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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2022年第3期|殷允岭:冰雪姑娘
来源:《时代文学》2022年第3期 | 殷允岭  2022年08月11日08:26

1 上篇

南极之音

2020年1月25日,农历鼠年春节,在距离南极大陆所有海岸线最远点“难抵极”,传来了人类徒步远征的极限再次被刷新的消息,独立环球旅行家、探险家,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校友冯静以无比坚韧的毅力和无畏的勇气,历时三个多月,徒步1800公里,完成了南极探险史上人类首次靠双脚到达难抵极的奇迹……身为北京冬奥组委滑雪战队的特邀队员冯静,将北京冬奥会与冬残奥会吉祥物“冰墩墩”“雪容融”带到了难抵极,为冬奥会即将迎来的百天倒计时火炬的点燃,伸出一支冰雪之光的火把,愿将以冰雪点燃的火种向世界传递!

超越极限,追逐梦想,顶雪向险,天地奇寒。病痛疾风,旷野空天,人只要还活,那就一只脚在后,一只脚在前!

清雅白净的冯静坐在我面前,沉稳而安静。她的眼睛越过我的头顶望向窗外,闪烁着智慧的光亮。她不像一个征服了“难抵极”生性狂野的冰雪女儿,连话韵都带有山东聊城姑娘温柔纯甜的拖音。

她留下大量录像:无际的天宇下,阳光雪光辐照得雪原光怪陆离,认不清哪是雪哪是云。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天光下前倾着,像纤夫拉纤,像小驴拉碾,以蚁样的体量挣扎在天际线边。

大风把她倒推回去,暴雪带着重量劈头砸压。人像拱进了面袋、牛奶瓶里。每一步跨越,都要拨开沉重的幔帐;每一次趔趄,都有扭断踝骨、别断小腿的危险。2013年春,笔者走过那样的冰地:极寒时冻成的冰面覆盖了新雪,一脚陷入,一层层刀子样的冰片卡住脚踝。靴子万不可拔掉,你挖出几回,手割破了,脚冻烂了,而冻僵的手脚无法穿上长靴!

在极地的风雪环境下,地面形成无规则几何图形的障碍,三角、四角、三棱、椭圆,冰块加雪筑造的各类台阶,乱石样的坡地,让雪橇在摇摆中颠跳,翻倒,卡住,拖拽不动时却又猛然滑冲,人要摔倒。雪霰钻入脖颈、眉眼、下巴,结成冰块,鼻子冻成胡萝卜红色,防寒服严密穿戴后,大小便几乎是一次拼命。真正的赌命是过冰裂隙,它们横竖斜刺又被积雪掩盖,一脚下去,好像会陷到地球另一侧。滑雪更困难,一旦卡住,被乱冰绊倒,没人扶你,橇板折断无法修理,摔伤、陷坑都不会有人救!

冯静坐在我的面前,她低声的述说仿佛一股清泉慢慢流淌出来。这个温柔的小姑娘,心中早铸有钢铁的硬冷。

向往南极与北极训

误打误撞碰上的《不会去死》和《伟大的旅行》两本书,点燃了她心中野生的丛林,她辞去了体面的职务,迈开双脚走向未知世界,先赴东南亚,再穿欧亚大陆,开始了她的世界之旅:搭便车,睡机场,卧草地,做沙发客。

最恶劣的气象最险峻的目标是冒险家入骨的愉悦,与异域未知的价值观碰撞出火花,与不同人类的悲欢喜乐融溶……如此,冯静竟然走过了五大洲的140多个国家和地区!

她坐在我的对面,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注视着远方,平心静气地讲述着北欧、南非、东洋的天象、物种、人性、山林、鸟兽,尤险尤乐,不讲任何苦处。2012年10月,在第三次美洲之行的古巴海明威小酒馆,她发现一个人的博客中言及南极之旅。只有两极没有踏足了,她心底的波澜哗然涌动了。月亮比太阳累的原因,就是她夜里睡不着觉啊!

南极在她的心中是月球,是火星,是银河系外仙居的太空。她向14位网上登录的南极向导发出了意向申请,只有一位名叫保罗的美国专家愿意同她合作。

2015年2月,冯静在北极圈与保罗相会。她入住皑皑白雪中一座三层结构的旅馆,要在挪威的雪域里训练。此前,她已遵照保罗的指令进行过六次半程马拉松的体能训练;夜晚在街道上拖拽汽车轮胎,模拟极地拖拉雪橇;还要站在滑雪板上,每日举1000次18公斤的重物。而一到挪威,这样的艰苦就不值一提了:开始之日便滑雪三十公里,摔倒了没人扶,内衣湿透了由身体烘干,脚裂开了口子用创可贴贴上。而冰雪般的保罗在长时间的训期里,只给了她寥寥几句话:“好!”“不好!”“再练!”“再来!”再就是冰冷纸面上的合同:生死条款、向导、食品、装备、燃料、经费……她签了名,便是把命运交给了南极。保罗在后来才耸着肩膀评价冯静:“一个训练中从不喊停的人。”

2017年冬,冰雪女儿来到了她的国度——南极。选择了南极大陆海格立斯湾1130公里的线路为出发点,向着“死亡的苍白”和“白云的家乡”飞翔。她与保罗各自拉起一只雪橇,装上包括帐篷在内的一切生命保障品,以越野滑雪的方式向“南极点”进发。冰肌雪骨的小女子,有一颗金子般的丹心:她带上了一面中国国旗。

她手机屏幕上留下这样的视频:一个红衣女孩,拖拽着一只大大的雪橇,跋涉于无垦的雪原,天似灰色的大锅,潦潦草草的几条乱云从头上掠过。前头很远的地方,一匹红兽生猛地行进,不停息也不回头,就是那个保罗教练。他冰冷的身体语言告诫她不要指望帮助,他只是向导。在前人的经验里,冯静听说过有人用风筝牵引过雪橇,但突转的飓风曾把人拖向歧途,险些丧命。也听说过浪漫的西班牙人利用船帆,但突袭的下降风使雪橇翻倒,桅杆折断。更险的是风推帆扬,直奔冰裂隙而无力挽救。聪明的冯静修正了这一切,她在顺风时挑起国旗,以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风度飞流直下,让漠然的保罗大叹奇妙!

她想起和女孩们追蝴蝶,总是她能捉到。别人想捉更美的蜻蜓,她已经捉到小鸟。在别家娃儿爬树摔哭的时候,她偷偷地抠掉扎进脚底的柴刺。上学了,她写出了漂亮的作文。她考上了北京大学,且是人人艳羡的国际关系学院。然而,她内心的梦想却是走世界去,上月球去。

好多男生追求她,她抱有歉意:找个会过日子的媳妇吧!而她,注定是一个漂流世界的人。她要找一个懂天、懂地、懂得海洋的伟丈夫。

她找到了“雪龙”船的大副,我的小侄邢豪。

极难与保罗

南极是极难的去处,是上天留给自己最后的庭院,哪容得普通人涉足?虽然冒险者都不是普通人,但若经不住风的利刃、雪的掩埋、地的魔窟、光的辐射、饥饿和寒冷,便会成壮烈的勇士——南极的冰洞里,存有许多遇难者的遗体,更多人是永藏冰底了。

冯静勇闯南极是倚仗了优秀的向导保罗。保罗的真正含意是能保你命。他职业性的狡狯和老鼠数豆般的算计,让冯静吃尽苦头而无话可说:一上路,他与她平分了各类物品,各装各橇。行进起来,一语不发,节约气力。按时吃睡、休整。到点取物。按照冯静的思维,一个花钱雇来的男人,还能不殷勤关照自己吗?正好相反,行走到三分之一路程时,他竟称极度疲劳,把他橇上的设备放到她的橇上,解释是公用公载。那一天,保罗摊开双手告诉她:食品快吃完了!她大为惊奇:干肉、奶酪、米面、罐头、干菜、巧克力,不是装载满橇吗?保罗指了指大嘴:都吃光了!不要怕,前面就到飞机空投点了。泪涌上眼角的冯静一下子又喜上眉梢,她开始少吃、少喝,节省每一个饭粒。从此,她在雪地跋涉时格外地注意天空。饥饿中幻见一架银色的小飞机闪亮而过,而脚下的冰雪却坍塌出一个黑洞,吓得她再也不敢看天。

那一夜,她梦见自己掉进无底的深窟,窟内蟾蜍、水蛇、鳄鱼、狐狸、海狼一齐张大口扑咬上身,她尖叫起来!高大的保罗立刻钻进她的帐篷,瞪着蓝眼睛惊问怎么回事。这时的冯静才发现,应急灯下的保罗满面红光,喷着酒气。聪慧的冯静忽然悟到了什么,急忙掀开保罗的帐篷门帘,果不其然,她看见,保罗的火锅里正煮着牛肉、鱼块。她对着一脸尴尬的保罗疯笑起来,捞起一块牛肉高喊:“哈哈……我不怕了,海狼叫你煮成了肉!哈哈!不怕了,我再吃一块鱼,喝一口酒!”

她咕咚咕咚干了那杯酒,回到自己的帐篷酣睡。伶俐通透的冯静知道向导在吃贼食。保罗以为在假装断粮之后,怕死的女娃会要求脱险,而只要拨通了卫星电话,救援飞机就会从美国的极地机场起飞,把她安全地送到智利,转道返家。而尽职尽责的保罗向导,会提前拿到佣金,然后在播客上发布极地极寒缺粮的情况下,自己不失时机地救出了一位中国的探极姑娘,那姑娘的照片和必然会讲的感谢的话,会顺着电波传遍全球,成为诱人的广告……

迷失的空投点

下一步,保罗会把食物藏得更严。冯静猜想,他粗大的雪橇架是否空心?圆鼓鼓的防寒服内,是否有夹层?因为她多吃了一块饼干,他又将一只仪器盒子转移到她的橇上。

在两橇都没了食物的时候,保罗果然开始叫喊了:“完了,完了,我们找不到空投食物的地点了!这该死的大雪,这疯狂的下降风……”他递给冯静“最后”一块巧克力,开始问:“怎么办?”其实,这句话不该问她,合同书上清楚地写着,后勤由导游负责,这路才走到一半呢!一路无语的他开始讲探极人惨死的故事:饿毙、冻僵、陷窟、吹飞、雪藏。他说当年苏联人是动用越野军车横跨了南极大陆,以此来宣传南极的凶险和“不可抵”。他说在允许狗拉雪橇跨极的时候,极度的饥饿中,北极狗分吃了主人。在闲聊中,可怕的暴风雪来临了。在他们帐篷的近处,苏联的东方站测出过零下89.3摄氏度低温纪录。他们不得不停止前进,获得珍贵的“最后”一份饼干、一块肉冻和面包……聪明的冯静知道,只要她说上一句“撤退”,保罗会立刻拨通救援中心的电话,极快地接他们回去。但是,这个瘦成一朵干花的姑娘却坚定地回答:“咱们去找下一个空投点……”

同命运的鸟儿

“在饥饿人的眼中,世上的一切都成了食物。”冯静轻声对我说。这激活了我对于饥饿的恐惧。所以,我同意她说的在那时看雪块是奶油,冰碴是肉冻,冰雪凝结的硬块是白馍、炊饼,是糯香米团儿。她的眼前出现幻觉:一只小鸟在狂风掀起的门帘外,缩头敛翅,尖嘴红红,双眼红红。她惊奇地掀开门帘,那鸟儿张开了双翅,似要飞走,却又倾身向她,小口张了几下。小鸟,你孤独地来到绝境,是受了蛊惑吗?能觅食的地方最近也有两千公里,你若能飞,又何至于落在雪上?

看清晰了:鸟身后一串犹疑的爪印!它是怀着求生的热望奔向帐篷的,是一次生命的赌博!她捧住它哭起来。耳边却又听到保罗呼叫:又送来一块“最后”的饼干!她慌忙将鸟儿藏进怀中,心脏被鸟儿撞得急跳,冯静生出一种超越凡人的骄傲,掰开一个饼渣欲塞进鸟的口中,但是濒死的小鸟已经张不开口,只是大张了眼睛。她怀揣着它,踏上茫茫的雪原。

在半是昏迷的行走中,她想起了日本探险家关野吉晴。人类祖先花了几万年从非洲走到了美洲的南端,关野吉晴用了十年,仅凭脚力完成了同样的壮举。如今,她要追随关野的脚印,来一次生死相依的赌博了……

从不关心她的保罗开始关心她了,三步一回头地看她,一时四刻地问她:“能坚持否?”前几天,他绘声绘色地讲了个故事:他和两位探险者穿越格陵兰岛,遭遇风雪肆虐的强风暴天气。因错过了扎营时间,无法搭起帐篷,三人不得不深挖雪坑过夜。苏醒之后,他发现两位勇士已经冻死,他被夹在中间而侥幸生存下来……

冯静粲然一笑,像雪莲花的绽放!

但是,左脚水泡破裂,右脚水泡的边沿已鼓出水泡,应该扎营休息了。不可言明的内因是她的速干内裤扯裂了尺许的口子,滑雪袜的破沿已到脚后跟。而且,因多喝了水,没有办法实践保罗要她“边走边尿”的教导,那是男人能做的事。

最后的“逼宮”开始了:他埋怨静腿太短、步子小。冯静做了前劈叉的动作,开始出大汗。而保罗警告她:出大汗之后,极寒风会钻入骨髓,人会死。冯静已经有过几次这种经历了,还发了高烧,却没有死。他突然停下步来,让她的雪橇走在前边,为他碾压出一道辙来。一切都到了生死关头,冯静咬咬牙,几步赶到前头。她就像一匹马,南极点是吊在笼嘴边的一只胡萝卜,差一步吃不到它,就要挣扎两步!

一天的挣扎,濒死的瘫睡。半夜里的一声惊号使她心惊肉跳——她听见左前方的保罗又叫起来:“起火了,起火了!”原来是保罗的帐篷烧了个大洞。这三更半夜里,为什么要生火?又煮肉呢?冯静没问,保罗也没说,一夜无话。

又一个宿营,帐篷却被暴雪埋住。她在梦中哭叫着喊妈妈。晨起吹了十遍哨子,不见保罗出帐,扒开雪堆,见他不耐烦地瞪着眼睛。之后发生了一件怪事:她帐篷的地脚钉不见了。保罗不急不躁地说:“可以住在一起……”冯静高声吼叫起来,问他见没见那些钉子,他怪模怪样地竟帮她找到了。冯静的脑中想出一组镜头:她大骂他是无赖,扑上去抓挠他……他拿出了卫星电话:“救援中心,我的客户精神失常,快派飞机来!”冯静:“我要控告!”保罗说:“你试试看,公司会听谁的?”

她想偷出卫星电话自己求救,但中心一定会问保罗的意见。冯静不怕打官司,可是,我横跨南极了吗?她哭起来。保罗却在一旁坏笑:“哭有什么用,百年前的斯科特哭得更惨……”

于是她不再哭,偷偷地埋葬了怀中的小鸟,再把地脚钉揣进怀中,说:“不能学这个鸟儿半途而废!”

最后的冲刺·南极点

知识和忍耐救了冯静:她时时查对坐标、计算经纬,她清楚地得知,前头不远处就是英国设于极地中心的驿站——那是雪漠中的绿洲。

但是,保罗忽然怪叫:“完了,完了,汽油全漏光了!”冯静嫣然一笑:“这是向导的责任。”半晌无语。宿营时又发现了几乎满桶的汽油,世界无声。

2018年12月16日的中午,冯静在与人世隔绝一月后,看到了那个比家乡瓜庵大不了多少的救命的供应点。她很幸运遇到了探险家Robcrt Swan的探极队伍。他们拿出牛排、火腿、三文鱼、巧克力饼给冯静,又给她安排了洗澡热水,关切地问她何以如此?向导的工作如何?冯静微笑作答:“很好……一切很好!”

她违心的赞扬是明智的,英国探险家对保罗十分尊崇,他是业界的名人。他们二人商定,要各自择日启程,在南极点会合。因为日本的探险家获田泰永也会抵达那里。

英国探险家给了她足够的粮弹,2018年1月3日,雪橇进入最后一个纬度,距南极点只剩下97海里。

保罗尴尬地跟在身后,贪婪的雪橇多装了意外之财。还有因多吃而多拉的大小便:这是探极的规则,雪埋排泄物会遭天谴!基地传来了命令:1月7日,有一架小飞机飞往南极点,8日返回。他们在距“点”7海里处扎营,过最后一夜。8日晨拖着浑身伤痛上路:新雪软,底冰硬,搓板的颠荡、乱石滩的坎坷、利刀似的冰风都不是阻碍,她看见一个小小的黑点儿,若有若无,它就是建于南极点的美国阿蒙森——斯科特考察站……

言至此处,冯静停了下来,这是必要的休止符号。其后的讲述是形云流水的,却是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见过的情景:营地的主管是个美国姑娘,金发碧眼,笑容明朗,她指挥部下列队欢迎。获田泰永早到了两天,也跟在鼓掌的队伍中。欢迎词中包括了探险信息的传递,赞扬了这位到达远征之极的世界第33位、中国第2位、中国女性第1位的巾帼英杰(此成就获得中国当年“金犀牛”奖最佳探险奖)。她颤抖着双手,将中国国旗插挂于世界探险的旗林,国旗被风吹起的猎猎的响声恰似母亲的絮语:“你是中国的钢铁女儿,52天跋涉1130公里雪地……到达海拔2835米的南极点,妈妈和祖国疼你爱你……”

 

2 下篇

会见关野

向我述说的小女子暂时沉默了。她省略许多细节的探极故事惊得我心慌,她却能平心静气。她横越南极大陆,到“点”为止也已经成了英雄。

冯静说:“她在征服南极点之后,想要见一见传奇中的关野吉晴,读一遍他写的书已觉不够。”

2018年荷月,她追关野吉晴至东京。获田泰永陪见,安排了日语翻译,他们的交谈如潺潺流水。关野吉晴把自己的著作《伟大的旅行》送给她。书上有关野的签名签章和两行闪着雪光的字:“怀抱着梦想 勇往直前……勇往直前……勇往直前……”

在这样的时刻,又一粒雪霰样圆实的白金种子播入她的胸怀,命定会结出金果银果。

再征难抵极

“难抵极”是1958年苏联全副武装的机械队伍完成的。他们利用了所有尖端科学装备——包括装甲车、越野汽车、拖拉机、发电机组,在距离南极海岸线1800公里处出发,冲锋进入极地海拔3715米、缺氧奇寒的地点,并将此处称为人类“难抵极”。

征服了南极点的冯静,在关野吉晴的怂恿下,想要用双脚再征“难抵极”。对于冯静,登山只登到山顶,还没爬上最高的那块凶险的石尖那不叫英雄。

她开始补充营养,锻炼身体,以训养战。她向全世界的极地向导发信,经过筛选发现,最契合她要求的,竟还是保罗!

她开始重新评估保罗:他没有侵夺她的自尊,保住了她的性命,帮她完成了梦想!第二次的豪赌,似乎没有别人比他更保险!老天必得和他再开一次天大的玩笑!

她给“亲爱”的老友回信:先登格陵兰岛当作缓冲,再征艰难之最——难抵极!保罗回忆他们合作的美好,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创作的奇葩故事……

“行则将至”团

与保罗的合同经历了南极气候般的多变,但冯静以不变对付了万变——就出这些钱!事竟成了!2019年9月,冯静重返新西兰南岛练习冰隙自救。那是确确实实的体验死——再死里逃生。

事情却有了变化:征极向导不再是保罗,而是保罗的女儿和她的丈夫布默。她立即想:新的花样、危险来了,如保罗的“点燃帐篷”“漏净燃料”“偷窃地钉”“粮食尽绝”,还是别的?但是,有一点她是肯定的,他们不会害人,只想要更多的生意更多的钱!

10月31日,她成立的“行则将至”征极团出征,首发开普敦。三个新雪橇,依次命名:跟上、跟上、跟上。飞机起飞后又落下来,人就到了极地的冰沿。这是命运赌注地——阿斯特里德公主海岸,1931年,挪威捕鲸人首次到达此地,黑色的建筑和红色的文物老车蹲伏于蓝天雪地,也在默默地审视着这个瘦猫似的东方女孩。只有导游摆出冷漠的姿态,那是心理试探。

11日上午11时整,远征开始,两个8级、一个超级的气旋同时来袭。雪絮横裹和冰块的爆破愈演愈烈时,布默冷冷地告诉她:“再走,就成失踪人口了……”

一夜无话,3日后又出征,52公斤的冯静平白失去了两公斤。慢些来吧!全程1800多公里的P01(难抵极)还有3715米的高海拔呢!她开始虚心学习布默的一切:主动滚摔、滑爬、止滑、锚泊、打绳结。还要学保罗女儿那样不言不语,不动声色地看人、看天、看地、看雪。

风吹得人飘移,冯静的坐标功能已十分精准,时时调整,不至于原地打转。临近雪脊的地段,冰裂隙越来越多,听说有狗拉橇时,一人陷入,狗立刻呈散射状拉绳救人。禁用狗拉橇了,三橇只得尽量距离远些,免得牵连进去。这是极地的生存法则,谁能活下来谁命大!在这一点上,保罗的女儿和布默比之保罗更加无情。

鸟鸥情缘

笔者在长城站结识过一只贼鸥,它成了我一生经常想念的朋友。冯静除了那不知名的鸟儿,又在极地遇到两只贼鸥,合照中,与我的鸥友颇为相像。贼鸥为什么会进入绝对死亡之地,令人很难理解,一只贼鸥扑到冯静身上强讨食物。另一只则卧在雪上,给了食物也张不开嘴了。

冯静分给鸥自己一天中1/3的口粮,真是个善良的姑娘!她在想着鸟儿能活转的时候,走上了多梭的雪坡,雪橇的弹跳几乎是随心顺意。而保罗女儿和布默的两架雪橇一会儿卡住,一会儿颠覆,还有一次陷进了裂隙。当爬上365米高的高坡之上,她看见一对本无理由飞临的雪鹱翔于头顶,还发出了好听的应答。

天磨地磨

能经天磨是铁汉,不受万苦乃庸才。温柔的一刻过后,雪山的利刃似要切割人骨。此前的一周,爬升海拔966米。17日上升到1679米。抬头远望,雪坡陡立,连雪接雾。仰身爬去,脖颈僵直,小腿抽筋,右脚的水泡和冰粒的硌伤疼痛难忍。她跟保罗学会了一句话:“疼了别说,说了也没用。”现在,她累了不说,说话耗力。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海拔上升到2044米时,靴子又开胶了,不能埋怨靴子、胶水的质量,造物主没算计南极之严寒。

宿营时再修靴子,伤痛的肩膀、脚踝抹上了扶他林。最艰难的是大小便,皮肤在零下四五十度之下,两分钟就会深度溃烂。人倒在气垫上就算死去了,梦中却突然掉进冰窟。啊!气垫漏气了,这也是极寒的反应。立即起身打气,头顶在帐篷上,呼气形成的冰雪哗哗洒落。清晨起床,发现小手指反转了,打气时扭伤了它,又不觉得疼,万一骨折,前功尽弃啊!

24日始,狂风五日,帐篷被雪埋、压歪、雪屑像滚滚流沙,万一掀翻帐篷,人要被活埋。晨起清雪,先完工的布默夫妇默默看她挣扎,全无表情。她在心里骂起来!但是,哨声响了,向导动了,她开始头晕,想吐。早饭没吃,吐清水。在雪橇碰蹭雪坎时栽倒,爬起来,靴底又漏了,雪粒比钢渣尖锐,她想哭,想骂……但是,这全是她自己的设计。连连摔滚了几次之后,她竟意外地发现,小指头翻正了,只是肿成脚趾的颜色。于是只有呕吐了,清水吐完了是黄水、绿水,吐脏了靴子、滑雪板、面罩、衣裤,她觉得像是喝了泔水或吞了苍蝇。

她突然发现,向导夫妇早就发现她的高原反应了,只是佯装专心赶路,不止步,不回头,只用眼睛的余光偷偷一瞟。她在心底赞扬他们老实:假若保罗在兹,早就劝她险途知返,呼叫救援了!

布默终于发问了:“扎营吗?休息吗?能坚持吗?”她说:“继续……”抓了把新雪吞下,头又开始疼了,风吹入流汗的毛孔,缺氧严重。此处距第二补给点75.8公里,另外的数据就是8级狂风,零下38摄氏度气温。感觉却有零下58摄氏度。这是远征的第17天,还有1550公里。就是说,她才走出250公里。最大的问题是,肩颈劳损,头抬不起来了。她剪开蛋槽,做了一个小提琴腮垫似的颈托,夹在下巴锁骨间,用胶带捆住……

扎营之后,她给自己的脚拍照:红肿、紫癜、水泡、脱皮。25日,再走2天到补给点,50公里。天气突晴,道路软化,雪橇深陷,冯静突发咳嗽,颈托压迫气管,呼吸不畅。咳急时,胃中翻腾,下腹憋痛,头晕眩,是夜里着凉了。气垫已常态漏气,一夜冻醒多回,屡屡充气,胶水在严寒之下效果很差。而且,布默夫妇突然宣布:粮肉皆尽!

到了这般时候还想什么?没有预告,没有先兆!但是,冯静是过来人了,她的肠胃不适为她省下了口粮,于是她说:“我有三天的粮食。”

到补给站了,3378米的海拔下降10米。一阵天鼓响起,一架银燕飞来,俯冲二次,摇头摆尾,连兜两个圈儿。卫星电话上出现信息:机上有14名中国人,娘家人问候她,祝贺她,赞美她,祝她成功,并说看到了她帽子上的国徽,雪橇上的国旗了!她眨了眨眼,终于掉下了眼泪,对着无应答的天空说了成吨的话。

12月5日拿到第三补给,行程545公里。

12月26日,浓云裂开了缝隙,隙光照亮了雪漠上的三个小黑点,他们有幸遇到了三个俄罗斯人。相见欢乐问候,得知他们是在此建设一个加油站。他们慷慨地招待了她.。

11月28日,遭遇了可怕的白化气象,人就像拱进了面袋,钻入了奶瓶,如果倒地,五分钟便会被深埋雪藏。

29日,走过一片竹竿插标处:那里埋着飞机残骸,飞行员死里逃生。此处距6号站225公里,向导想松一口气,歇歇再走,冯静拒绝,向导冷脸,说日行11个小时,人活不到终点。冯静回答:“日行11小时,43天可以至难抵极,言罢拉橇启程。”冷战开始了。布默选择了恶作剧,建议夜里2点行动,冯静同意,而他夫人不同意。

地理有变,进入爬升阶段,雪脊区域宽广。撞成雪霰的碎银纷纷扬扬。刻画在冯静身上的数据是:八趾瘀肿,十指开裂,三处创口,四个肿块,口上一串血痂,颈上一圈紫癜,还有十分的信心!

农历的乙亥年大年三十,冯静在小小的帐篷挂上一盏红灯笼,很有点半间草屋作新房的辛酸。这是一个重大日子的前夜,大过了除夕。再走7.56公里,她就要到达难抵极了。

抵达难抵极

1958年12月14日,苏联南极科考队派出一支18人组成的敢死车队冲入难抵极,建筑了一座小木屋,安装了一个无线电棚、两个天线塔、一套气象仪,储备了供4人生活六个月的物资。12天后,由飞机接走的4名队员,得到全世界的欢呼!

木屋中储存的食品至今完好,难抵极出土的几十年前的蛋糕、威士忌质优味美。冯静将冰墩墩和雪容融捧至列宁像前深深鞠躬。

皑皑白雪,湛湛蓝天,悠悠白云,雪漠的地平线延伸得很远很远。“行则将至”的三人团队完成了合影,后景是三架雪橇,一架飞机。被她视为生命伴侣的雪橇后端印着“敢于梦想”四字——那是首位单人越野滑雪进入南极点的挪威女探险家Liv的座右铭。而前端则是冯静的誓言“每一步”!这是北京时间2020年1月20日19时18分,冯静树起的这面五星红旗在南极大陆难抵极列宁像前猎猎飘扬,白云蹭擦天穹的声响犹如十四亿中华儿女的合唱!

 

3 尾声

一部银锭样重的《不可征服》递到我手上,这是2021年1月12日的早上,中国的《报刊文摘》《人民日报》海外版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同时播报新闻:“身为北京冬奥组委滑雪战队的特邀队员——冯静历时三个多月,徒步1800公里完成了南极探险史上人类首次靠双脚到达难抵极的奇迹,并带回了冬奥会与冬残奥会吉祥物‘冰墩墩’‘雪容融’,愿将这冰雪为源的光荣火种传入冬奥……”

我记下了这则消息,开始读手中的《不可征服》,然后写给她几句由衷的夸赞:“文气饱满,意深情激。气象万千,才华横溢……”

她仍是气定神闲:“谢谢,谢谢殷叔叔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