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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2年第7期|赵卡:舔蟾蜍(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2年第7期 | 赵卡  2022年08月10日07:32

刚擦拭干净的窗户,玻璃让太阳的光线射入屋里,强转弱,玻璃有过滤光线的作用。时光虚掷啊,经过一夜的昏睡(梦见住在洞穴里,杀死了狗和猫),我觉得醒来很有必要性;不然的话,我会在梦里讲故事(比如,我妈说我是在男厕所捡的),记得有一次,我在梦里吞咽食人族风干牛肉,感觉还不如直接嚼干屎爽呢。

对于人类这个奇特的生物物种来说,好奇心就是一种十恶不赦的春药,任何禁止都在暗示荷尔蒙发出猖獗的邀请。比如死亡,埃及艳后克丽奥佩特拉让毒蛇把自己的奶子咬了自杀就显得太随意了,分明便宜了那条毒蛇嘛!

一个烟雾缭绕的小酒馆,一个可怕的人,一大壶泡了罂粟壳的老酒,一个二十八页的故事。“上厕所手机老是掉马桶,没办法,我已经憋了两星期没上厕所。”他抿了一小口酒说,“这酒真不错哎……哎,问一下,印有警察字样的衣服我能穿出去吗,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在旧城的这些日子里,我喜欢泡小酒馆收购各种故事,我的要求是:1、原味口语,但不能玩粗陋恶俗;2、夹杂地方性知识;3、必须让我惊讶不已。来的这人叫刘二,嘴里喷着唾沫,我不知道“刘二”是不是他的真名,以我的经验,一般名字里带“二”的人都以这种古怪的形式自我定义。小酒馆的格局颇似明清家具美学,以熟鱼为主,兼营旅馆业务;老板娘是个胖子,见到任何一个客人都会大献殷勤,仿佛要把自己的身体随时献出去似的。

“我吃的那条鱼刚发过癫痫,我感觉自己正一步步通往地狱。”我灌了一大口罂粟酒对刘二说,“你说吧,我会付钱的,就当我募捐了。”

一个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矮个子正在给老板娘递钱,老板娘的胸针像一枚半透明的蜘蛛蹲伏在那里,比她下垂的胸形好看。一般来讲 ,我特别羡慕那些喝醉了酒还能微昂着头走出酒馆的年轻人,他们脸上始终毫无表情。

“我是在睡梦中接到王小红电话的,”刘二回过头看了一眼邻桌说,邻桌坐着一个拿手杖的老头儿独自饮酒,他戴在小指上的尾戒闪闪发亮。“王小红说,她要死了。”

小酒馆外圆内方的中国风水学结构唯一的缺陷是排烟气系统不好,抽烟的人一多,烟雾的鬃毛卷入灯光从四面升起,然后如幼兽的嗥声倾泻在油乎乎的墙面上。我后来在我的日记《杀县:戊戌年纪事》(卷一)中通过回忆来钩沉了这些业已消失的物象,类似这样的文字经常占据我日记里最有利的地形。

“王小红是谁?”我揉了揉右眼问。

“王小红是五年前搬进路易十四别墅区的,你知道路易十四那是个浮华的富人区,每一寸土地都植满了名贵的花木。”刘二小抿了一口酒,伸出一根食指指着小酒馆的房梁说,“王小红和她的父母一起住。”

“我只知道路易十四的璀璨浮华留下了1793年路易十六被砍头的后患。”我挪了挪长条木凳上的屁股,扭头对老板娘说,“再加八两罂粟酒,吸血鬼豆子一碟。”

老板娘高高兴兴地转身打酒去了,背影宛如一亩鲜花。

“王小红是我的前妻,我们离异五年多了。”刘二说。

老板娘的八两罂粟酒打来了,和一碟吸血鬼豆子堆在了桌子上,瞬间芳香扑鼻。

“王小红说她要死了,这可是五年来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以前我给她打过无数次电话,她都压了不接。”刘二拈了一颗吸血鬼豆子扔在嘴里说,“她肯定是出事了,我能听出来,电话里她的声音像草地上正在收割干草呢,不,她的嘴里像塞了破布条。”

我在听,刘二的讲述却似一匹拉车的瘦马停了下来。

小酒馆这时进来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他刚一坐下,就向老板娘招了下手,说:“来二两五红杏酒,一碟鹦鹉豆。”他的话音别人几乎听不到,我看见他的牙齿像涂了一层黑釉,一般患了梅毒的都这样,怪不得他双唇紧闭。

“咱俩要不去一趟路易十四?”刘二狠狠地灌了一口罂粟酒说。

“行,啥时候?”我问。

“就现在。”刘二站起来,涨红着脸说。

我和刘二一到路易十四别墅区大门口,两个穿着打扮像极了盖世太保的保安就拦住了我们,一个问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个作势要登记。这些简单的问题保安每天都要重复无数遍,他们也不嫌麻烦,真是奇了怪了。

“到王小红家取点东西,”刘二瞪着一个保安问,“操,连我都不认识了?”

“咳,二哥呀!”那个被瞪懵了的保安马上在脸上绽出笑容,给刘二敬了一个礼,随后恭敬地放行我们。

路易十四别墅区不愧是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的理想居所,从形式上看,一定是一个(或数个)数学狂设计的,我后来见过无数风格雷同的别墅区,它们的建筑逻辑无一不遵循设计的美学意志,但与路易十四没有丝毫一致的地方。路易十四从外部往里看,围墙呈链式结构,说句难听的就是仿若圆形监狱,但从内部往外看,则压根儿看不到一点围墙的影子,无处不在的缺口在填补着无穷无尽的缺口。这种非逻辑性的设计逻辑简直匪夷所思,一砖一瓦没有标准,看上去简单纯粹其实玄奥复杂,就像它的地面,长方体地砖严丝合缝,合缝处的裂隙在寻求扩大裂隙,裂隙之多容易让人在视觉上陷入幻觉,除非人绝不低头走路。

“到了,就这栋,”刘二盯着门禁视频说,“人脸自动识别,陌生人根本进不来。”

我跟着刘二进去之后才发现这是一栋二层半别墅,里面的家具是伊丽莎白时期英国推崇的那种文艺复兴式(也有都铎式)的样式,一楼客厅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半人高的《向惠特曼致敬》油画,手法一看就是佛罗伦萨式反古典倾向的戏剧化构图,但画师却是匿名的。二楼有三个卧室,刘二领着我进了最大的一间,即使是白天,我仍能感到一种无声的黑暗,要不是墙角的那个光线闪动不定的大鱼缸,我会认为自己闯进了一座秘密建构的坟墓,顷刻之间,房间里令人窒息的空气对我的脑神经形成了巨大压迫。

“王小红那时候真不行了,”刘二指着一张维多利亚风格的床说,“她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头发都快掉光了,像一根柴禾棍子被一条毛毯苫着,看着吓人。”

“她家人呢?”我问,“她没家人吗,给你打电话?”

“她弟五年前死的,她父母前年死的,没人了。”刘二盯着鱼缸说。

这个鱼缸是长方体的,可以盛放一个立方的水,背景像提香的一幅画,画面色彩充满幻想,里面游弋着一条白腹黑鲨、一条漆鱼、一条印度狗鱼、五条念经鹦鹉鱼,最显眼的是,鱼缸底部蹲着一头独腿元宝蟾,双眼暴凸,扁嘴张着,有着米开朗琪罗设计的短缩形体夸张效果,乍一看像真的。

“怎么……”我吃了一惊,感觉有三张看不见的脸皮非常可怕地泡在鱼缸里。“这……这不是凶宅吧?”

刘二咧嘴一笑,伸手摸了摸鱼缸旁边的漆器和织物,摇摇头说:“空虚始终占据了这个屋子的全部,人只能在裂隙中生存。”

即便这不是一幢凶宅,我也感到胸闷气短,甚至,有几秒钟我都觉得自己的思维全部丧失了,这间屋子绝对有问题。如果一个人住在这里,一日又一日,他(她)会不会陷入绝望的情绪之中?一个绝望的人意味着不会伤害他人,但绝对会伤害自己。我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下午四点钟的阳光倏地射进来,仿佛用色大胆的匠人在战栗中打呼哨,房间瞬间如荒野一般空旷起来。

“连窗户也打开吧!”刘二说。

我打开了一扇窗户,草木气息就像一头头幼兽不受任何束缚跳进来,我的肺舒畅多了,当然,吸入肺里的还有污水的臭味,看来,小区外面那条肮脏的马路排水道又被堵了。

“后来怎么样了?”我长出了一口气问。

“后来……”刘二也长出了一口气,“后来我把王小红送医院了。”

刘二话音未落,床头柜子上的一架老式电话机突然疯狂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感觉那架老式电话机就像一只弓起背受到了严重挑衅的猫。

“喂?”刘二抓起电话听着,“哦,好,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放下电话,刘二抓着我的胳臂疯狂地摇着说:“卡哥,关了窗户,拉上窗帘,和我去趟医院,王小红她苏醒了。”

我是收买故事的,不是跑腿的,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个原则告诉刘二。离开路易十四别墅区,刘二拦了一辆黑车告诉司机,往市立第二医院赶,司机说市立第二医院有点远哦,刘二告诉司机,只管加速开就行了,钱的事他不用担心。我本来想和刘二说我是收买故事不陪跑腿的话,但看到他那张焦急而可怜的脸,于心不忍了,我于是决定陪他看完王小红再说。

“王小红昏迷了七天,我以为她没救了,”刘二的口气污浊,罂粟酒才漾起了它的后劲。

“死的假象都是虚设的,”我对他说,“祈求诸神护佑吧!再说了,死也没有什么更可怕的。”

刘二斜在后大座上睡着了,我却毫无睡意,罂粟酒液在我胃里发酵,如熊熊燃烧的火让我既兴奋又有点恐惧。

从杀县到市里,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司机选了一条近路,道路两边的荆棘和灌木被唰唰地甩在身后,飞扬的尘土原地荡起又落回原地。司机是个娃娃脸,其实岁数不小了,大约有四十多岁。“不,”司机龇牙一乐说,“六十多了。”我挺佩服他这么大岁数了还出来跑车养家,司机又龇牙一乐说,“这都是专门等你们的。”我一愣,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司机真是个幽默的人,不存在意外,只有突然性。

“别胡说!”睡在后大座上的刘二大声呵斥司机。

“瞧!”司机瞧了一眼后视镜,对我龇牙一乐说,“你那位朋友在说梦话。”

当我们到达市立第二医院时,已是傍晚7点钟,市立第二医院周边的路太恶劣了,坑坑洼洼积了很多淤泥和污水。“说是二医院要扩建,病人多得放不下了。”司机说。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刘二给司机掏了四百块钱,司机乐得眉眼棱角分明,他非要给我留他的电话,说我们以后用车时随时打他的电话,不管多远他都会来接我们,我拗不过他的热情,只好在手机里存了一个:徐强强,138047139**。

市立第二医院不大,目测不过五亩地的样子,也就五层楼,楼西侧有一排破屋子,司机说的那种病人多得放不下的现象根本不存在。刘二带我直接上了二楼,医院的走廊像一条长长的空荡荡的街道,从病房里飘出来的药臭味如粉尘一样直蹿鼻子,我担心这么走下去会得肺炎。我跟着刘二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在一堵长方体的墙前面停了,这堵墙一看也是数学家设计的,墙上全是裂隙和用裂隙堵上的裂隙,裂隙多到不计其数就变成了缺口,我们从一个缺口进去,在一条只挂了一盏灯的巷子里见到了给刘二打电话的人。

“这是我妹。”刘二指着那个人对我说。

“这是卡哥。”刘二指着我对那个人说。

刘二的妹妹体形粗犷,长着一张令人生畏的面孔,她看上去很焦急。“王小红的医生早就等上你了,”她说。刘二点点头,没做声。刘二的妹妹把我俩带进了一间屋子,屋子也是长方体的,摆了两副担架,显得有点逼仄,其中一副上面睡着一个女人,像一截长着头发的铁链被裹得严严实实,看来就是王小红无疑了。

“病人醒了,目前看没有生命之忧了。”医生说。

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医生竟然是拉我们来的那个黑车司机徐强强。“徐师傅,你这是……”我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一样,都有点语无伦次了。医生看了我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摆了摆手说,“是我哥把你们拉来的吧?咳,我是他弟徐强大。”

“还是讲讲病情吧!”刘二的手捂着嘴轻咳了一声说。

徐医生看了我这个陌生访客一眼,又看了看刘二。我明白,他意思是征询刘二的意见,我是否需要回避。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太自然,正要识趣地转身走,刘二说:“不妨事,说吧!”我就站了没动。

“是这样,刘老板,”徐医生耸耸肩,不自然地摊开双手说,“按道理我们做医生的不应该说这种话,您爱人估计是‘双中’了……咳咳……就是既中毒又中邪了……咳咳……毒我这边暂时解了,但驱邪我们医生没这个本事……咳咳……我这么说您能听明白吗?”

“中毒又中邪……这……”刘二一脸诧异,看了我一眼。

“对,”徐医生疲惫不堪地说,“我建议您把您爱人接回去,尽快寻找高人诊治,否则,她……咳咳……活不到立冬。我,我们医院尽力了。”

睡在担架上的王小红翻了半个身子,轻轻吭了一声。

“知道了,那就给徐师傅打电话吧!”刘二看了一眼担架上的王小红,和我说,“让他再跑一趟,返回来接我们。”

夏日将尽,杀县的白天如旱谷不减险峻的炙热,只有到了黄昏时才暑气渐弱。

我和刘二在小酒馆泡了七个晚上,这七个晚上我们没有喝酒,只喝红茶,现煮咖啡是喝不起了,据老板娘说,去年世界各大咖啡产区虫害猖獗,导致咖啡豆产量下降而价格上扬,还是喝茶实惠。留给王小红的时间不多了,对于垂死的王小红,我和刘二绞尽脑汁谁也拿不出有效的拯救方案,最后还是刘二下了决心,带上王小红出一趟门,按徐强大医生的说法寻找高人诊治。

“高人在哪里,那得走多少天啊?”我问恹恹欲睡的刘二。

“不知道。”刘二说完,晃着脑袋笑了。

刘二和王小红是五年前办的离婚手续,刘二说他和王小红之所以离婚,责任在他。“你能想到吗?一个在别人看来岁月静好的女孩子,背地里居然连多余的钱都没有,甚至还欠着蚂蚁花呗……”刘二眼眶潮红,带着自责的口气说,“王小红现在成了这样,我无法洗脱自己的罪行,我自己可以死去,但王小红必须幸免于地狱。”

茶喝淡了,我喊老板娘过来续水,老板娘过来续完水,茶更淡了。

“你说,这高人在哪里,咋才算是高人呢?”我喝了一口淡茶问。

“还是换一壶吧,没法喝了。”刘二扭头喊老板娘,“老板娘,换一壶新的,凤庆大叶种吧!”

“我操,你要干嘛呀?”我吃惊地说,“凤庆大叶种,凤庆香竹箐大茶树,树龄高达3200年,是人类迄今为止发现的树龄最长、树干最粗的人工栽培大茶树呀!”

刘二把身子往后一仰,盯着小酒馆油绿绿的顶棚说:“啊咳,走哪算哪。”

小酒馆剩下的最后一桌客人就是我和刘二了,老板娘把头放在胳臂弯里打瞌睡,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那是快耗尽了身体原力导致的。我感觉此时的小酒馆和外面的街道一样荒芜苍凉,我和刘二该走了,刘二还怀着治疗王小红的希望,或者说他早已绝望了,只是隐而不语而已。

“其实大多数男人并不知道女人也会寂寞的。”我看了一眼酣睡中的老板娘和刘二说。

“我不明白王小红为什么喜欢周黑鸭味道的香水?”刘二说。

我站起身,放了189元在老板娘的胳臂弯里,这是没喝的那壶凤庆大叶种茶钱。

“女人是用来x的,不是用来揍的,”我对刘二说,“夫妻不能搞成陌生人,你他妈下手太狠了,那是家暴,难怪王小红要离开你。”

“你等等,”出了小酒馆,刘二站在街上愤怒地对我大声喊,“我才没使用暴力呢!”

寻访高人的工作必须进行,王小红的病情就是命令。我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在那几天疯狂查阅大量的医药学资料和巫蛊之类的书,包括孤本、残本、刻本、手抄本等等,结果不太理想,没有类似案例。我开始怀疑起徐强大医生的“双中”说法,他一定是自己的医术不行才托出那个无法求证的说辞来,与其听他那荒诞不经的医嘱,还不如直接去北京找最好的医院治疗呢。

“去北京的大医院吧,现在算是一个最佳时机。”我给刘二打电话说。

“你要是还没睡就来趟我这里,”刘二在电话里说,“那个什么……王小红她……算了,你马上过来,来了再说。”

听刘二吞吞吐吐的口气,王小红应该是很不妙了,要是这么着,那王小红去不去北京已经不重要了。依我的庸常之见,这人的命运啊,自剥离娘胎就被索命幽灵盯上了,只不过在赶赴灭绝的途中听不到死亡的脚步声罢了,但像王小红这样荒谬的状况还是罕见。

我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到了刘二住处,一所在我的日记《杀县:戊戌年纪事》(卷一)中第7页记载的通过多视点强化透视效果的小破院。这个小破院紧邻县旧货市场,据说这个旧货市场在县城的最新规划中要被拆掉的,刘二自从狗特币挖矿生意破产后,就剩了父母留给他的这套院子,如果被拆了,估计能向政府讹到一笔可观的拆迁款。

“我们有理性的人不会恐惧一件无法感受的事物吧?”在小院门口,刘二一见我就说,“我是梦游时被你电话叫醒的,他妈的街上的人满了,治愈王小红疾病的药物从墙头上长出来……”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兜裆踢了刘二一脚,骂道:“像头瘟猪瞎哼哼,我操!”

刘二魔术般地躲过了我这兜裆脚,一定是看到我满腹疑惑,他诡秘地一笑,扯着我的袖子进了偏屋。屋子不算大,潮湿阴冷,最多能放两万卷书,每个角落里都长了绿毛,给人一种地下埋了很多死人似的感觉。王小红睡在一张三条腿的木床上,猛一看以为她是虚构出来的一个存在,屋里静极了,除了一个老式挂钟的滴答声。

“徐强大医生给我来电话说,让我再仔细看看王小红住过的地方有没有可疑之处,”刘二看着王小红枯叶似的面容说,“还真是提醒了我,一个独身女人住一个空房子,说不定真有什么邪祟的东西侵入……”

“什么东西?”

“通往县火葬场的唯一一条路就在路易十四别墅区后面,距别墅区后墙栏也就一公里,你说运尸车上会不会半途有尸体逃逸……”

“别说了!”我打了一个寒噤,用含有警告意味的口气对刘二说,“你他妈这样讲故事会让别人无法抑制地浮想联翩。”

王小红轻轻哼了一声,我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了我和刘二之间的对话。

“咱俩现在就再去一趟路易十四?”刘二说。

“嗯,”我点点头,表示同意,“是要再去看看,不然我们的想象力被限制了。”

这回我和刘二没拦出租车,刘二说步行去路易十四也不远,抄别墅区后墙栏的近道,顺便看看有没有往火葬场运尸的车。果然,我们走到以分段修建的体系方法编织起来的路易十四别墅区后墙栏的时候,我隐约耳闻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吓得我倒退了十三步不止,接着,我看见一辆车头绾了黑纱开着雾灯的白色面包车从通往火葬场的那条路慢慢驶过来,跟在运尸车后面的是气喘吁吁疾跑的两个人,他们的脚脖子被落叶卷缠着,我嗅到了一股新坟里的气味。

“别理他们,”刘二低声说,“咱们跳墙栏进去。”

本来我已快晕倒在地了,听刘二这么一说,觉得真晕倒了很不体面,只好把攥在手心里和闪现在脑子里的恐慌不停地扔掉,跟着他跳了空荡荡的墙栏。

路易十四别墅区最早以前是块坟地,建好至少有八年了,是杀县第一个高档富人区,可惜偌大杀县没那么多富人,真正入住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到。5年前有谣言传,房子老没人住鬼就会住进来,谣言的传播速度和面积堪比瘟疫对一个地区的劫掠,如此一来,路易十四别墅区的房子更不好卖了。我记得我问过刘二这么险恶的地方王小红为什么住进来,刘二说那套别墅是王小红弟弟买的,王小红弟弟死了以后,她就搬进去和父母住,结果没两年父母也死了,现在王小红也快死了。“不,她不能死。”刘二冷冷地说,“我相信她会好起来的,因为她是一个死不了的人。”

夜色被层层卷起的云团压着,别墅区内的路灯一丝不挂地蹲在一根根树杈上。说也奇怪,情况确实是这样,这些路灯树杈设计得像粘了血肉模糊的人的四肢,好在我认得院内的香根草、冷杉、矮柏和月桂叶,要不这种比惊悚电影还有想象力的光学布局会吓瘫我。

“进吧!”刘二在王小红家的门禁前刷了脸后,给我做了一个手势。

屋里很香,气味很难形容,有种被什么东西打中脑门的甜辣感,我记得我上次进来时没有这股香味。我抽搐了一下鼻子,差点打出喷嚏,但还是忍住了。刘二对香味不敏感,揿开了灯,我跟着他直接上了二楼王小红的卧室,香味更浓烈了,我终于没忍住打出了喷嚏,挤出几滴生泪。卧室和我们上次来时一样,那个提香画背景的长方体鱼缸里游弋着一条白腹黑鲨、一条漆鱼、一条印度狗鱼和五条念经鹦鹉鱼,鱼缸底部还蹲着那头双眼暴凸大扁嘴张着的独腿元宝蟾,有意思的是,那条印度狗鱼伸出细绳一样的舌头在舔独腿元宝蟾身上的疙瘩。

“舔蟾蜍?”我随口说了一声。

“嗯!”刘二从兜里掏出手机,开始从卧室的每个边边角角啪啪啪地拍起来。

“要干嘛?”我问刘二。

“留下痕迹,”他答道,“空间意识,物体在空间的位置、颜色,空间形状,物体的视觉和触觉领域。”

自然或者当然的,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幽闭恐惧症的文本中心,幽幽香味乃插入的一段巴结逢迎的叙事,哪里是可供逃逸的裂隙呢?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二百五十步开外的鸡鸣声,天要亮了。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