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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2022年第8期|羊亭:两次相聚
来源:《延河》2022年第8期 | 羊亭  2022年08月16日08:03

她从没感到如此绝望,当然还有些恐惧,但绝望来得更猛烈些。

十多年前,在老伴的弥留之际,她也有过这样的绝望。那些天她没日没夜地守候着他,生怕离开片刻,等待她的就将是一具冰冷的尸体。病痛的折磨下,老伴无法进食,靠营养液维持生命,身体瘦成了一把柴。她不时用棉签蘸水,帮他润润干裂且毫无血色的嘴唇。他间歇性地呻吟着,口中呼出的气体有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她不自觉地撇开脸躲闪,她知道,那是死亡的气息。

看着老伴痛苦的样子,自己却不能替他分担,也没法感同身受,自责的同时,她绝望地想,与其这么遭罪,还不如把所有管子拔掉一了百了。但他终究没有那么铁石心肠,也缺乏决断的勇气。

她抚摸着老伴干枯的手背:“你安心走吧,没什么好牵挂的。”

“我什么都放得下,”老伴气若游丝,眼神中无限依恋,“唯独放心不下你。”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留下你一个人,以后可怎么办?”

她强忍着泪水,几番尝试,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顺畅而均匀。

过了一会儿,她试探地问老伴:“你是不是害怕?”

老伴说:“倒也说不上害怕。我很好奇,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

他又开始呻吟起来,直说胸口憋闷得很。他张大嘴巴,像要把整间屋子的空气吸进肺里。

她轻抚着他瘦骨嶙峋的胸膛。老伴的心跳很快,恨不得挣脱掉他的身体。

“我去打点水给你擦擦。”她说。

那些天老伴总说憋闷。于是她去开水房打水,再兑些冷水,然后给他擦拭。医生和护士劝她别折腾了,但每次擦拭之后,老伴都说会舒服些。

开水房前排起了长队。她本想回去,过会儿再来一趟,但一想到老伴呻吟时的神情,令她揪心的监护仪,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漠然地望着那些打开水的病人家属,疲惫、焦虑、紧张的外表下,身体却都松垮垮的。这一时的逃避,自欺欺人的安慰,并不能改变眼下的困境,但至少好过每时每刻都深陷其中,神经紧绷到耳鸣、目眩、心悸。轮到她时,显示水温只有七十多度。其实她没必要非得接一百度的开水,可她却机械地靠在墙边,等待开水炉加热,脑中一片空白。

她打好开水,回到病房准备拿盆子把水温兑好。老伴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她眼睛的余光只看到雪白的床单和床罩,他已经和病床融为一体了。她刚倒了点开水在盆子里,才突然注意到心电监护仪发出一种刺耳的没有间断的“嘀”音,这在此前从来没有过。她感到不妙,扔下盆子上前查看。老伴双眼紧闭,嘴巴微张,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她将颤抖着的手指伸向老伴鼻孔,感觉不到丝毫呼吸。

她六神无主,冲出病房大喊医生护士。好半天医生才赶来。和护士一通忙活后,两指熟练地拨开老伴的眼皮,拿医用手电照了照,然后轻描淡写地向她宣布老伴已经临床死亡。

她本以为自己会哭得死去活来,但是她没有哭,甚至没有表现得多么悲伤。得知老伴患了不治之症那天,她独自一人关在屋里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这下好了,她自言自语,你终于解脱了。可是,留下我一个人怎么办?

她没有过分纠结这个问题,也没有抱怨命运不公,而是强打起精神,仔细地收拾那些陪护时带到医院的物件,水壶、脸盆、毛巾、毯子、牙刷、饭盒……当她提着大包小包走出医院,黄昏正在缓缓地落下,迎接她的是一道道灼目强光。她眯缝着双眼,直视夕阳虚张声势的面目,心想三个多月前陪老伴来医院时也是这样的天色,当时他们怀揣盲目的自信,希望会有奇迹出现,三个月弹指一挥间,世上终究还是少有奇迹。

一阵眩晕向她袭来,她在马路边的石墩上坐下,好半天才缓过神。她望着那些半新不旧的物件,她一个人哪用得着那么多,它们显得可有可无。她突然觉得非常绝望,非常孤独。

就像现在,大年的清晨,无助带来的绝望如此宏大。屋外爆竹声声。小孩子们在院子里嬉戏,他们由衷地欢笑、尖叫,踩着兴奋的步点,到处都洋溢着幸福、喜庆、祥和的气息,唯独她屋子里冷清而幽暗,很不合时宜。

虽然一个人孤苦无依,多年来潦草的对付生活,但身体机能尚可,平常连头疼脑热都很少有。刚满八十那会儿,她甚至认为比之前更加精神矍铄。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她一点也不怀疑自己会活一百岁。老伴走的时候七十不到,她得替他把失去的年月活回来。

然而入冬后的一场重感冒,几乎将她完全击垮。她一个人强撑着身子,去街道卫生站打点滴;一个人煎中药,大口大口吞下苦水;一个人煮够两天的饭,吃得无滋无味直到饭菜冰凉;一个人蜷缩在被窝里,听北风在寒夜久久悲吟。她鼓励自己、强迫自己要努力振作起来,那么多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一场普通的感冒怎能认输?可身体却每况愈下,让她越来越虚弱。

前些天她便感到头脑恍惚,一直烧到将近四十度。卫生站的医生建议她去人民医院,做一套详细的检查才好对症下药。都快到医院了她又折返回去。她迷信地想,当年老伴就是在那儿去世的,她何必再走那条老路。

从前天开始,她的病情愈发严重了。喝一口水就吐,眼前阵阵发黑,还老喘不上气。她感觉不到饿,所以也懒得去做饭。坐那儿都觉得很累,更不消说站立或走几步了。早上起来没过多久,她干脆又脱下外套躺到床上。起初像是有千斤石头重压在胸,她想翻身侧卧,但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根本使不上力。后来呼吸越来越成问题,她艰难地张大嘴,发出一声短促而轻微的呻吟。这一幕和老伴临终前何其相似,她陷入无尽的悲凉中,不过这样似乎真的能减轻痛苦,于是她克制又恣意地不停呻吟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舒服些了,身体能够自然辗转。她侧过身,面朝房门躺着。门口一道黑影,窸窸窣窣地向前移动。房间本就不够明亮,直到黑影在床前站定,她也没看分明。她用力地支起身子,按亮床头灯,才发现居然是老伴。

“你怎么回来了?”她惊讶不已,“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老伴在床边坐下,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你当然是在做梦。你难道忘了,我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老伴的容貌和十多年没什么变化,看上去比她年轻不少,虽然脸色苍白,依然消瘦,呼吸有些急促,胸腔深处还沙沙作响。老伴去世后,她其实很少梦见他。不是对他的思念不够,恰恰相反,只要是头脑清醒的状态,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也许正因为如此,现实消耗掉太多回忆与想象,梦就越来越少了,梦里的人也全是些模糊面孔。

她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相聚,使劲捏了捏与她紧握的那只手。老伴的手又冷又硬。她想把他拉进被窝里暖暖,但是想到他是一个已死之人,死人的体温怎么可能回升?于是她放弃了。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舍得回来一趟?”她言语中带着一点埋怨情绪。

“还不是因为你。”老伴很不好意思地低垂着头。

“因为我?”

“是啊。”老伴温柔地为她掖了掖被角,“这些年我一直不放心你,天天都守在你身边。”

“我怎么不知道?”

“你糊涂啦?我们毕竟阴阳有别。”

“那你这会儿怎么好现身了?”

“这不是在你梦里吗!”

她细细想来,好像是这么回事。姑且相信他吧,谁会和一个死人、一场梦过意不去呢?

“其实你不用放心不下我,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美滋滋的。

“你这叫活得好好的?要是你先走我一步,看到我这么孤苦伶仃,有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你忍得下心?”

她撇了撇嘴,不再和老伴争辩。

老伴还健在时,他们不止一次讨论过谁先走的问题。好像死亡不过如此,而且离他们非常遥远,并不感到沉重。他们都觉得先死是上天的恩赐,是莫大的幸运,而留下的那个人,注定要孤独终老,与其说将受尽凄凉的折磨,不如说是命运的惩罚,生而为人的耻辱。后来讨论变成了争论,仿佛谁的理由更充分,谁的声音更大,就能获得先死的权力一般。

她喃喃低语道:“你倒好,撇下我一个人走了。你说你怎么那么自私?”

没有老伴的回应。她睁开眼茫然四顾,房间里只她一人,而且安静得可怕。

她好一番挣扎,总算从梦中醒来。当她意识到先前的场景不过是一时的幻想,压抑感和绝望再次占据了上风。她想借助呻吟来减轻身体的不适,但是一切都是徒劳。她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困难,她预感到死亡正在向她逼近。

她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昏沉,老伴也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她自己都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如果梦境能消弭病痛,她真想就这样长眠不醒。

但是昨天将近黄昏时,她再也无法承受疾病对身体和精神的摧残,她几乎用尽了最后的一丝气力,也没能换一个让自己舒服点的姿势,反倒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一声闷响,或许还带有骨头碎裂的声音,她并没太多真切的感受。只觉得身体里还有另一个自己,倔强地想要逃离这老迈的躯壳。当窗台上的光亮由明转暗,她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她没再做梦,睡得很沉很沉,灵魂几乎已经深入泥土。一觉醒来,外面天光微明,她不知道此刻是黄昏还是拂晓。全身都疼痛难忍,鼻翼间只剩下最后一丝呼吸。过了很久,院子里传来阵阵脚步声,过往的邻居相互问好,她才明白大年到了。她和他们之间的直线距离不过十来米,可就是这十来米,却隔断了希望和绝望,美好与痛苦,甚至生与死。

她想呼喊,让人听到她的声音,不至于一个人孤独死去。

她想呻吟,借助暗示或分散情绪,哪怕消减一星半点的痛。

她想多吸进一些空气,努力张大嘴巴,像只贪婪的兽类。

但是她什么也做不到,哀号被卡在喉咙里,只能发出短促而低沉的“呜呜”声。她虚弱到了极点,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呼出的气多,吸进的气少,每分每秒都很煎熬。

而且地板坚硬冰冷,那坚硬和冰冷正在一点一点地吞噬她。要是能回到床上该有多好,就算立马死去也显得体面些。她有些后悔,她本可以不必如此不堪的,至少在临终时能够有一张温暖柔软的床。

老伴走之前,曾经郑重地跟她讨论过她以后的事。如果实在年老体弱,没法料理自己了,可以找个养老院安度晚年。她当时就态度坚决地否定了。在她看来,养老院再好,也没法和自己家比。

老伴说:“养老院那么多老头老太太,你去了一点也不会觉得孤单。”

“街坊没有老头老太太?”

“街坊们成天总在比上比下,养老院就不一样了,大家都是平等的,应该也更有共同话题。”

“我又不像你,没人说话能憋死。”

“你一个人太孤单了。”

“孤单怎么办?难道还要找个人过?”

“如果真能找到个聊得来的老头子,相互照应着过也不是不可以。”

“老不正经。”

她知道老伴是认真的。他说过,要是她先走,说不定他会再找个老伴。要是他自己先走,他也很希望她不要一直一个人。这不是背叛,不是遗忘,而是让先走的那个人更安心。

她对老伴说:“你放心,要是你真的走了,我难过几天还嫌不够?用不了多久,我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不会让自己活得苦兮兮的。”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重要?”

“你都想着再找老伴,我伤心难过干吗?”

老伴不再说话,欣慰地望着她,好像真的已经提前看到在没有自己的世界里,她放下悲伤,不怀想故人,不顾影自怜,而是勇敢坚毅地向着新的生活,过得充实、幸福、平淡而满足。

其实老伴走后没两年,她就深切地感受到了一个人的艰难。以前两个人生活,什么事看上去都理所应当,譬如看电视、饭后散步,譬如年节时置办吃的用的,可是当她一个人了,这一切就显得特别多余。她很少出门,成天在屋里打转,房间统共不过二十来平米,可还是觉得太大太空了。

刚得重感冒那会儿,她还真动过进养老院的念头。在疾病和药物的双重摧残下,她疲软无力地躺在床上喘息不断,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几乎是在垂死挣扎。她无奈地想,得找个能让自己度过余生的地方了,或者说,找个好死一点的地方。

这回她经过了深思熟虑,下定决心要让生活变得更好。身体稍恢复了些,那天一大早她便换好衣裳,搭公交车去城郊的夕阳红老年公寓。一路上她都在琢磨要怎么开口,既不表现得可怜巴巴,看似急不可待地想住进去,又能给人一个好的印象,觉得失去她这个顾客会特别遗憾。

走进老年公寓,院子里洒满了金色的阳光。她看到老人们乱七八糟地坐在椅子上,有的在流口水,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喃喃自语……老人们个个无精打采,神情淡漠地望着她。她小心地踩着那些柔软的阳光,心中又悲又喜。老人们看上去并不比她的年岁大,但她却感觉他们已经很老了,于是觉得自己也早就老迈不堪,急需人来照料。

一个四十来岁的微胖女人接待了她。女人看上去也无精打采的,像院子里的那些老人,张口便哈欠连天。当她说明来意,女人一下变得精神起来。女人殷勤地给她倒了杯白开水,然后拿来本子和签字笔,和她相对坐着开始一丝不苟登记。

女人问得很细,也记得很细。有时女人的问题让她感到阵阵不快,但她还是全力配合,把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去。

“你说你都八十三了,看起来可没那么年长。”女人埋头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并没有看她。

“老啰老啰!人一旦上了年纪,不是一年不如一年,而是一天不如一天。”她不免要客套一番,但突然觉得这么说非常不妥,又说,“虽然年纪大了,不过我的身体还算硬朗。”

“有没有什么慢性病?”

“没有。”话音刚落,感冒未愈的身体好像存心和她作对,一时间她咳嗽不止。她赶紧端起杯子喝水,缓过劲来,她补充道,“最近有点感冒。”

“不是病毒性感冒吧?”女人紧张地扫了她一眼。

“不是病毒性的,是前段时间着凉了。”

女人点点头:“办理入住前需要一份正规医院的体检报告。”

她有点心虚,不过转念又想,等感冒好彻底了再去体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她对自己的身体有把握。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女人问,“家里人呢?”

“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家老头子去世快十五年了。”

“子女呢?”

女人轻描淡写的话击中了她的痛处。多年来,她一直不愿提及那件伤心事。老伴还在的时候,他们也极少涉及那个话题。

她隐忍片刻,调整了下情绪才说:“我没有子女。”

女人停下正在书写的手,抬头望着她。

“没有子女?”

她皱了皱眉,又勉强地笑了笑,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女人又说:“你确定吗?这可关系到我们能不能接收的问题。接收前也需要监护人担保签字,没有子女签字怎么行?”

“我自己为自己担保行吗?我可以签字。”

“那不行,不过亲戚或朋友可以。”

“你放心,费用我会按时缴的。”

“这个我相信,但是上面有规定,入院必须要有监护人签字。”女人放下笔,为难地说,“你这样的情况,我们之前还没碰到过。你得去民政局问问。”

她没有径直去民政局,半道上她灵机一动,夕阳红老年公寓入住这么麻烦,其他养老院呢?然而她一连跑了三所养老院,一个条件不如一个,但是都像串通好了似的,必须手续齐全,不讲一点情面。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早过了午饭的时间,但她不想做饭,也不想吃饭,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过意不去,她有点打退堂鼓了。感冒的症状还没消退,这样拖下去可不利于体检。思来想去,她还是服了药,即便空腹服药对胃不好。

她小睡了一会儿,忽然被一阵呼唤惊醒。

“妈,妈……”不知是谁在院子里喊,还是在她的心头喊。

她醒来四下却变得异常安静,一切仿佛是她的梦魇或想象。

“妈,妈……”

她放缓呼吸,仔细地听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邻居的儿子没带钥匙,呼唤母亲帮他开门。随着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一切又回归平静。

她再也睡不着了,起身洗了把脸,然后出门去了民政局。下午的民政局非常冷清,好几个办公室都关着门。她扶着楼梯栏杆,缓慢地上了二楼,总算有开门的房间了。她向工作人员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人家告诉她找错地方了。不过那人还算负责,带她去了另一个办公室。

那个办公室的女孩年纪轻轻,却一直板着脸,很不好说话的样子。她又将自己的情况介绍一番。女孩没有理她,她像在自说自话。

过了一会儿,女孩说:“这事得找居委会。”

“可养老院让我找民政局。”

“这事不归民政局管,你去所在地居委会问问吧。我这儿还有别的事呢。”女孩一直望着电脑,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她一眼。

没有办法,人家都下逐客令了,她没必须死乞白赖地耗下去。

她颤颤巍巍地下楼,一路打听居委会的所在,像个没头苍蝇四处乱撞。好不容易找到了,才发现离家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路程,她却兜兜转转地用了将近一个钟头。

居委会的人热情接待了她,像养老院的一样给她端茶倒水,这让她受宠若惊。

那人听她絮絮叨叨地述说完后,义愤填膺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回在屋子里踱着步,他说:“民政局的怎么可以这样推诿?这明明就是他们的职务范围。”

听了那人的话,她觉得非常失落。看来又白跑一趟了。

不过那人并没有撒手不管,而是拿起电话拨了出去。

他对着电话道:“周股长,你们养老服务股的怎么回事?这个月都第五个了,你们怎么老往我们居委会推,不带你们这样的。”

她听不清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那人只是不停地“嗯”着。他突然提高嗓门:“这么大年纪的老太太,你们也忍心让老人家跑来跑去。”

“……”

“我们也可以做意定监护,但好多养老机构都不认!我们的效力不如你们行了吧?”最后他几乎咆哮起来。

她想还是算了吧,别人已经够尽力的了。那人还在和电话那头争论,她识趣地出了房间。那人一边挂电话一边追了出来,告诉她已经和民政局的说好了,他和民政局管养老的副局长是朋友,要是他们再不办好,他就给朋友打电话。那人还好心地送她出了居委会大门。

她站在街边等红绿灯,感到一阵阵心慌气短。几个地方的辗转,她早已身心俱疲,而且有种被歧视、被抛弃、被当球踢的无奈感受。但她没有彻底放弃,她打算第二天再去民政局,都这个点了,就算她紧赶慢赶地跑过去,说不定别人也已经下班走人。

但是第二天她迟迟没能醒来,久久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在这半梦半醒中,她浑身酸痛难耐,还觉得如同置身劲风疾疾的旷野一般寒冷。当她完全清醒过来,被单已完全湿透。看来感冒加重了,外面已是向晚时分,只能再等等。可她的感冒并没有好起来的意思,这一等便等到了现在。

她伤感不已。要是住进养老院,有人服侍她的起居,按时吃饭按时吃药,她的感冒会不会已经痊愈?就算感冒尚未断根,这会儿躺在养老院干净整洁的床上,痛苦会不会有所消减?

她无力地闭上双眼,听任每个器官在体内发出最后的尖叫。它们都尽力了,但是衰老不可避免,疾病不可避免,它们只能绝望地衰竭下去。恍惚之间,她还听到许多别的声音——同伴欢快的歌声、夫妻的甜言蜜语、小孩嗷嗷待哺地哭闹……那些快乐的声音,揪心的声音,从前的声音。

突然,她听到开门声。心里一惊,居然轻易地坐了起来。

房门大开,强烈的光线照得她睁不开眼。强光之下,门口的人影有些闪烁。不过她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走进房间,她打消了疑虑,是老伴又回来了。

“我又做梦了吗?”她好奇地问。

“不,你没有做梦。”老伴看上去和前天一个样。就像他自己说的,他从来就没有离开,天天都守在她身边。

“没做梦我怎么看得到你?”

“没做梦当然也可以看到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还以为我已经死了,”她长长地吐了口气,“我还以为要等到死了才能再见到你。”

老伴没吱声,上前拉了她一把。过了一会儿,老伴才说:“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感冒的症状一扫而空,呼吸变得均匀有力,身上的疼痛也消失了。

她说:“我觉得我能一口气吃三大碗饭。”

“正好,今天大年三十。我带了些东西来,我们可以做顿像样的年夜饭。”老伴去了趟门外,片刻便返身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又大又沉的塑料袋,不知他什么时候在哪儿置办了这么多年货。

跟所有平平常常的家庭一样,她和老伴一前一后去了厨房,他们一起择菜、洗菜、切肉、洗锅烧水,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屋子里仅仅多一个人,生活的气息就又回来了。老伴很沉默,好像有什么心事。她几次想问又忍住了。这么多年了,他们好不容易在一起过个年,不提那些糟心事也罢。

老伴的厨艺不怎么样。她负责烧菜,老伴打打下手。他们虽然多年没一起做过饭了,但老夫老妻之间的默契还在,没多大会儿工夫,一桌子像样的饭菜就做好了。有热菜,有凉菜,有炖菜,有蒸菜,还烧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丸子汤。连她自己也惊讶不已,重感冒刚刚初愈,她竟然就能有这么好的状态,而且一点不像以前,干一点活就腰酸背痛,她觉得再做这么一大桌也不成问题。

老伴拿来了碗筷,一共三套。

她有点不高兴,家里就他们两人,而且历来就是如此,准备三套碗筷是什么意思?

老伴问:“喝点?”

她白了老伴一眼:“我感冒才好。”

“现在没事了,”老伴怂恿道,“再说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我们应该喝点。”

她没有再拒绝。老伴把她面前的酒杯斟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欲言又止地望着他们对面空着的位子。

她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老伴没有接话,而是端起杯子对她说:“喝酒。”

她抿了一小口,白酒顺着喉咙慢慢下滑,那浓烈的气味她有点招架不住,辣得她不停咳嗽,不过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暖很快溢满全身,她仿佛徜徉在春天的阳光下。

她把酒杯推到老伴面前:“都说了我感冒才好,不能喝酒。”

老伴也没推辞,端过她的杯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又往杯子里填满,把酒杯放到对面的空位上。

她终究还是抑制不住好奇,问老伴:“还有谁要来吗?”

老伴好像需要些勇气,把自己那杯酒也干了,才不慌不忙地说:“没有得到你的同意,他有点不敢冒失进来,也不知道你还生不生他的气。”

“是谁?”

“不管是谁,你都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到底是谁啊?”

“你见了就知道了。”

老伴起身去了门外,旋即带进来一个人。看来那人一直就在门外,大冬天的等了这么老半天,也真是难为他了。那人身材魁梧,高出老伴一个头,大约三十来岁。看着挺面熟,但她就是记不起是谁了。

老伴指了指空着的位子,对那人说:“坐吧。”

那人没有坐下,而是战战兢兢地望着她,像担心被她赶出去似的。

她看了看老伴,老伴心安理得地大口吃菜,美滋滋地喝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又看看那人,迟疑地问:“你是?”

“妈,是我啊!”那人扑通跪在地上,“我是小志。”

“小志!”

她上下打量一番,面前的人和她一样的眉眼,和老伴一样的面庞,她激动地站起来:“你真是我的小志?”

多年以前,他们的独子小志就已经永远离开了他们。她不愿回想那件伤心事,那是她一生的痛。她不敢相信竟然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可是眼前,儿子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比他离开时更加成熟稳重、身强力壮。就好像只是出了一趟远门,经历了一些世事的沧桑和变幻,接受了命运和生活的洗礼。

“妈,真的是我,儿子不孝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妈,以前都是儿子不好,老惹你生气。”

“都过去了,我也有不对的时候。”

离散多年的母子重新相见,两人抱头哭得情真意切。

老伴说:“我们这是团聚,你俩哭什么?”

“我这不是高兴吗!”

她不停地往儿子碗里夹菜,空着的碗盘很快被添得满满当当。

昏黄的灯光下,他们一边吃着美味的年夜饭,一边回忆久远的往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她心情大好,也不管身体是否能够消受,她让老伴重新给她倒了酒,还郑重其事地跟老伴和儿子碰杯。后来她喝得昏昏沉沉,暖意洋洋,笑容也凝固在了脸上。

“该走了!”老伴突然站起身。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很不真实,好像来自地下,又像来自她的心底。

“该走了!”老伴又说了一声。这回她听清楚了。

“去哪儿?”

“时候到了,该上路了。”

儿子站起身,将她从椅子上搀扶起来。

“砰,砰砰……”

随着几声巨响,外面的夜空里闪烁着迷人而绚烂的色彩,有人开始放烟花了。她觉得莫名其妙,年夜饭才吃到一半,老伴这是要带他们去哪儿?话也说得不清不楚的。

但是她没有抗拒,她想,有老伴和儿子在,去哪儿都无所谓。在儿子的搀扶下,她跟随老伴一起往外走。老伴打开门,吱呀一声,迎面而来的不是茫茫夜色,而是宏大的白光。刚开始她有点害怕,有点不知所措,后来老伴和儿子都牵着她的手,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柔软和温暖。想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而是全家结伴而行,她渐渐地放下不安,勇毅地迈开步子,融入白光……

与此同时,她家对面的一户人家也正围桌而坐。在间断的烟花声中,大家听到她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

女主人问:“是什么声音?”

男主人说:“好像是陈老太太家。”

“老太太几天没动静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家里的一个亲戚问:“哪个陈老太太?”

“就正对门那个。”女主人说,“你忘了,小时候你每回过来,都会跑去她家跟她儿子一起疯玩?”

“哦!想起来了。”亲戚点点头,“她儿子后来没了。”

“是啊。小时候就淘气,大人也惯着他,家里的独苗嘛。小小年纪和社会上的人搅在一起,不到二十就死了。肚子上被连捅十几刀,肠子都流出来了,真叫一个惨。”

“要不要过去看看?”男主人试探地问。

没有人搭话,大家自顾自地吃饭。大过年的突然说起这些,气氛有些凝重。好在电视里正播放春节联欢晚会。相声演员抖了个包袱,现场观众齐声鼓掌叫好,饭桌上的人也跟着一阵哄笑。没人关心她这个邻居,也没人在乎那些过去的事,这没什么不好,过年就该有个过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