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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2年第6期|黄风:羊解放
来源:《天津文学》2022年第8期 | 黄风  2022年08月09日08:25

黑眼圏公羊昂首站在青疙瘩上。

早晨日大如轮,黑眼圈公羊背对太阳,两条前腿劈开,悬晃着后腿间的蛋。

青疙瘩也叫汉冢,像一座馍状的小山,曾围绕着许多传说。传说埋着一位汉将军,陪葬着好多宝物。传说下面仅是个大坑,埋着一堆老成石头的白骨。传说青疙瘩上燃过狼烟,插过青天白日旗,还挺立过消息树。早些年吧,青疙瘩南侧长满骆驼刺之类灌木的脚下,被挖下一个月亮掉进去也听不到回响的洞,传说“传说”都被挖走了,不再传说。

黑眼圈公羊在青疙瘩上出现的时候,多半是早晨或傍晚,越过青疙瘩下的田野,越过挖沙挖得坑坑洼洼的嘶云河,越过傍村的大货车隆隆的国道,眺望着我们雁门风沙里。黑眼圈公羊没告诉任何人它眺望谁,但我们村的人一致认为,它在眺望羊解放。

羊解放自幼左眼失明,是因他出生时他娘的一声尖叫,给稳婆的一只受惊的血手毁的。剩下一只右眼孤单单的,上学后看书总是串行,看着看着,就从一行字串到另一行字。他说串行的时候,每个字都变成了蚂蚁。背课文也颠三倒四,比如“绿灯走,红灯站,横过马路左右看”,他总是背成“红灯走,绿灯站,横过马路右左看”。

起初老师以为他捣乱,想出出风头,慢慢发现并不是。但又无法改变,有一天梳着刘胡兰头的老师把他送回家,对他娘说,让咱解放回来做点事吧,比如放羊,也比他念书强。老师本是敷衍了事的话,却不料成金口玉言,后来羊解放真的放了羊。

羊解放放羊以后,他的右眼像换了个眼珠子,再没出现过上学时的问题。不管放多少羊,都过目不忘,心中一清二楚。自从拿起羊鞭就再没有放下,直到被黑眼圈公羊一头顶下青疙瘩。当初送他回家的老师过八十大寿的时候,与他一起上过学的发小去给老师祝寿,偶尔把他饭粒一样挂到嘴边时,穿着大红旗袍的老师回想半天,笑道:就是那个他吧?绿灯走,红灯站,老念错。

念不成书,会放羊也是一种本事。

羊解放最初显露出放羊的本事,是村里的老羊倌有事,村主任让他顶替几天。刚找到他的时候村主任并不放心,目光在他鼻子两侧打转,他究竟能不能放得了羊?可是只顶替几天,大人们都不愿意干,嫌时间太短,把手头的事也误了,只好找他来干。老羊倌把羊鞭交给他时,也一样不放心,啰里啰唆的。啰唆得羊解放烦了,对村主任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让他找别人去吧,老子不想替他放羊。说时右眼灼灼的,像只咬人的狗獾。

村主任没想到他还挺有脾气,还会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便古怪地一笑,能行能行,不想替他放羊,替我放羊行不?从老羊倌手里拿过羊鞭交给他,你想咋放就咋放,我不怀疑你,就没人敢怀疑你。

羊解放放羊的第一天,就在嘶云河柽柳花初开的河滩上,跟头羊大战了半上午。头羊不服从他,想带领羊们造反。在众羊的围观之下,头羊第一次把他顶倒,他从地上爬起来,第二次又把他顶倒,他又从地上爬起来。第三次把他顶倒时,一头顶在了他裤裆里,他双手捂着裤裆跪在地上,五官都错位了,骂头羊不是个东西,天底下哪有做羊的也会下黑手。跪了一会儿暴跳起来,一把将又扑来的头羊的两角抓住,吼叫一声掀翻在地。头羊打了个滚爬起来,他抓住头羊的两角,又吼叫一声掀翻在地。

头羊顶倒他三次,他也掀翻头羊三次,与头羊对峙起来。对峙了一阵子,头羊又摆开阵势,倒退几步,向他发起攻击。撞上他的一刻,他猛地转到头羊一侧,一手抓住头羊的后蹄,一手抓住头羊的前蹄,将头羊摇摇晃晃地拎了起来。血啸聚到脸上,脖子上青筋虬起。围观的羊们吓得纷纷后退,如果这样将头羊摔到地上,一定会摔个半死。但是他没有,要重重摔下去的时候,屈起右腿撑住,轻轻地把头羊放到了地下。

头羊被放下后懵了,他摸摸头羊的鼻梁说,别跟我闹了,我没力气了。

说着,仰面八叉地倒下,肚皮一鼓一塌的。

头羊鼻孔里一朵一朵地喷着粗气,看着他,也看着后退远了仍在围观的同类,多半是它的妻妾。它们对它有些出乎意料,表现得不知所措,原本准备它赢了,争相摇着尾巴上前为它祝贺。公羊在原地打起转来,疯狂地打了几圈后,用前蹄刨着土,仰天嘶叫。

羊解放大声说,你别叫了,好不好?

不服气,等我歇一歇再来。

这些都是我后来听说的,在自家炕头上,或街头巷尾,像围绕青疙瘩的传说一样。

羊解放与公羊在河滩上大战的时候,用我爹我娘的话讲,那时我还是一绺风,可以挂在树梢上,挂在屋顶的烟囱上,与炊烟一起作耍,也可以线头一样沾在人衣上,沾在羊角上。一绺风的我,好多个月朗星稀的夜里,跟着其他风进村入户,在我家遮蔽的窗户上徘徊,寻找出入的缝隙,好窥探我爹我娘的一举一动,看他们何时接纳我。

后来,当他们给我讲述羊解放,我也能听懂他们讲述的时候,羊放解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每晚尤其是冬夜,按照固定不变的路线,挎着半导体收音机(村人通称半导体)走过大街的情形。半导体歌唱着,从我们旗杆街东口传来,隐隐约约地,然后逐渐响亮起来,经过我家院门口后又逐渐低下去,在街西口蛇尾巴一样消失了。转而在响马街出现,一如旗杆街上歌唱着,从街西口到街东口,接着又拐到流银街上。经过流银街,再拐到最北面的铁匠街上,最后从一边连着几条街的街口一边连着村外田野的九阡路,回到旗杆街东口外的羊场,绕了一个巨大的“凹”字。

谁都知道,我们雁门风沙里从南到北有四条街,也就是旗杆街、响马街、流银街、铁匠街,也叫头道街、二道街、三道街、四道街。我家在旗杆街北面的中间位置,是羊解放经过旗杆街时半导体声的分界点:愈来愈近地大起来,愈来愈远地小下去。

经过我家院门口的时候最响亮,像半导体旋钮一下拧高了,也是我们家最“动听”的时刻,不管干啥都停下手。面朝遮蔽的窗户,仿佛能看到羊解放似的,跟着那半导体由远及近,由近及远的歌唱声,目光在窗户上移动,直到彻底听不见了。站在脑畔的耳朵,还想继续听下去的话,就得调动想象。那想象缠在耳深处的线坨上,从耳道如缕不绝地抽出来,跟着羊解放,绕完剩下的三条街回到羊场。

刚听到时,我爹停下嘴里的烟袋,说:

哦,羊解放又出来了。

我娘也停下手中的针线,说:今黑夜,好像有点迟了。

迟啥,我爹瞥一眼窗户,昨晚还不是这个时候?

我觉得迟了,我娘坚持着,不信你出去瞧瞧。

那时能看到表三条腿走的人家屈指可数,看时间全凭日月星辰。冬天晚上看“三星”,也就是“参宿三星”。我爹便跳下地出去,站在屋门口的台阶上,越过屋檐张望一番星空,边抽回身来关门,边对我娘说,要不你也出来看看,你看迟了吗?“三星”还不是和昨晚这个时候一样高吗?好像他昨晚看过似的,质问得我娘眉弯了,赶紧拿笑纠正错误。

我这时候便要他们闭嘴,因为耳朵一走神,羊解放的半导体就歌唱过去了。我已经睡下了,又用被窝围着坐起来,我娘以为我要撒尿,把一个罐头瓶塞到我被窝里。

那时的村里,像旱魃薅过的赤地,有时一年不唱一场大戏,放电影也就那么几次。偶尔来个南方耍猴的,锣声锵锵的场子周围,树上墙上屋顶上会爬满人。夏天的时候,夜里人们还在街头乘乘凉,冬天天一黑就关了门,要么围着油灯边做家务边闲坐,要么早早地钻进被窝睡觉。但自从羊解放买下半导体,村里的夜晚稍稍发生了改变。特别是漫长的冬夜,一扇扇紧闭的屋门背后,无论忙闲都等待着,只有听完羊解放半导体经过的歌唱,才能安心地继续做事或入睡。

羊解放的半导体是村里的第一台半导体,像他的飞鸽大链盒自行车一样。刚买回来的时候,村人又羡慕又讥诮,以为和他的飞鸽大链盒一样,“中看不中用”。村里也有买飞鸽自行车的,但都不带大链盒,车链子露在外面,骑旧了拖泥带水,吱吱嘎嘎的,远不及带大链盒的阔气。但羊解放买下车后,他既不会骑也不学,只是挂在屋子的后墙上,天天像画一样欣赏。

那一年,羊解放替老羊倌放了几天羊,老羊倌办完事回来,被羊解放在河滩上打败的头羊,就背叛了老羊倌,带领羊们不听他指挥了。老羊倌是个实在人,便要村主任把羊解放留下来做他的帮手。村主任当下没有答应,说先让他放上几个月再说吧。结果放了几个月,老羊倌主动交出羊鞭,到饲养院喂牲口去了。

老羊倌对村主任说,别看这小子瞎了一只眼,放羊比他强多了。他给村主任举例,比如雨后出去放羊,这小子像狗一样,朝四下里耸耸鼻子,就能耸出哪里有好草。再比如,这小子听听羊叫声,就能听出哪只羊可能生病了。他放了近二十年羊,也做不到这一点。这小子是块放羊的料,一定能把羊放好。

除了老羊倌一心让位,村主任也早有照顾羊解放之意,放羊与下地干活相比,既省力又挣的工分高。羊解放从小丢眼失怙,孤儿寡母的,需要照顾一下。羊解放老子是被电打死的,打死的原因是他老子找死,用手去触摸电灯的灯口。

他老子触摸灯口的那天,是我们雁门风沙里一个破天荒的日子,一根根电杆挑着电线,像山外来的货郎,把光明送到了村里。第一个电灯要安在大队院里,开大会的时候明晃晃的。电灯的灯口已经接好,就差往大队院里的戏台屋檐下挂了。在挂起来之前,电工想提前过一把灯瘾,大泡小泡都试试。先试了个二十五瓦的,又试了个六十瓦的,每个灯泡哗地亮了时,众人就欢呼起来。电工蹲在地上,正准备再换个一百瓦的试试,站在旁边一直看的羊解放老子,这时突发奇想,想把指头伸到那灯口里摸一摸,看电究竟是个啥玩意儿。

电工歪起头说,这是你摸的?你还敢摸它?

羊解放老子笑道,毬粗个口口,它又不是老虎的屁股。

电工眼瞪了,它会电死你的。

嘁,玄乎啥呀你?

我操,不信你试试。

电工把灯口递给羊解放老子,羊解放老子一把接住,说试试就试试,它不就能点亮蛋大个灯泡么?我就不信摸一摸它,能把我一个大活人电死。

电工没有关电闸,以为羊解放老子嘴上闹着玩儿玩儿,没想到他真摸了。羊解放老子左手拿着灯口,笑笑地看着众人,把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像羊解放他娘抱着母鸡,把指头伸进鸡门摸蛋一样,伸到了灯口里边。就在电工惊叫一声“有电”,众人也脸僵了的时候,灯口像老虎翘起尾巴放了个屁,噗地冒出一股青烟来。

羊解放老子树似的摇晃了一下,嘴角的一朵笑如黄叶飘落,然后撒开拿灯口的手,直挺挺地倒下了。众人目瞪口呆,接着乱叫起来。电工一屁股坐到地上,嘴歪眼斜了说,世界上还有你这样坏的人?我跟你老无冤无仇啊。

羊解放长年累月放了羊,就从他家所在的响马街,带着他娘搬到了羊场。

羊场在我们村的村东面,一圈黄土墙环绕着,墙头上插着防盗的酸枣刺,墙外面用白灰画着一个一个防狼的白圈,每个白圈有自行车轮圈那么大,在阳光下很醒目,在月光下有些惨白。每天羊群早出晚归的时候,羊场内外就充满羊叫声。

羊解放和他娘住在两间泥巴屋内,屋内的后墙下是一盘土炕,羊解放睡在隔壁紧挨羊舍的炕东头,他娘睡在紧挨灶台的炕西头,中间放着一个炕桌。早晨屋上的炊烟断了时,羊解放赶着羊出场,傍晚炊烟又升起时,羊解放带着羊群归来。中午他不回来吃饭,他娘为省口饭也不开火。

如果晚饭做好了,羊解放还没有按时归来,他娘就到羊场南面的栅门口去瞭,或者站在羊场西墙下,踮起脚眺望正对着的旗杆街,趁等他的工夫,用目光漫不经心地打探一下街上的事情。遇上落日正好掉到街西口时,如绸的光便会顺着旗杆街,迎着他娘的目光,从街西口一直铺至街东口,一直铺上墙来,被酸枣刺扯得丝丝缕缕,把他娘的头发点燃,把他娘身后的几垛羊草点燃,再越过羊场,越过嘶云河与田野,把更远处的青疙瘩点燃。

羊解放老子被电打死后,他娘有一年多见不得电灯,尤其见不得电灯灯口,一见到就浑身发抖。别人安上电灯了,他娘就不安,说羊解放想安的话,等她死了再安吧。一直点着老油灯,搬到羊场以后,换成了村里给配备的马灯。在墙上挂着的马灯下,母子俩坐在炕桌两边吃过饭,羊解放就脱下袜子,先在炕沿下拍打拍打,再抽打抽打两只脚,隔着炕桌对他娘说,睡吧,还不睡?

躺在被窝里睡不着的时候或被他娘翻身翻醒了,翻出一屋子炮燥来,羊解放就把耳朵猫了,听漆黑的寂静像气球被针芒挑破似的爆响,听羊场西边九阡路上有无狼的行踪,听隔壁一排溜羊舍里羊的吃草声。听羊的吃草声,他不仅能闻到羊草味,还能看到羊的样子,有的卧那里反刍,有的把头从羊舍前面的木栏伸出来,在木栏外的食槽里吃草。有时吃草声很整齐,羊鼓动着腮帮,听起来齐刷刷的。

但买下飞鸽大链盒后,羊解放再睡不着,就不再听这些了,而是用心去看挂在后墙上的飞鸽大链盒。黑咕隆咚之中,一星光从幽深处亮起来,随着亮度的加强渐渐扩大了。飞鸽大链盒先浮现出轮廓,接着豁然一片地展现出来。一天野外奔波,从汗毛孔生出的疲惫,也跟着黑暗退却,逼到墙根下消失了。他仿佛躺在大水上,面前海阔天空,飞鸽大链盒变成了一只金凤凰,在天幕上飞翔。

羊解放买下飞鸽大链盒的时候,我已不是我爹我娘说的“一绺风”,常同几个发小到九阡路边“看稀罕”,等候羊解放带着尾巴一致拍打着的羊群归来。披着暮色归来后,羊场内外一片羊叫声,偶尔夹着羊解放的呵斥,还有叭叭的鞭响。我们不敢轻易接近,只能远远地观望,直到羊场内外平静下来。

在等候的过程中,我们总是想撒尿,叉开开裆裤,把地下的虚土冲出一个个漩涡。有时边撒尿边斗嘴,斗到激烈时让小祖宗也参战,手把着朝向天,比谁尿得高。斗嘴的内容多半围绕羊场,注意到哪里,就斗到哪里。

一个说,那墙上的白圈,听我二爷说套住过狼,狼哇哇的上吊一样。

另一个反驳,你二爷骗你呢,那是画上去的,吓唬吓唬罢了,还真能套住狼?

一个问,那酸枣刺上挂着一缕羊毛,你猜它是公羊的,还是母羊的?

另一个回答,我猜不出来,反正它是羊身上的。

屁话!

你才是屁话!

我们也争论过羊解放的飞鸽大链盒,但我们几个人加起来也没见过几次,都是从大人们口中听来的。对羊解放飞鸽大链盒了解最多的是村主任,有时是他专门去看飞鸽大链盒,有时是他去看羊顺便看了飞鸽大链盒。村主任对羊场很关心,对羊解放也很关心,每年村里的收入离不了卖羊,而羊养得好坏,又离不了羊解放。

对羊解放的飞鸽大链盒,村主任的形容是:细货啊,腰是腰来,腿是腿。细货就是细妹。接着嘿嘿一笑:可没我,他瞎子,是买不下这细货的。

那年羊卖得特别好,年终公社评劳模时,给各村分配一个名额,村主任就把羊解放报上去了。不仅报上去了,还评了个头等劳模。凡评上头等劳模的,每人奖励一辆飞鸽大链盒,但要自己掏一半的钱。不要也可以,那一半给折成钱。

如果是普通自行车,羊解放就不要了,要那一半折成的钱。但那是飞鸽大链盒啊,且不要说骑了,天天看着都赏心悦目。我们雁门风沙里还没人有,他有了就是第一辆。他便问他娘要那一半的钱,他娘说那一半的钱我有,但那是给你存下娶媳妇的。他说我不娶媳妇了,就要飞鸽大链盒。

羊解放怀揣着钱和劳模奖券,一路上眺望着县城方向,赶了近三十里的路,到县城指定的县五金交电公司取上飞鸽大链盒,然后汗流浃背地背回来。同时背回来的,还有一路上吃惊的眼珠子。回到家抖掉眼珠子,他就把飞鸽大链盒挂到了屋子后墙上,自己给自己立下规矩,只中看不中用——骑的话几年就骑坏了。

他娘曾提醒他,像别人一样把自行车也打扮打扮,又好看又免得磕碰了。羊解放对他娘说,那叫包装,不叫打扮。飞鸽大链盒还用打扮么?挂在墙上还能磕碰了吗?他没告诉他娘,他最见不得自行车包装,他就喜欢自行车不包装的样子。不包装的自行车,那裸露的崭新不但能看到,还能听到闻到,像女人的体香一样,自行车也有体香。

每隔三几天,羊解放就站在炕上擦一遍飞鸽大链盒,从车铃、车把、车座,到车架、链盒、脚蹬,再到挡泥瓦、轮圈、幅条,凡能擦到之处都要擦到,让飞鸽大链盒保持纤尘不染的崭新。有时抹布上还蘸点马灯里的煤油,煤油味带着飞鸽大链盒的崭新味,与屋里的羊膻味,从隔壁羊舍串过来的羊粪味,像七彩肥皂泡飘来浮去,遇上障碍就弹回来。擦完以后,他嗡嗡地拨一拨轮圈,把一根根幅条拨成一圈圈的光,再捏一捏铃铛,把一串“吊金钟”挂到他娘耳朵上。

三年后的一天,飞鸽大链盒却从他泥巴屋里飞走了,在后墙上空余下一个影子,像贴过剪纸一样。最初一段时间,羊解放怀疑它不是飞走了,而是隐身到了墙里边。因为那影子看久了,飞鸽大链盒就会“神气活现”,一如既往地挂在那里。墙上的影子维持了好久,遭烟熏气打,才渐渐与墙体成为一色。

飞鸽大链盒是跟上一个女人飞走的。

那女人做了羊解放两个月零三天的老婆,每天泥巴屋上的炊烟扶摇直上,有时整个村子都能看到。尤其是光棍们,看得“出神入化”。两个月零四天头上,羊解放左眼蓄满晚霞,带着肚子圆滚滚的羊群归来后,屋上的炊烟不见了,屋内女人和飞鸽大链盒也不见了。女人是别人给介绍的,是站在羊场门口就能瞭到的南山脚下的人。

当初女人嫁给羊解放,看上的就是他的飞鸽大链盒。因了飞鸽大链盒,他缺少一只眼也不介意,说李闯王瞎了一只眼还当皇帝呢。羊解放起初不同意,跟他娘吵,你想当皇帝你当去吧,说好的我不娶老婆了,现在咋又让我娶呀?但吵了半天也拗不过他娘,他娘把他死老子搬出来问他,飞鸽大链盒能传宗接代吗?

女人不见了以后,羊解放娘央求村主任帮忙,同介绍人一道去找,只要女人愿意回来,让他去跳井都行。但女人不回来了,说要回去也是下辈子的事了。女人不回头的理由,反复就一句话,羊解放他不是人。那两个月零三天,好像活得暗无天日。女人不回来,飞鸽大链盒就回不来,只退还了一点彩礼钱。

从南山脚下回来,村主任对羊解放说,算了吧解放,拿回彩礼钱就行了。从古至今,娶女人都讲究姻缘,你和她的姻缘就两个来月,多一天也不行。再说这两个来月,人家也不能跟你白姻缘,吃亏就吃点儿吧,不就是一辆自行车么?你好好给我放羊,瞅机会我再给你弄个劳模,再弄它一辆。

说的时候,村主任眼翻翻的,把黑白对折了,瞟着羊解放的下身,寻思那女人为啥说他不是人?后来村主任跟人描述,他瞎子干那好事,一整夜一整夜的,把高粱地耕成了稻田。虽说是个二婚女人,那样干人家,他瞎子也值了。他太贪吃了,一辈子细水长流的事,他俩来月就干完了。

当年曾见过羊解放在嘶云河河滩上跟头羊大战过的发小则说,是羊解放的小祖宗给头羊顶坏了,到大长成了麻花钻头,让女人受不了。他们曾寻找机会,想把羊解放的裤子褪下,看看他的小祖宗到底是什么样子,但终究没有看上。没有看上,却仍坚信是麻花钻头,把一个好端端的女人整跑了。

最伤心的是羊解放娘,满心指望的东西都落空了,搬回响马街住了两个月零三天,直以为交代了儿子,对得起他死老子了,再不会离开响马街了,却不想又搬回了羊场。一看到泥巴的屋后墙上空落落的,就说:那不要脸的,把我娃心爱的一件东西骗走了!那不要脸的,把我娃害苦了,下辈子老天爷让她嫁个畜生!

飞鸽大链盒飞走之后,羊解放就买下了半导体。买下的当天晚上,他就在四条街上溜了一圈,把半导体的歌唱,种子一样播撒在沿街的角落。起初大家都不以为然,待经过自家院门口响亮了,甚至惊动了狗,才奇怪起来。这般时候了,哪来的喇叭游走?

那天晚上,月亮戴着晕项圈,我左手腕上戴着一串用蓖麻籽串成的手链,被蓖麻籽蛇皮样的斑纹迷惑着,早早地睡了。第二天刮大风,听我爹我娘说,他们到地里抢收庄稼时才知道,是羊解放又买回了半导体。他总是出人意料,又成为我们村第一个买半导体的人。像饭桌上的一颗大蒜,被你一瓣我一瓣地剥着。说昨晚过后,羊解放的半导体再不会出现了,与他的飞鸽大链盒一样,挂到他屋子的后墙上,不知又给哪个女人准备着。

但他们都错了,当月亮脱掉晕项圈,又升至村子上空时,羊解放的半导体又歌唱起来。那些跑出屋子的人,或把脸贴到院门的门缝上去瞧,或打开院门张望,也有的出去堵在街上,想把羊解放拦住。但羊解放不理睬他们,把右眼皮帽檐一样往下拉拉,侧身绕过阻拦者,继续向街的另一端走去。

凡亲眼见过的人,一致的收获是,羊解放的半导体,“头上也没长角的”,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和一块城砖差不多。外面套着黑皮套,有一根明亮的天线和两三个旋钮,小红灯闪烁着,与见过的半导体基本一个样。

当然,对羊解放半导体最了解的,一如他的飞鸽大链盒,非村主任莫属。两三天后,村主任到高粱地里检查收割进度时,就在地头透露了有关消息。说他去看了,那半导体是红梅牌的,也就是我们村曾经插队的几个知青天天晚上围着听的那种。但瞎子的好像比他们的费电,需要四五节解放牌电池。大概是半导体里面装不下,要用旧报纸卷起来,装到皮套子里,与半导体一起挎着。

说到四五节电池时,村主任用手比画着:没镰刀把长,跟驴鞭差不多。

见妇女们发傻,又道:驴鞭么。驴鞭,你们还不知道?

夜里我爹我娘说起来,两人重复着村主任的话,说这瞎子越来越犵獠,比他死老子还犵獠。说他娘不让他买,他非要买。说飞鸽大链盒再白给他也不要了,就要半导体。

这天晚上,下地收割高粱的男女老少应该都一样,不仅仅是我爹我娘。从地里带回家中的情绪仍感染着他们,让他们忘记一天的劳累。他们依旧口是心非,对羊解放嘴上不屑,心里却又放不下,惦记着他半导体的歌唱。但通过我爹我娘,日子越往后我越发现,他们越来越惦记的是羊解放的半导体声,至于歌唱什么已无关紧要。只要听到羊解放的半导体声,屋门与院门紧闭的院落,被夜幕包裹的村子,就打开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口。

那另一个世界就在半导体中,听起来既热闹又陌生,让脖子以上的部分充满想象,而又想象不出个什么来。或如南山脚下,中午火车驶过的叫声,一上午的劳动该结束了,眼中追逐的却是那奔跑的白烟,想火车从东面的哪里来,要到西面的哪里去。再或如,拿耳朵瞭望天上的飞机声,像对火车一样关心和好奇,它会不会掉下来,或者飞到天外面去?那看不见的天外面,又是什么样子?

我和几个发小,被羊解放的半导体诱惑着,想方设法接近羊解放,想方设法讨好他。像往日“看稀罕”一样,开始在九阡路边迎接他。有时还未迎接上他,倒先迎接上了路过羊场的村主任,目睹了村主任在羊场外的一连串举动。看到羊场内的草垛上麻雀起哄,村主任就站在围墙下,动作夸张地扬手驱赶,赶不走就地扔石头。然后到羊场门口,把羊解放娘喊出屋来,说那些羊草有豆秸、谷草、糜穰,里面残余着粮食呢,不能让麻雀偷吃了。

吩咐完了问,解放该回来了吧?

羊解放娘说,还得一阵子。

半导体呢,他带走了?

转身离开时,像要说给满世界听的,村主任大声说,那是个好东西啊,不光是他好,全村也跟上好。叽里呱啦地走上一圈,就能给人解解闷。别天一黑,有事做事,没事就睡,睡下就瞎球闹。只是村主任一出现,我们就有种遇上狼的感觉,那羊场墙上的白圈仿佛是为他画的,在九阡路边躲得更远一些,等待羊解放带着羊群归来。

再后来,我们就不在九阡路边迎接他了,而是偷偷地跟着他去放羊,发现哪只羊开小差了,争先恐后地替他撵回来。最初他懒得理我们,要么右眼睚眦了,骂我们村里捣乱不下,又跟到野外来捣乱,赶我们“回去回去”,说我们被狼叼了,我们父母会把他的蛋骟了。

但我们并不泄气,又看到有羊开小差时,赶在他让头羊去撵之前,依旧替他撵回来。甚至为了讨他欢心,我们蹦跳着呼喊,羊解放万岁,羊解放万岁!呼喊得乌烟瘴气,呼喊得他害怕了,就叭叭叭甩鞭子,说皇帝老儿才万岁呢。再喊他万岁,他就让座山雕顶我们,让孙二娘咬我们。座山雕是羊群的头羊,孙二娘是头羊的皇后,比头羊还要厉害。羊群里耳朵上有伤的,尤其是屁股拽拽的年轻漂亮的母羊,多半是孙二娘咬下的。

取得羊解放信任后,我们就跟在羊群后面,忠心耿耿地给他当小羊倌。羊们安心吃草,无需照看的时候,羊解放就丢下羊鞭,挎着装在皮套里的电池,站在那里或坐到地上,拔出半导体竹节一样的天线,打开半导体收听。带着羊群行动的时候,他是不打开半导体的,说那会走神,会不小心踩到土地爷头上。

每当这个时候,我们真正的目的就达到了,用现在的话说,就能“近距离接触”羊解放的半导体了。围在他身旁,他收听什么无所谓,我们关心的是半导体,看他将半导体侧面的旋钮拨来拨去地如何收听。收听时声音嚓嚓的,就像后来黑白电视信号不好时,屏幕上出现的“雪花”。

有次在青疙瘩脚下,他收了半天台也收不到,就丢下我们爬到青疙瘩上。往上爬时,屁股一撅一撅的,后衣襟下露出白茬茬的皮裤带,还有二指宽脊骨突起的黑肉。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爬青疙瘩,也是最后一次见他爬青疙瘩。在青疙瘩顶上,他两手端着半导体,朝四面八方搜寻信号,等收住台调好了,就龇开嘴冲我们笑。头顶着蓝天,威风凛凛的,比一棵树还要树,就像传说的消息树。

我们在青疙瘩脚下仰望着,发现他爬上青疙瘩的羊们,也停下嘴仰望着,有的还发出咩咩的叫声。为了让我们听得到,羊解放把半导体音量放大了,声音从上面落下来时,中间像被风刮着,根须一样飘飘忽忽。

羊解放喜欢收听歌唱的,尤其是热闹的戏剧,等把台接收平稳了,他要么拿着半导体听,要么把半导体恭敬地放在地上听。我们听着听着,就禁不住想摸一摸,可刚试探着伸出手去,就被他喝了回来。声口就像传说的,当初电工呵斥他老子一样,这是你们摸的?你们还敢摸它?转而和颜悦色了,问我们看过电影《英雄儿女》没有?我们不明白他啥意思,用手捂住嘴叽叽咕咕地笑。

他说,笑什么笑,我这半导体,就像王成背的那无线电。

我们不相信,说,王成的无线电能说“向我开炮”,你的半导体也能说吗?

他说,不能是不能,但他的无线电能唱了“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么?

羊解放的半导体,正如大人们所说,“头上也没长角的”。但那半导体声,就是诱惑着我们,偶尔羊解放听得迷糊了,躺到地上去见周公,我们就轮流监视着他的右眼,偷偷地抚摸他的半导体,从皮套到露出皮套的地方,包括银亮的天线、侧面的旋钮。但抚摸半天几无所获,指尖上仅留下一丝发煳的气味,也就是半导体肚子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又夹杂了皮套味的那种气味。

抚摸不出什么来,我们就有些失望,但越失望越好奇,尤其是半导体肚子里,那声音究竟是怎么发出来的?有一次我们正轮流抚摸着,羊解放的右眼突然睁开了,吓得我们把手缩到身后,说我们谁也没有摸,真的没有摸!紧接着又赶快转移他的注意力,问他不看羊角的话,怎么辨别公羊和母羊呢?羊解放“呼”地坐起来,骂我们啥都想知道,接着哈哈大笑,看蛋呀,看蛋你们还不懂?

受他大笑鼓舞,我们张狂起来,说,除了看蛋,还再有没有看的?

羊解放脖子梗了,说,回家问你们娘老子去。

我们便耍赖,说,就问你呢,问他们会揍我们。

羊解放道,羊屁股后面长着什么?

我们齐声回答,尾巴啊。

羊解放听后又躺倒了,一只手枕在头底下,一只手指着不再吃草正注视他的座山雕和孙二娘说,走起来尾巴左右摇摆的就是公的,上下拍打的就是母的。说着又坐起来,右眼瞄住我们问,你们知道母羊的尾巴,比如孙二娘的,为啥要上下拍打呢?

我们回答不上,却又觉出他的坏来,害怕他骂我们,又赶紧转移话题,讨好地问他,当年他在嘶云河河滩上大战头羊的故事,能不能给我们讲一讲?他拔根稗草喂到嘴里,嚼得牙绿了,说那有啥好讲的?你们别和我耍滑头了,刚才偷偷摸摸的,摸我的半导体,摸出啥感觉了?

这晚跟着羊解放归来,我玩儿兴还不减,心里像有个小丑怂恿着我。晚饭后在院门口乘凉,羊解放挎着半导体歌唱着过去,快要走出街西口时,我撒腿追了去。身后我娘骂我,骂我快成野小子了,不让我去的吆喝声,被我尥起的脚后跟,踢得土豆似的在街上乱滚。

从我们旗杆街转过来,我与响马街的一个发小,一起追上羊解放后,羊解放没有阻止我们,也没有鼓励我们,只是回头一瞥,又掉转头去。但那一眼很刻骨,之前我也注意过他的脸,尤其是自以为跟他混熟后,但从未有过这天晚上的感受。

我看到了一张阴阳脸,以他的鼻梁为界,右半边一片光明,左半边一片黑暗。左眼窝比白天还要眍䁖,似乎还在往下陷,越来越像个黑洞。漩涡一样吸纳着月光,咕隆隆地能听到流淌声,在黑暗曲折的地道里,一直流淌到他出生时,传说的被稳婆的血手抠瞎的那一刻。而瞥我的右眼,像狼眼睛一样冒光,只是不是绿的。我扭头看一旁的发小,发小脸上却月光均匀,鼻子两侧一样的光明。

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回想起那晚的月亮,仍一如既往地圆满,但不是如镜一般,而像一面金灿灿的铓锣,月光从锣脐泉涌现出来一样。整个村庄沉浸在月光下,悠长的街变成了一条河。院门有的闭着,有的门口坐着人乘凉或在等待羊解放经过,经过之后便响起关门声。羊解放半导体热闹的歌唱,听起来就像我多年后在某地河上见过的花船,而院门口驱蚊的麦糠火,就像岸边燃剩的猩红无焰的篝火,烟顺着河面一样的街面弥漫。

因那一眼而生的胆怯,我在羊解放跟前,不敢再像白天那么放肆了,与发小悄悄地跟在他身后。走在前面的羊解放,两手端着半导体,右肩上挎着装在皮套里的有加长手电那么粗那么长,用红蓝两根电线与半导体相连的电池。对院门口乘凉的,或在等待他的人视而不见,与白天的他判若两人,即使有人同他打招呼,他也权当没听见。我们经过之后,便有人小声骂,这瞎子越来越牛了。

月光像雨后街上没过脚面的积水,一踏一个水窝子,提起脚的一刻又愈合了或者说被月光吃了。偶尔一脚失去深浅,便踏得月光四溅,涟漪带着我们凌乱的身影,向街两侧波光粼粼地扩散去。我们经过的时候,沿街墙壁的阴影笼罩的墙根下的虫鸣,隔空而至的狗吠,还有村外传来的蛙声,都噤声了像在听着。

这天晚上,羊解放的半导体播放的是京剧《智取威虎山》。我早听过了,但没留下多少印象。事实上也听不下什么。唱得最响亮的时候,也就是经过院门时的一瞬间,唱得时间再长,也就一条街的长度。转到另一条街上就听不见了,即使听得见也听不清楚了。大人们说得对,唱什么都无关紧要,只要听到半导声就行了。可这天晚上,我的记忆却格外真切,后来对羊解放的回忆,有时就是它引起的: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

最后一次跟着羊解放去放羊,大约是两年后的事了。那天放羊归来,把羊赶进羊场,赶进空闲了一天的羊舍,又从羊草垛上抱来羊草,把羊舍前面的食槽添满。我与几个发小,干得又勤快又熟练,俨然羊解放手下的小羊倌。

最初跟着羊解放放羊回来,我们只到羊场门口为止,然后就各回各家了。羊解放是不准许我们进羊场的,怕我们进去干坏事,尤其是怕把羊草垛给点着。把羊赶进羊场院后,他边关木栅门边说,快回去吧,快回去吧,回去要小心说话。

我们帮他干完活后,在他娘的热情招呼下,又走进他的泥巴屋。他娘已经做好饭,满屋热气腾腾的。那不变的味道,饭味、羊膻味、羊粪味,还有别的说不清的味,在马灯光的渲染下,互不相让地纠缠着,开门进去的时候扑面而来,熏得人眼睛发辣。

我们本来不想进去了,却又忍不住好奇。我们已进去过几次,对泥巴屋不再感到神秘,但依然好奇,好奇那后墙上挂过飞鸽大链盒的地方。飞鸽大链盒曾留下的影子,早被烟熏气打得了无痕迹。可奇怪的是,像羊解放当初怀疑飞鸽大链盒没有飞走一样,我们也怀疑飞鸽大链盒留下的影子没有消失,像躲到墙里边的神迹,期望我们进去后能够出现。

但我们依旧是一厢情愿,飞鸽大链盒留下的影子并未出现,挂过飞鸽大链盒的地方,现在挂上了半导体。有一天羊解放挂好半导体,从炕上跳下地告诉我们,晚上从大街上转回来,只要他娘睡不着觉,他就让半导体继续歌唱一番。他和他娘听着听着,半导体就变成一个红火热闹的大舞台,就像大队院里正在演出的戏台。不仅耳朵听得到,眼睛也看得到,杨子荣呀,铁梅呀,都生动地展现在面前,他和他娘像坐在戏台下看戏。

也就是这最后一次跟着羊解放去放羊,我回到家挨了暴揍,我爹我娘轮流揍我,像揍地主的狗崽子,揍得笤帚毛都炸了。他们以前还没这样揍过我,揍得我的屁股胖眉肿眼。挨揍的原因不言而喻,我动不动就逃学,跟着羊解放去放羊。只是我皮厚肉糙,不惧怕他们揍,以前已揍过我几次,就是屡教不改。这次他们却无意中使出了杀手锏,揍罢我说要找羊解放去,是可忍孰不可忍,要痛斥羊解放蛊惑我,把我蛊惑成了野小子。

这让我害怕了,因为我逃学跟着羊解放去放羊,是我心甘情愿的,人家并没有蛊惑我。如果去跟人家吵架,那就冤枉人家了。再就是明年我就要上初中了,若上不成半途而废,会气得我爹一呕一呕打嗝病犯了,气得我娘眼勾了,像把裤带绾到了屋梁上。他们希望我好好读书,将来不跟土坷垃打交道,别像他们一样活得辛苦。

往后的事可想而知,我实现了父母的愿望,离开了我们雁门风沙里。后来有关羊解放的消息,都是听我父母和发小们讲的。集体不再养羊时,羊解放先给各家各户放羊,每天集中起来带出去,再后来零散养羊不划算了,各家各户也不养羊了。这时羊解放娘已去世,羊解放被邻村一个养殖大老板雇去。他早不会干别的事了,但放羊仍是一把好手。养殖老板的羊都是圈养,不像过去一样散养了,但近几年土鸡土猪兴起,土羊也不甘于后,养殖老板便拿出一部分羊来,让羊解放去野外放。

那天来到青疙瘩下面,在收割过的玉米地里放牧,羊解放手下的小羊倌说,羊解放仰望着青疙瘩,仰望了一会儿就去爬了。爬到青疙瘩顶上,先举着手机拍照,拍完了贴到耳边,很像是听戏。那手机是新买的,已不知是第几个了。在手机时兴之前,羊解放还买过传呼机,用银链戴在裤腰上,走起路来明晃晃的。他娘曾骂他“骚”,见不得时髦东西,头发白了也骚气不减。能用手机听戏后,羊解放就不玩儿半导体了。

站在青疙瘩顶上的羊解放,大概手机的音效不错,里面唱得也不错。他听得正美,黑眼圈公羊从他背后爬上青疙瘩。黑眼圈公羊是羊群里的老大,两只大角在头左右盘绕着。小羊倌也看到了,公羊尾巴一撅一撅的,羊蛋一晃一晃的,以为它上去找羊解放作耍,不想将羊解放一头顶下了青疙瘩。像跑山石一样,羊解放带着一溜烟尘,从上面翻滚下来,翻滚下来以后,又在玉米地里滚了一段才停下。

羊们都吓怔了,望着青疙瘩顶上的公羊,又看着青疙瘩下面的羊解放。小羊倌过了半晌才惊叫起来,打电话喊来养殖老板,把羊解放送进了县医院。但终因受伤过重,加之上了年纪,没能挺过一劫。养殖老板要杀掉黑眼圈公羊,羊解放还没断气时却不让,说别杀它了,顶死我挺好的。原准备年终告诉你,我放羊有些力不从心了,明年就回响马街不干了。这下可好,它替我了结了。就当放生吧,让它想去哪去哪。

从此,早晨或傍晚,青疙瘩顶上就出现了一只公羊,面朝我们雁门风沙里,直到年末一场大雪过后,才丢下一片传说不知去向。传说那只公羊是羊解放最初放羊的时候,在嘶云河河滩上打败的那只头羊的后代。传说是青疙瘩下面的千年白骨魂,从那挖开的深不见底的洞中逸出来,在公羊身上附体了。传说一度纷纷扬扬,却又不经意间烟消云散。

现在连我的几个发小,他们有时都怀疑自己,跟人传说过没有或者听说过没有。像什么都未发生过,像青疙瘩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