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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2年第8期 | 田凌云:母豹进化史(组诗)
来源:《山花》2022年第8期 | 田凌云  2022年08月11日09:00

田凌云,女,1997年生于陕西。陕西省百优作家。诗歌见《诗刊》《芙蓉》《钟山》《十月》《扬子江》《长江文艺》等刊。曾获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钟山》之星文学奖、草堂诗歌奖、陕西青年文学奖等。

 

《母豹进化史》

一只母豹在原野奔跑

有胆魄的年轻猎手像射击兔一样

射穿了它的心脏,它带着

更大的胆魄,仰天长啸

子弹飞出了身体,伤口愈合如初

伤口成为奔跑的哲学

它继续跑,穿过了猎手的肉身

嘴、鼻、耳、四肢、肚皮

跑到了更大的原野上

有一瞬间,真理坐在石头边

眼睛被什么虚晃,看到它

瞬间长成了人类,同时吐出了

人的贪、嗔、痴、慢、疑

仅一秒就变得瘦骨嶙峋

仿佛被恶毒的女巫吸干了血肉

但它浑然不知,浑身依然

充满了力气,只是继续跑

像一道地面上的极光、认知的奇迹

边跑边从体内射出无数的箭矢

边跑边对着众神发出温柔的挑衅

它一直跑,直到雷声轰鸣

天地开裂,移动成为

静止的永恒。终于——

有一瞬间,有不凡的凡人

看到它,变成了上帝

只是存在在那儿,就是

反驳诸多言论的真理

只是活着,就是比一个朦胧的意识

更安慰失败者的无尽善意

 

 

《顺其自然》

一个女人

太在意美貌就会忽略智慧

太在意智慧就会忽略美貌

但我依然,两样都想要

 

我爱美是因为知道

美貌易逝

爱智慧是因为

我有太多愚蠢的痛苦

 

贪婪是因为无欲无求

自闭是因为热爱生活

 

人生中众多不解的谜题

——其实很好解开

 

那就是不要解

任它绽放。任它凋零。

任它是它。任它不是它。

 

 

《往昔》

往昔。词带着内涵

站立在自己的悬崖上

满身伤痕波光粼粼

在未来的池水里钓鱼

 

往昔。那属于以前的世纪

比梵高的死更深刻的年代

无数鬼影走在梦般的街道上

在你的灵魂里涂抹混乱的色彩

 

往昔已去

只能自省与学习

 

某日,我站在未来

尝试刺杀往昔,将我

变成涅槃重生后的另一个人

 

谁料,对未来亦充满敌意的往昔

早已与未来断裂,并告诉我:

“伤口只是伤口,记忆更不是终点”

 

 

《替人类绝望的鸟》

鸟在树枝上用肠子鸣叫

拧断肠子、拧断鸣叫

用激烈的绝望唤醒鸟群的战争

 

鸟狰狞地叫了一会儿

把人的绝望全叫了出来

把人脆弱、坚强的沉默

全变成天下尽知的妥协

 

鸟撕裂自己,把天叫破了

然后,再不叫了

永世沉默

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只鸟

替人类绝望过

 

 

《我抱紧的是智慧》

这样的发生才有闪电的意义

当我抱紧的不是男人,而是具体或混乱

的智慧

 

我抱着的肉体,他必然要挂满人世的尘埃

金子般珍贵——让我

无我地着迷

 

当我躺在宇宙的眼皮上,像无意义和有意义的男人

对称地躺在荒谬的身上

 

我们——用自我的混沌相爱。

像铁树通往镜像之果的伟大之恋

 

 

《人像沉重的云》

我喜欢豢养生命

我不养人,人像沉重的云

只会压塌我的肩膀,然后一次次

吸走我的力气

我不养老虎,豹子,蟒蛇,鳄鱼

我养的要比它们更温柔、更迷人

然后精心地将它们引渡给死亡

这么多年

我养死了那么多条命

我在那么多条命里兜兜转转

每一个都像极了自己,每一个

都比自己提前去往永生

 

 

《高度》

一种稳定的高度,不是伪装的高度

它不是一只鹰,恒寂地在高空飞翔

它需要从罪恶里,掏出血肉模糊的心

用自焚者的清亮,塞入永恒之火

濒死前的忏悔

被虚构成这么多年,一切莫须有的东西

都显得多余

孤独,庸常,自我主义

和一团云雾静坐、握手、道别、背对背

陷入即将失去对方的,痛苦之中

同时,为了不那么快让五官住院

把自己放在一根钢丝上,假寐

遗忘身边垂死的云雾,向它们吐烟,用苟活致敬

我们不需要再去争辩乌托邦,或者生活和命运

到底谁是儿子、谁是父亲

这一切,只有闪电的反骨知道

 

 

《田野里有哀乐》

田野里有哀乐,死亡般落下

江海般逼来,令人精神紧张

我误入这旅途,仿佛一根人形铁钉

扎进了音乐的魂

为里面留下古老的隧道

而赐予是平等的,它同时穿透了

我体内断井颓垣的部分

在上面大肆施法

只为把我迷离永睡的破败

搅成一场末日火海般的灾难

我想和解,心想远离是药方

可我迈不开脚,我热爱这灾难的深意

是良药苦口般的治愈

进入地府后方是天堂

道理我又怎会不知?

于是我宁静、更宁静,闭上了双眼

突然,没有痛苦了

哀乐依然是哀乐,可里面升起黎明

 

 

《岁月会证明何为得到》

年轻时,执念常常侵略我们

为一场爱情,甚至可以甜蜜地赴死

 

后来,活着这项最伟大的艺术

已令我们筋疲力尽——

 

很多人都散了,很多爱最终

都没有结果,只剩下一段黄昏般的记忆

 

再后来,我们不断失去

获得的具体越来越少,

慢慢地我明白了爱,但为时已晚

 

我想告诉大家,岁月会证明何为得到!

当你每次无助地躺在末日的沙滩上

 

 

《我怀疑——》

我有猫头鹰一样的敏锐

猫头鹰一样的眼睛

和猫头鹰一样的孤寂

 

在夜里,我睡了

但思想的眼睛始终张着

在另一个世界观看

 

我怀疑,我的灵魂

只是一头猫头鹰

 

从出生到死亡,都从未进入人群

 

 

《恒久真理之物》

写作的自由决定了范本的无

——诗歌是悬崖上的艺术

也只是出自,悬崖之心的主观

在一条千回百转的路上

我盯着重复之物,走走停停

妄想替它们去蔽,发光,落落大方

从本体的沉默中,显现一万种语言

既可以是不二法门里的绽放之道

也可以是饱含万物的宇宙森林

作为一个,不断用岁月对自己的精神

施以鞭刑的人

我已厌倦了标准。恒久真理之物

乃变化之物。或许我曾经早已老去

而明天又会年轻如初生

在回去的途中,我用意识封锁了耳朵

隔绝了标准的箭矢,让原始的野性

这头最真诚的猛兽,冲出身体

替今日千疮百孔的我,发出滚烫的悲恸之声

 

 

《度量》

你以你的灵魂度量别人的灵魂

你以人类之心度量人类之心

我最不喜欢表演征服或被人信服的词语

两股歧途的力量,不断地用背离靠近

我该怎么说破——

 

一个被吃掉的蚌壳,一片淹没头颅的海

很多都给你看见了,还有我在夜晚的样子

也给你看见过。可是你还要我解释

黑与白、罪与罚

我始终不是专业的戏剧演员——抱歉

 

如果一定要度量,我希望你,用大树

度量一棵病危的草。用人间,度量

一片沙化的湖,用我,度量

你看不到的自己——

 

 

《打开》

打开自己,恐惧也被打开,死亡也被打开

灵魂不只是变轻的问题,同时

更透明,像透支的信用卡。让人

无力偿还

不想再纠结所有权问题了啊,这永远

不由我做主的事情

 

打开,玻璃在迅速变皱

女人在迅速变老。哦,我也是一个女人啊

 

 

《朝觐药王》

大年初一,铜川市药王山上

挤满了想要朝觐孙思邈的人

他们,从北京、渭南、咸阳

各个地方,来促成这场

神圣如洗罪的朝觐,求平安

或者,在这仓促如流星般的一生中

祝自己和家人无病无灾

作为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

某一刻,我看着这长龙般的队伍

犹如看着一排在风中燃烧的蜡烛

只那么一点庸常的光,却任大风和灰尘

怎么扑,也扑不灭它们对存在的渴望

我看着他们,摆出千万种姿态

仿佛千万种形状的灵魂,却为

同样的目的,来到这座山

——没有一个人在此刻还揣着一颗赃心

——没有一颗心此刻轻得不像一朵白云

人们在孙思邈铸铜雕像的注视下

有序地走进纪念馆,犹如走进神殿

 

 

《老伴》

在草坪上吹笛子的老人

已为他那老年痴呆的老伴

吹完了一首属于春天的歌

他的老伴,全程

坐在比三亚更温暖的金黄木凳上

享受着春日的爱抚,也享受着

燕子飞翔般的歌曲里的阳光

他们那安详的样子,仿佛

已经在这片土地上

恩爱了很多年,也远离了尘世

很多年,就像两片在空中融化的羽毛

这两个超凡脱俗的灵魂

后来,一个是笛声一个是唱词

一个打算把另一个搀扶到天国

就抱着她飘飞的蓝光自我了断

一个像水中飞鸟一个像空中鲥鱼

不是你照耀我,就是我照亮你

就这样,度过了

连头顶的太阳,都显得多余的一生

 

 

《堆蝴蝶》

冬天,所有人都在堆雪人

只有我,带着满心的痴念

想堆出几只蝴蝶……我知道

蝴蝶的翅膀,一定要如不倦的太阳

永恒照耀着它那小又丑陋的身躯

我知道,我堆出多少只完整的蝴蝶

就会有多少活着的冤魂、沉重的肉身

感到心头突然一轻

仿佛被一片落叶,撩拨了自己

闭塞又虚无的心灵

想到这里,我准备加速

堆好这几只蝴蝶,并且

用落在我身上所有的雪

作为放飞它们的童话,看着它们

一点点,飞高飞远

永不回来,飞在我们尚未去过的人间

 

 

《轰轰烈烈的孤独》

人老了,孤独便成为新的心脏

得病了,慈祥是布满全身的脸

眼前这个得了脑梗的老年人

他推着助步器,如受伤的豹子般

步履蹒跚地,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

走完了一所并不很大的公园

从他这一日的孤独,乱舞的白发

布道的眼睛,皱纹里的海

我仿佛看到了,他这一生

全部的孤独已经堆砌为一座

只有他才配进入的,孤独的暗堡

在风中哀嚎,也在风中发出微弱的火光

——这份连我都安慰不了的孤独

无法靠近的孤独,遗址般的孤独

终于,在日落之时

慢慢走远了,又虚构般走近了

到了明天,我坚信

他还会来到这里,把这份孤独

再轰轰烈烈地上演一遍,就像

人这一生的狼狈,对着死神流泪的每夜

都仿佛从未发生,神话般动人

 

 

《松树的语言学》

松树也有它的语言学,直到

捅破天空的那刻,才完成全部的修辞

像一个自证癫狂的艺术家

像一群闪烁着孤独气味的群星

一棵最高的雪松,在两栋楼之间

诉说着宽阔的有限、卑微的眺望

用身体的松针不断分割鸟群的天空……

统领着众多小树和一地落花

让孤草衬托葳蕤,枯枝衬托紫红

我们正路过这些树,形同

树每日会路过截然不同的我们

今天的这棵松树,因为大雨

脚底落满了泥泞,就像我的裙摆

但它显得更加纯洁,一场雨

告诉它,爱应该毫无保留

然后才能变得纯洁,就像相爱的人们

仿佛被岁月淘洗,但又始终如一

 

 

《论落花》

我与海德格尔并排走在林荫大道上

见证落花的落正是

落花的语言

我们注视着樱花从枝头落下

如用眼倾听它最后的遗嘱

 

而后我们飞过它们的片片坟地

像一群在大地上

诉说长眠的星星

迸出比鲜血更美的红光

任匆忙的风、雨、人给予它们

用遗忘的关怀高高堆砌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