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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4期|刘庆邦:花篮(选读)
来源:《十月》2022年第4期 | 刘庆邦  2022年08月15日08:01

刘庆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黄泥地》《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麦子》《在雨地里穿行》等四十余种。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韩国等外国文字,并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

 

花 篮

刘庆邦

那时的采煤工艺被说成炮采,它不是原始的镐采,也区别于现代的机采。镐采,是矿工匍匐于井下狭小的空间,采取以镐头掏槽或打洞的方式,一点一点把硬煤刨下来。机采,是开动隆隆前行的综合机械化采煤机,利用滚筒式割机的巨大旋转力量,一刀一刀把原煤切割下来。所谓炮采呢,是用火药对铜墙铁壁般的煤墙进行爆破,把煤墙炸塌。

中国人最早发明了火药,火药既用于战争,也用于生产。尽管火药的成分后来在不断变化,威力也越来越大,但它的基本用途是不变的。矿井下面用的炸药,本身并不会爆炸,须用雷管加以引发,它才会发生爆炸。往井下运送炸药和雷管时,两者是分离的,各装在各自的木头箱子里。专职放炮员手持麻花形的电煤钻在煤墙上打眼,把煤眼打到一定深度,将雷管插进炸药筒中,使二者结合起来。取出一根特制的木棍,把雷管和炸药的结合体捅入洞底,用炮泥封上炮眼,只露出雷管的两根导线。把导线连接到放炮器的电线上,矿工撤到安全的掩体后,按下放炮器上的按钮,砰的一声闷响,工作面涌出一股浓重的硝烟,煤墙被炸得土崩瓦解,放炮的任务即告完成。

放炮员带上自己的全套工具刚走,工作面的硝烟尚未散尽,采煤工们就抢进工作面去了,开始争分夺秒地架棚子,攉煤。架棚子是必须的,因为上面的碎煤还在不断往下掉,顶板随时有冒落的危险,只有快速把棚子架起来,人在棚子的保护下才能继续劳作,才不至于被掉落物砸伤。架棚子也叫支护,他们用来支护的材料是从井上运下来的木头,立起来的支柱是木头,搭在支柱上方的横梁也是木头。据说那些木头是从很远的深山老林里采伐来的,都是一些湿漉漉的原木,松香味很浓。当天顶的压力增大的时候,那些原木受到压榨,会从里面流出清清亮亮的汁液,像眼泪。另外,支护在横梁上面的支护材料还有用坚韧的荆条编成的荆笆,用一块挨一块密排着的荆笆打顶,连掉落的碎煤都被挡住了。这样一来,棚子好像变成了一个庇护所,在里面“枪林弹雨”都不怕。矿工这样在井下的采煤工作面架棚子,类似于农民在地面架梁造屋。所不同的是,农民造屋,是为了在屋里遮风避雨,生儿育女,一住就是一辈子。而矿工架设的棚子是临时性的,一棚子煤采完了,新的一棚炮一炸,棚子就作废了,就得架新的棚子。只要一块煤田里的煤没采完,棚子就得一直架下去,以此循环往复。攉煤也是必须的。用特制的大斗子铁锨,把被炮炸得松散的煤攉到倾斜的溜子槽里,煤顺着溜子槽溜到下面平巷的刮板运输机里,再由运输机输送到煤仓里,然后才能装进矿车,用安装在高高井架上的天轮提升到地面。煤只有到了地面,才能装上汽车,装上火车,或装上轮船,运到电厂,运到钢厂,或运到千家万户,实现它发热发光的历史使命。攉煤与架棚子相比,如果架棚子是手段的话,把煤攉出来才是目的。

采煤是密集性集体劳动,看似人海战术,内部也分班分组,甚至细分成很小的劳动合作组合。一般情况下,在一个场子里采一棚煤由两个人合作完成,一个人管架棚子,另一个人负责攉煤。有时也会有三个人合采一棚煤,其中必有一个是刚参加工作的新工人,新手需要跟老师傅学习采煤技术,场子里才会多出一个人。另一种场子里超员的情况可以忽略不计,那是矿务局和矿上的机关干部们下井参加劳动的时候。人一旦当上了干部,就不愿再下井,他们下井,通常是摆摆姿态,做做样子,顺便领几毛钱的下井补助费。工人们并不指望干部们能帮上多少忙,反而嫌他们在场子里有些碍手碍脚。但面对领导,他们做出的还是笑脸相迎的样子。他们的办法,是以“别把领导累坏”的名义,领导刚干几下子,他们就请领导到一边歇着去了。

宋师傅和杨师傅在一个采煤场子里干活儿,他俩的分工是,宋师傅管架棚子,杨师傅管攉煤。宋师傅架棚子已架得胸有成竹,得心应手。炮响之后,他趁顶板被震得迷迷糊糊,还不太清醒,就手脚麻利地把柱子立起来了,把横梁架上了,把荆笆扎紧了。他架的棚子横平竖直,牢牢稳稳,为杨师傅在棚子下面攉煤创造了很好的条件。杨师傅攉起煤来也不含糊,他把大斗子铁锨抡得呼呼生风,攉出的煤像是黑色的瀑布。在规定的时间内,他总是能提前把一棚子好几吨煤攉得干干净净,真正做到了颗粒归仓。这样的合作,也叫搭档。这两位师傅已搭档好多年,从青年时代搭档到了中年时代,堪称是一对老搭档。不管是从老的采区转移到新的采区, 还是由原来的采煤队,改名为军事化编制的采煤连,多少年来,工友们有的亡了,有的残了,有的调走了,还有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能一直做搭档的很少很少,而他们这对搭档却没有分开,一直延续到现在。长期在一个黑暗的、狭小的空间里合作,他们配合得十分默契。宋师傅需要杨师傅做什么,宋师傅不用说话,只用矿灯照一下就行了。再进一步,比如说,宋师傅要在场子的某个位置立一根柱子,他有时连用矿灯的灯光照一下都不用,杨师傅已经想到了,并把那个位置上面的浮煤清理掉,露出底板上立柱子的坚实基础。他们二人的模范合作,还有一个让别人羡慕的标志,那就是二人可随时随地进行角色互换,杨师傅可以架棚子,宋师傅也可以攉煤。杨师傅架棚子架得也很规范,也很牢固;宋师傅攉煤的速度也很快,攉得也很干净。这两项活计比较起来,架棚子的技术性强一些,攉煤付出的气力多一些。如果哪一天,杨师傅因感冒有些咳嗽,宋师傅就抄起铁锨,替杨师傅攉煤,让杨师傅干能省些力气的架棚子的活儿。

这天,宋杨二位师傅上的是夜班。下井之前,他们看到了满天的星星。到了井下,星星就看不见了。他们听说过,天上的星星与地上的人是对应的,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地上就有多少个人。那么,他们头上的矿灯也会发光,就算矿灯是井下的星星吧,就让矿灯代表他们吧。和往常一样,这天他们奔赴放炮之后像战场一样的煤场,宋师傅还是架棚子,杨师傅还是攉煤,干得按部就班,沉着扎实。邻近的采煤场子里或许会传来自得其乐的叫骂声,或许会发出金属工具互相敲击的声音,宋师傅和杨师傅的场子里却老是默默无声。这大概与星星的运行方式是类似的,他们可以像星星一样互相照耀,却各有各的轨迹。

杨师傅的老家在农村,他由原来的农民变成了工人。在用铁锨刨煤、攉煤的时候,他难免会联想起在老家刨地、翻地的情景。秋后,在老家收过红薯的地里刨地时,刨着刨着,会刨出一块红薯。土壤油黑油黑的,红薯鲜红鲜红的,形成鲜明对比,很是让人欣喜。刨着刨着,会刨出一只豆虫变成了虫蛹子。栗色的虫蛹子,肚子下面尖尖的,左边一扭,右边一扭,好像急于破壳而出,化成会飞的蛾子。杨师傅记起,妇女们在地里割豆子时,镰刀一动,豆叶下面会有大腹便便的母蚰子跳出来。妇女伸手把母蚰子捉住,掐一根狗尾巴草的草茎,穿进母蚰子的脖箍,叼在自己牙上。等把一块地的豆子割完,有的妇女牙上就会叼一串子母蚰子。她们回家把母蚰子投进锅灶下面的热草木灰里烧给孩子吃,那是相当好吃。可在井下工作面的采煤场子里,杨师傅不会刨到红薯,更不可能捉到母蚰子,他的锨下除了黑,还是黑;除了煤,还是煤,还没发现别的东西。他听人说过,煤炭是亿万年前的古老森林变成的,当时的森林里有小鸟飞翔,有恐龙出没。他别说刨到小鸟和恐龙了,连森林里的一片树叶都没看见过。他还听人说过,煤里有煤精,还有琥珀。煤精也叫煤玉,是石化比较彻底的煤化石,质地坚硬,结构致密,有金属一样的光泽,可以雕成猴子、狗熊、海豚、黑天鹅等工艺品。琥珀是一种淡黄色的透明生物化石。松科植物上分泌的树脂滴落在地,掩埋在地下千万年,在压力和热力的作用下,就变成了琥珀。树脂滴落时,会包裹进蜜蜂、飞蛾等小昆虫,小昆虫栩栩如生,瑰丽无比。听了别人的讲述,杨师傅在心里埋下了希望,他想,他天天在井下刨煤,哪天能刨到一块煤精,或捡到一枚琥珀就好了。然而好多年过去了,他刨的煤恐怕能装一火车,能装一轮船,可煤精和琥珀还停留在他的希望里,他的想象里,他至今也没看见过煤精和琥珀是什么样子,更不要说在煤窝里捡到煤精和琥珀了。

这天杨师傅正在攉煤,当铁锨铲进煤堆里时,他觉出铁锨像是遇到了一点阻力,铁锨前进得不是很顺利。这是咋回事呢?他铲起半锨煤一看,原来煤窝里有两根炮线干扰了他手中铁锨的前进方向。炮线不是煤精,也不是琥珀,他对炮线是熟悉的,知道炮线是栽在雷管里的两根电线,电线一米多长,外面包的是绝缘的彩色塑料包皮,里面是导电功能极佳的铜丝。炮响之后,包皮和雷管被炸得粉碎,消化在煤里,不见了踪影,只有炮线还存在着。他弯腰伸手,把炮线从煤窝里抽拉出来。他没有随手把炮线扔进溜子槽里,那样的话,炮线就会构成煤的一种杂质,影响煤的纯度。要是用户把带炮线的煤买走做蜂窝煤的话,不管是和煤泥,还是把煤泥往蜂窝煤机的模子里装,炮线扯扯拉拉,都很碍事。他把炮线提溜在眼前看了看,在矿灯的照耀下,他看见两根炮线完好无缺,一根是红色,一根是蓝色。红是石榴红,蓝是宝石蓝,很是好看。他像是想了一下,把炮线在手上绕了绕,绕成一个圈,塞进一根支柱和煤帮之间的缝隙里。他打算等下班的时候,再把线圈取出来,装进口袋里,带到井上去。他这会儿光着膀子,没穿上衣,没法儿把线圈往口袋里装。他又用矿灯把线圈照了照,见绕在一起的线圈红蓝相间,仿佛有了别样的色彩。他遂又把线圈取出来,掖进自己系矿灯的灯带和腰带之间的腰间。矿工的灯带是用复合阻燃材料制成的,统一规格,统一配发。而矿工用以系工作裤的腰带呢,大都是自我选择,自己制作,要简单得多,粗糙得多。杨师傅原来系的腰带是用破旧的劳动布工作服撕成布条做成的,布条结成三截,系在腰里有些疙瘩。布条还不太结实,如果打一个比较大的喷嚏,布条似乎就会被崩断。而宋师傅的腰带是用五彩丝线编织而成,要精致得多,好看得多,也结实得很。宋师傅的腰带是宋师傅的妻子为其编织的,工友们都夸宋师傅的腰带不错,说像一件工艺品。宋师傅也觉得自己的腰带不错,就让妻子又编织了一条一模一样的腰带,送给了他的搭档杨师傅。

宋师傅注意到了杨师傅在捡炮线,他不知道杨师傅捡炮线做什么用,也没有问。但他知道杨师傅是个惜物的人,杨师傅捡炮线,一定会给炮线派点儿什么用处,他愿意帮着杨师傅捡炮线。宋师傅架棚子使用的工具是两样,一样是镐头,另一样是斧头。镐头是用来刨煤的,也用来整理被炮崩得参差不齐的地方,以便把木头棚子架得更规整,更牢稳。斧头是用来砍坑木(煤矿术语)的,把柱子的顶端和横梁的两端都砍出适当的平面,以增加柱子和横梁的摩擦系数,使二者结合得更紧密。宋师傅这天在刨煤时,从煤窝里刨出了一根红色的炮线。他把炮线捡在手中,并没有马上交给杨师傅。他知道,炮线应该有两根,有一根红线,还应该有一根蓝线。于是,他接着往下刨。有那么一刻,他寻找另一根炮线的念头在脑子里占了上风,好像不找到就不会罢休。当他把蓝色的炮线找到后,才把两根炮线并在一起,交给了身旁的杨师傅。杨师傅接过炮线评价说:一根炮线要比一根棉线贵得多,扔掉可惜了。宋师傅同意杨师傅的说法,说:那是的,造炮线不是纺棉线,造炮线可是个精细活儿。造炮线所用材料的高成本在那里放着,加上造炮线的工艺复杂,不贵才怪。

一般来说,一个采煤场子一班只打一个炮眼,只放一声炮,留下的炮线是有限的。也就是说,每采一棚煤,杨师傅只能捡到两根炮线。要是纺线织布的话,须纺出足够多的线才能分成经线、纬线,放到织布机上织布。倘若用炮线编一样东西,也需要攒够一定数量的炮线,才能动手编。杨师傅要是只在他和宋师傅的采煤场子里捡炮线,所捡的炮线什么时候才能够编一样东西呢?杨师傅不再满足于只在自己所在的采煤场子里捡炮线,他还不时地往旁边的溜子槽里看一眼,看看顺槽而下的煤里是不是有炮线。溜子槽如一条欢腾的小河,小河里奔涌着黑色的波浪。一旦发现波浪里有炮线,他就眼前一亮,赶紧把炮线捡出来。另外,在劳动之余,他还愿意在整个工作面上下走一走,看看别的采煤场子里有没有遗落的炮线,要是有的话,他就拐进去捡出来。矿井下所有的工作面没有一个是平坦的,都是倾斜的,倾斜得像山坡一样。所以,往工作面上头走时,叫上山;往工作面下头走时,叫下山。工作面全长一百多米,上下爬一趟要付出不少力气。为了能捡到炮线,杨师傅不怕费力气。

有一回,杨师傅在别的采煤场子里看到一根炮线,他扯住炮线一头,刚要把炮线扯走,他觉得一扯一沉,线上像是钓到了一条大鱼。他抬起头来,才发现炮线的另一头被另一个工友扯到了,他们各执一端,把炮线扯得有些直。这让平日里谦让待人的杨师傅顿时有些惭愧,马上把炮线松开了,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也在捡炮线。工友却笑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说:我听说你在捡炮线,这根炮线我是替你捡的。这话让杨师傅有些感动,他让工友自己把炮线留着吧。工友说:我又不用炮线拴蚂蚱,留它干什么!给,拿走吧。杨师傅这才把炮线接了过去。工友问杨师傅,捡炮线干什么用?杨师傅说他也不知道,瞎捡着玩儿呗。工友跟杨师傅开了一个玩笑:你该不是把炮线送给你的相好吧!要是在井上的阳光下或灯光下,杨师傅听到这样的玩笑,脸上也许会红一下。好在井下的煤黑对脸上的颜色变化有着遮盖的效果,脸白脸红都看不见。杨师傅把工友的玩笑指了出来,说:你开玩笑呢,我哪里有什么相好。工友还有话说:相好都是私下里偷着好,就算你有相好,我们也不知道呀!

对关于相好的话题,工友们都很感兴趣,听到他们两个说到相好,不少工友的耳朵都向他们这里倾听着。井下如黑夜,在黑夜里,人们的眼睛不好使,耳朵总是很好使。实在说来,井下太沉闷了,色彩也过于单调了。说说相好,或许能打破一点沉闷的空气,给话语增添一点色彩。他们这一代矿工,文化程度都不太高,能小学毕业就算不错,上过初中的极少,还有一些是连信都不会看的文盲。他们听说过相好的说法,有的却连相好的相是哪个字都不知道,还以为是香气的香呢。香好香好,香气当然比臭气好。但是,他们对相好的意思是懂得的,知道相好涉及男女之事,有婚外情的意思,有家花不如野花香的意思,也有浪漫的意思。他们每个人都渴望自己能有一个相好。就算自己没有相好,听别人说说相好也是好的。他们隐隐觉得,从穿衣戴帽、说话走路、为人处世等各方面来讲,杨海良师傅都应该有一个相好,要是杨海良都没有相好的话,还有哪个挖煤的人能趁一个相好呢!然而杨师傅的话让他们有些失望,他还是说开玩笑,开玩笑。又说,咱们弟兄们成天价在煤窝里爬来爬去,只能跟煤好一好。

工友们虽然没听见杨师傅说出捡炮线干什么用,也没听见杨师傅说多少关于相好的趣话,但他们都知道了杨师傅在捡炮线。如果说捡炮线也构成了一个故事的话,有故事和没故事效果大不一样。在没故事之前,工友们看见炮线跟没看见差不多,任炮线跟煤一块儿溜走了。有了故事以后呢,工友们再看到炮线,就跟杨师傅联系起来,勤勤手就把炮线捡了出来,送给了杨师傅。这样一来,就不再是杨师傅一个人在捡炮线,也不再是杨师傅和宋师傅两个人在捡炮线,而是工作面的工友们都在为杨师傅捡炮线。工友们在把炮线交给杨师傅时,都是先把炮线整理一下,绕一绕,绕成一个圆圈,做成缠丝手镯一样。人的联想有相通的地方,一个工友把绕成圆圈的炮线递给杨师傅时果然说:杨师傅,送给你一只花手镯。杨师傅跟工友们也开玩笑,他说:这只花手镯不错,留着给你的相好戴吧。工友说:我要是有相好,可不能送给她这样的假手镯,至少要给她买一副银手镯。杨师傅夸工友这样重情义,日后一定会有一个相好。

杨师傅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工友帮他捡炮线,这使他意识到自己的人缘还可以。可是,大家都帮他捡炮线,又让他稍稍有些不安。在发现他捡炮线之前,或许大家都以为炮线不过是废品,没有了什么可利用的价值。在发现他捡炮线之后呢,有的工友受到他的启发,也许也意识到放炮并没有把炮线毁坏,炮线作为电线,虽说已经完成了为雷管导电的功能,但线绳的功能还存在着,还可以用来缠绕点儿什么,或捆绑点儿什么。比如在矿工宿舍院子里的杨树上,拴有包着黑色塑料皮的晾晒衣服的铁丝,那些铁丝原来也是当电线用的,电线老化了,或塑料皮漏电了,就把电线派上了晾晒衣服的用场。工友们知道了炮线可以利用,却没有利用,却把捡到的炮线交给了他。感谢之余,他不知道怎样答谢这些友好的工友。

众人捡炮线捡得快,捡得多,如果每天捡十根,十天就是一百根,一个月就是三百根。有句俗话,说是众人拾柴火焰高。这里众人拾的不是柴火,是炮线,炮线肯定不是用来烧火的。至于杨师傅要用炮线做什么,工友们还不知道。杨师傅可能早就有了打算,只是没说出来而已。平日里,杨师傅话语不多,做事是一个先干后说的人,或是干了也不说的人,从来不会把一件还没干的事说得满世界都知道。杨师傅每天把炮线拿到井上后,不是随便往床板上一扔,压在铺盖底下就完了,还要一根一根把炮线整理一下。他从矿上的垃圾堆里捡来一个木头电线轴,把炮线捋直,缠绕在线轴上。他这样做,类似于农村纺线的老太太把棉线缠绕在线穗子上,等把线穗子缠得饱满了,饱满得像一块成熟的红薯一样,就可以用线加工别的东西。除了捡回一个线轴,杨师傅还从垃圾堆里捡回了一只废弃的炸药箱子。箱子是用木条钉成的,四面透气,六面漏风,很是简陋。但不管再简陋,也是一个箱子的形状。杨师傅把缠了炮线的线轴放进箱子里去了。杨师傅曾当过农民,知道农村几乎没什么垃圾,一片树叶,一根茅草缨子,一枚羊粪蛋子,都会用来烧锅或沤肥,到处都干净得很。到了矿上,他才看到了被人们称为垃圾的垃圾。在他看来,不少垃圾都是有用的,一团沾了油污的棉纱,一块带有树疤的板皮,一张被撕裂的风筒布,拿到农村都是可以利用的好东西。他听人说过,这些垃圾都是工业垃圾。相比之下,农业没有垃圾,工业才有垃圾。一说工业,就与工厂、机器有了关系,凡是从工厂和机器里出来的东西,都显得宝贵一些,废了也不算废,还有修旧利废的价值。杨师傅在井下捡炮线,也是这样的道理。

把炮线攒得差不多了,杨海良师傅开始用炮线编东西。矿上有一些女工,她们把矿上发的劳保手套拆开,拆成棉线,用来织花样百出的线坎肩。还有的女工,从商店里买来玻璃丝,用玻璃丝编金鱼、蝴蝶,或茶杯套。杨师傅要用炮线编什么呢,他打算编一只花篮。篮子分菜篮、馍篮、果篮、花篮等,他要编的是花篮。他听过一首民歌,民歌的名字叫《编花篮》,民歌里唱道:“编,编,编花篮,编个花篮上南山。南山开满红牡丹,朵朵花儿开得艳……”他编的花篮,不一定非要盛牡丹,从小到大,从青年到中年,他见过杏花、桃花、石榴花,还见过豌豆花、荞麦花、黄瓜花,还从没有看见过牡丹花。他见过的花,都是平常的花,在贫穷的地方也能见到的花。而据说牡丹不是平常的花,是富贵的花,说不定他这一辈子都没机会看牡丹花一眼。等花篮编好,他不一定用来盛花,也许盛一把花生,盛两个苹果,或盛三个柿子。也许什么都不盛,花篮只是花篮本身,本身就像是一朵花。

杨师傅以前只听说过花篮,从没有见过花篮,更没有编过花篮,编起花篮来,一点儿经验都没有,一点儿参照都没有,只能在脑子里想象出一只花篮的样子,按照自己的想象,一边儿想,一边编。至于编东西的方法和过程,他倒是看见过。还是在老家当农民的时候,他看见过村里手巧的男人,有的用荆条编筐,有的用苇篾编篓子,也有的用高粱篾子编圈床席。村里有一个哑巴,特别善于用高粱篾子编圈床席,他用红白两色高粱篾子,不仅能在席面上编出大大的花瓶,还在花瓶里插上了红花,堪称美妙绝伦。圈床席是做什么用的呢,是给新婚的新郎新娘圈在床边遮挡掉渣儿的泥巴墙用的,是装饰洞房用的。本村的人,还有周边的村里的人,能得到一张哑巴编的圈床席,那是莫大的幸运和喜庆。哑巴本人一辈子都没结婚,但用他关乎心灵的精湛手艺,不知给多少新人送上了无声的祝福。杨师傅愿意承认,正是因为有了目睹哑巴编圈床席的美好难忘记忆,他才动了用炮线编一只花篮的念头。高粱篾子是两色,炮线也是两色,他要向心灵手巧的哑巴学习,争取把花篮编得好看一些。

编花篮最好能有一张桌子,在桌子的平面上,花篮的底子才能铺展得开,才能编得严密,平整。编花篮不像女工用钩针子钩毛线坎,只拿在手上钩来钩去就行了。杨师傅如果把炮线在手上编来编去,恐怕很难把花篮编成形。宿舍里没有桌子怎么办呢,杨师傅就掀开床上的被子和褥子,在自己的床板上编。他的床铺不是一个整体,是用两条凳子支起一块木板组合起来的。矿工宿舍里所有床铺都是这样的,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不过,这样的床铺挺好的,铺上铺盖可以睡觉,掀起铺盖就可以当桌子用。床板要比一般的桌面宽展得多,把它说成工作台也可以。杨师傅所住的宿舍是一间平房,房间里共有三张床铺,除了他,还住着两位工友。一位工友姓韩,另一位工友姓梁。姓韩的工友,人长得壮实,力气大,干活儿不惜力,人称大韩。姓梁的工友是顶替因公死亡的父亲,刚参加工作不久,年龄还小,大家都叫他小梁。他们的班轮成了早班,午夜零点上班,早上八点下班。下班后,他们交了灯,洗了澡,吃了饭,就开始睡觉。睡到下午醒来,他们会到煤矿外面的野地里或山沟里转一转,看看野草、野花、庄稼、树木、小鸟、蝴蝶、小河、云彩,还有小孩子和女人。大韩和小梁在半下午的时候都出去了,只有杨师傅一个人在宿舍里编花篮。采煤的劳动是集体劳动,人越多力量越大,采的煤越多。而编花篮是一个人的劳动,不光有手的劳动,还有心的劳动,一个人悄悄编织就行了。

杨师傅在编花篮的时候,如果旁边有人看,有人说话,甚至指指点点,他编花篮很难进行下去,更不要说做到专心致志。两个工友都到外面去了,等于为杨师傅专心编花篮创造了安静的条件,杨师傅想,他要好好编花篮,把花篮编得好看一些,才对得起工友对他的支持。

在没开始编花篮的时候,杨师傅也乐意到煤矿以外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煤矿大都在农村的怀抱里,出了煤矿就是田野,农村;就是青山绿水。如果说煤矿是一个黑色的世界,走出煤矿就到了多彩的世界。季节既然已经到了秋天,外面就不再是单一的绿色,到处是五色斑斓的景色。就拿各种树叶来说,有黄色、橙色、红色,还有紫色等。同是红色,红与红还不尽相同,有大红、朱红、嫣红、水红,还有桃红、殷红、绛红、银红等。比如柿树,秋来时,柿子变红,柿树的叶子也变红。柿子的红是柿红,也像是灯红,那么柿树叶子的红呢,是血红,也像是醉红。一棵柿树多样红,红来红去不相同,是多么的喜人。再比如酸枣儿树,它与柿树不同,它们之间的不同,不仅在于柿树是乔木,酸枣儿树是灌木,柿树需要嫁接,酸枣儿树是野生野长;还在于秋来时酸枣儿树的叶子变成了黄色,而不是红色。当酸枣儿树明黄的叶片落满一地时,就把枝头的酸枣儿推举出来。酸枣儿的红当然是枣红,还像是玛瑙红。把摘下的酸枣儿穿成串儿,似乎就可以当成红玛瑙的项链儿戴。酸枣儿一多,谁都可以摘着吃。摘一粒酸枣儿放到牙上一咬,酸酸的,甜甜的,酸中带甜,甜中带酸,顿感满口生津。酸枣儿除了自己吃,还可以摘两把放进衣服兜里,拿回去送给工友吃。杨师傅每次摘了酸枣儿,都愿意在旁边露出地面的、洁净的石头上坐一会儿,闻一闻秋草的气息,看一看天上的白云,听一听秋天的虫鸣。似想非想地捋一捋心事儿。因有了虫鸣,山野总是显得很静很静,静得让人有些忘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知道,昆虫的生命都很短暂,一般只活一个夏天,到了秋天,离生命结束就不远了。别看昆虫活的时间不长,但它们都是唱着来到这个世界,也是唱着离开这个世界,是那么的自然、乐观和从容。相比之下,人能活几十年,能经历几十个春夏秋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这座煤矿北面是山,山路曲曲折折,一路高上去,就到了伏牛山青黛的脊背。伏牛山之所以被称作伏牛山,也许是因为它像一头巨大的伏卧着的青牛吧。山的半腰有一座不知哪个年代修建的古塔,塔角的风铃大约只剩下一只,在风的吹拂下,风铃偶尔会叮地响一下。铃声一点千古风,风铃一响,和古代似乎就有了联系,让人们有些思古。煤矿的南面是一片洼地,洼地里种着高粱、玉米、谷子、芝麻、大豆等各种各样的庄稼。山区一般来说缺水,庄稼总是长得瘦瘦巴巴,不太好。可这片洼地水源充足,庄稼总是长得很旺盛,每年都能获得比较好的收成。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不远处有一座大型水库,水库堤坝的水闸处开了一个小口,水库里的水正源源不断地从小口里瀑布一样流出,滋润着洼地农田里的庄稼。杨师傅他们每次从庄稼地的田间地头走过,都要沿着用大块儿石头砌成的堤坝的斜坡儿,低头弯腰,攀上高高的坝顶,把水库的水面看一看。他们都为烟波浩渺的水库惊叹过,他们的心胸都被辽阔的水面开阔过,但是,当他们再次登上坝顶,水面的辽阔仍然像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似的,让他们惊叹不已,神思邈远。杨师傅在井下采煤的地方,被说成是煤海。既然有一个海字,就应该波浪翻滚,广阔无垠。可因为煤田被切割成一些叫工作面的方块,还因为视野所限,在井下干活儿时,他们从没有望海的感觉。到了这座水库坝顶的水边,放眼望去,他们才有了身临大海的感觉。总的来说,杨师傅觉得这座煤矿地面周边的环境不错。虽说井下没有了树木,没有了花草,没有了飞鸟,没有了虫鸣,但上得井来,自然界的一切应有尽有,都能看到。杨师傅对这座煤矿有些喜欢,他想他会一直在这座煤矿干下去,一直干到他退休,干到他告老还乡。

杨师傅把花篮编到一半的时候,住在同宿舍的两个工友,还有住在别的宿舍的一些工友,看到了杨师傅用炮线编的东西。他们不认为杨师傅编的是花篮,从实用的观点出发,认为杨师傅编的是筐子。他们还认为,杨师傅编筐子扎的架子太小了,等筐子编成,盛不了多少东西。要是盛红薯的话,恐怕连两块儿大一点儿的红薯都盛不下。要是盛一只兔子的话,盛兔羔子还勉强,兔子稍大一点儿就盛不下了。一开始,杨师傅没有向工友们解释,没有否认他所编的是筐子。是的,在他们老家,所有的篮子都被说成是筐子,竹筐、荆条筐、草筐、粪筐等,好像筐子就是篮子,篮子就是筐子。工友们说他编的是筐子,那就算是筐子吧,无所谓。工友们说得多了,他才禁不住说了一句,说他编的不是筐子,是花篮。他的说法让工友们感到新鲜,也感到惊奇:花篮,花篮是干啥用的?有什么实用价值?难道要用花篮盛花儿吗?这未免太那个了吧!太那个的说法让杨师傅心里沉了一下,他说可能什么都不盛,下班了没事儿,瞎编着玩儿吧。

有两个矿灯房的年轻女工,听到杨海良师傅用炮线编花篮的事情,也结伴到杨师傅的宿舍看花篮。杨师傅的宿舍从没有来过女工,两位年轻女工的突然到来,使杨师傅觉得像来了两个花仙子一样,顿感有些局促不安。他问:你们找谁?一个戴蓝罩袖的女工说:不找谁,我们听说你在用炮线编花篮,想看看花篮怎么编。此时,杨师傅手上正编着花篮,花篮已经成形,他不用在床板上编了,坐在床边,把花篮抱在怀里就可以编。听女工说看他编花篮,他的手指就不那么灵活了,捏炮线不是炮线,摸花篮不是花篮,编花篮的工作有些进行不下去。他说:编不好,瞎编,让你们见笑了。另一个戴素花儿套袖的女工说:你只管编你的,我们是来向你学习的。听人家说来向他学习,他就更编不成了,低着眉,顺着眼,不敢看人家。两位女工互相看了一眼,笑了笑。她们心里想的是,这么一个大男人,他比一个女孩子还害羞啊!还是那个戴素花儿罩袖的女工,向杨师傅问了一个具体问题:炮线都是一截一截的,要把炮线编成花篮,就得把炮线连接起来,一连接就会结成疙瘩,把花篮编得疙里疙瘩的。我看你编的花篮平平整整,连一个疙瘩都没有,你是怎样把炮线连接起来的呢?杨师傅不怕提问题,就怕女工提的问题不具体,女工一提具体问题,杨师傅的思维有了方向,一向明确的方向想,就不那么紧张了。他说,连接炮线的方法很简单,取来两根炮线,把其中一根炮线一头的塑料包皮去掉一点,露出里面的铜丝,接着把另一根炮线一头的铜丝剪掉一点,只留下塑料包皮的空管,然后把铜丝插进空管里,再用火把连接处烤一下,两根炮线就连接到了一起,一点疙瘩都没有。

杨师傅说着,遂拿出两根颜色不同的炮线,示范性地把连接的过程做了一遍,把红蓝两根炮线无缝地连接到了一起。两位女工看得眼睛发直,很有兴致,彩色的花篮已经映进她们的瞳仁里。她们一再夸奖杨师傅的手可真巧啊,杨师傅编的花篮可真好看啊,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两位女工从杨师傅宿舍里出来时,从宿舍门口走过的采煤连指导员看见了她们,她们曾在矿上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里唱过歌,跳过舞,指导员认识她们。指导员问:你们到这里干什么?那个戴蓝罩袖的女工回答说:我们看杨师傅用炮线编花篮。

你们看他编得怎么样,好看吗?

挺好看的,这样的花篮哪儿都买不到。

你们没让杨师傅给你们每人编一只吗?

编一只花篮太难了,我们可不敢提那样的要求。

指导员笑了笑说:我看你们很有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啊!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可不像是开玩笑。两位女工不敢再说什么,赶紧走掉了。

采煤连里的干部们,连长、副连长、排长等,都不脱产,只有指导员一个人可以脱产,算是脱产干部。所谓脱产,就是不用下井,不用管生产,更不用干活,只管组织矿工天天读毛主席的著作,只管全连的思想政治工作,并抓好阶级斗争、斗私批修等。因为不用下井,指导员天天有时间在地面检查工作,并有时间琢磨下一步在连里整出一点什么动静。两位女工走后,指导员拐进杨师傅的宿舍去了。

一见指导员进来,杨师傅立即停止编花篮,把花篮放在床上,从床边站了起来。平日里,指导员的穿戴总是整整齐齐,胡子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皮鞋总是擦得明明亮亮,是一位很注重自身形象的领导。在表情上,指导员黑着脸的时候居多,好像随时都要和别人开展斗争。指导员不下井,他的脸应该是白脸。可是给人的感觉,他的脸“黑”得比在煤窝里爬出来的人的脸还要“黑”,这使杨师傅对指导员有些敬畏,跟指导员能拉开距离,就尽量拉开距离。指导员,有什么事儿吗?杨师傅问。

怎么,没事儿我就不能进来看看吗?

杨师傅无话可说。采煤连的宿舍也归指导员管,指导员想走进哪间宿舍当然都可以。

听说你在编花篮,编什么花篮?指导员说着,把杨师傅放在床上的花篮瞥了一眼。

杨师傅不想让指导员看见他编的花篮,想把花篮盖在被子下面,可已经晚了。他说:在井下捡了点儿废炮线,睡醒以后没别的事儿干,瞎编着玩儿呢!

你编花篮准备做什么用?难道真的要盛花儿吗?

没有没有,我从来没想过盛什么花儿,编完了就完了,可能什么都不盛。班后没别的事儿干,用炮线编点儿东西,权当学一点儿手艺。

炮线也是公家的东西,你捡到炮线应该交公嘛!

杨师傅脸上寒了一下,听出指导员这话严肃了,说到了公和私的关系上,差不多已经上升到了“斗私批修”的高度。他赶紧检讨自己,承认自己的阶级觉悟和路线觉悟都不高,只想到炮线是废品,没想到废品也是公家的东西,没有做到公私分明。他愿意把公家的东西交公,让指导员把他编的东西和没用完的炮线都拿走吧。

指导员把整个宿舍环顾了一下,没有拿走花篮和炮线,说:你费那么大的心思编的花篮,心里头不知想着谁呢,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在编花篮的时候,杨师傅心里想的是谁呢?也许想了,也许没想,一切都朦朦胧胧,模模糊糊。比如一个挖煤的人,他对烧煤的用户好像有所预设,又好像没有预设,一切都是未知数。杨师傅说,他什么都没想,就是瞎编着玩,打发一下时间。

你干得不错,把矿上的女孩子都吸引到你这里来了。

我也没想到她们会来,她们大概也想编东西。

你认识她们吗?

不认识。

她们两个都是矿上宣传队的队员,你没看过她们的表演吗?

看过是看过,她们在台上跳来跳去,我也分不清谁是谁。

指导员还有话问杨师傅:最近宋师傅又请你去他们家喝酒了吗?

没有。

多长时间没去了?

我也说不好,至少有两三个月吧。

不会吧,我听说你经常去宋师傅的家呀。

杨师傅听出指导员的话背后似乎还有别的话,这不能不让他有所警惕。这时他不仅脸寒,还有些胆寒,差点儿打了一个寒战。他连连摇头,否认了经常去宋师傅的家。又说都是宋师傅让他去,他不好老是推辞,偶尔才去一次。

这也没什么,听说你在工作面救过他的命,他感谢你也是应该的。

杨师傅他们住的宿舍,被说成是单身职工宿舍。单身的说法,是从单身汉来的,意指一个男人还没有成婚,还是单身一个,没有变成双身。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因为住在单身职工宿舍里的人,大都是结过婚的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单身汉。只不过,他们常年一个人在矿上生活,夫妻长期两地分居,虽不是单身汉,跟单身汉也差不多。拿杨海良师傅来说,他不仅在农村老家结了婚,娶了老婆,还有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老婆不在矿上怎么办呢,好在国家有规定,每个职工每年可以享受十二天探亲假。每年十二个月,等于从每个月抽出一天,就构成了每年总共十二天的探亲假。既然平均每个月可摊上一天,有人提出,让每个职工每月享受一天探亲假,不行吗?矿上的答复是,想什么呢,让你们每个月回家一回,往返的路费算谁的!有的职工离老家比较远,回家一趟,仅在路上就要走三四天时间,这个时间怎么算。还有,你们每个月都有机会和老婆在一起,会造成精力分散,影响抓革命,促生产。所以,这种想法只能是异想天开,根本不可能实现。那怎么办呢,每年回家探亲的矿工,只能紧锣密鼓,加班加点,把一天当成两天或三天使用。看看那些刚刚探亲归来的窑哥们儿吧,个个面黄肌瘦,疲惫不堪,都是加倍付出过的样子。同时,他们心满意足,又像是满载而归的样子。

宋师傅没跟杨师傅在一间宿舍住,他也不在单身职工宿舍里住,而是和老婆、孩子在一起,住在矿上另设的家属区里。这就是说,宋师傅和杨师傅有区别,宋师傅不是单身职工。宋师傅两口子是双职工吗?也不是。双职工指的是夫妻二人都是国家的职工,都有正式工作。而宋师傅的妻子只有非农业户口,并没有正式工作,也不算全民所有制的国家企业职工。要说双的话,宋师傅夫妻只能算是双户口,双双都是非农业户口。户籍制度刚建立的时候,宋师傅在矸石山旁边搭了一个小棚子,已让妻子跟他在矿上住了一段时间。那时户籍登记和管理还不是很严格,宋师傅就把他妻子的户口登记在矿上了。于是,他妻子的户口就不是农业户口,而是非农业户口,也就是城镇户口。宋师傅没有想到,妻子的城镇户口会给他和他们全家带来那么多好处。因为妻子在矿上有了户口,矿上就在家属居住区给他们家分了两间平房。不管他什么时候从井下出来,什么时候到家,知冷知热的妻子都会在家里等他,为他做吃做喝,端吃端喝。因为妻子有了户口,他们家就有了粮本,国家就会按每个人的定量供应标准,按月给他们家提供粮食。他妻子要是还是农业户口的话,就得在生产队里挣工分,按工分多少分粮食。农民吃粮历来没有什么保障,天旱了,地淹了,或是遇到了虫灾,庄稼收成不好,就分不到多少粮食,连糊口都糊不住。有了国家供应的商品粮就好了,等于旱涝保收,起码吃饱饭不成问题。更大和更长远的好处是,因妻子有了城镇户口,他们所生的儿子、女儿都随之报上了城镇户口,都有了一定标准的口粮。不仅他们的孩子可以上城镇户口,等他们的孩子有了孩子,子子孙孙,都可以上城镇户口。户籍政策规定,孩子落户以女方为主,女方的户口在哪里,生下的孩子户口就可以落在哪里。而男方不管在哪里工作,不管有什么职务,其孩子的户口都不能随着他的户口走。比如杨海良师傅,因他老婆的户口在农村,他的三个孩子的户口只能落在农村。

宋师傅全家的户口都在矿上,显示出了他们生活上的优越。任何优越都是比较而言,宋师傅家生活条件的优越性,也是与矿上的其他人比较出来的。全矿将近三千名职工,绝大部分是男职工。那么多男职工,老婆的户口在矿上的少而又少,连百分之二都不到。拿矿上的革命委员会主任来说,作为全矿的第一把手,他的妻子总算有矿上的户口,他的五个孩子也都有矿上的户口。可因他妻子在矿上并没有正式工作,他们的家庭也算不上双职工家庭。再拿矿上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来说,因他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还参加过抗美援朝,并立过战功,转业到矿山后,才由组织上负责,给他介绍了一个比较年轻的有文化的妻子。他的妻子在矿上的医院当医生,工作是正式的工作,户口也是真正的城镇户口。像采煤连的指导员这样的中层干部就不行了,他虽然也是国家的正式干部,定的也有干部级别,可因他在农村找的老婆,他老婆的户口只能是农业户口,所生的四个孩子的户口也只能落在农村。有的连的指导员,在冬天农闲的时候,会让自己的老婆带着孩子到矿上住一段时间。因为每个指导员都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带卧室,家属到矿上临时居住比较方便。可是,宋师傅和杨师傅所在的采煤连的指导员,从没有让他的老婆和孩子到矿上来住过。听指导员的老乡在私下里说,指导员嫌他老婆长得不好看,还嫌他老婆识字少,就坚决拒绝老婆到矿上露面。当干部的每年也是十二天探亲假,去年他连探亲假期间都不回老家,他弟弟在东北某部当兵,他跑到部队看他弟弟去了。

中秋节前,杨师傅把花篮编好了,他一丝不苟地天天编,天天编,花了一个多月,才把整个花篮锁了边,并编上了篮系子。在编花篮的过程中,他别的材料一点儿没用,全部用的是炮线。在编篮系子的时候,他曾想找一根比较粗的铁丝做篮系子。但他试了试,觉得铁丝比较硬,与整个花篮的软硬不太和谐,就没用。他把三十根彩色炮线拧成一股,最终做成了半圆形的花篮系子。他把花篮的系子在手中握了握,提了提,觉得很是称手。杨师傅喜欢自己所编的花篮,却没有把花篮放在明面上,更没有把花篮拿到外面炫耀。指导员说过炮线是公家的东西,指导员的说法让他有些心虚,他用公家的炮线编的东西,还是别让更多的人看见为好。他把花篮放进那个炸药箱子里面去了。杨师傅不会把花篮一直放在箱子里,好比一个写东西的人,写了东西还是希望能够发表。他已经想好了,要把花篮作为一个礼物送人。在一开始编花篮的时候,他的目的性并不明确,没有想好要把花篮送给谁。编着编着,特别是两个女孩子去他的宿舍看他编花篮之后,他的目的才逐渐明确了。至于把花篮送给哪一个,目前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宋师傅是他的好朋友,他连宋师傅都没有告诉。

中秋节那天,临下班前,宋师傅告诉杨师傅,让杨师傅晚上去他家吃晚饭。杨师傅推辞了一下,说不去了吧。

宋师傅说:咱们哥们儿,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我叫你去,你就去,晚上一块儿喝上两杯,共同欢度中秋节。

我去了净给宋嫂添麻烦,宋嫂又得忙活一阵子。

她不怕麻烦,越忙活她越高兴。中秋节好歹也是一个节日,总得过一过。八月十五杀小鸡,她昨天就买回了一只公鸡,今天晚上给咱们炖鸡肉吃。你一个人在矿上,过节的时候,家里的老婆孩子不知怎么惦记你呢!我请你到我家过节,家里人知道了以后就会放心一些。

那倒是。在我们老家,也很把中秋节当回事,把中秋节说成团圆节。一年里的节日,除了春节,第二个看重的节日就是中秋节了。只是我知道你的儿子和女儿都从乡下回来了,我给两个孩子带点什么呢?

你不必客气,什么都不要带。两个孩子都大了,不想再让大人为他们操心,需要什么他们自己买。

你别管了,让我想想。八月十五月儿圆,我空着两只手去你们家,那像什么样子!

下午,杨师傅专门儿去了一趟北面山村的果园,买了两种水果,一种是苹果,一种是葡萄。把水果拿回矿上的宿舍后,他把苹果装进一个塑料网兜儿里,把葡萄装进那只花篮里,准备作为去宋师傅家所带的礼物。苹果共六个,品种的名字叫国光。国光苹果红中带青,青中带红,又圆又光,似可入画。葡萄不知是什么品种,但见两串儿葡萄都熟得紫溜溜的,每一粒葡萄上都附有一层白霜。这样的葡萄配上这样的花篮,乍一看,好像彩色的花篮里盛了两束紫色的花朵。

杨师傅准备好了礼物,并没有马上动身去宋师傅家。单身职工宿舍在矿上的生活区,家在矿上的职工和家属住在家属区,生活区在东面,家属区在西面,要从生活区走到家属区,须经过矿上的办公楼门口、矿工工人俱乐部门口、大食堂门口,还要穿过矿上的篮球场等。杨师傅不想让工友们看到他在过节的时候去宋师傅家,想等天黑以后再过去。

大韩看到了杨师傅准备的礼物,问杨师傅,是不是又要去宋师傅家喝酒?

不一定。杨师傅说。

带上我,我跟你一块儿去怎么样?大韩看着杨师傅,讪笑着,满怀渴望的样子。

杨师傅知道大韩喜欢喝酒,酒量还不小,如果二锅头是老二,他就是老大。而且,大韩喜欢划拳,闹酒,一闹酒满场子都是他的声音。他可不敢带大韩去宋师傅家。他说:我说了,我去宋师傅家不一定喝酒。

我敢打赌,你去了肯定有酒喝。一年只过一次八月十五,喝点酒才对得起月亮。你去了不但有酒喝,还有肉吃。宋师傅跟你说的话我听见了。你放心,我去了不会跟你争酒喝,我少喝一点儿还不行吗?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会让你跟我一块儿去。你去了,要是宋师傅留你,那是看得起你。要是不留你,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跟我一块儿去算怎么回事!

大韩这才指着杨师傅说:你这人真不够意思,我跟你说着玩儿呢,你就当真了。实话对你说吧,你就是拉着我的手让我去,我都不会去。我又没救过人家的命,人家的锅里又没下我的米,我去干什么!酒谁没喝过,人要脸,树要皮,我大韩不会为喝酒的事儿丢面子。

杨师傅知道,大韩的话是两头说,也是试着说。你要是抹不开面子,答应带他去,他就给你来个热粘皮,去宋师傅家蹭酒喝。你要是拒绝带他去呢,他就说自己是说笑话,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杨师傅当然不会把大韩两头说话的底细说穿,要给大韩留面子,他说:我知道韩师傅是在说笑话。

大韩问:你用花篮盛葡萄,人家把葡萄留下后,你是不是还要把花篮拿回来?

看情况吧。

看什么情况?

要是宋师傅的孩子喜欢花篮,就送给他们算了。

你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编了这么一个花篮,我建议你还是拿回来。送了葡萄就可以了,没有连花篮一块送人的道理。

你是什么意思嘛。

比着你编的花篮,我也想编一个。等我回家探亲的时候,送给我的小闺女当玩意儿。

你最好不要编花篮了。

为什么?

上次指导员对我说,炮线也是公家的东西,捡到炮线应当交公。

大韩骂了一句粗话,说什么公家的东西,人还是公家的人呢,尿尿的时候,还不是各人尿到各人的窑儿里。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