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时代文学》2022年第3期|张继:云上日月(节选)
来源:《时代文学》2022年第3期 | 张继  2022年08月15日08:29

昨天晚上一千只羊还好好的,天亮的时候就死了一百多只。

云亮的脑袋一下子炸了。他在死羊堆里跑来跑去,扒拉着一只只面目狰狞的羊头,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天是蓝的。羊是白的。地是灰的。没有人回答他。但是却有一群村民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云亮想,有点麻烦。

能把这一千只萨能羊在灰腾梁村养起来,云亮几乎把命都豁了出来。先是村民们不相信他能把奶羊养起来。云亮就一家家地做工作,拍着胸脯给大家保证一定没有问题,云亮把胸脯都拍紫了。还是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但是云亮没有灰心,继续拍胸脯,但是没有用。

云亮是上级派到灰腾梁村的第三任第一书记,是市法院的。他个子不高,偏瘦,头发不太规整,也不亮。来的时候没穿制服,开着一辆旧皮卡,没有一个人看好他,包括村支书杨秉仁。他找杨秉仁报到的时候,杨秉仁坐在椅子上都没站起来。

杨秉仁说,来了。

云亮说,来了。

杨秉仁于是就没了话。

就干坐着。气氛压抑,几乎都要爆炸了。

杨秉仁的大学生女儿甘草从外面走来了,说,爸,云亮书记来给你报到呢,你总得说几句吧。

杨秉仁说,来了就来了,干就是,我能说啥?

甘草说,你总得问问云亮书记的打算和计划吧。

杨秉仁就让云亮说说。云亮有些尴尬,他才刚来,说不出来。

杨秉仁对甘草说,甘草,这事你就不能怪我了,你看,你让我问我也问了,他啥玩意都没有,云亮书记,要不这样,你先回去休息吧。等你有什么想法和计划,再来找我,好不好?

云亮就站起来走了。

杨秉仁竟然没有送。

甘草当然是不满意了。她看了爸一眼说,人之常情总是要有的,你不送我送。说完随着云亮跑了出去。

这是云亮到灰腾梁村的第一天。

云亮是在来了一周后把工作思路和想法跟杨秉仁说的。他跟杨秉仁说要搞个养殖场,养羊。杨秉仁笑了,他之前就感觉云亮整不出啥新鲜玩意,期望值并不高。但是,当云亮说他想带领全村人养羊的时候,他还是打断了他,说,我必须给你泼冷水,在这草原上,前前后后养羊也有个千八百年了吧,这要是能让大家富起来,这草原上还不早就都富了?云亮说,我养的羊跟别人的羊不一样,是萨能羊,这是一种奶羊,一只奶羊最多一天可以产七八斤奶。如果村里能够养一千只这样的羊,一天就是差不多有两三吨的鲜奶,两三吨啊,能挣多少钱,这可是个惊人的数字啊。

杨秉仁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羊。就说,你弄一只来我看看再说。

过了几天,云亮真的通过良种站从外面调来一只萨能羊。云亮把羊牵到他面前的时候,杨秉仁眼前一亮,最初他怀疑那两只大奶好像是假的,但是,当他羞涩地用手摸过之后,大嘴一咧就笑了起来。

他说,好。

云亮让甘草取个罐子过来,他要当着杨秉仁的面儿把奶挤出来,然后过称,让杨秉仁看一看。云亮很认真地忙活着,杨秉仁在一边看着。村里的寡妇白云娜就是这时候进来的,她一进来就大呼小叫,把萨能羊夸上了天。

杨秉仁本来还想让白云娜闭嘴,但是见全村人都来了,忽然想当着大家的面把养羊这个事给大家说一说,只一张口,大家几乎都说这羊行,但是说到买羊要大家拿钱的事情,大家一个也不说话了。

杨秉仁说,羊是好羊,奶是好奶,钱也是好钱,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儿,既想好事儿又不想掏钱,大家都散了吧。

众人散得很快。

云亮觉得让大家就这么散了,有点可惜。杨秉仁说,我比你了解他们,掏钱的事儿他们很难干。他告诉云亮,这羊如果真的想养起来,必须想法弄到钱。

后面几天,村里成了云亮的主场。

云亮牵着羊,挨家挨户地走着。村里人对云亮和羊都很欢迎,尤其是对云亮的羊,只要见了,都很热情,就会拿着一只碗或者一只罐挤一碗或一罐羊奶,夸上几句。只是,绝口不提钱的事情,任凭云亮说破了嘴。大家也就是听听,有时候大家也会跟着云亮说好,说完了,又会把目光盯到那只羊的大奶上。

村里人也形成了一个普遍的共识,这萨能羊的奶,比他们家里养的羊产的奶好喝,膻味轻,口感柔和,细腻,甜,香!

最喜欢这只萨能羊的是寡妇白云娜,她几乎每天都要追着那只羊跑来跑去。她说她不仅仅是喜欢喝羊奶,是喜欢这只羊。她跟云亮商量,白天云亮可以牵着它去做工作,等到晚上的时候,能不能把羊放到她家里。她一再强调说她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好好看看这只羊。她还一再跟云亮保证,一定让这只羊吃好喝好,不委屈了它。

白云娜对萨能羊的喜爱让云亮感动,云亮感觉这是一件好事情,至少引导好了,可以激发大家养萨能羊的热情。就在一个下午,他真的把羊交给了白云娜。但是第二天一早,云亮去牵羊的时候却发现,两只羊奶几乎没了,空空的像两个布袋。他问白云娜是怎么回事,白云娜却坏坏地笑着,说她不知道。又说,也许让羊自己喝了。

后来云亮就再也不敢把羊放到她家里了。

还有一家农户,叫明太。家境不错,家里养着几只牛。云亮感觉他拿几只羊钱应该没有问题。云亮试图从明太身上找一个突破口,让他带个头,就很认真地与他攀谈起来。那时候明太正在从自家的牛圈里往外面倒腾牛粪。一堆堆牛粪臭气熏天,明太用手推车一车一车地往外面推着。云亮为了加深与他的感情,竟然帮他干起活来,一干就是一天。等到结束的时候,云亮原以为他会说拿钱的事儿,没想到他不光没说拿钱的事儿,还提出云亮明天如果不忙的话,最好能够再来帮他一天,帮他把这些牛粪运到田地里去。云亮想,已经干了一天,如果就此打住的话,这一天不是白白受累了吗?于是答应明天再来。就这样,第二天云亮又帮明太运了一天粪。云亮浑身累散了架。这些都不算事儿,关键是明太好像还没有说钱的意思,云亮就停了下来,甚至看见明太都有些害怕了。

就这样,经过几天的折腾,那只羊很快就瘦了下来,两眼无光,精神头也不好了,两只奶头渐渐瘪了下去。而云亮也好不到哪里去,由于天天在外面跑,他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两只嘴角竟然还起了泡,一点也不像一个第一书记。

甘草见了,连忙对云亮说,这样不是个办法,就是累坏了也不解决问题,甘草甚至也觉得这事没有希望,劝云亮研究别的,别在养羊这一棵树上吊死。

云亮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还想再试试。

甘草没办法,只好请杨秉仁出面,跟云亮谈谈。

对于云亮这几天在村里的所作所为,杨秉仁尽管没有出门也了如指掌。文书旺财一直盯着呢,随时给他汇报。杨秉仁早就看不下去了,就让旺财把云亮叫过来。

云亮就牵着他的羊来了,羊和云亮都已经面目全非。

杨秉仁本来还想点化他几句,看看云亮和羊的样子,不忍心了,就说,云亮,我看出来了,你是真想把这件事情办成,可是你真别指望村民了,没用。你要能弄到钱,我支持你!

云亮回了一次城。他没有直接进家,而是去了单位,他衣服不太整洁,面容漆黑,传达室不让他进。云亮对传达室解释说,我就是这个单位的工作人员,传达室的人不信。后来云亮只好打电话让科室的一位女同志下楼来,传达室的人才信了。

这事就变成了一个新闻,很快就传到了院长耳朵里去。院长觉得好笑又奇怪。正好他有点空闲,就把云亮叫到了办公室。看到云亮的样子,院长也笑了,也有点心疼。院长说,这才几天你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一年下来你还不成了野人。怎么回事儿?那里的条件就这么差吗?

云亮说,环境倒还可以,就是工作有点难干,之前的基础不好,给村里的老百姓说什么老百姓都不相信,有时候必须亲力亲为。接着云亮就说到钱的事。

院长笑了,说,这事也巧了,银行有个案子正好在咱们这儿,谢行长上午才过来给我讲了讲他们银行的情况,你的事情我可以跟他说说,或许他能帮得上。院长就给谢行长打了个电话。云亮在一边听着,电话里行长好像很客气,说上面专门有一笔扶持扶贫村的贷款,他们对一些好的扶贫项目也是支持的,他出面协调一下应该没有问题。

院长挂了电话,就让云亮去找行长。云亮高兴得不得了,站起来就向外面走。院长叫住了他,让他去理发店理理头发,换换衣服再去。又说,城里不比村里,要注意形象,别再弄出银行不让你进的笑话。

云亮答应着,先去了理发店,又跑回家里换上衣服,正要出门,在医院上班的老婆王娜推门进来了,两个人也有十几天没见了,王娜上来就想抱云亮。云亮怕耽搁时间,误了银行的事,就跟王娜说,先出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王娜说,啥事这么急呀?

云亮说,钱。

王娜说,啥钱?

云亮觉得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就笼统地说,回来再跟你说。三转两转就跑出了家门。

王娜有点扫兴,但是听说云亮很快就会回来。想一想心里也释然了,开始洗澡收拾,甚至还喷了点香水,整个房间里的气氛立刻不一样了。

云亮在银行的事情办得很顺利。谢行长是个大个子,性情很温和,人也热情,他告诉云亮,银行本来就有专门扶持贫困村的贷款,其实没有院长打电话,直接来找他也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要走程序,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村里的每一户村民进行担保。

云亮感觉问题不大,他想给村民贷款,为村里养羊,让村民担保,天经地义。

但是行长又说,现在正是月底,这事如果能办的话,最好这两天就办了。他让云亮尽量快一点,越快越好。云亮对谢行长千恩万谢,答应马上落实。

这件事情就忽然变得重要了,紧迫了。

出了银行他就想直接回到村里去,但是想一想王娜还在家里等着他,不回去也说不过去。他想折中一下,先回家一趟,然后再走。打定主意,他就回了家。

王娜果然在家里等着他,并且把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而云亮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王娜有点不太满意,问云亮怎么回事。云亮说这段时间太累了,营养也没有跟上,所以才这样。

王娜不信。云亮苦笑,就把在村里帮助老百姓干活的事说了出来,王娜有点不信。云亮就把两只手掌伸出来让王娜看。上面果然有两个血泡。王娜生气了,说,你是第一书记,是去工作,咋还弄了两手血泡呢?你呀,有你这么干工作的吗?你还想不想活了?

云亮觉得王娜说得有点严重了,他跟王娜说,村里的情况很复杂,要想干好工作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王娜怪云亮太认真,说,你也没长三头六臂,做事悠着点,别逞能。

云亮在想怎么脱身的事,正不知道如何张口呢。王娜忽然问起钱的事,对了,你刚才说钱是怎么回事儿?

云亮就把村里养羊和银行贷款的事给王娜说了。他怕王娜还要说啥,就紧接着说,本来想在家里待几天,可是银行的事情紧急,要马上回去。

王娜自然是不高兴的。

云亮知道这么做不对,但是,贷款的事又确实紧急,他又不得不走。他就说了王娜最喜欢的一件事。

云亮说,这个萨能羊弄成了可是一个聚宝盆,到时候咱也入一股,保证能挣到大钱。

云亮果然一箭击中了王娜的软肋,王娜的思路马上跳到了钱上,并且跳得很快。

王娜说,云亮,这事靠谱吗?

云亮说,必须靠谱。这么多年了,不靠谱的事我干过吗?当然,这事能不能成功,跟这笔贷款有很大关系,所以我必须回去。

说到这里,王娜尽管嘴上说云亮不地道,但是,口气已经明显温和多了。她说,你说的,这件事情如果真成了,让咱们入一股,到时候别说话不算数。

云亮说,算。

王娜才放云亮出门。云亮出门的时候,王娜又问了他一句话,云亮,贷款的事,你让村民们签字,村民签吗?

云亮说,为他们办事,为他们养羊,让他们签字,他们不会不签吧?

云亮走后,王娜想,也许会不签呢。

王娜之所以这样想是她想起了弟弟王齐,前段时间她弟弟王齐找到她说,生意上急需一笔钱,想贷一笔款,让她签个字,担个保。王娜犹豫再三就没有签。王娜想,跟银行打交道,签字的事情可得想清楚了。要不,麻烦没完没了。

还真让王娜给猜对了,灰腾梁村的人不愿意签字。原因是大家都怕赔了,村民老皮在村里做了几十年的小买卖,脑子够用,他直截了当地问云亮,如果赔了怎么办?

云亮太想把这件事情办成了,几乎不假思索地说,赔了算我的。

灰腾梁村的人抓住云亮这句话不放,要云亮立个字据。

就有人跑出去,去找纸和笔。

老皮把纸和笔接过来,交给云亮。众人都看着他。

云亮接过来,犹豫了一下。

老皮说,云亮书记,你是不是不想写了?

云亮说,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提一个条件,如果我把字据写了,银行贷款的担保手续你们也要签。

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只要你说赔了算你的,让我们干啥都行。

在这一点上大家心很齐,好像只有云亮一个是外人。

云亮说,好。

云亮拿起笔,就要立字据。

杨秉仁忽然出现,一把把笔夺了过去,并把纸撕了。

杨秉仁怒视着众人,对云亮说,这个字据你不要签。

云亮说,如果我不立这个字据,款就贷不来,款贷不来,羊就养不成啊。

杨秉仁听完,没有立即说话,他看看大家才说,这萨能羊是好是坏,你们都看到了,心里都有一杆秤,谁不想养羊的,可以不签字。不过我提前跟大家说好了,等到贷款下来,羊养起来,谁要是跑到我家里再给我提想养羊的事,别怪我对谁不客气。

杨秉仁说着喊旺财。文书旺财应声而至。杨秉仁说,你给我记着,都记准了。然后又对大家说,不想签字、不想养羊的把手举起来。

杨秉仁这招果然厉害,尽管大家不想帮这笔养羊贷款担保,但是,更担心这羊真养起来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没有一个举手的。

云亮没想到工作竟然还能这样做,在一边佩服地看着杨秉仁。

杨秉仁的脸更难看了,说,既然大家都愿意签字,都想养羊,为什么还跟人家云亮书记过不去?你们啊,是没遇到厉害角色,六甲沟村的第一书记让村里人养猪,不愿意养的,书记就派人把猪抬到他们家的炕上。最后大家还不是都养了,养得热火朝天。等到发财了,又说感谢书记把猪抬到他们炕上。难道你们将来也想让云亮书记把羊赶到你们家炕上吗?

一帮人就不说话了。

杨秉仁生气地说,一个个的还站在那里干啥?还不在贷款担保上签字,谁签慢了就不让他养羊。

这话果然管用。一顿饭工夫,该签的字都签了,该办的事也都办了。

云亮没想到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解决,既奇怪也意外,事情办完之后他就专门跑到杨秉仁家表示感谢。

杨秉仁说,你不要谢我,我主要是怕你将来被陷进去。你想过没有,这个字据要是你写了,养羊的事情如果真黄了,你怎么收场?

云亮说,我相信这个项目不会黄的。

羊就这么养起来了。就养在之前村里的驴棚里,就当废物利用,改造了一下,没花多少钱。甘草负责养殖场的防疫,她本来就是学防疫的,也算是人尽其才。几个村民在里面负责喂养和打扫卫生,日常看门管护的是村里的光棍汉老耿。一切都显得很正规,云亮还给每位工作人员都做了一身制服,大家进进出出都穿得很整齐。村里没能进来工作的人,竟然都有些羡慕。

老耿也喜欢这身制服,晚上就穿着制服去找白云娜显摆。制服果然抬人,老耿本来不太直的腰板,也因为制服一下子变得好看多了,一进白云娜的门,白云娜的热情劲就上来了,一个劲地夸老耿衣服好看,夸老耿更有男人味儿了。老耿听着那个舒服啊,巴不得在地上打几个滚儿给白云娜看。接着,白云娜又向老耿问起了养殖场的情况,老耿讲得头头是道。因为跟甘草和云亮接触得较多,老耿还知道了不少关于萨能羊的专业名词,几个名词下来,白云娜那颗发财的心就被调动起来了。她凑近老耿,老耿的心怦怦直跳。他激动得还没有等到白云娜张口呢,就主动说,云娜,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白云娜说,老耿,你能不能帮我弄一只萨能羊?

老耿吓得一下子就跳到一边去了。

白云娜继续说,小的也行。我太喜欢萨能羊了,云亮书记第一次把羊带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中了,也就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梦想了,那就是想拥有一只萨能羊。我没想到的是,老耿,你现在离萨能羊那么近,我忽然觉得我离我的梦也越来越近了。

老耿害怕起来,他非常坚定地说,云娜,你能换个梦想吗?这个梦想我确实不能帮你实现。

白云娜就不高兴,说,就这点事你也不能帮我吗?

老耿继续说,换一个吧。

白云娜生气了,说,你给我滚。

老耿还想磨叽一会儿,白云娜根本不给他机会,又说,你给我滚!

老耿就滚了。

晚上,老耿想跟云亮说说萨能羊的事,问问能不能匀出来一只,自己花钱买也行。他已经到了云亮门口了,正要敲门进去,但是听到云亮在打电话。云亮电话里好像在说这萨能羊羊奶销售的事情,好像还说要去一趟繁殖基地。老耿有点兴奋,就走进去。云亮问他有啥事情,老耿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云亮答应有机会再说。

老耿分析了一下云亮的话,既然有机会再说,就是有希望;既然有希望,那就是有可能。再说,他也了解云亮,只要是他说过的话都落不到空地上去。所以在云亮出门之后,老耿又去找白云娜了。

白云娜不在家,大门关着还上了锁,老耿伸着脑袋往院子里看了看,羊圈里一只羊也没有,他猜测白云娜去放羊了,就想着去草原上找白云娜。

白云娜却从路的那一边赶着羊过来了。

老耿有点紧张。白云娜直奔主题,说,我还以为你给我牵来了一只萨能羊呢。

老耿说,快了。

白云娜说,快了是什么意思啊?快了是多久啊?

老耿说,我已经跟云亮书记说这事儿了,云亮书记说他这次有点忙,说不定下次就会给我带一只萨能羊来。

白云娜问,那下次是什么时候?

老耿回答不上来了。

白云娜撇了一下嘴,老耿,我看你要是真想帮我办这事儿,也不一定找云亮,你自己就能办了。

老耿说,你是说让我从养殖场里给你偷一只羊过来吗?白云娜,你知道我老耿的,好事不一定会干,但是坏事我绝对不干,再者,养殖场里的羊是咱们全村的,家家户户都盯着呢,如果少了一只羊,你家里多了一只羊,村里人还不得把我给吃了,你这边也说不过去啊,这条道你就别想了。

白云娜说,我也没说让你去偷啊。

老耿说,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吧?

白云娜说,明天放羊的时候我去找你,到时候再跟你说。

白云娜说着对老耿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对于老耿来说,这笑脸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芳香袭人。

老耿说,好,我等着你。

这一夜老耿没有睡着觉。他在想明天与白云娜见面的事。他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想,可能是太困了,五点的时候他又睡着了。他做了个梦,在梦里他把与白云娜可能干的事情干了一遍,然后戛然而止。他出了一身汗,吓了一大跳,睁开眼睛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老耿沮丧不已,他想自己真是太没有出息。

甘草已经和几个工人在养殖场里干活了。外面的动静很大,老耿也只好爬起来。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加入了工人们干活的行列,他显得无精打采。甘草说,你是不是病了?

老耿想了想说,也许吧。

甘草让老耿休息一天。

老耿想到了他与白云娜的约定,说,不行,下午还要放羊呢。

甘草说,可以另找个人去放。

老耿坚决不同意,说,我可以坚持。甘草说,坚持什么?这又不是太紧要的事儿,身体要紧。你就听我一次吧,好好歇歇,等好了再过来。

老耿说,甘草,我真的没事儿。我可能就是上半夜没有睡好。我没事的,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不休息,下午我照样去放羊。

甘草还要说什么,老耿就装作一副生气的样子,说,甘草,云亮书记不在家,他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们,我就因为身体有点小小不适就回家休息,能对得住云亮书记对我的信任吗?

老耿真真假假的话竟然让甘草很受感动,她说,老耿,没想到你的觉悟这么高。

老耿要死要活的,终于把放羊的活给揽回来了。

公羊必须保持体力,每天都要被赶在草原上吃草。它们知道草场在哪里,已经轻车熟路地向着它们经常吃草的地方奔跑过去。

白云娜过来了,她的衣服很鲜艳,这让老耿心里充满了暖意。他想白云娜对这次约会还是很重视的。他的信心又稍微提升了一点。

老耿说,你来了。说完才看到白云娜后面跟着几只羊。

老耿警惕起来,按照防疫规定,养殖场的羊是不可以与外面的羊接触的。老耿就拦住了白云娜,说,你的羊不可以过去。这个草场是养殖场专用的。

白云娜,怎么了?

老耿说,有规定。

白云娜说,规定是人制定的,能变,我的羊咋就不能进去呢。

老耿说,不能。

白云娜说,有点小权力就得把它用到极致,老耿,我服你了。好,我的羊不过去了。白云娜就把自己的羊赶到了另外一片草地上。

白云娜说,这回行了吧?

老耿其实心里还不踏实,但是他也不好太过分,就对白云娜笑了笑说,行了,不过要看紧了,别让它们跑过来。

白云娜笑着说,知道。

白云娜看了看老耿,老耿的脸上有点灰。白云娜就问老耿怎么回事儿,老耿说自己有点紧张。白云娜说紧张啥,你又不是没见过女人。

老耿是真没见过女人。这一点他必须坚持。他说他真的没见过。

白云娜笑了,说,既然没有见过,是不是很想见,很好奇?

老耿傻傻地笑着说,那当然。

白云娜向草地上看了看,她的羊在安静地吃草,老耿放的公羊已经有点不安分了。白云娜接着说,你是不是很想看看我?

老耿继续傻傻地笑着说,那当然。

白云娜说,既然想看,我今天让你看个够。

白云娜说着,向远处的一片小树林走去。

老耿自然跟了过去,老耿有点晕。他感觉这事来得太容易,容易得有点让人猝不及防,他想,怎么会这样?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呢?但是转眼,老耿就把自己的困惑给忘了。

白云娜已经进入了小树林。

这片小树林里面长满了杨树,靠近沟边的地方竟然有几株白桦。

白云娜靠在一棵白桦树干上对着他笑。

老耿也笑了起来。

白云娜说,你看你的傻样,还不快点过来。看来你真的没见过女人,你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光棍汉,老耿,你是不是不会干这事啊?

老耿有一种被轻视的感觉,心里忽然就升腾起了一股不服输的精神。血一下子热了,男人的气概蜂拥而至。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水到渠成,一切也都即将发生。

这时候老耿听到了羊叫。

是公羊的叫声,叫声里同样有一种杀气腾腾的味道。这种声音老耿听多了,他觉得有点奇怪。老耿想过去看一看,到底怎么回事。但是白云娜拉住了他,她说,老耿,你难道要把我扔在这里自己走掉吗?

老耿知道这事的严重性,他说,不会的。

白云娜就说,那是。

两个人就抱到了一处。

草原上这时候早就乱了套,几只公羊早就冲进了白云娜家的羊群,那只发情的小母羊拼命地叫唤着。公羊和母羊滚在了一处,一会儿奔跑,一会儿停下来,你来我往,你进我退。那群公羊在草原上焕发出在羊圈里不可能有的爆发力和激情,把白云娜家里的几只羊全部横扫了几个来回,草和羊都乱了。

小树林里老耿和白云娜却没有草原上那么热闹了,老耿好像只一会儿就没了。

老耿讪讪地说,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可是……我这两天身体有点累……于是……

白云娜说,别给自己找借口了,这事和身体好不好没有关系。

老耿不服气,要不下次再试试?

白云娜在想他们到底还有没有下次,又突然想到,这时候自己家的母羊应该也完事儿了。

白云娜连忙爬起来去看她家的羊。

老耿也跟了出来,他也想到他那群公羊,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羊群仍然混在一起。公羊在围着母羊打转,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母羊早就招架不住了,目光显得可怜,像在求救。白云娜跑上前把自家的小母羊屁股拎起来看看,笑了笑,说,好。

老耿立马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有点害怕,说,按照规定,养殖场的羊是不能跟外面的羊在一起的,你是不是故意的?

白云娜说,老耿,你说啥呢?吃亏的都是我们,还说这说那的,你什么意思啊?是不想往下处了,还是咋的?

老耿当然想往下处。可是这违反规定的事也是很严肃的啊,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

白云娜却非常有主意,说,反正事情也发生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听着。

老耿想了想说,你说得对,事情已经发生了,谁也拦不住。只是,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别往外面说。

白云娜笑起来,说,这还差不多。

从这一刻起,老耿的心就悬起来了。他先是担心白云娜把这事说出去,后来又担心养殖场的羊会染病。再后来,过了四五天,他发现养殖场的羊没有任何问题,心情就好起来了,心情好胃口就好,体力得到了恢复,老耿又惦记起白云娜的事儿来了。

老耿给白云娜打了一个电话。

白云娜家的一只羊死了。是小羊,不大。白云娜估计它是吃撑了,给它灌点药,它也把药吃下去了。但是第二天就死了。小羊也是羊啊,白云娜的心情就不好了。老耿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屋后的一块空地上埋那只小羊。羊都死了还去约会,她当然不会同意,就拒绝了。

……

(本文为节选,全文请看《时代文学》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