下小雨,远处楼群沉默着,估计连隔壁的猥琐房东也已睡熟。花圃和树朦胧显现着轮廓,星星点点的光,飘在黏稠暗夜,如同萤火虫宿命般的光辉。

她躺在破烂的席梦思床垫上,这几天做过的梦、发生过的事,一幕幕在脑中回放。废土游戏,古代穿越,易老师的课,还有戴茜那杀死人的眼神……无论如何,戴茜这个朋友,很难再交下去了,窗户纸被挑破,彼此都觉尴尬。

末日废土,雨夜皇宫,戴茜那所高档公寓疯狂旋转的霓虹灯,一切一切的空间,都那么遥远。她再次环视这间逼仄的出租屋,她唯一喜爱的阳台,此时还没有醒。波伏娃的彩色大照片,也隐没在黑暗中。乐辰突然发现,自己如此憎恶黑夜。头顶的墙皮,到了梅雨季,阴得卷起边,仿佛一处隐秘的地狱入口。厨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南方大得吓人的蟑螂,她除过几次,不太管用,懒得管了。也许,它们才是这个城市最后陪伴她的生物。

乐辰摸到卫生间,拉开灯。旧坐便器泛起黄锈,她咬牙买了新的。化妆台的镜子缺了一角,她舍不得换,凑合着吧,反正就再住一两年。

她拿纸巾蹭了蹭镜子,昏暗灯光下,她看清镜子中的女人。头发干枯,有些许白发,眼皮浮肿,眼角有眼屎,脸色黄褐,带着小斑,长期熬夜导致的黑眼圈,又加大眼袋,看起来苍老而狼狈。乐辰又使劲擦镜子,缺角的镜,依然没有魔法。

热泪从乐辰干涩的眼涌出,她无声抽泣,轻轻拍着镜子。她必须行动,否则最后的青春,就像这间发霉的旧屋,被白日梦和学术论文,吸干所有活力。她不是戴茜,她不过是工人后代,父亲常年高血压,母亲有严重风湿关节炎,还打着两份工,只为给明年技校毕业的弟弟买套房。对乐辰而言,找个喜欢的男人嫁了,也许,真是最好的选择。

过了几天,乐辰鼓起勇气,给易风发了微信,想请他指导博士论文开题。易风犹豫了一下,说,我对女性主义也不熟。乐辰咬牙又发了条微信,易风答应了。他们约在水晶广场见面。为了约会,乐辰化了半个多小时妆,掩盖住黑眼圈。她挑选淡绿色韩版套头毛衣,西藏牦牛骨配饰,搭配素雅的牛仔裤,衬托出不错的身材。

水晶广场位于城市中心,有大量时尚商铺,网红打卡饭店。乐辰去得早,蹲在水池边喂鸽子。易风还是黑色休闲西服,一双皮鞋皱巴巴的。易风显然对单独与女学生见面有些拘谨。两人去广场旁咖啡店,研究论文写作。乐辰很主动,对易风问这问那。还好两人喜欢撸猫,总算避免了谈论文的无聊。两人还有共同点,只撸猫、喂猫,就不养猫。乐辰因为出租屋不方便,易风有套一百三十平方米的大房子,也不养猫,只是喂小区的流浪猫。

很麻烦,易风说,我照顾自己都费力,不想再添烦恼。

一时无语。乐辰搅动咖啡,身体微微发颤,咖啡馆拉着布帘,下午阳光也黯淡,几盏铜灯光线柔和,金黄色吧台,一串小铃铛清脆地响。乐辰看不清易风的脸,可以想见,还是那淡淡笑容,优雅得体的目光,全然不是废土游戏和穿越梦境的男人。美式咖啡在搅拌下,又浓又稠,几乎令她耗尽力气,连小勺也握不住了。

你怎么了?易风关切地问。

乐辰深吸口气,她不能确定是否爱这男人,她只想要个男人,哪怕像添双筷子,收养宠物猫。她不想一个人待在那间发霉的出租屋。

易风老师为何没想过结婚?您这么优秀的男人。乐辰轻轻地说。

乐辰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没料到自己最终能说出这句话。她感到耻辱和悲哀。她有点喜欢易风老师,喜欢他温和睿智的言谈,还有他带着笑意的眼。那是爱情吗?她怎能向一个男人说出如此卑微的语言?这是她二十八年的人生,从未经历过的体验。

那张仿佛大理石雕塑的脸,似乎在等待某种契机。乐辰竟泪流满面了。易风问她,是否不太舒服。乐辰摇头,擦擦泪,倔强地说,我没事,老师你说,喜欢一个人怎么办呢?

易风的手指敲击着桌面,许久,他抬头,直截了当地说,我比你大很多,学校也不允许师生恋,咱们不合适的。

乐辰咬着嘴唇,开头的话讲了,也就没啥怕的了。她逼问易风老师是否喜欢她,为何不喜欢她,她从未想过,那些求爱的话语,如同水银,向那位她有好感的男人挥洒而去。她从未想到,自己一贯骄傲的女性自尊心,竟如此不堪一击,溃不成军,她甚至失去了起码的矜持。这样的羞耻,没有让她退缩,反而让她更加大胆。她想要的,她自己去抓,去抢,她还是那个不会退缩投降的女人。

易风不再微笑,目光也不再平静,而是多了几分忧郁。他提议出去走走,半开玩笑地说,看来,女性主义论文目前是讨论不成了。

水晶广场四周,最热闹的去处,是手机体验大厅,最新式手机,供客人免费试用。一大群人都挤在那里,低头玩手机。易风陪着乐辰,远兜远转,在大厅门口的长椅坐下了。

多热闹哇,易风说,喜怒哀乐,匆匆一瞬间,我喜欢坐在广场,看人生百态。

为何不走进去?乐辰说,走进去才能体验。

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云端的旅行者”,我顶多是“旁观者”。

人世悲欢,离得远,带着欣赏和同情,足够了,我缺乏走进去的勇气,人生苦短,也没什么恒久之物,成为安静的旁观者,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吧。

乐辰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易老师的故事,还是一团迷雾,优雅地老去或者是不错的选择,可老了后怎样?

易风站起,说,我父母是常州佛教徒,我从小出入寺院,等老了,就舍身寺院吧……

夜幕降临,易老师走后,乐辰在水晶广场待到了半夜。大都市夜生活繁荣,夜晚的广场白天还热闹。这半天的故事,又像一场梦,快速弃乐辰而去了。

据说易风家庭条件挺好,他有儒雅外貌,令人羡慕的教授职业,在这座大城市有套不错的房。凭什么留着优质男资源,便宜乐辰这样的普通女孩?凭那顶女博士帽?她不是简·爱,易风也不是罗切斯特。也许戴茜早试探过了,所以才会有那样的劝告。

乐辰一直错觉在不同空间。她在废土世界,在穿越古代的梦,才有活生生的体验。现实世界不是这样。每个人都活得仿佛一座孤岛,彼此靠近何其艰难。她现在还不确定,是否真正爱易风,就像对戴茜一样。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就活在废土或古代吧,永远当女主角,永生永世不下场,不回头,循环往复演到底,永远不要醒。

不知是何节日庆祝,烟花在高空绽放,灿烂五彩梦幻,照亮广场无数欢呼的男女,他们脸上显出幸福迷醉的表情。乐辰忘记告诉易老师,今天是她生日,二十九岁生日,几小时前,她还幻想,两颗心的碰撞,让她在有纪念意义的一天,宣布告别单身。

乐辰似是置身于蓝色迷宫,有无数巨大的水银镜,旋转,分割,破碎,再聚合拼贴,在身边不停漂浮移动,仿佛变幻的彼岸花,倒映出无数自己,无数她的生活或梦境。她漫步迷宫,看到的,只是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路。

【作者简介:房伟,文学博士,教授、博导,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英雄时代》《血色莫扎特》,中短篇小说集《猎舌师》。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等,曾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收获》文学排行榜。现就职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