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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2年第6期|苻莎:言叶与浆果
来源:《西湖》2022年第6期 | 苻莎  2022年08月12日08:05

苻莎。1993年生,四川成都人。毕业于吉林大学文学院。现居芬兰。写得慢,但没停。

就东方人的命名习惯而言,似乎什么东西都可以用成分大类称呼,但八岁的西尔维娅提醒我,这不是面包,是卡累利阿派。正如spagetti和makaronit不可以说是面条。即使这种大米作馅的椭圆主食丝毫没有“派”的尺寸气质,反倒刚好能被放进面包机里。几分钟内米香四溢。“东卡累利阿”,咬碎连缝隙里也涂满黄油的被烤脆的花边时,喝下热腾腾炖牛肉汤时,都有一定概率想起东南部被抢走的土地。

她手绘出准确得惊人的地图轮廓,用虚线添上两块区域,又将小巧的身体在地板上躺成一个十字形,还把左膝也伸出去一些,示意这才是完整的样子。不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在每家都会给孩子准备的儿童卡通地图册里,人口分布图上,有几个小人总站在边境线外一点。

芬兰人把自己的国家称为Suomi,关于这个名字的词源有三种解释:沼泽(suomaa),鱼鳞(suomo),或是土地(图片)。潮湿多水的,穿在身上的,适宜居住的。从最后一种说法中还诞生了Sámi和Sápmi,古老的北方种族及他们的故土。无论考据的真实如何,湖或波罗的海的波涛升起又退去,见证不为人知的一切因果。

土地最初是自哪里来的呢?也许是从不断延伸的灰蓝色天空,在冬日骤然跌落,摔出大大小小镜子般湖泊。复数的神明露出慷慨的微笑,缓缓牧来雪白云群。

另一方面,没有夺走什么、反而常在赠与的瑞典被叫作Ruotsi,“划浆的人”,据说也是“基辅罗斯”的来历。于是几百年里,两种罗斯人用他们的语言把索米认作尽头,而索米自己则更像是西方的罗斯和东方的罗斯之间难以定义的边界,是被征服的乌拉尔和北极斜斜回以的一刀。

上个周末我们刚乘坐游轮顺着曲折的水道去看了岛上城堡。湖与河使得旧时的各种部落互相结合,也令它们终究彼此分离。我拉着西尔维娅温热的手走过栈桥,天阴得刚刚好。位于湖区小城南北两端的码头所有航线只开到九月初。维京人已经拖着沉重的兵器远去了,踏过中世的夜,留下一汪从南方帝国带回的细碎银币和残损信仰。还有多彩的首饰,画有各种当时常见飞禽走兽的挂毯,白骨。在一个湖泊面积占了全境十分之一的国度,考古发现的主要方式自然是打捞,而非挖掘。摆在展示柜里的古代文明,曾是某条鱼的私藏,它甩动尾鳍,用水草掩埋不对称的记忆。

城堡厚实的墙包括三层。从外侧看是整齐的红砖,如果敲开一个洞口,则能摸到不记得名字的雪白岩石,模拟贝类精致的壳。这样,寒风和敌人被彻底隔绝。而小礼拜堂窗口上方的墙壁却毫无防备地被雨水或来自水面的湿气浸润损毁,只能仰赖后世异端的修复。一张张草图,在荒草纷纷的岸,从无到有,重现着妥协的过程。十到十三世纪,穿过高低不齐又歪歪扭扭的狭窄石阶,惨淡日光从直径不到一英尺的高悬的窗口扑面而来,昔年的秘密通道变成探险小径,幽会的情热变成砂砾。

女人按响了木头门上的金属撞击铃,清脆的声音震荡过整间屋子。她三十岁上下,棕色卷发和浅棕色瞳孔,不得不突然离开三个星期,在夏季将要步入尾声时。接到安排时太晚,她没有办法,女儿不能每天回到无人等待的家,同一栋公寓同一层楼再好不过,只换一扇门,在隔着墙的另一张床上睡觉也无妨;还有朴素的三餐需求。“不需要你多做菜,使用面包机和烤箱就够了。先前去过亚洲风味餐馆,她也不喜欢。”原本我是打算趁天气还和暖,到更远的地方旅行的。独居就是这样,似乎给了所有人合理的借口侵占你的生活,从时间到空间,结果却连姑且满足好奇心和表现欲的相应报偿也不肯提供。好不容易变回一个人。不规律生活带来的自在感总无法持续多久。

但我其实也并无太大不满。全世界再没有更关心儿童的国家,在这里,带着小孩出行是一件麻烦却微妙地体面的事。一些场所会有优待,迟钝和尴尬也得到修饰,尤其是当你是个引人注目的外国人时。有了挡箭牌,还可以说出很多很多平日没有机会开口的话。

暑假已经于八月初结束。在一街之隔的学校,尖顶的楼房始建于上个世纪初,刷成淡黄色,戴着一只发黑的金属公鸡风向标。西尔维娅和她的同学们最近学习关于各种天体的知识。她需要在家庭作业里写下那条横跨星空的白色亮带在各种语言里的名字,教育用这种飞离地面的形式增添趣味和启发想象。

在英语里,它叫作Milky Way或是Galaxy,分别来自对古希腊语图片的意译和音译。西尔维娅不喜欢这个语源及衍生,因为不喜欢牛奶。在另一种官方语言瑞典语里,它至少是Vintergatan,“冬天的街道”,是斗转星移的反时节指认,夜灯下铺满白雪的样子。

在芬兰语里,Linnunrata的字面意思是“众鸟的轨迹”,冬天到来时,翅膀的族裔就沿着这条空中之路飞向名为Lintukoto的彼方。“lintu”是鸟的名词原形,如果我没有理解错,“koto”是“家”和“来自”的词根。羽翼引领着灵魂朝南归往芬诺斯堪的亚式的乐土——我等大概是永远无法进入的——在那里,地和天终于相逢,缝隙中的住人当然比普通人类更矮小,却更平和幸福。当候鸟再回来时,便将新一年的光和暖带给此世。从五彩的轻盈的羽毛中抖落出了春天。鸟是芬兰和乌拉尔神话中的重要意象,整个宇宙诞生自一颗水禽的蛋:破碎之后,一半飘上天空,一半落入大地,金色蛋黄燃烧化作白日,蛋清流淌成明月高悬,斑驳的浑浊变为星星,蛋壳上的黑点则是阴云。

我又尝试向她解释汉字文化圈的“银河”的含义。汉语、日本语、韩国语、越南语,分享同样的字面和相近的发音。天河、星汉,也都有类似的比喻基准。如果连某个消亡中的小语种也算上,那是相对黯淡一些的“白河”。因为我们的眼瞳是深暗的黑棕色,所以能够看清。既然是河,流往的去向理所应当是大海:天上的鸟儿就这么遇见了地上的水。Lintukoto于是成为吟唱传说的星辰的海洋,亘古的浪花拍打着所有难以入眠的夜晚,濡湿眼角和指尖。白银般灿烂的河流,她单方面宣布这是胜过其他几种语言的最美描绘,后来却没有告诉我是否有好好讲给老师和同学听。

鸡蛋整个煮熟后,趁热用叉子拌上黄油压碎成泥,铺在卡累利阿派上,吞下整片夜空和云月。是早餐的一种传统吃法,我很久以前就学会做了。与之相配的饮料,即使不喜欢,为了健康成长,还是要喝下去。纯白的液体咕咚咕咚。牺牲掉口感的脱脂产品永远更受欢迎,完全是自欺欺人,跟花样繁多的芝士比起来,牛奶里那一点什么也算不上。

同样自欺欺人的还有夏令时。早一个钟放学和下班,早一个钟回去享受阳光,代价是令人厌烦的早一个钟起床。对以创作为生的夜型人而言尤其可憎。时差也突然变短又变长。我放弃不断重复的解释,选择了同旧时生活彻底隔绝开,杳无音信,直到所谓新的生活也逐渐剥离出本来面目。人和人是无法彼此理解的,隔着无论相同还是不同的皮肤和语言,连对“家”的定义和图景想象都千差万别。风筝断线,落下来的那头成为空玻璃杯里一根长长的头发,在状似正午的晨曦底下泛出暖金色光芒,我停止发呆,笑着对西尔维娅说,看上去不是我的错。

她却反驳:为什么呢?你从来没有长出过哪怕一两根金发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尚未换季的发色就和你一样深暗。

夏天是东亚传统习俗里观赏繁星的季节,在北欧,太阳及漫长的霞却褫夺了所有光辉。星期六晴朗的午后,阳光倒是又仿佛繁星铺洒在湛蓝清澈的湖面。这样的日子不会太多了。我们来到沙滩,在满地砂石的简易更衣室换上泳装。人们在草坪上铺起花哨的垫子,或是几个人协力将平日倒扣在岸边的自家小木船翻转过来并推下水。顺着那船头方向,广袤的湖中央一抹绿意映入眼帘,仿佛在招引人们前往。粉色碎花的西尔维娅套着卡通海豹游泳圈朝远处牵起的安全绳边游去。我依然不会游泳,跪倒在浅浅的水里,只露出脸部面对行将消逝在白云中的一线夕照。是太阳的注视,最后的夏日盈满在眼眶,随波逐流的树叶勾连到垂落的发缕间。从此希望如古老的铁器般沉睡水底。水比风暖和,尽管风是甘甜的。

已然开始怀念仲夏节夜里跃动的篝火。那从闪烁的边缘透出的青色,曾经滋养了无意义却又不肯改变的生活。湖心小岛上音乐喧哗,弯弯的香肠烤得焦黑,儿童福利机构竖起了牌子:免费取食,自愿捐助。我把西尔维娅的母亲留下的钱放进纸箱。

坐在远离派对的水边,野鸭一只只上岸,树荫低垂,对面是一座同样葱郁的私人岛,豪宅所处的山崖下停泊着比我们乘坐的那只外形更优雅的白色快艇。过去的好几个夏天,“我们”都带着印有巨大花朵的帐篷和泳装,来到这片滩涂附近扎营度过白夜。“湖水足够洗干净身体,但是不能喝,有迷信的说法,也有对成分的科学分析。”“煮沸也不行吗?”“有的东西不受温度变化的影响,难以破坏和消失。”我将脸贴在水面上,假装是濒死的蜻蜓,比起戏水或饮用,如此反倒能听得更清晰——那透明涟漪持续倾诉的话语。自然与浪漫幻想有时是相悖的,一方单纯,一方繁复精细,都需要付出代价。潮水拍打记忆,凝固的不仅是水平面上咫尺天涯的太阳。直到女孩采来小小一把野花,送到失焦的眼前,一把抓住此刻。

我们在露天夏季剧院看完他们的最后一场戏,沿着有标记的小径往码头方向走,倒下的老树和朝天生长着的一样华丽。几滴雨轻轻落下。班船过来之前,在岛上唯一的餐厅分别吃掉一碗奶油鲑鱼汤和一份油炸小食,隔着窗户看见同样应季使用的小礼拜堂和马厩。马是西尔维娅最喜欢的动物之一,等母亲出差回来,每周一次的马术课就会重新进行,在离家三十分钟车程的郊外马场,只有自己开车能够抵达。

离开时的码头景色不似来时雨前的钴蓝,只蒙上一层寂寞降临之际的乌灰。前方是露出了另一面的“家”所在的城市,随着接近逐渐被洗得清晰如画,蓦然回头,身后是在人类到来前便覆盖了岛屿的整片森林。

比水更多的是森林。占国土面积的十分之七,也许尚在不断增加。人们厌倦了,离开了,归还了。经年累月,松、桦、杉,数以亿计,从过往初来时的车窗外依次闪过,高低起伏。兔子在雨后或雪后留下脚印,一步步左顾右盼,跳入终于停稳的火车车身上那片遥相呼应的茂密。

我躺在床上,预感又一次失眠的侵袭。心血来潮,趁旁边枕头上的小女孩翻身,问她夏天里有没有去采浆果和蘑菇,然后重新获得了曾经听到过的知识:蘑菇正式入秋以后才会多起来,同时雨也会多起来;至于浆果,去年摘的红豆越橘还没有吃完,冷冻柜里已经塞不下了。

我的第二位芬兰语老师曾说四季里她最讨厌秋天。这个日照稀缺、雪又尚未降临的黑暗季节,除了蘑菇,带给日常生活唯一的喜悦是ruska,一个难以翻译的色彩词,特指花草树木大范围染上金、棕、红、黄的样子。就像黄金般的学生时代。枯叶铺在步道上,一时无人清扫,踩得沙沙作响,沁人心脾,抬起头,风间摇曳得也是沙沙,仿佛华丽的鱼群往来,在空中各自肆意摆尾。说来微妙,越是深邃的事物,越是澄澈透明。多年来唯一的寓所外,洗练的蓝天底下正是最喜欢的一株色彩纯净的枫树。“而且今年妈妈太忙了,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去小木屋。”西尔维娅迷迷糊糊补充着。听说她的曾外祖父在拉赫蒂以北山区的湖边拥有一座小小的丘陵,亲手盖起两座临湖木屋和一间位置稍高、以免受潮的桑拿房,后来又经外公外婆扩建。冬季踏雪走过十分钟山径,就可以“冰浸”,扶着码头的木桩把身体浸入打好的冰洞。到时别忘了带上埋在屋外雪里的啤酒和新鲜果汁。比起面点、土豆和米饭,是野地里酸酸甜甜的浆果和它们做成的水塑造了坚强的身体。在我的语言里,无论哪种饮料,都可以称为水。泪珠形的蔓越莓,珍珠大小的醋栗,难以分辨的蓝莓和水越橘,最常见的灯笼一样的覆盆子和酸甜可口的野草莓。套上羊毛袜,裹上大衣或连体工装继续行走穿越冰封的湖面,或者在夏季带着篮子划木船横跨,对岸起伏的岩壁上保存有上个世纪发现的石器时代壁画,描绘当年人们如何凭借智慧狩猎体重数倍于自己的驼鹿——为什么会画下这样的事呢,在人类的幼年时代,传授、炫耀或是艺术之魂?

在那个私有小码头边也有一团篝火,每年在同样的专门的位置点燃,围坐在一起。今夜小女孩将要梦到,Linnunrata或是银河,就在一家三代或四代人身旁舒展,在微暗的天空,由北至南,洁白发亮,是一把从未被征服的锋刃。神话与历史交织轮转,填满童年记忆的宁静湖光正是确定无疑的起点和可能的终点。

那位现在已经退休的语言学校老师还提起过,她认为最宜人的气温区间是零下五度到零上五度。桑拿则是要零上八十到九十度。

如果对芬兰语这门同族稀少、发音单调的语种发生兴趣,自行寻找相关入门课,你首先可能碰上的一个著名单词是Juoksentelisinkohan,意为“我想知道我是否应该漫无目的地跑圈”。元素们从四面八方飞来,有层次地粘到原本孤零零的同一个词干上。拆解总是有意思的,再拼回去就需要技巧了,就像建造需要数年,半途崩毁却只用几秒。

西尔维娅的跑圈是带着目的的——为了不摄入过多糖分,我们约定围着院子里的枫树每跑二十圈才能得到一小块牛奶巧克力。在她三四岁的时候,她的妈妈就经常用这种方法消耗小孩子过剩的精力。她还没有长大。巧克力是所有北方国家的名产。最初是为了热和暖,后来大概是为了同样带有温度的爱情。从俄罗斯到挪威,从比利时到芬兰,都有自己的国家品牌和工厂;一定要说的话,整个欧洲大部分属于北方,是故在地球上,名为历史的大部分岁月其实也都只流淌过北方土壤。

另一个容易遇到的词是图片,lohi是鲑鱼,图片是蛇,日常食用鱼类和不算常见的无脊椎动物拼凑起来,“鲑蛇”则是龙。

由此可窥见,旧时的本地人似乎对外来的传说故事有着奇妙想象。在水和森林的世界,任何生命都只能游动或滑行,以灵活的姿态悠然接受全部惊叹。直到十六世纪,他们才有了确定的书面语,为了译写圣经。当时的这里尚是瑞典的一部分,书面语的奠基人、大主教米卡埃尔·阿格里科拉日常说瑞典语,宗教和贸易的官方语言又分别是拉丁语和中古低地德语,因此总共六成欧洲外来语在书面化过程中被引入,至今仍在使用。

在位于奥拉河畔的主教座堂楼上,阿格里科拉经由尚未被大火烧毁的木头窗户,朝外凝视着叫作图尔库,或是奥博(Åbo)的城市。春夏秋冬都是迷人的。寂静的水流沿着民居和街道绕过古堡,穿越星星点点的群岛,注入大海,失去修辞。他的升旗纪念日定在每年四月九日,是逝世的日子,因为生辰无法确定。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在那儿了,需要等待和弄清的唯有消亡。今年的那一天,尚未忘记。倒春寒,或者叫返冬(takatalvi)汹涌袭来,整日绵密的雨水后,白雪再次铺满了街道,我从窗口望见隔着一条街的淡黄色建筑顶上迎风飘起蓝白相间的国旗,疑惑片刻才忆起其中因由。后来我知道了那栋建筑是西尔维娅的学校。我独自一人,手指放在玻璃上,看着熟悉的银色小汽车绝尘远去,后备箱塞着印花双人帐篷和其他物什,关起门避过了被剩下的春季。

老师说,要想学好一种语言,最快的办法就是爱上一个以它为母语的人。本来是开玩笑,有些学生却认真照做了,并取得了合理的结果:练习的对象离开以后,音响形象遗留下来,与不会游泳的海马体持续相伴。

在八年前的语言课上,我们一群来自亚洲、东欧、南美、北非的青年人,不仅学习芬兰语的发展,还分组查着词典逐页阅读《姆明谷的四季》。这本每一个本地儿童都读过的现代绘本,实际上借温柔可爱的山妖一家简单总结了传统生活中一年四季的典型活动。该系列原著作者,那位喜欢住在岛上的托芙·扬松,创作时使用的语言也是瑞典语,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写出《芬兰颂》的国民作曲家让·西贝柳斯身上。

被描述、被定义、被填补,这就是这个国家摇曳不安的语言历史,在确认了国家之存在的古代诗歌凝结成文本后,与被抢夺、被征服、被驯养的战争的历史相互映照。

但冰雪浇灌出的种族是不喜欢轻易动摇的。四季来去之中,他们像是小孩子,天真固执,连续几个世纪在同一棵树下不停地跑圈,用宛如停留在石器时代、遍布舌尖口腔的i、a和图片唱出高昂而清晰的歌谣。

一代一代重申着的,还有对“家”的渴望。“为什么不要个孩子呢?”问来问去,只能以沉默应答。

八年前,西尔维娅刚刚出生。我站在路灯下,面朝夜空,看第一场雪旋转着飘落,枫树早就落光了鲜艳的叶子。站在冬天的牛奶色的街道上,站在银河中,不知尚在等待什么。

瑞典语在今日虽仍是官方语言之一,芬兰语家庭出身的儿童也通常从幼儿园就开始学,以之为母语者在总人口的占比却已然不足一成。我去学校接西尔维娅,听见她跟相貌酷似俄国人的老师说话,发音硬实奇特。在那时我才意识到“西尔维娅”也是个瑞典裔名字,与邻国王后同名。所以是有一个人曾划着桨来到棕色头发的少女身边;又或者,如《卡勒瓦拉》所述,那无名生父实乃连结了国家与国家的大海本身。海洋正好也占地球表面十分之七。

语言有没有可能成为瘟疫的载体?通过习得一种语言,感染上不治之症。从口腔动作带来的轻微疼痛开始,逐步加重,每日肌肉紧绷,头脑昏沉,卧病在床也如同不得不站在持续摇晃的甲板上。在短短一个星期里,弥留的悄无声息中,死亡从祖辈遗传给子孙,语言自己也跟随说这种语言的人灭绝,没入集体无意识的深水,无光无影。漆黑的坟丘上生出纤弱的花朵,无人观赏。

或者,是支离破碎的言语(言葉/ことば),这更具体的媒介,为形而上的疾病提供了通路。如同毛细血管,当人表述爱意,沉沦便是无可选择的双重结局;接吻必然是两个人的事,涟漪也是两种自然汁液的事。厌倦和放弃的声音则是地上腐烂的血色浆果,在被咬破前一无所知。过去和未来,相互依偎,酣然入睡。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耽溺于幻想的人。有人会认为如果配以充分的表达能力,这种性格非常适合与孩童相处。实际上并非如此。浪漫和天真,只是偶然分享近似的面貌。多数时候,牵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女孩走在街上,我都陷入闭锁式的沉默。无论身在何处,始终在内部生活。因为知道所有稚嫩的身体和灵魂都会有长大的一日,肚子里的蝴蝶发育成熟,搭载着伤人的话语飞出来,一个不小心。破碎的茧与那颗远古的鸟蛋命运相异,残留在原地的部分变成肥料,培养出叫作现实原则的从不开花的植物。早晚长得高过世界上所有的人和树。

我双膝跪地,扑倒在雪地中央,被永远遗忘。

无论金发黑发,早晚有一日会染上雪白。就像如果听任四季流转,到十二月时,无论沙滩、船只、木屋、楼房、教堂、墓园、街道、森林、瞭望塔……无一幸免。

我盯着小女孩沉睡的脸,以本人醒着时不敢投以的放肆的打量目光,与她母亲那典型的芬兰民族蛋形脸、朝上弯的圆眼睛不同,可以看见已有些微凸起的颧骨和向下的陡峭削尖。想象她逐渐衰老的样子,是不可能真正看见的光景。“西尔维娅。”我轻声唤她,仿佛再也不会醒来。蹉跎的岁月、破裂的感情、不存在的父亲确实再也不会醒来。夜晚渐渐变长了,但还没能长过狂热白日,众鸟在枝头相约,沿着回来的路齐齐飞走。

“城堡会坍塌,朋友会离去,你自己也会死去。”这是十三世纪《萨迦》里的句子,北方的另一种歌声。漫长的冬季,人们躲在长方形房屋里百无聊赖,相互讲起陈酿般的故事,并慢慢书写下来,以借来的字母和词汇。人类在那时就已经能大致形象地描述的东西,到了今日,依然被迷雾萦绕遮挡。我们中的大多数依然不知如何面对生命和遍布其中的别离,只得盲人摸象。

住在一起的最后两个休息日,我们在北面码头登上一艘快满一百周岁的蒸汽船。是过去一直想做,却到底没来得及做的事,一段关系的遗愿。

木柴配合怀旧的技术制造出低沉震动,感官被包裹着,浮在广阔的水上,无依无靠。西尔维娅把头从栏杆缝里伸出去一点,看不变的绿树岩石和侧面卷起的银色浪花。星子落入了小小眼眸。“妈妈从来没有带我坐过这么多种船,我们周末最常去的是各种儿童乐园,从两岁起。有时候也去喂鸭子。”她转过来愉快地看着我,仿佛我是自由的使者。一阵莫名的委屈袭上心头。分明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她的坠落,被水波吞噬,而我自己被不断成长的灵魂吞噬。有些大人像是小孩,小孩又像是纠缠不清的八爪鱼。好在过了没一会儿,用餐的广播响起,她又似忘却了令人吃惊的冷漠回应,边朝室内走边天真无邪地开口:“Aasa,你什么时候回到自己的国家、照顾自己的孩子?”汽笛适时响起,在我们背后,成串彩带在潮湿的狂风中飞舞,啤酒杯或高脚杯清脆碰撞,船尾拖着一艘不时发出喜悦尖叫的桑拿驳船。我在不能饮用的水池边洗了脸。一整个白天过后,终于靠上陌生小镇的港口。

宁谧小镇上什么有趣的东西也没有,不过又一个依山傍水用来生活的地方。然而在东方人认为是阴阳交接的黄昏时分,踩上稳定的泥土让人感到无以言表的安心。拥有两条腿,而非鳍或翅膀的我们,到底是陆地的子民,连总是气势高昂的水手们似乎也一样。在异乡再次躺下,做没有季节的梦,撞见夜间奔跑的动物,当地传说里的女巫,语言不通的老人,没有止境的飞行。

可若要回到别的世界,难免仍得依靠水。无论是奈西湖、比哈湖、拜亚内湖,还是拥有一万多个岛屿的塞马湖,或久远的波罗的海。碧波推动着所有迷茫无助的躯体往时间的前方而去。世界之所以是自由的,正是有赖于水,只要有水,没有人到不了的地方,从南北极点到亚马逊丛林深处。只要不回头就好。清晨,伴随着号角和海鸥的鸣泣,蒸汽船以同样的方式返程。即使是小孩,也再没有因激动而滔滔不绝的话语。重温昨天才看过,却好像暌违了几个世纪的景色,把又一个漫长白日悠然消耗在摇篮曲般的晃动中。

十一

“下个夏天,再坐船去维堡吧。”回到自己小小的屋子,我试图与西尔维娅约定。憧憬未来,做出不会实现的计划,尽管后患无穷,仍是对抗失败的最好办法之一。途经塞马运河,被国境线分割的努伊亚马湖和同名小镇,彩色地图上简洁地描画着这条单程只用数小时、无需签证的航线。就这样,我从摊开在书桌上的旅游手册中管窥二十世纪战争,在北方的北方,历史绕道而行后,一块被外人忽略的碎片。作为终点的维堡(Vyborg/Выборг)就是维布里(Viipuri),旧时的芬兰城市,如今有了一个俄国化的名字,官方语言是单一的俄语。

在那里确如其名,也有一座尚未坍塌的古代城堡,择晴日登上钟塔顶部,据说可以遥望见昔日的祖国。从边陲到边陲,卡累利阿地峡静静接入芬兰湾。

而明年夏天,湖港重新通航以后,我是否还在原地?我已在这里驻足太久,仿佛还抱着什么对过去时光的荒诞留恋,或是一定要确认观念的对错。世界是一座巨大的森林,所有人类都是飘浮的种子,在被埋入泥土之前极少长出根系,有时则难免被名为生活的船只载着,去入侵一片不认识的新大陆。谁也不能说出埋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怎样的奇木异草花果枝蔓,都是另一个无关语言和言语的故事。于是任何人与人之间的联系都逐渐让我感到无所适从。被一双水蓝色、映出繁星的眼睛注视——像回到某人最后一次坐在面前时那样——意味着失去飞散的可能性,是对种子身份和活着这一现实的质疑。

“我讨厌俄罗斯。俄罗斯不好。”她看着我,摇晃双腿,不知道有几分认真地回答。思想从大人口中传到小孩心里,从权威传到听信。好意的伪装总是以失败告终。

可是在二十多年记忆中,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什么别的国家。也许仅仅因为没有切实拥有过任何一片土地。我小的时候,总是吃不饱,头发总是枯黄,确曾泛出虚假的暖金。净是些难以解释的外来的传说。我沿着没有枫树的笔直长路奔跑,终于学会了讲更多的语言、更少的话,不计较内心好恶,事情才有了转机。

所以,我唯一讨厌的事物是小孩子。不懂道理,吵闹无端,必须被照顾,纯真心地也并非总是可取。最重要的是,他们不知何谓绝望。这种心情,无论面对多少次质问的言辞,都不求得到谅解。于是我也选择端坐在对方面前,平静地说:“你也不曾爱我,你爱可被占有的异域风情,苦难形象,映照其中的宽容慷慨的自我,还有一个貌合神离的虚幻的家。”

古代波罗的海人的图片也用于指代土地的住民,即他们自己。其后裔则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幼儿。有无数湖泊作镜子,久久凝视,深邃也变得虚空,却还是分不清外物和自身。

十二

在漫长重复的生命中,每当一段封闭的时间迎来结束时,不管事情本身重要与否,奇妙的感觉总是激烈地席卷寸寸感官:就像是要通过一扇门,在那里,真实和幻想将在刹那间完成对调。概率在0和1之间突兀切换,所谓的恍若隔世。

当初正是伴着同样的细微心悸继续坐在人去屋空的家里。像人类归还森林,戒指也还掉了。从窗口到冰箱,唯有枯萎言叶残存。昨天通过今天变成截然不同的明天。你回味着日和夜的碎片,确认自己已经不处在不断更替的梦中,并开始为了抚平什么而练习为时过早的怀念。

有些情况下,对戏剧性的渴望将出其不意地钻入缝隙,占据思绪。如同四月的草占据湿泥。人生的冗长仿佛是为被折断而存在,在自然芬芳里传达着反面的蛊惑。譬如逆行的秒针,一台突然停下,然后调头的银色车。

古代的戏剧是不知何为残酷的。所以无论愿望如何,此刻,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总是不由得想象着,说好的日期到了,理应抵达的归人却没有出现在眼前。苍老光阴里这样的事始终循环发生。小女孩难免藏不住对新奇感受的迷恋。一天、两天、数不清多少天……停止哭泣,在一无所知也无追问的等待中继续漫无目的的生活。隔着薄薄的墙壁做关于家的噩梦。

如此,我也能不再哭泣。不再笼罩于白夜怅然若失的盲目里,用不足挂齿的寂寞惊扰另一个小世界。

对内心没有界线的人而言,猜疑即信以为真,知觉也随之发生偏移。于是更多更长的叹息自肺腑间涌出,飘浮在日渐冰凉的空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濒临决堤。幸好一到约定的那天早上,在闹钟响起前,我就收到了手机短讯,过了两个小时,聒碎梦境的门铃高声响起。

十三

许多许多年流逝,自己的国家从体内消失,我大概依然没有自己的孩子。

为了怀旧重新走在北欧四月天的街头,午后日光洒下,点滴残冰反射出刺眼的星光。剧院的红砖外墙在街角延伸。我看见一位金发的年轻母亲,打扮得精致得当,自然地倚靠着那堵墙坐在坚实的灰色路面上,小小的婴儿车停放在身边。这样,她的脸正好对着太阳的方向,被染上温柔的金黄和红润。孩子睡着了。她也愉悦地闭上眼,好像十分享受生命的馈赠。从不远处登陆的湖上传来无数海鸥杂乱的鸣叫,成群飞舞,是在庆祝冰消雪融,春波荡漾。侧耳倾听,心情跟着变得非常好。

这座许多许多年前居住的城市沉入幻想深处,和老欧洲所有别的地方一样,仍走不出生长收藏的循环。所幸再没有什么是熟悉的。陆地使人幸福,水则使人自由。每一次旅途,都是踏入不同的河流,逐渐变浅,被折射在透明石头上的彩虹灼伤光滑的皮肤。生活和文化体验是两回事,而旅行又是有别于二者的另一回事。只有在流浪中,差异才如此美丽。日复一日,在遗忘的比赛里,赢家总是在字面意义上笑到最后。

路人来往不息,我也要轻快走过,以免挡了别人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