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2022年第8期|方磊:静默之物
刺
它似乎在看着我,就像它依旧冷冷地活着。它的眼球一动不动,但似乎在执拗地望向我,望向我身后这个千百年前它早已挣脱的大陆深渊,而现在,时间都陷落在它再也不转动的眼球里,那只我能看见的黝黑的球体是掩埋了时间的绝地。
博物馆里人不多不少,成人孩童游走其中不徐不疾,像时间滴答滴答地从容,这只拉蒂迈鱼标本封闭在硕大的展缸里,像时间本身一样平静安然而又无以依附、无从把握。而此刻,它,收藏了时间。
1938年12月22日,在印度洋南非沿岸东伦敦西部约70米深的海区,捕鱼船长亨德里克•古森偶然捕到一条从未见过的鱼。这条鱼形状像古代的总鳍鱼,长1.5米,重58公斤,身体浑圆,在尾鳍末端有分离的小叶,整个尾鳍形成非常奇特的矛状三叶形,所以定名为矛尾鱼。在这以前,人们曾认为这种鱼类在六、七千万年前就绝灭了。英国鱼类学家史密斯鉴定矛尾鱼是3.5亿年前总鳍鱼类的唯一代表动物,为了纪念首次发现者拉蒂迈女士,当时史密斯即将它命名为“拉蒂迈鱼”。我眼前的这条拉蒂迈鱼的标本正是1981年非洲科摩罗政府赠送给中国的稀世礼物。
在漫漫海底世界的洪荒中,这个被称为“二十世纪最戏剧的科学发现”的生物有着比海水还浩荡的耐心,它将自己沉潜于数百米的深海之下,隐居在时间的汪洋里,它咬住从大地上遗落在海中的秘密,隐蔽了时光里的真实,它以比时间更具隐忍的方式让世界忘却自己,近乎以自己的生命之水漫过时间地流淌。它久久沉入深彻的海底空寂里,仿佛消无于时间之中,以此阐释着它对时间的不屑,而我无法想象它活着时的孤独和生存中度过的虚无。如今,它以登陆大地的方式,将自己凝聚成一个无解的生命与时间的谜面,冷冷地停在我的面前。现在,我所在陆地上的时间依旧无可阻挡地流逝,而在我眼前这条拉蒂迈鱼的标本成为一枚最坚硬锐利的刺,无懈可击、无限坚韧地钉在时间的荒原中,孤绝而决然。
拉蒂迈鱼具有肉质的偶鳍,空腔鱼类,它保留了从鱼类向陆生四足脊椎动物演化的过渡形态,是长着“四足”的鱼。作为早已被认为在数千万年前就灭绝了的硬骨鱼类,矛尾鱼为总鳍鱼类中至今尚生存的唯一鱼类,现认为是“活化石”,其祖先早在四亿年前就已经出现,现被列为极危保护级别。
拉蒂迈鱼隐居在数百米之下的深海中,捕食乌贼和鱼类。它们最大限度降低新陈代谢速率,可以活很久很久,在拉蒂迈鱼身上,时间仿佛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眼前这条拉蒂迈鱼有多大年岁,但我知道它曾经活了很久很久,如果不是被意外发现,它还可以继续漫长地活下去。它降低体内新陈代谢,最大限度减少自身对食物以及外界其他的需求,近乎极致地弃除体内的欲求,将本能属性降到最低,以使自己经久地活下去。在不见天日的海底,它与时间不分彼此。
在相当长的光景里,它那口中锋刃凌厉的牙齿咬住了万物之灵的时间,天地间桀骜的时间在偶然中遇到了敌手,摧枯拉朽的时光在这条鱼面前有了犹疑,它游在深海之下,却仿佛攀爬到了时间的脊背之上,它以生存中的漫漫时光报以它对时间的不信任,它以自己不死的生命时间讥讽和蔑视着时间。
在自然万象无尽的进化与演绎中,作为时间的印记拉蒂迈鱼其实并不孤单,它并不是独自对抗和嘲弄着时间的物种。在海外自然科学杂志上曾报道2009年3月,在接近300到3000米的深度发现了距今约4265年的深海黑角珊瑚,使它们成为地球上最古老的珊瑚品种,地球上最古老的连续生物体,也是全世界寿命最长的生物。巨型桶状海绵是生长在加勒比海珊瑚礁上的海绵物种。桶状海绵被称为“珊瑚礁中的红杉”,其寿命可达数百至一千年甚至更长。
如果说到时间之外熟悉“不死之术”的物种当仁不让就是灯塔水母了。灯塔水母与大多数典型的水螅纲生物不同,它们在性成熟的水母型形态下可以将自己反向生长回水螅状态,重复水螅与水母来回的周期,来达成永生的效果。如果灯塔水母暴露在环境压力或物理攻击下,亦或是生病或年老,它可以恢复到水螅型形态,形成新的水螅群体。这是通过转分化的细胞发育过程实现的,转分化过程将它们转化为新的细胞类型,细胞的类型和功能会发生改变,伴随这种功能上的转化所出现的,是器官的再生。从理论上讲,这一过程可以无限期地进行下去,有效地使水母在生物学上永生。灯塔水母是目前已知的唯一一种能够通过特定的转化过程返回到水螅状态的水母。这种逆转生物周期的能力在动物王国中是独一无二的,它能让水母绕过死亡,使灯塔水母具备潜在的生物永生。
同行的家人都已流转在其他的展厅,而我依旧默然站立在这只拉蒂迈鱼面前,在某一刻我甚至恍惚感知到它似乎依旧活着,只是活在我们人类的时间之外,它以标本的格式被时间凝结,然而它同样也在凝聚着时间,时间渡过它的身体,光阴有了无解的结局。它犹如一根潜入海底的永恒之刺,从时间之外刺入时间,给予时间漫长的哀悼。它最大限度降低着新陈代谢,放下重重欲念,得以更持久地活着,它赢得的是某一刻比时间更早见识到未来。在某一瞬息里,我甚至怀疑它以假死伪饰成标本,巧诈着以死而活,继续对陆地讪笑,继续嘲弄着时间。
时间浸在深海之中仿佛都是碎片,都是虚无,它吞下时间的碎片,吞下时间的虚无,在它沉潜于深不可测的海水里尽是时间消无的盲区,它以活下去的决绝坦露了对命运的深邃疲惫。
在这个博物馆里的时间我基本上都停在它的面前,它死去——我长时间质疑这个事实,我望着它,似乎还在执拗等待着,等待着它圆睁的眼睛里映像出那些关于生死命运的诡谲隐秘,等待着它悄悄只对我一个人表述它的生存经验,等待着它在某一刻清冷激灵地醒来。
此刻,这条纹丝不动的拉蒂迈鱼已离开了深海,来到了大地上的博物馆,现在它与时间再度相逢,它死去但它依旧没有被时间完全击败,它以一个标本的概念实现着某种灵与肉的永恒。而它面前的我,早已是一个被时间碾压击溃的活着的标本。
我望着这条近乎慈悲般静止的拉蒂迈鱼,站在这条吞下了时间的标本面前,从这座展缸的虚影里,遇见了自己空茫的人生。
唇
时光的沙堡中,它像一个久远前被搭起的旧积木,孤零遗世般地独立其中。它面目灰斑,身形枯涩黯然,依稀辨出原先那份绿漆已像夕照熄灭前最后的一滴亮,在日光或夜灯的映衬下沦落出一丝悲壮。没有人知道它站在那儿多久、它经历了什么,它如同中年人时光里在退潮后遗落在那里的一粒哑然石子,镂刻着日益枉然干涩的光阴。它,站在那里,本身就像一件无法绕过与逃离的遥远往事。
现在,此刻,这个被时光潮水洇旧了的邮筒就站在我的眼前,那些老去的时光、记忆正从远处轻轻悄悄而来。那些由远而近的步音中踏着疲惫的成熟,使得天地都灰蒙蒙的,时光老得像风一吹就化了。
曾经这个邮筒来到这里它是鲜绿的,光芒惹眼,骄傲昂首,日夜交际间它是时光的坐标,那是记忆青葱盎然的时代,这个邮筒站在那儿犹如一座无可怀疑的记忆渡口,一处抒怀心意的小型灯塔,承载着柔暖记忆飞渡山川,在蔓草如烟的岁月里,镌刻着爱恨情思抵达人们心田的归期。它——这个邮筒曾是之前那么多年里有情人浪漫风致的心灵意象,抚慰着人间的风流蕴藉。
数字碎片化电子时代汹涌而至仿佛只是刹那,这应该是这个邮筒和铸造它的人始料未及的,它的同伴已经越来越多地被剥离开了城市,快递业一日千里的兴盛,纷相踏至的欲念围堵着人们,那些跋山涉水地渴盼,日思夜想地牵念已经越来越不合时宜于陀螺般时间旋转的现代人,邮筒被陆续作为历史的遗存移出了城市生活现场,消匿于城市的生息。而我眼前的这个邮筒它还坚守在人们早已荒芜的记忆旧渡口,它的周围有热烈的广场音乐喷泉、铺张渲染的婚礼、商家的喧嚣开业典庆,也有人于颓丧中摔落的饮泣和咒骂,还有尘埃飞扬与落下时隐藏的悲伤。这个邮筒看在其中,经历在其中,只是时代的记忆正在慢慢忘却与遗失它。
日夜繁复的大地之上,它是时光投递与收纳的站台,犹如幽冥的命运抛在这里的一个缄默使者,迎候与送别着散落流年的各处人生。世间所有的生活都是投递与收纳,而我们也是天地之间的信笺,又将被怎样的命运所投递?又将被怎样的命运所收纳?
那些往昔时光的定格连同真相与谎言曾经都投进它始终张着的唇里,进入它的心怀,那么多的关于人心迷宫的秘密都被这个邮筒所记忆。然而,现在,这个邮筒与它的记忆随时都可能一起被时光抹去,这个收纳了无数记忆的记忆载体将随时被时光记忆的汪洋淹没。这个邮筒曾经装进了那么多命运的沉浮跌宕,记载下那么多命运的起承转合,而它终究无可把握自己的命运。
如今,这个邮筒在这条熙攘大街上显得愈发尴尬,像这座城市抒情诗句中一个荒诞的标点,又宛若苦捱支撑着散落岁月的一根凋敝的时间拐杖。这个被时间的灰涂抹,曾经被投入过无数惶惑、怀疑、欣喜与忧伤的邮筒,我日日夜夜见过走过,却毫不熟悉的邮筒,仿佛才是天际投向大地的一封久未开封的信笺。
今夜迟归,我乘坐最后一班公交车抵达这个广场,随着零星乘客下车的瞬息我又望见了这个站立在记忆,时间的邮筒。它就像记忆本身,时间本身那样,孤零地立在那里,像一根针扎进时间无感无情的流淌之中,扎进天地间的空旷之中。我静静向它走去,第一次伸出手摸了摸它锈蚀的身体,涩涩的发潮,幽冷粗粝。那些失落的时光正是于此吗?我用手探进它张着的唇,那黑洞里的空落像有什么正在陷入深崖之底。屏息去听,仿佛有游丝般声声断断之音回荡在那嘴里,这是时光沉落命运深处的嘶喘吗?
这个邮筒比曾经见过它的所有人知道的都多,它帮助时光记住了那么多,或许很快它就逃不过被时光抛舍的终局。明天,或许明天之后的某一天,当它被拆除的时刻,浩荡纵横的时光流淌会有片刻的断裂。
只是谁都不会发现。
影
早上晨光生发时,我从床上起来时他就跟着我了,然后整整一天他就这么跟着我,他从不问候我,也不安慰我,只是毫无迟疑地跟着我。他在时刻陪伴着我,也像时刻监控着我。他仿佛对我是如此忠诚,不离不弃,天荒地老。而他又是那么的虚化,如此的靠不住,有时我想向他而去,在漫天空气中的浮尘里,我会无限接近他,却永远无法与他相遇。
他是我的影子,是亲爱的另一个我,也是我另一个无从把握的自己。很多时候,我在世界上存在最大的证明就是我的影子。我望向镜子里的自己,那无非也是我的影子,只不过是更分毫毕现的高清影子。很多时候我都不敢面对自己,于是我就去看我的影子,影子对我了如指掌,即使我被抛向世界尽头,最终影子也依旧会将我收留。同样,即使我逃脱了魔鬼的诅咒,也不会分离影子对我的贴身追踪。
这个3岁的孩子突然停止了哭声,眼神瞬息间闪亮了,他张着嘴巴,柔嫩的脸庞满是荡逸着痴痴的笑。这个夜晚哭闹了许久都不疲倦的3岁孩子突然被墙上的影子召唤,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讶然与喜悦中不知所以地坐起来。我教他用双手做出不同的形态,影子就在墙上幻化为不同的动物走动,3岁的孩子完全被迷惑了,他开始欢喜,他觉得对面墙上的世界才更有意思,他当然不知道自己也在对面的世界里,并且是那里的全部。然而,这个3岁孩子也是我的影子,我从他身上发现并找到了我过去的存在。
曾经和这个3岁孩子一样,我同样被真幻难分的影子所吸引。皮影戏里我见到了影子在时空里埋下的命运伏笔,影子的千年江湖里是万载人间,那错杂闪动的影子里是千军万马和世态炎凉,是生死人情、泪珠筋骨,是一个蹉跎人间。
可以忠诚信任的影子又常常成为最先的背叛者,年少和玩伴游戏躲猫猫时,自以为把身体藏得隐蔽,却不想影子早已暴露了我,影子犹如身体里脱逃而出的神灵。而现在,我往往会从众星捧月唯我独尊的满足笑容投影里,发现一个人内心的破败与凋零;我往往从众人眼里胜利者脚步的影子里听到一个人内心的哭号。
在欧洲中世纪,甚至影子成为巫术施行的对象。巫师往往会对着影子做法。如果你成为了一名巫师,那么无论你是一个人修行,还是在一个巫师会里,你都应该开始书写你的“影子之书”。“影子之书”是用于记录那些有效仪式的步骤和其他相关内容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记录下来,例如使用的草药,工具,方法,涉及到的人或物等等。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记录可以为你实施魔法提供参考,而且会对你有很大的启发。“影子之书”之所以被称为“影子”,是因为早期的女巫们因为恐惧被迫害而保守秘密,将这些内容秘密记录下来,书经常和死去的女巫一起被烧死或埋葬。“影子之书”其实就是“书写影子”,而记录下来的“影迹”是成全着巫师的滋养,也是毁灭巫师的火石。
影子总是完整映出了人,却又没有一个人与他的影子等同。相比于肉身,影子才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每日时辰的不同,日光照耀我身体的影迹又呈现着不同的变换,仿佛我在大地上被虚构的命运,而这依然来自于我自己,影子遵从着我却又将我时时失真虚拟,它承认了我又篡改了我,它确信了我又质疑了我。影子游离于我,又凝结着我,影子守住我的秘密却又在袒露我的所有。
影子是人在这个世界上最深幽的谜。
走在朝阳或夕照的路上,我不时遇见和我并行左右或前后的影子,甚至我会有隐隐的忧心,那些被我内心藏起来的,是不是其实都在我的影子里慢慢显露,每每面对我的影子我总是无比心虚,影子了然并收容了我的一切,即使它有时并不出现,但永远知道我在哪儿、去向哪儿、做过什么,即使我虚晃过整个世界,我也永远骗不了我的影子。影子时而潜在我心灵的暗室里,时而从光阴的深壑里浮起。
我的影子里有我的全部吗?我的所思所想是否也在那细微渺渺影迹之内昭然显露。过往的时光里,我有过诸多相似或迥异的梦境,迷蒙交错着清晰,谁又能确认我的梦境不是我的影子?谁又能确认我的影子没有钻进这俗世里扯不清的由头引线,在可疑又真切的梦境中幻化着我的又一重生活?而我更真实、更强劲的生命是否正是在我的影子之中?
这个世界无非就是一个个穿行交错,却无法隐遁起来的影子。我看向这个世界,就是在看一个个影子。我望向你时,也同样毫无疑问、毫无意外地看到了隐藏着你也背弃了你的影子。同样,你见到的我,或许也不属于我自己。我属于我的影子。
作者简介:
方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0届高研班学员。北京“无规则”摇滚乐队前贝司手。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飞天》《黄河》《广州文艺》《安徽文学》《福建文学》《当代人》《文学港》《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诸多文学期刊。曾出版发行短篇小说集《有呼无吸》《锈弃的铁轨》,散文集《光影》,传记文学《繁星之下》《逐》《初心无尘》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