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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2年第6期|罗望子:平房时代
来源:《作家》2022年第6期 | 罗望子  2022年08月12日08:37

罗望子,原名周诚,江苏海安人。1986年开始写作,先后在《花城》《钟山》《收获》《作家》《十月》《人民文学》《天涯》《山花》《大家》等刊发表作品四百多万字。

 

是那种红砖红瓦的房子。红瓦,我们习惯叫作洋瓦,以区别于青砖青瓦。砖墙一般是简易的筒儿墙,好一点的叫实墙。平房一律成排,东墙上有编号,门楣上有门牌号。门前台阶下面,有公用的水龙头。平房之间,除了路道水池,就是花圃。花圃也不像花圃,后墙根儿栽了一串水杉,水杉树上缠满青藤,常常反季蹿出纤弱的淡蓝色喇叭花。花圃里,则种了黄豆蚕豆。有些人家还长了葱蒜,韭菜菠菜。这样的花圃,那些花木成了配角,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唯一令人不解的是,总有大片的鸡冠花,在花圃的一角恣意盛开,红得发紫。没有人刻意播种鸡冠花,也不知它无数的种子打哪飞来的。

那时无论什么单位,一墙隔开,便分成工作区和生活区。生活区里有食堂活动室家属区。都是平房。平房的世界就是平凡的世界。它像大院儿,又不是大院,松散,时而开阔,时而逼仄,有曲径通幽之趣。我们单位的平房也分区域:以一条碎砖铺就的小路为界,西边是老平房,每间房的面积十平米左右,低矮潮湿,没有台阶。夏天,茅草疯长,跟老鼠、屁屁虫一块儿,鬼鬼地爬过门槛。雨稍大一些,就会漫进房间。房子里的地砖,历经雨水浸泡,哪怕再小心,踩上去也是咕吱咕吱的,泥点飞溅,经常弄脏女人孩子的袜子裙子。家具的腿脚也暗黑,包裹上一层苔藓,间或还长出木耳菌菇。东边的新平房高大气派,带走廊,晾晒衣服非常方便,房内是水泥地面,墙上刷着白石灰,亮亮堂堂的。新平房大的二十五个平米,小的也有二十平,大小相间,一间一户,显示待遇差别。关键是新平房屋后,每户都有一间小厨房。而老平房,有的没厨房,有的是几户共用。

老平房简陋归简陋,烟火气却浓重得多。住在老平房的人大多是一般职工,或者新分来的大学生。他们整天嘻嘻哈哈,假打假闹。公用厨房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从来没有。大家互相谦让,依次开火。插队的情况也有:要是哪一位出差值班或得出去办事,其他人会主动提请他先上。新平房这边客气是客气,相互之间话也不多。使用公用水龙头时也有谦让,一般都是让做领导的先来,小领导让给大领导。领导也不客气,太客气了是不给面子,那就坏规矩了。

新老平房也有共同之处:隔音效果差,或者说没有什么隔音效果。东头放个屁,西头都能听到,且闻到。自然,哪家人又闹别扭了,又干仗了,大家都心知肚明,暗地里传播消息。这是免不了的,别人家都干仗,你家不干,你让别人怎么想?何况这也不科学。干仗能让大家得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心里面松快多了。有时候从夫妻表情中也能估摸得出:如果这两口子平时都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突然变得和风细雨文明有礼了,那保准儿是干了仗。暗地里传播的干仗消息更是让人拍案惊奇:有那么一对夫妻,男的细皮嫩肉,女的人高马大,男的来自农村,女的来自邻城老街,加之父亲在某局任职中层,所以她尽管没大学文凭,还是方方面面压着男的,压得男人说话都不利索了。尤其在夫妻生活上,女的经常抱怨,唉声叹气,向隔壁女邻居诉苦,说男人怎么怎么不济事。这是男人的一大败笔,无法疗治。有一年春天,男人得了急性黄疸肝炎。病假两个礼拜后,两人干仗了。整个平房区的人都被惊动了。劝,没法劝。两人依然互相指责,又听不清头绪。原来,男的吃药输液之后,兴致突然上来了,天天向女人索求。女的起先还欣喜,后来听医生朋友说,肝炎病人都有这一好,越好肝火越旺,身体越亏,便不允了。不允也罢了,还约法三章,等他完全康复,方可再行房事。男的哪里肯依?身体棒棒的,吃饭倍儿香,好不容易重振雄风,噢,你说不允就不允了!不允那就强上,反正上的是自家女人。女人没想到一向言听计从的男人转性了,比她还硬,哪里肯服输?一服输,从此家里就要变天。两个刚硬的人互相追逐,防守,进攻,还击,从床头到床尾,从正房到厨房。追着打着,见女人操起菜刀,扬言要切了他,男的终于怕了,便问:丫头呢。是呀,女人一愣神,丫头死哪去了。在这呢,孩子躲在床底下,边应声,边翻着爸爸给她新买的小人书,说:妈,我饿了。

平房里发生的事,都在平房里解决。从来不出生活区。也从来没有人在工作区拿生活区的事来取笑。领导也不理会不过问,任其自生自灭。挑开了说,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曾有新来的领导看不过眼,也或许是想借此立威,在人家两口子吵得火热之际,挺身而出,训斥做丈夫的不明事理,不晓得让让女人。男的自然忍着不吭声,挂着脑袋,一副认错相。领导自以为有了效果,越说越激昂,越训越上升到高度,铺展到深度。做妻子的听不下去了,她推了丈夫一把,说你都记住了吗,以后请你别动不动就狗拿耗子。说完,便头也不抬,拂袖进了房间,留下领导和邻居们一脸茫然与尴尬。

谢红尘就是这年夏天进来的。这个夏天特别热特别闷,一直闷热到秋天,还吹着沙漠来的风,让人焦躁无比。一到下晚,晚霞红火,半空中飞满金灿灿的蜻蜓,平房区的男人便打着赤膊,走东串西,边走边闲话,边拍打着骚扰他们的蚊虫。女人们追逐嬉闹的孩子,押着他们回家洗澡。夜幕降临,新平房的人在门前廊道摆上小桌子小凳子,悠悠然进食晚餐。老平房的男人照例甩着膀子悠哉游哉,资格老点的,捧着饭碗,哪里人多,便往哪里凑:当然,最终都凑到新平房这块,以示和领导熟络,也想从领导那里,探一点意外的口风。

大家聊得最多的,不是谢红尘,而是新分来的余阙如。

谢红尘有啥可聊的呢。他毕业于农技校,学的是烹饪、园艺。他学得再好,也不可能进食堂,去抢那些老师傅的饭碗。他就是个临时工。进不了食堂,只能打理那些花花草草。谢红尘来到我们单位,就是做园丁的。人家余阙如可是个年轻的女大学生,漂亮的女大学生。而且还是个处女,这来自女人们的判断。平房区的女人,眼睛都很毒。她们能从一个女人的眉眼和走姿看出女人是不是个处女;如果不是处女,是不是正经;如果不正经,是不是很滥。显然,余阙如被她们排除在外。这就好玩了,大家的心思都活泛起来。议论纷纷的是她们,领导是不会轻易开口的。领导们同样对这个新来的女孩不甚了解。在不了解的情况下,谁都不敢乱说闲话。毕竟,谁都明了祸从口出的道理。

至于谢红尘,大家都清楚,是班子里的一个副职介绍来的。说是园丁,其实就是勤杂工,不占编制。单位里的花草也确实需要打理,再不打理,都要吃人了:尤其是那些鸡冠花,白天紫红如血海;夜晚黑魆魆,又如潜伏着鳄鱼的沼泽地。这样的顺水人情谁都乐意送,谁也没当回事。

谢红尘和余阙如,都安排在西边的小平房里。只不过谢的房间朝东,原来堆放杂物。要不是冲着副职领导的面子,他是没有资格分到一间房的。房子的后墙,就是围墙,墙上掏洞,安了个水泥窗。窗外有条抱墙而走的小路。隔着一条小水沟,就是大片的农田。每天,谢红尘都拉开布帘,站在窗前,看田里的玉米、水稻,突兀在田野里的墓碑和大树。收割之后,祼露的土地让他感到空旷,那一湾小水塘让他感到惊喜。要是碰巧有农人或蹲或站在塘边野钓,他会长久地站在窗前,捧着饭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仿佛是他在钓,是他预备着收竿。雨天,田野上升腾的雨雾又让他感到迷惘。蚊虫侵袭是免不了的,尤其是农人们在田地里泼粪之后,蚊蝇们随风飘散,来去自由,臭不可闻。谢红尘毫不在意,能有这样一间房落脚,他心满意足。每当粪香不可阻挡地充塞小房间,他总是死劲嗅嗅,再挖挖鼻孔,自我调侃地感叹:哇,“大地之伟力”啊——这是上厕所蹲坑时,他从一本破烂的诗集里翻到的诗句。

余阙如的房间朝南,在第三排小平房的正中间,呈左拥右抱之势。可能是照顾她一年轻姑娘初来乍到吧,邻居们对她都很客气。可是这种客气很难付诸实施,因为余阙如很少住在这里。一个星期,也就来过一两宿,早出晚归,匆匆忙忙,见首不见尾的样子。偶尔遇见平房区的人,倒也笑眯眯地叫得欢快。大伙儿和她不熟,都挺喜欢她的——这姑娘瞅着顺眼,舒服。唯一令人不适的是,她进出总是及时带上门——不是一般的带,而是锁上了。她骑的是一辆凤凰牌二六型号的低杠自行车,小巧玲珑,闪闪亮亮。哪怕她推着自行车进出,也一样锁门,一点不嫌烦。谁也不知道她小房间里的布置,又不好鬼头鬼脑地窥探,那不是平房区人的素质。更让大家疑惑的是,余阙如住在平房区,却不在工作区上班。稍一打听,余阙如的人事关系的确挂在咱们单位,人却在邻城县政府某个部门。那个部门比较吃香,不像咱们单位,混吃等死的。可能是因为编制问题一时解决不了,只是暂挂这里。大家对小姑娘的背景更加敬重了,和她的关系也更为融洽:虽然深交不了,混个脸熟,还是可以的嘛。不过,平房区的女人毕竟也是女人,女人总是敏感的。她们发现,余阙如娇嫩润滑的脸蛋上,总有戚戚的忧伤一闪而过,几乎不易察觉。这孩子这么年轻,心事咋那么重的呢,她们暗暗地嘀咕。她们为这一发现暗暗得意,又暗自替余阙如着急。着急有什么用呢,谁也不好问,谁也帮不上。

谢红尘对此一概不知。他要对付的是生活区和工作区的花草树木,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要是上面突然召开会议,还得赶紧布置盆植,帮着搬桌动椅。不过他忙而不乱,他喜欢这份工作,也喜欢这种忙。打小,他就喜欢花花草草,现在,他的爱好和工作合二为一,还有什么比这更乐呵的事呢。不管春夏,谢红尘都戴着一顶暗黄的草帽,这是他的标配。他觉得这样子挺帅的。当然,草帽只能遮挡阳光,他的脸黑滋滋的,也显得更为健康。他撅着屁股干活儿,一长串的钥匙便从腰眼处悬挂下来,反射出刺目的光。园丁的工作并不影响他和路人打招呼:猛一抬头,便露出一口锃亮白牙和黝黑脸庞。花木,渐渐让他从一名毕业生变得成熟。

他每天都要路经余阙如的门口,并不认识她。还只当是某个同事的孩子借住在这。实在是在工作区,他没有见过她。不过偶尔碰见她,他也会友善地点头微笑,算是招呼过了。余阙如门前的杂草特别茂盛,他顺手悄悄拔除了。她门前铺的砖头松动了,一踩一脚水,他悄悄找了些砂浆、碎砖,补平实了。

悄悄,并不等于掩瞒,他觉得举手之劳,不值得大惊小怪。可还是让人瞅出了苗头。就有工友取笑他:小谢啊,砖头路块块都烂了,你咋就偏偏修小余门口的呢。你修了也就罢了,咋还不告诉她,这是要她事后晓得了感动吗。谢红尘嘿嘿一笑,继续干活儿。他知道,话是越说越多的,越辩解越是被认为找借口。其实他想说,因为他开着一辆二手摩托,对砖头路的损伤很大,余阙如门前的这条路从东到西,他都陆续查找修整过。他如果这么一说,工友必定还有更多的话要说,比如你是怕惹眼呀,你这是声东击西啦,所以倒不如什么都不说。

一天傍晚,谢红尘正在房间里用煤油炉烧杂烩汤,“笃,笃,笃”:有人在吗?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飘了进来。谢红尘听得一激灵,差点把菠菜、空心菜、鸭血、粉条全倒进去:门开着呢。

是余阙如。秋天了,余阙如还穿着素净的长裙,眉眼如画。谢红尘见到的余阙如,似乎永远穿裙子。此刻,她站在门外,怯生生的样子。这当然是错觉,余阙如这样的女孩子,怎么可能胆怯呢。胆怯她也不会来了。倒是谢红尘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邀请她进来——房间里实在是太乱了,还有那种大男生特有的味道。谢红尘请这样的女孩进门,简直是要玷污了她。

“有事吗?”他中规中矩问。

“谢谢你,谢师傅!”

“谢我啥?”谢红尘奇怪了。

“我听说了,是你把我门口的路面弄好的。”

“这有什么呀。”谢红尘恍然而无奈。换句话说,就算余阙如不住在那,他也会做的。他本来就是这个单位的职工嘛。

“给你。”恍惚间,余阙如伸出一直背在后面的右手,手上是一只小塑料袋。谢红尘注意到的首先是她光洁如玉的手臂,在傍晚的光线下,依稀看到细嫩的绒毛,有些晃眼。

“这是什么?”她把袋子往前伸了伸,他才觉得自己刚才的样子有些猥琐了,他接过来,赶紧问道。

“手套,你不是骑摩托吗?”余阙如说着,往后退了退,“走了。”

他走出门外,想和她说些什么推拒的话,她似乎晓得他的意思,说我不喜欢欠人的。走了几步,她回过头来,见他还在门外,痴呆呆的,便朝他挥挥手,“锅里。”她说得很轻,好像是怕他出糗,几乎听不太清,但他还是瞅着她蠕动的口型,觉得她是在提醒他的锅里。

一个男孩对女孩有意,往往是先请她看电影;一个女孩对男孩有心,往往是送他手套、围巾什么的。谢红尘当然不会认为余阙如看上他了。打死他也不会有这个想法。他连她叫什么都还不晓得哩。再者,人家说得很清楚:不想欠着他。他只听说她是个大学生。要是知道她在政府部门上班,更是不敢想象了。谢红尘也想过找对象。可在他这个年岁,一无所有,一事无成,到哪里找到赶巧的呢。当务之急,他想他应该还是先做一个好园丁。这关系到他能否在邻城安下身来。

他不想这事儿,不代表没有人替他想。平房区不少人瞅到余阙如找过谢红尘,人家姑娘又没遮遮掩掩。当然,他们不可能傻到会认为余阙如对谢红尘有意思。倒是有些担心谢红尘。像余阙如这样的女孩,谁遇上了不动心呢。谢红尘是个好男孩,人品相貌工作态度都不错,可年轻人都有冲动的时候,何况他处在理应冲动的年龄。他们担心谢红尘会陷进去,害了他自己,连带也害了余阙如。

最先行动起来的是后勤处的工友。大伙儿平时和谢红尘玩笑打趣惯了,都把他当作小兄弟。老韩是个土地工,在食堂里打杂。有时候也被分派到谢红尘身边打打下手。老韩跟谁都合得来,就是整天烟不离嘴,旱烟、水烟、卷烟都抽。老韩抽得最多的是旱烟:有筷子那么长,一头是铜烟锅,一头是铜烟嘴,抽的时候,烟袋就在下巴边上笨拙地摆动。谢红尘很尊重他,偶尔也掏支好烟给他抽抽。谢红尘不抽烟,袋里总是装着一包烟,以备不时之需——孝敬领导或者外单位的人。老韩也喜欢谢红尘,小伙子要长相有长相,关键是有手艺,待人又和气,不像有的少年人,眼睛长到额头上。老韩这辈子最得意也最犯愁的是生了四个女儿。女儿们大了,个顶个地出落得水灵,就是没有一个愿意待在家里:老韩想招个上门女婿,三个都争抢着嫁出去了,身边就剩下小女儿露露,看样子也留不住。现在,谢红尘给他带来了希望。他觉得小女儿没理由不喜欢谢红尘。再说,邻城大小也是个小县城,她再怎么飞,还能飞到哪。老韩最宠小女儿,宠得她最终也上了个职校。现在,韩露露就在人家厂子里踏缝纫,算是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

但是老韩总不好自己和谢红尘说开吧。其实他随时可以说,如果他说,小谢,我家露露很漂亮的,就是给我惯坏了。如果许配给你,如果你愿意,要房有房,我一分钱彩礼都不要,你也算是在邻城安家落户了。如果他这么说,想必谢红尘还是会考虑的,说不准大喜过望呢。可如果他这么说了,就像那些卖盗版书的推销员了,那多掉价,以后在谢红尘面前还怎么摆出老丈人的样子?自己不说,只能别人说了。他的同事都是一般工友,档次太低。老韩想,介绍人应该有点地位,有点小权,这样才有面子,也才能镇得住。他不指望单位的大领导做介绍,也指望不上,要是后勤处的主任能够出面,就很不错的了。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同他一块儿进单位的老蒋。老蒋一拍大腿说,这有何难,主任自然乐意了,还巴不得有这种好事儿呢。怎的?老韩不懂。你想啊,老蒋说道,这是善事,又能露脸,还能名正言顺地吃喝,不乐意?除非脑袋被驴踢了。老韩,你不敢去说,我给你说去。老韩赶紧拉扯着老蒋,你悄悄地说,别声张,万一主任不愿意呢。这个自然,不用你教的。

果然,老蒋一说,主任满口答应。为表关心,主任破天荒下驾平房区,指指点点,溜达一圈后,又破天荒矮着头,进了谢红尘的小房间。嘘寒问暖是必然的,表扬鼓励也是必须的,然后便问到了谢红尘的个人问题。可怜谢红尘受宠若惊,递烟倒水,连声感谢领导关心,只是现在考虑的主要还是把活儿干好。主任盯着他盯了半晌,直盯得他心里发毛,才说,既然关心,就得落到实处,这样吧,过两天,我来给你拉拉线。

饭局是老蒋张罗的。安排在老家菜品。老韩的大女儿也闻风而来,说是要帮老妹掌掌眼。这样正好凑了六个人,成双,取六六大顺之意。平时高谈阔论的主任,在饭桌上显得很沉稳。老韩的小女儿坐在谢红尘右边,绞着衣角低着头,不时飞快地瞅旁边男孩一眼,又重新低下头。只有老蒋不停地劝酒、说笑话,渲染着气氛。坐在谢红尘左边的大女儿,热心地和小谢说着悄悄话,说着说着,还发出银铃般的浅笑。这下子韩露露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看着谢红尘。后者赶忙挪挪椅子,也站起身来。她在前面走,谢红尘跟着走。两人走到包间门口,她又回头拿上小挎包,追了出去。

这个晚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中坝路,草坝口,宁海路,他们在邻城的大街小巷子,走了个遍。临了,送她回家,再回平房区,已经午夜。谢红尘脚没洗,衣服也没脱,扯了被角盖在身上,一头睡了下去。他太困了,也太累了。睡梦中,他咂咂嘴,嘴角挂着笑。梦中,他还和那个姑娘走在小巷子里,越走越深,越走越暗,越走俩人越靠近。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噗噗噗地跳。隔壁人家的敲门声,又让他们倏地分了开来。赶紧往回走,那敲门声就像脚步声,始终跟着他们。他们越走越快,他拉着她的胳膊,几乎飞了起来。可是那敲门声始终没有消停的意思,却越来越密集了,像是一把锤子,敲在他的脑瓜上。

吃力地睁开眼,面前是一张如花的脸。谢红尘一愣神,抹抹脸说,几点了?坏了,要迟到了。

坐在床头的韩露露一掀他的被子说,早着呢,七点还不到。瞅见他裤裆处鼓鼓的一坨,小手便拍过去:哇,下面还有个大脑袋。

谢红尘连忙一侧身,从床的另一边跳下来。韩露露可能觉得自己太出格了,捂着脸转过身去。这么早你来干吗,谢红尘赶紧找个话头问。

干吗,你说来干吗,韩露露不痛快了,人家给你带了早饭,好心没好报。

呃,这个,谢谢你呀韩露露。谢红尘讪笑。

谢什么谢呀,韩露露白了他一眼,人家不是你对象吗?

是吗?谢红尘惊讶。

不是吗?后者狰狞了面孔,举起小拳头。

俩人一起吃完早饭,韩露露便离开了,他们搞对象的事也传了出去。闪电般有了个对象,谢红尘有些不适应,干活儿的劲头却明显提升,待人也更谦和了。他轻声细气的,像个羞涩的邻家大男孩。倒是韩露露大大咧咧的,隔三岔五地来看他。有时带着饭菜过来,有时帮谢红尘到食堂里打饭菜。不得不说,因为韩露露的出现,谢红尘的伙食有了明显改善。哪怕是她去打饭菜,也是荤素搭配,量大质好。园丁的工作让他体格健壮脸膛紫红,韩露露的调养又让他性情平稳肚子滚溜圆。

现在,平房区的人们议论得最多的是,谢红尘和韩露露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到底有没有那个。老韩家有四枝花,仅限于后勤处的工友们知晓,也所知甚少。至于这个韩露露,大家还是第一次见到。兴许以前来过,谁也没在意。我们这个单位虽说鸡肋,可有可无,但人来人往,看上去还是挺兴旺的。常常听到风声,要合并要撤并了,闹得人心惶惶。闹一阵子,又消停了。该八卦的还八卦,该较劲的还较劲。不过像谢红尘这种小人物,关心的热度,注定不会长久。大家的心思还是放在余阙如身上。关于余阙如,大半年下来,大家对她的了解,七拼八凑的,又有了新的信息。传闻她早就有对象了,一个村子的,对象父母在邻城有头有脸,两家大人也满意。本来就是高攀,倒是她本人还在犹豫。又说,余阙如上大学几年,都是对象家里面接济的。这就有些白眼狼了。再有一说,余阙如倒不是嫌弃对象没读大学,事实上对象也通过关系进了机关,只是对象心脏有点毛病。最终的结果是,余阙如自觉自愿地分配到咱们单位。也有一说,对象家里还是坚持把她放在机关,只要她一点头一松口,就立马把人事关系转过去。

真是没想到,这么一个讨喜的小姑娘,脾气还挺倔呢。平房区的人不由得感叹。对此,谢红尘同样不知情。没有人和他这个小园丁扯这些事。遇见余阙如,他和往常一样,淡淡一笑点点头。不过也很少遇到。倒是有一次,谢红尘在泰宁花鸟市场闲逛时,被她叫住了。谢红尘想买龟背竹,余阙如想买吊兰,或者别的什么,只要好养就行。她请前者帮忙参考。谢红尘说,其实,你用不着买的。

“怎么了?”

“你可能不晓得吧,”谢红尘解释道,“我搞了个小花房,在办公楼前面的围墙角落,你哪天得空,可以来挑挑。”

“你有花房?”余阙如惊喜地叫了起来,又赶紧吐了吐舌头,低下声来,“这样不太好吧。”

“没事,都是我自己采买培育的,没花公家的钱,也不值几个钱。”

“不值钱我也得给你钱。”

“随你吧,你看着给就是。”

“这还像句话,”余阙如总算缓了口气,“那什么时候去你看的小花房,今晚可以吗?”

“随时欢迎。”

“哦,今晚不行,我差点忘了,今晚得赶材料,明晚吧,明晚一定。”

那时还没有手机,连小灵通都没有问世。谢红尘刚刚淘了个二手BP机。余阙如没有,问他要了号,虽然看样子用不着。他们约定第二天傍晚六点半见。那天下午,谢红尘早早进了小小的玻璃花房。侍弄花草的活儿,如果你想做,是做不完的。吸收了一天的日光,光线昏黄的花房温暖如春,谢红尘忙得挥汗如雨。他脱了外套,白衬衫解了两个扣。他抓住衣角擦擦额头的汗,扇了扇风,身后传来一声娇喝:“喂!”谢红尘继续扇风,往旁边让了一步。

“喂,谢红尘你也太没意思了,”余阙如不满道,“怎么着,你也得装作吓了一跳呀。”

“还有,你这花房里的灯泡也太暗了,等下我给你拿个一百支光的来。”

谢红尘整理好衣衫,“这个就不必了,它们也要睡觉的。”

“他们?”

谢红尘便指指脚下的各色花盆:“它们娇气着呢。”

“你看看,哪些合适,我给你装上车。”

余阙如便指点着文竹、珠兰、仙人球。

“还有更好的哩。”

“不要了,我就挑这些,”余阙如说,“珠兰香,文竹文气飘逸,仙人球呢,带刺,全了。”

谢红尘摇摇头,把它们一一捧出来,放进花房外面的独轮车。

到了余阙如门前,谢红尘把花盆搬下,便推车往西。

刚回他的小房间,余阙如也跟了进来,还给他拉亮了灯。

“还要什么吗?”

“不要了,这个给你。”余阙如把一卷钞票,用茶缸压在桌角,“不许拒绝,这是你应得的。还有啊,我叫余阙如。”

“哦,你就是余阙如啊。”

“怎么了,你们扯到我了?”

“不是,我原来对不上号,听说你不在这上班?”

余阙如狐疑地盯着他,“哼,不说拉倒。”她桌子一拍,“看好了,我给你带甚的了。”破旧的办公桌上,立马出现了一只透明包装盒。

“草莓?你怎么会有这东西?”谢红尘的印象里,邻城这一带是不长草莓的,市面上也少见。

“怎么样,我厉害吧。”余阙如拍胸得意道。余阙如说,她的大学同学来看她,捎过来的。

谢红尘赶紧抓过盒子,往她手里塞,“人家送给你的,你还是留着自个儿吃吧。”谢红尘说,钱我就收下了,这个我不要。

“咦,”余阙如惊叹道,“谢红尘,你是不是怕我呀?”

“我怕你做什么?”

“听说你搞对象了,我怎么没见过,啥时带过来,我瞧瞧。”

“没谈。”

“没谈?没谈你怕甚怕,我又不会吃了你。不过,我可是听说了,就是没见过。”

“真没谈。”

“真没谈?哼,一个大姑娘,你还能藏着掖着?别让我碰到,碰到了,我就告诉她。”

“你告吧,你想说甚就说甚。”谢红尘转过身去,收拾起灶具,准备热饭了。

“嘿,谢红尘你还真来气了。我要告,也是告诉她,谢红尘有本事,会赚钱了。嘁,小气鬼。”余阙如摔出了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谢红尘关上门,一头扑在床上,饭也不吃了。他在生闷气。一会儿仰,一会儿趴。翻了一阵,他跳下来,捧着草莓盒,坐回床头。打开,拎一颗,咬,根蒂自然脱落。不管了,不吃白不吃。他索性躺下来,把盒子放在枕边。就当夜饭了吧。他不停地拎着往嘴里送。直吃得汁液横流,成了三花脸,好像刚刚下场的名角,妆容零乱。这个余阙如也太可恨了,她怎么能提起对象的事呢。本来就人所共知,经她一提,好像是他的秘密,给她揭开了。他的秘密,也是他的伤疤。他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最好是永远不提,永远不再看见那个韩露露。

怕什么来什么。早上,韩露露又不请自来了。

哇,谢红尘你怎么搞的。瞧着他的三花脸,和床上草莓的残骸,韩露露大惊。

你怎么进来的?谢红尘眉头一皱。他记得门是闩上的。心里想的却是,也不晓得那个余阙如,有没有瞧见韩露露,会不会从天而降。

嘿嘿,这能难倒本姑娘吗。韩露露自得地一歪脑袋,你想知道吗?我就不告诉你。韩露露说着,走到门外,带上门,把一块窗玻璃移动了一点点,手就伸进来了。她把插销插上,又拉开。她白皙的小手缩回,玻璃恢复原样。

再次进来,谢红尘已经起身洗漱了。谢红尘说,韩露露,请你以后不要过来了。

啥!韩露露一愣,她停住脚,侧着耳朵。

谢红尘不响。

谢红尘你什么意思呀,噢,吃干抹净不认账了?

背着身子刷牙的谢红尘打了个哆嗦。他现在最恨自己,最厌恶自己的,就是这一点。凭良心讲,在小平房里,他们真的没有发生什么。韩露露曾经提了只小巧的录音机过来,说是饭后可以跳跳舞。谢红尘说,这是生活区,不能影响别人。我们可以放小声点嘛。那也不行。可韩露露坚持,放低音量。她放的是《追梦人》《酒醉的探戈》《热情的沙漠》等等。然后拉着谢红尘一起跳。跳着跳着就挂在后者身上,热乎乎的脸蛋埋进他的肩窝。跳着跳着就往床边挪。谢红尘把她摘到床上,啪地关了声音。你睡会儿吧,我得去干活儿了。不顾韩露露的喊,谢红尘逃出去了。他一直逃到新平房的路上,对着血红的鸡冠花,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拧开水龙头,把头伸到下面。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在小平房里做那种事情,虽然他被挑动了,他很想。

谢红尘头次去韩露露家,是在他们交往一个半月后。此前,韩露露已经多次邀请和埋怨,他都没有答应。理由:忙。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不想去。但是老韩出场了,请他去吃个便饭,他就不能再推辞了。老韩是个好人,老实人。何况他也找不到比忙更妥的借口了。那天氛围挺好。老韩家在城郊蔬菜队,三进平房,围成一个大院落。这是谢红尘来到邻城后,吃的第一顿正式晚餐。老韩的女儿女婿们都家来了。就像商量好了,大家围着谢红尘和韩露露。尤其谢红尘,被他们包围着簇拥着。经不住劝,他还喝了点酒。不过也就点到为止。他们的过分亲热,让谢红尘心慌,也暗暗警惕。他坚决拒绝他们送他,韩露露送也不行。他想他就是一个园丁,还是个临时工、杂工,值得他们如此器重吗。过分的尊重,让他觉得,他们是在可怜他,施舍他,好像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第二次去,是一个星期后。这回就老韩父女和他。三菜一汤。韩露露给他倒了酒。他不喝,说喝酒误事。男人咋能不喝呢。韩露露嘟囔着,老韩打圆场,说红尘是个好伢儿,他不喝,我喝。老韩每天晚上一两五,从不间断。和谢红尘相反,老韩说,喝酒忘事,啥都可以不去想了。吃完喝完,老韩就把他俩赶进女儿的房间。收拾停当,老韩先是给他们送来茶水。过会儿,又点了一炉香,端进来。老韩,你进进出出的干吗呀。小女儿不满了。我这就走这就走,老韩说,我就是来说一声,老蒋打麻将,找不到人,喊我去凑凑数呢。那你早点回。晓得。半夜之前必须回。晓得晓得的。

香烟袅袅升腾,弥漫。谢红尘坐在方凳上,挺着腰,脑子里晕乎乎的。韩露露点点他的脸,说谢红尘你紧张什么呀。我紧张了吗。韩露露没吭声,站到他的背后,把他的头枕在她的胸口,双手揉着他的太阳穴,说我给你按按吧。谢红尘想挣,挣不了,索性闭上眼睛。揉着揉着,她抱住了他,脸也贴过来了。十一点,谢红尘跌跌绊绊出来,韩露露掩在门里露出头,朝他摇摇手。不多久,对面树林里走出一个人影,背着双手,手执烟杆,晃荡荡地推开韩家的门。

说呀,你到底什么意思。韩露露摇晃着他的左臂,上次不是说好的吗。

谢红尘满嘴的白沫子,含糊道,说啥了。

说咱们过年办事儿的呀。

说了吗?

咋的,反悔了?韩露露一手叉腰,一手拍拍肚子。

“噗”,谢红尘漱了口,擦擦嘴说,那天在你家,我都听见了。

你听见啥了?

你的电话,谢红尘说,你是不是想给肚子里的孩子找个爹?谢红尘说,是的,我是和你发生关系了,那才几天,你总不能把我当傻子吧。

就是那个电话,让谢红尘明白,老韩家的人为什么对他热情有加了。只有他蒙在鼓里。兴许老韩也不晓得。就算晓得,也只能随了女儿。至于韩露露为什么不去找孩子的亲爸,就不是谢红尘管得了的了。一问,肯定又冒出事来。

那你说怎么办?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哩,谢红尘说,如果你是我,那你给我出出主意。

我不管,韩露露娇蛮道,现在大家都晓得了,咱俩在搞对象。你要是和我分了,叫我怎么做人?你睡了我,你就得负责,韩露露说,你要是和我分,我,我就死给你看。

那你可要想好。

想好啥。

想好你打算怎么个死法呀,不说了,我得去干活儿了。谢红尘出了门,冲着房里说,走的时候带上门,别忘了,啊?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敢说出这番话的。此刻他热血奔涌,毫无顾忌。他从来没有如此硬气过。从来没有。

还没走到花房,就给主任叫走了。问甚事,主任也不开口,把他带到领导办公室,自顾离开了。不到五分钟,谢红尘也出来,低着头。他到会计室去了一趟,逢人便笑,笑着笑着,回到小平房。收拾了一下东西,其实也没啥好收拾的,一只木头箱子,一个大挎包。挎包挂在摩托龙头,木箱绑在后座。突突突,二手摩托的屁股冒出一股浓烟,车轮碾过余阙如门前的砖头路,谢红尘呼啸而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年后,谢红尘结婚了,对象正是韩露露。腊月里,他们生下一个大胖娃。

没了单位的谢红尘,先是开了一家小饭店——邻城酒家。韩露露寸步不离,负责收银。谢红尘早上采购,晚上掌勺,白天忙碌他的花木。其实花木赚钱比饭店来得快又多。这是暗的,明面上的生意是小饭店,饭店的流水都让韩露露搂着,他也乐得为之。

邻城麻将之风盛行时,谢红尘卖起“雀牌”麻将机。他出资把老韩家的房子翻修一新,留了一间做麻将机的店面,余下的全租了。

刚刚规划停当,拆迁拆到老韩家了。老韩家盘子大,拆下来能得三四套房。全家人都同意,只有谢红尘反对,坚决反对。

谢红尘成了邻城有名的钉子户。饭店也开不下去了。

二次拆迁,指挥部决定先拿老韩家开刀,争取来个开门红。当然补偿也提高了不少。谢红尘二话不说,满口答应。谢红尘要了一个大套复式房,毕竟,孩子也快上初中了。又要了两间店面房,还开小饭店,还叫邻城酒家,由着韩露露折腾。反正等她折腾乏了,可以转租出去。

谢红尘自己呢,轻装上阵,把手上存折里的钱归归拢,在墩头承包了五十亩地——养猪场,葡萄园。葡萄树下种草莓。谢红尘又成了邻城的草莓大王,养猪反而没人在意了。他把那些猪崽和种猪,都安置在一排排高大宽敞的平房里,通透,没一点猪腥气。由猪牵头,他搞了个养、植产业链。

谢红尘搞大了。夏秋之季,这个观光带游人如织,钓的钓,采的采,摘的摘。老韩的三个女儿全部辞了工,过来做帮手。老韩则摇着他的铜烟袋,四处转悠,安享众人恭维。谢红尘倒没什么事了。他夹着小包,腰眼别着二手摩托罗拉,要么开着二手桑塔纳出去兜风,说是谈生意;要么窝在自己住的平房里,看言情剧;要么混在游人里,听取他们的赞叹和怨骂。

一切似乎都顺风顺水。只有一件事,谢红尘始终没有提起,又一直放不下。操办婚礼期间,BP机上冒出一个陌生号码,要他回。打过去,是余阙如。余阙如约他到书生茶馆见一面。

“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不能。”

“我要结婚了,事儿多,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见面,还是算了。”

那边没声音了,只听见喘息。

“余阙如,余阙如,你怎么了?”

“好吧,不见就不见吧。谢红尘,你会后悔的,后悔你妈的一辈子。”

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再也没有见过。听说余阙如也很快就结婚了,又很快离婚了。那时考研仍得单位盖章。没几个单位同意,她所在的单位同样没批准。她只得辞了职,彻底离开了邻城。

有一天午后,谢红尘瞧见一个女子,戴着墨镜,弯着腰,长发垂地,也杂在采草莓的人堆里。盯着那紧身裤包裹下的圆臀,他匆忙赶过去。女子不见了。难道是我眼花了?他坐在一棵葡萄树下,揪了根莲子草,衔住,嚼,反复嚼;吐,反复地吐。

2021年元月22日星期五星湖湾

2月23日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