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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里的七月
来源:《青岛文学》 | 刘国欣  2022年08月11日11:25

好多物体受到召唤赶来团聚,向我靠近,七月是令人亲近的,山和云都如此近,绿草也在努力靠近天空,一切都像是拥抱着相会而不是分离。

我赶着农历七月回来,不过是为了给逝去十多年的祖母上坟,她的诞辰是七月十二,而我提前了三天。她出生在温暖的七月,一生却充满寒波。我由遥远的地方而来,却因为怕村子里狗太多,叫她在世仅存的一个儿子我叫三爹的陪着我去。三爹上坟的规矩,必然要给他爹妈买纸钱,于是我托了来家找我的朋友开着他的车子在街市上买了一些。没有想到买多了,差点烧了坟。如果说文章有缘起,这就是缘起,我没有任何省略。此刻那场火燎得我手起了的几个泡现在还在蜕皮,每次我用另一只手揪掉褪下的死皮,都想这应该是祖父母赠予我的,他们看我远远天地来,摩挲着我的脸我的手,最后握着指头不忍心分别,留下了伤疤。

燎泡应该准确说是祖母的召唤,聚集在我的手上,就像群山上的风也是祖母的召唤,慢慢向我聚拢,吹过我的脸庞,驻留一会儿,走掉了。我每次站在她的坟茔,很多东西就会越过空间和越过时间来与我相聚,包括我曾经居住的院落,那与众不同的破败仍然牵连着我的心,我仍然可以在荒草丛中落脚,踮起脚尖摸索我童年听从祖母搬着凳子搁在门上面窗棂上的上牙齿。我也踮起脚尖抬眼看死气沉沉的那些曾经盛满粮食和水的大瓮,看灶台上曾经旁边放着枣牌(过腊八祭灶神用的面塑,一直摆到正月十五过了才可以吃)的灶炉,透过损毁的木格窗子看炕底深处通往屋外的烟囱,仿佛还能闻得到空气里的一缕青烟,还觉得自己的手触到了曾经的生命,祖母腰间的瘤子被我拿针挑破了,喷射了很多奶白的液体……好似只要我有一把钥匙,就可以推开这扇门。实际上,门并没有锁,也不像前几年还被我母亲用铁棍卡着门环,只是房顶塌陷了,塌陷的土块从里面挡住了门,我推不开,也就进不去。

火是慢慢点起来的。祖父母的坟在更靠高处的地方,他们脚底下并排的两个坟堆左边是二爹,右边是父亲;二爹坟堆下去是又一代人了,堂哥在大前年的腊月过早已经住下去了……我需要给这几处墓堆分所带的礼物——饼干、香蕉、月饼、苹果、栗子等。托朋友买烧纸,他居然不光买了烧纸,还买了一些红红绿绿仿制人民币的冥币,就是这些东西燃起了火。我是不大烧纸的,迷恋上坟也仅仅是因为这里藏着我所爱之亲人的肉身,我渴望着与之无限近距离的亲近。虽然,他们可能已经不在那里了,化成了尘埃或草虫,但他们毕竟最后留在了那里。不过,每次上坟看着家人准备多一点的纸钱,仍然觉得是感激的,起瞬间的“宁可信其有”的心。

火是慢慢烧起来的,首先从堂哥的墓堆下烧起。他是2018年末才新葬下的,离现在也就不到三年,坟墓已看不出新建迹象,融入了大自然的阵营。我还来不及给堂哥磕头,在依次墓堆上跪下去喊着爷爷娘娘大大(父亲)二爹收钱来的时候,发现烧纸点着了堂哥墓堆下的野草,正刮着一点微弱的西北风。眼看着就因为这些微的一点风火势在往大走,我心里记挂着按规矩给每个墓堆磕完四个头再去管,没有想到再一回身火就燃到了脚下。

小小的没有栅栏的坟堆,一家接一家,在村子叫做前坪的土地上,也就是村道的旁边,村庙的下面。庄稼看得出是干旱的,坟头上,草也不像往年,只凌乱地长出一些,并没有像以往这个季节无法下脚。以前,蒺藜和我们叫做则檬的野草会围拢这一小片墓园,还有扎人的大蓟让人无法自由穿行,更何况那些喜欢随时起飞的苍耳……而今年,只有快干了的野蒿草发着它的香,偶尔有几朵苦子蔓的粉红小花和方言里叫燕燕菜的野草开着星星点点的小黄花,以及我叫不上名字的一种大红色花,再没有其他。空气里都是饥渴的味道,人家坟头的野榆树也几乎快枯了……太可怕了,我一边捡起干枯的树枝想压灭燃起的草火,一边想着如果烧着了榆树怎么办?会不会顺风吹烧到电杆,烧到村庄?明明是夏天,明明已经七月,明明庄稼和沟壑隔着村庄,明明这里是村子的墓园,不会有电线杆,可是我仍然无法遏制想象风将带着火,在世界飞奔,而我是个罪人……火还可能将我塌陷的旧居烧毁,毁灭那些残存的窗棂,毁灭我祖母放在炕底下蒙尘的箱子,毁灭那些长在炕头上的野榆树,毁灭那根早已剪断的挂在门头的电线,毁灭那些远处山上断断续续旋转的风力发电的风扇叶……毁灭我一切的记忆。

我六十六岁头发已经花白的三爹爹,一脸慌张却为了安慰我,说着不怕不怕,但明显看得出,他是怕的。在这不到三十年的岁月里,坟头的这些人都是他一个一个安排着放下去的,而今却因为我的原因让他来到他们的坟头燃起这把连接着他们墓堆的火,应该是心里颤抖吧。他应该还怕着不爱他的父母,还有那两个在世时总与他吵架的哥哥,而那个过早在中年去世的侄儿也就是我的堂哥,他也应该含有一定的怜惜之情,毕竟物伤其类,他一点点看着他长大,然后跌落在土地。

我们都试图去扑灭火,跳到草上去,用坟头的铁桶去压,拿大长棍去扑灭……那干枯的长棍有时却又燃起更多的火……火的热熏着我的身体,烤着我,一次次袭击我的脸,让我觉得热度是如此不可思议。空气里全都是燃烧的枯草的味道,伴随着一些有点水汽的野蒿被烧着的气味,让我想起了很多个从前,很多的岁月,于是陷入更深的回忆之中。

我渐渐不知是去熄灭火,还是坐下来等着它自然熄灭。眼看着火就要掠上父亲墓堆的最顶端了,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坟头放火,是给祖先剃头,三爹忽然说。我想到父亲逝去前的几年总是喜欢剃光头,而现在,二十多年之后女儿到他坟头起一把火,难道是为他剃了头?他也许正在地下熟睡,也许正准备起身,却发现自己陷入一片大火之中。墓堆旁起火我可以忍受,墓堆上起火让我觉得无法承受内心袭来的阵阵剧痛,这火的下方就是他们的肉身,不管他们哪里去了,我仍然觉得无法想象他们身体被煎煮的疼痛。我想起爷爷去世后家里赶着做棺材,锯子发出的噪音让我觉得害怕,但是看见金黄色的被锯子旋出来的木头花一堆又一堆堆砌在院子里,我的双脚陷在湿润的锯末里,又觉得获得一种新鲜的欢欣。这火也如此,越来越大,让我害怕又觉得仿佛一场游戏,枯草的味道如此令我迷恋。这坟头我叫不上名字的大红色花,像那只用来为祖母引坟的红冠子公鸡,我笨拙地试图去扑灭火,一次次地捂住脸,怕烧到头发,但眼前燃着的花朵让我想到为祖母引坟的那只肥大的公鸡富于韵律的甜美叫声,它随着火不断起跳,我甚至听得见它的呻吟。祖母埋下去之后,它又活了很久,再之后哥哥就把它送给了住在旧村的人家,因为那里的省道废弃了,没有多少车辆往来,不像新村,车子太多,不能放开它让它自由乱跑。酷爱吃肉的哥哥,居然没有向这只红冠子公鸡下手,想来也是因它为祖母引过坟的不忍心……花是红的,火也是红的,炉火也是红的,整个冬天夜来得很快,炉火可以红到下半夜,屋子里会一点点亮起来,暗下去……

我不知被什么按着一样潜入往事之大火,爬不出来,身体被烧得灼痛,一个又一个茧在形成,而我浑然不知,只一个劲去试着用坟头的木棍压灭,继续压灭。大火在一处又一处形成曾有的生活图景,一个又一个遥远的幻象,像以前过年时候父亲买回来的古画图,有情节又有细节,一幅又一幅……一小片燃烧的火花就可以形成诱人的轮廓,不同往事的声音和回响。我们隔着火,地上与地下,火里与火外,生与死,我们如此近又如此远。

我可怜的西北家园,我可怜的祖母,一切全都被留下了,我从火里喊不出来,她却在火里不断向我回望。她一直生活在一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一战前后出生,二战期间结婚,作为陕北的一个村妇,她过着生儿育女的生活,一个又一个孩子,战乱年代里,营养不良,死掉。后来好不容易养住了后面生的三个孩子,到她的晚年,提前告辞了两个。想想她的一生,遭遇的都是坏消息,儿女和父母的不“恰当”辞世,兄弟姐妹的不“恰当”辞世,各种事故,各种乱——她的一生是别人的几世。一个人却可以那样坚韧,忍下耻辱和可怜,以及一道道心酸,忍下饥渴和疼痛,以及疾病和恐惧……很多事情她都接受了,也许她很早就明白生活意味着丧失,不断丧失,一份又一份的快乐的消逝。她比我坚强,建设生活也愿意承受毁灭,不像我,躲避着不断游走,把自己放逐到一个又一个远方。她是如此努力生活,但生活如此糟蹋和浪费了她,包括她的眼泪,她的肉身,不知道被什么腐蚀了,她整个的一生,都不知道从哪里寻起了。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土地之下用纸牌占卜她的命运,不断打翻了重来,以为生活可以补救,命运可以修改。也许我该乐观地去想象,想象那美丽的野草,想象那漂亮的野花儿,在夜幕降临之后躲过农人们的采摘,在她的坟头摇曳,应该至此,死亡也变成了踏实……可惜的是,我来她的坟头把她的花儿点着了,为此我真是痛恨自己。

我在文字里召集她的生活场景,院子对面的杨树湾,院子顶端的海红花,围绕着院子前后左右的枣树,还有她点起的炊烟,以及她叫着猫儿的声音,还有土砌起来的大门的一角的鸡窝里的鸡鸣声,以及她为我养过的那只野兔子,院子里爷爷一大早套牛套骡子时候发出清痰的咳嗽声,二爹爹推门而入带进来的风声……

我在文字里召集起来的物体会随着诸多客观现实拥挤过来悉数散去,杨树湾不再有白杨树,年老的海红果树上的果子也在黯淡下去,好几棵老枣树被砍伐了,那高大的样子开花时候叶子拂动的景象还在我眼前……至于声音,更是无法留存……那堵被雨水渗透过度的墙融化了,塌陷了……一切都飘走了,每一样我所留恋的,都飘走了,消失在逐渐亮起来的白日里,消失在我迷离梦境醒来的客观里。

其实当时我就意识到了,每一次告别,每一次离开祖母。我当时确实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离开老家开始探索远方后,不可能再回来,我们的每次告别都是最后一次,每次见面都是最后一面。而事实上,我从未想过可以真正离开她,对生活中的很多人很多事。有些东西,我痛苦且疯狂地一次次向他们致意,往往得不到理睬,就如我回到祖母的坟头,我一次又一次不断地和她告别,一次次和她小小的大地上突起的一个矮矮的春夏长草秋冬光秃的土堆告别,似乎我一辈子都只能这样的,太多的人太多的事,我不得不道别,而很多或有那么一些,我从未想过离开。

不过,仍然有那么一些瞬间,我感觉到她的生命并没有失去,无论什么,都不会失去,记忆积累成了宝藏,我最爱的祖母在土地之下与她的丈夫和儿子们重聚,他们在尘土里增长,对我的祝福和爱一样都不少。祖母仍然是坚强的,那份坚强拥有一种即使生命不在也能传递的神秘感,因为她的存在,世界如此迷人,荒草丛生的绝境,也如此充满诱惑,生存不是艰难,而是丰饶和繁复,也就是说,一切都不曾失去,生命没有陨落……

大火止步于坟旁的一片玉米林,青烟滞留在潮湿的玉米叶上,久久不散。气味和形状合谋,已经在构筑如何在记忆里留下最终景象的阴谋了。在一场短暂的烟雾里,我极为清晰地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也看到未来自己在某个黄昏或早晨流落它乡的街头,突然涌现对此间这场大火的回忆,就如此刻,就如下笔的这个落雨夜晚……榆树杂乱生长,还未成规模,坟头树是不能随便砍的,家人就让它们随意生长。榆树的叶子会一年又一年在夏天里掠过祖父母的墓碑,轻拂上面的名字,石刻的名字会爬满青苔,或,岁月日里夜里摩挲落下的尘埃,风轻轻吹着,春夏秋冬,这里那里,总是抓不住,很快就会将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形象,烟火一样吹散了,吹远了,抓不到了。我也终将明白,无论将来有多久,就我的余生,我不得不心酸地一次次回忆此间坟茔里的人,回忆他们曾经热火一样的生命。

在我孩提时代,我从来没有想到历历在目是怎样在目,我不会想到灰尘和大火如此令我迷恋,它们是我个人隐秘但形象丰满的博物馆,替我战胜了死亡,保存了那些无迹可寻。在大火和尘埃里,我仍然似乎可以住进我曾经住过的这两间在地球上存在过与我祖母一起住的小屋,仍然可以在文字里通过热火与尘埃的灰烬将它们捕捉。是的,我写文字没有想过目的,如果有目的,也绝对不宏大,我只想在文字里留住祖母在这两间房子里燃起的炊烟,只想描绘大风如何吹过她所在的坟茔,只想记取我离开时山头出现的那一抹镶着金边色彩的微云,千里万里,万里千里,像一种喃喃细语向我婉转相告,这世间聚散有时的秘密……

我不会想到自己从遥远的他乡而来,会给父辈祖辈的坟茔燃起一把大火,这远不是我原本的期待。可一场大火漫过他们的墓堆。如果把这一次失火拍下来,再倒放回去,如果能将那种温度也收留,放进文章或放进冬天寒冷的房子里,如果可以将火势翻译成语言,将那些柴草的呻吟声音翻译为草虫的呻吟声,大地的呻吟声,会是如何?如果我在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晚,倾听这些声响,倒着听正在听,倒着看正着往前推,一次次放低又放高地重复,极力想从画面或声音里寻找一些启示,那时候,我一定会泪流满面吧。那么,是什么让我悲怆,时光的流逝还是故地不在脚下的此处而是他方?

不能不说,土地之下的人仍然能统治我的情感,我将有一次长途远行,远过从远方回老家,远过成年之后一次次回家的时间之长,所以,我回这里来祈求一种安稳。我知道我在他乡的夜晚隔离不出什么来,想起一场大火,也只是一次次瞬间绵延,产生不出任何清晰的可以稳定住的东西,让我怀想。但,火光就是火光,往事一件一件,涟漪一般涌现在那些光照里,虚幻而迷离,吸引着我一次次回想。我知道太阳会穿透这些回想,刺穿一个又一个满是童年的梦,我知道我会一次次醒来,求助于肉体,却也知道地下之血肉之身的易腐性,但我还是无法推开这些恍如隔世的想念,一次次从他乡归来,召唤或安慰,获得一种力量,远行。

一年又一年,我比以往更热爱生命,死亡并没有让人觉得很远,当然也不再是很近,但因为曾经甜蜜的哀伤,我还是浪漫地相信着有鬼有神,它们并不是可怕的。我比以往更珍爱生命,是因为我想我爱的所有我至爱过的亲人在我体内发光发热,我唯有靠记忆才能重新复原他们,所以我应该保全自己的生命。当然,我转瞬即逝的躯壳也未必是靠得住的,所以,我不在了,一切也就不存在了,没有人在意这世间的两间平庸无奇的小屋,没有几个人在意那些我在意的墓堆,当然也没有人在意,我为他们所感受的疼痛与不舍了。我带着乞讨的热情,在文字里一次次点起火,呼唤我童年所享有的那让我生命得以存在的一点暖,我注定只能靠这具肉身的流火让它们冷得更缓慢一些,消逝的更缓慢一些。我知道生命大限,我终将迎来我整个一生的省略,但我仍然写下,这身体的七月,这场流火……由此我明白何谓至死方休。

刘国欣,陕北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出版有小说集《供词》《城客》《夜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