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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8期|王棵:大海上的脚印(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8期 | 王棵  2022年08月10日07:39

王棵,七〇后,江苏籍,作家、编剧。已在《人民文学》等刊发表过小说三百余万字,著有《桑田日暖》等书十余部及《王棵文集》(十一卷),另著有长篇儿童小说《风筝是会飞的鱼》,编剧有电视剧《突击再突击》和《红色使命》。曾获《小说选刊》2003-2006全国优秀小说奖、《十月》2007年度新锐人物奖、第六和第十届四川文学奖、《北京文学》2018年度优秀作品奖等,儿童小说作品曾获2021年度桂冠童书、第九届“中国童书榜”优秀童书奖。

 

大海上的脚印(节选)

王 棵

1 一月二十八日,下午:海上必修课

两只拖鞋在地面上滑行。从几乎与地面平行的床铺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其中一只。

“谁的鞋子?跑来跑去的,快跑到我脸上来啦。”手的主人,是一个慈眉善目、脸上布满褐斑的矮个子大叔。他说话的语气慢条斯理却又抑扬顿挫,颇有乐感。

这舱室的四周,摆有六组形似双层胶囊的高低床。五组满员,一组用于堆放船员们的物品。靠近大叔那组床的下铺,面朝里蜷缩着一个少年。他正收缩全身肌肉,尽量保持静态。

不想晕船的人总以为不动就可以不晕。

“这是你的鞋子哎!”住在少年上铺的,是一个最多只有二十岁的渔民,他将头探下来,“鞋子不能穿进来,要放在外面。”

少年抬手捂住耳朵。

“轱叔你看,这小老弟做了错事,还不让人说了。”

“阿勇,你七拉八扯什么?”轱叔从床铺上爬起来,“人家肯定不是故意把鞋子穿进来的。”

“是吗?小老弟,跟哥讲讲呗,你的名字为什么叫七上?是不是你还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叫八下?七上八下是成语,你爸妈好有文化哟。”阿勇嬉笑着,仿佛他不是在跟一个孩子而是在跟一只宠物说话。

七上懒得理会。忽然这空间里的一切都剧烈地抖动了起来。留在地上的那只鞋像一条惊恐的弹涂鱼,毫无章法地跳跃了几下,翻倒了。搭载他们的这艘船,显然刚被一道迎面而来的大浪击中。

抖动忽地停止了,船舱里的这个小世界整体向前倾斜了至少十五度。地上那只翻倒的鞋随之向前扑去,又迅速被前方的舱壁撞倒,翻了个个儿,重新变成一只体面放置的鞋了。

还没来得及体面两秒钟,船舱又大幅度向右倾斜过去,它只好再度翻倒,跌跌撞撞地向右连着来了几个空翻,摔倒在轱叔对面那张床的脚下。

猛然间,船舱又同样大幅度地向左倾斜过去。可怜那只鞋,只好再次扮演体操运动员,向船舱里的人展示它拙劣的空翻能力。好在,轱叔站在它预期目的地的尽头等着它——他空着的那只手,准确地接住了翻滚过来的它。

“我帮你拿出去。”

轱叔将两只鞋在一只手上合二为一,并在一次船舱同样大幅度向某侧倾斜的某一刻,快速走过去拉开舱门,将它们放到门外。

不需要等到另一次倾斜到来,他已跑回来稳妥地按住床稳定好自己的身体。

“怎么样,很难受吧?”轱叔轻抚七上的后背,“忍忍,过两天会好很多。”

七上猛地坐立起来。他五官清秀的脸像是刚被噩梦漂洗过。事实上他刚刚为了与晕船斗争强行让自己入眠,虽未真正睡着,还是遭遇了许多令他恐惧的幻觉。

“不是我的鞋……”七上茫然地盯着轱叔,“他乱说的……”

后者的脸此刻成了一块古老的电影幕布,其上投射着一条羊头濑鱼笨重的身影。一阵恐惧搅动七上的五脏六腑,想要将他掏空似的。意识到自己要呕吐了,他的目光急切地搜寻,最终停落在床身上挂着的空塑料袋上。

与七上的目光同步,轱叔盯住了这只空塑料袋,并比七上更敏捷地将它扯到手上。轱叔飞快地撑开它,在七上腹中内容向外喷涌的同时,在他面前架好。

“我们错怪你啦,对不起。”轱叔瞪了阿勇一眼,又伸出另一只手,轻拍七上的后背,“吐吧,吐到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就舒服过来啦。”

被舷窗缩小的海面上,阳光如碎银不规则地洒落在湛蓝色的波浪间。这不是个坏天气。

就算如此,住在这艘体长将近四十米、船体皆为钢架材料的渔船里,人能体会到的,依然是坐在过山车上的感觉。

一股油漆味钻进七上的鼻孔。这是艘新船,下海还不到半年。七上奋力呕吐起来。在七上咆哮般的呕吐声中,轱叔手上摇晃的塑料袋,逐渐丰满。

七上结束了呕吐,肩胛骨突出的身体轻颤着。一道淡黄色的稀薄液体,像一条倍速生长的蚯蚓,从他的嘴角爬出。

“胆汁都吐出来啦!”阿勇看得乐不可支。

七上恼怒地抬起胳膊,擦净嘴角和下颌,心里面却是羞愧的——他觉得自己没用。

看看吧,这船舱里面,不但轱叔、阿勇在内的八个渔民没有晕船,就连戴眼镜、斯斯文文的吴博士也没有。当然吴博士并不是第一次出海。

吴博士此刻躺在另一个下铺里,正在摆弄他的相机。从三个小时前船离开海港到现在,他一直半躺在床上,不是摆弄相机,就是玩手提电脑。那台电脑内存超大,装了很多图片和视频。他是个摄影家。

他没怎么在意七上。也许他有正事要干,没时间在意。也许,在他看来晕船是出海必修课,他不必因此予以七上额外关注。

但是,在这艘去往南沙群岛的渔船上,唯一跟七上有关系的,就是吴博士。换句话说,从上船的第一刻起,他就对七上有监护义务。他这么对七上不闻不问,不是不负责吗?

已经彻底呕空肠胃的七上此时已没那么晕头转向,他别过头去看了吴博士一眼。心里有点埋怨吴博士,但是眼神里不敢有。如果不是吴博士答应看好他,爸妈特别是妈妈,不会放心让他上船,便不会有这趟海上旅程了。能跟在吴博士身边,他已很庆幸,哪还敢劳人家费心!

七上正兀自打着肚皮官司,忽见吴博士僵直地坐起,同时张开一只手,喘着粗气轻呼:

“给我!给我!”

坐在七上身边的轱叔立即懂得了吴博士的需要,他赶紧过去摘下吴博士那张床身上挂着的塑料袋,可吴博士已经开始吐了。

“对不起!对不起!”吴博士发现自己吐到了轱叔身上。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便迎来了新一轮呕吐。

庆幸的是,这次轱叔已将塑料袋放到他面前。

七上看着和刚才的自己一样痛苦的吴博士,瞬间理解了此前吴博士为什么忽略他:人家自身难保。先前误以为只有自己晕船而丧失殆尽的自信心,又起死回生了。

“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怕晕船、怕吐,吴博士上船前数小时内只喝过一杯速溶咖啡、吃过一块低糖巧克力,这话既是说笑,也是陈述事实,“吐出来了,轻松了好多。”他的语气轻松、明快,说明他所言非虚。

过了十几分钟,轱叔说:“刚才我们经过的那个地方,里面啊,有一条海沟,十几公里长。每次过这儿,船都比别的地方晃。”他闭眼感受片刻,“过了,已经跑出海沟了。”

船无论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倾斜幅度都已比先前明显变小。不知是否因为轱叔的解释所带来的心理暗示,七上再往窗外望去,发现外面的浪涛平缓了许多,心里面唯恐再次呕吐的压力,也减小了几分。他调整几口呼吸,让身心缓和下来,而后换成趴着的姿势,仰起脸来,专注地眺望海面。

一上船他就听从轱叔他们这几个渔民的指导躺着不动、闭目养神,此后他一直被晕船的难受劲儿暗中控制,在这一刻之前,这个此前从未坐过海轮的少年,还未真正体验过置身茫茫大海的感觉,现在他要把这大海好好欣赏个够。

这会儿他脑海中以轱叔刚才的海沟之说作为画外音,叠映出一些大海深处的画面。它们当然都来自他的想象。“大海是被水淹没的陆地”,这句不知他何时、从哪本课外书上读到过的话,作为另一个画外音,令他的想象能力更为强悍。他发现自己的目光穿过了窗外深颜色、起伏不平的海面,来到了大海的心腹之处,那儿,是大地的各种隆起与褶皱:山峦、原野,还有纵横交错的河谷。这种想象带给他一种无法说清的美好感觉,他在这种感觉中被困意裹缚了。这时他才发觉自己有多疲惫。

七上翻下身来,迅速进入了似是而非的深长梦乡。就在他似睡非睡的这段时间里,轱叔给自己换了件无领短袖衫,将被弄脏的上衣与两只装了秽物的塑料袋拿到舱门外面去,回来后,他又在摇晃幅度有所减弱的船舱里打扫了地上的呕吐物。吴博士则将相机和电脑装起来,抱着两只包,在狭窄的铺上侧躺下去。

虽然轱叔已将七上与吴博士的呕吐物清除出船舱,但它们的腥臊味仍然凸显在船舱里的众多气味之上,就连那令人讨厌的油漆味,也只能甘拜下风。轱叔、阿勇,还有另外两个渔民,对船舱里丰富的气味习以为常。很快轱叔躺下睡了。阿勇也躺下准备睡,忽地却坐了起来,对另外那个上铺里面一位比轱叔略年轻的中年男人说:“火叔,你吵死人啦。”

轱叔上铺的这位渔民,脚头的床板上用架子固定着旧DVD机和同样旧的小屏幕液晶电视机,仿佛是为了对抗外面此起彼伏的海浪声,和来自船甲板下方轮船持续不断的噪音,电视的声音被他开得老大,此前,他一直沉浸在电视屏幕里的剧情之中,对七上、吴博士呕吐引发的纷乱置若罔闻。另外几位渔民,一上船全都被睡神垂爱,打呼噜的打呼噜,梦呓的梦呓,睡得不亦乐乎。

被唤作火叔的这位渔民,对阿勇的抗议充耳不闻。阿勇便用比先前高一倍的音量再度提醒他:“火叔,你说我们这次出来也就十几天,你还带个碟机上来了。这可好,我们睡觉你看片——那还怎么睡?”

火叔的目光一刻不愿从屏幕上挪开,竟被剧情逗得呵呵笑了起来。这时轱叔从他自己的铺上转过身,冲火叔说道:“老弟,大家都要睡觉,你不想睡,就把声音开小点?”

轱叔话音才落,火叔就关掉了电视,也像大家一样躺下了。看来轱叔在他的同类里是个有威信的人。

轱叔他们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渔民。那个地方在海南岛琼海市的东部,叫潭门镇。说到潭门渔民,知道的人总会肃然起敬。世代渔猎为生的潭门渔民,是世界上唯一连续开发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的特有群体。从汉代起,潭门人的祖先就开始在广袤的南海上,主要在西沙、中沙、南沙群岛劳作,他们的足迹遍布这南海上的数百个礁岛。他们以海为田,用脚和手、血肉和精神,在这片大海上耕犁与收获,留下不可磨灭的国人持久活动印记,为后人,也为这个国家,划定了这片二百多万平方公里的蓝色祖田。

从古到今,许多潭门男子未成年即出海,这个船舱里的这些渔民,就有三个人十六岁前便出过海,最早的是轱叔,第一次跟爸妈出海时才九岁。现在轱叔要抓紧时间进入梦乡。这一趟旅程,纯粹航行的时间是三个白天加三个夜晚,渔民们要在这段时间里把精神头养足,再去面对接下来长达十余个昼夜的捕捞工作。

除了这个位于甲板层的船舱里住着人,这艘船上还住着六个人,但都在与驾驶舱同层的二楼。那是两个住舱,一个很小,只容得下两个人入住,这次随船出海的有两个女人,她们分别是船长的妻子和她的妹妹,这个舱室便供她们专用。另外那个略大的舱室,是船长和他的两个儿子,还有他的连襟,他们四个人的起居室。

2 一月二十八日,傍晚:酿造奇遇的地方

呕吐后身体的疲惫,与持续不断的晕船感觉合作,令沉睡中的七上做的梦如同奇幻大片。

起先的剧情是快节奏的。他看到爸妈站在码头上为他送行,妈妈千叮咛万嘱咐,爸爸含笑不语。乍然间天崩地裂,大海从中间分开,妈妈不见了,爸爸来到他身边,指着前方两侧有黑色海浪墙的路,对他说:“我们走吧。”他牵起爸爸的大手,感觉到心里面的快乐和兴奋。他们走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在了学校大门外的街路上,爸爸的手上莫名其妙地拿着一本书,书名叫《蓝洞的传说》。他们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他发现原来车上的乘客都是他的同学们,但同时他也发现,他们脸上都挂着意义不明的笑,彼此交头接耳,显然在讨论他。他居然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看起来傻乎乎的。”“看他那紧张的样子,哈!”“我不喜欢他,不想他跟我同桌。”他们的脸开始晃,晃得根本看不清谁是谁,他惊恐得无以复加,这时汽车开始剧烈地摇晃……

在晃动的船舱里睁大眼仰躺着的七上认识到一个事实:此刻,他正住在一艘向大海深处航行的渔船上。他从小听爸爸讲得更多的是军舰,所以在他现在的意识里,只有住在军舰里的航行,才是安全的。而他却住在渔船里。他瞪着上铺的床板,感觉它很模糊,他以这床板为背景板,忧心忡忡地想象到一幅画面:一艘渔船,在大海上孤独地航行。海无边无际,深度有几千米。与辽阔、深邃的大海相比,渔船极为渺小。

他别过头来,察看舱室里的一切,以及几个舷窗外面的几片海面和天空。船舱里这会儿一个人都没有。他们都去哪儿了?他收回目光,心里面这样想。为什么他们都走了,却留他一个人在船舱里?刚才梦境里的惊慌和恐惧在心里复苏了。因为眼下他是清醒的状态,它们变得更加真切。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这没有空调的闷热船舱里瑟瑟发抖。船舱外面是傍晚的海面和大小、形状不一,颜色却奇异到不可思议的低垂浓云。

“吴伯伯!”他喊着的同时坐了起来,眩晕的感觉迅速包围了他,空空如也的腹部抽搐了两下,他赶紧重新躺下。他不敢再动,明显听到自己加快的心跳。停了一会儿,他在庆幸自己没有呕吐的同时,轻轻转过头来,目光落定在轱叔空空的床铺上,“轱叔!”

他这么做当然是没有意义的。这船舱又不是密室逃脱游戏里的鬼屋,一切一目了然,根本不可能藏人。可他为什么还要喊他们呢?他为自己的幼稚恼火起来。

一切都是晕船惹的祸。晕船令他失智,令他不再有正常的状态,令他变成一个笑话般的存在。他在心里下了这样的结论。

在他提出要跟吴博士去南沙时,起先爸爸跟妈妈一起表示反对,但他很快站到七上这一边,还帮着七上做起妈妈的工作来。“大海能让他知道很多老师和我们无法教给他的东西。”这位与大海打了十五年交道的老海军用这样的话,来抚慰妈妈心中的忧虑。

现在七上觉得爸爸这话不一定非得从正面去理解,也可以理解为,这大海不怀好意,爱给人下马威。所以,他此际的不正常,不全是晕船导致的,还有这大海本身。大海就是这么个人们无法接近时会对它产生无限美好幻想,真正置身其间总又对它心存恐惧的事物。

也许,不只他会恐惧,吴博士也会,轱叔、阿勇他们也会,还有爸爸,那些年里,常年来这南海工作的爸爸,也会。这种恐惧对大人和孩子一视同仁,只是大人更善于伪装,不向他表现出来而已。

这么一想,信心恢复了一些,他决定跟晕船这讨厌的玩意儿说不,来一次视死如归的挑战。他要出去看看,吴博士他们都去干什么了。

他还是眼前一黑,无法控制地吐出了小小的一摊黄水。他盯着地上这块刺眼的黄色东西,犹豫了。还出去吗?如果出去,可能又要当着他们的面吐,出丑。

一只老鼠出现在他视野的边缘。的确是老鼠。他调整目光,将它锁定为视野的焦点,看着它因为船的摇晃从轱叔那张床的底下滑出来。滑了几次后,它就在离他不到一米的距离了。船上居然有老鼠?他想想都觉得好笑。

脑中闪出一个问号:为什么这只老鼠见了人不害怕呢?这不正常。他盯住它研究了起来,只需片刻脑中的问号就消失了:眼前的这位老鼠先生,抑或是老鼠小姐,没有看到他。

为什么没看到近在眼前的他呢?因为:它晕船了。晕船的老鼠?老鼠也会晕船?这大海,真是个酿造奇遇的地方。

老鼠都会晕船,他还有什么好心虚的,大不了就在大家面前吐。想至此,他扯下一只为晕船准备的塑料袋,套在手上,忍着厌恶捏住了老鼠的尾巴,起身向舱门走去。晕船的老鼠被倒拎后,没有挣扎的能力。他另一只手拧开舱门再合上,站到舱外,陡然被猛烈的海风吹了个趔趄,他顺着船摇晃的方向用力将老鼠掷向大海。

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他张着嘴,让湿热的海风灌满自己的肺腔,一下子感觉自己一点儿都不晕眩了,跟他平时的正常状态似乎已无两样。

与在船舱里面透过舷窗看到的有所区别:此刻七上眼前傍晚的海面,看起来像是一个被绚丽原始森林覆盖的诡异大水塘。所谓的原始森林,当然是天空中浓云的幻象。

太好看了。七上找到自己的鞋穿上后,手扶船舷,看着那些主要由金红色构成的异色浓云,在心里感慨。就冲这大陆上无法见到的海上盛景,他这一趟南海之行也值了。他来对了。为了说服爸妈让他来、说服吴博士带他来,他所付出的努力,都是对了的,他想。

“小老弟,你起床啦?”阿勇沿着船舷边的过道,与航行方向一致地走了过来,手上端着一只盛了饭菜的搪瓷碗。先前那双在舱室里跑动的拖鞋,此刻在他的脚上。“不晕了吗?可以啊,不错不错。”他用勺子从碗里挖了一口饭菜,送进嘴里,故意吃得很香的样子,“饿了没?去吃饭吧。”他用勺子向他来时的方向指了指,踢开脚上的拖鞋,拉开舱门进去了。七上看着发出震颤的舱门想:哦!原来他们都离开房间,是去吃饭了。

七上知道做饭的地方在哪儿。上船后,船还没启航时,他前前后后、上上下下跑过一遍,算是将它好好地观摩过的。主要由船舱构成的甲板之上的双层主体建筑,位于这艘船的中间偏后的位置。这双层主体建筑与船尾的冷冻库之间,有一个半开放的舱室,那里面有冰箱、灶具和桌椅,还堆放着土豆、南瓜、青椒之类的蔬菜。毫无疑问,那是这艘船上的厨房。七上正要逆着航行的方向往厨房那儿走,忽地瞥见相反的方向上,吴博士正在拍照。七上改变主意,转身向吴博士走去。

吴博士站立的这个地方,位于这艘船的双层主体建筑前方左侧船舷边。他背对着船舷,他的前方是数条整齐排列的小渔艇。一个渔民坐在一条小渔艇上,双手举起一条形状奇特的活鱼,在配合吴博士拍照。那条鱼有过于发达的鳍部。七上被鱼的形状吸引,来到吴博士身边,仔细端详它。

“你好了?”见七上过来,吴博士有点讶异,目光中也露出了赞赏。

七上只是点了一下头。他还是担心会吐,不敢说话。让吴博士误以为他已经不晕了,这是他非常乐意见到的事情。

“我都还晕着。”吴博士被七上淡定的样子蒙蔽了,“不愧是守礁军人的儿子,经得起考验。”

七上得意地笑了。这是启航后他第一次笑。

“知道这是什么鱼吗?”

这鱼过于铺张的鳍,让七上想到鸟类的翅膀。他想起爸爸跟他说过的飞鱼,南海上的飞鱼。爸爸第一次跟他讲起飞鱼时,他就对它充满了好奇。他好奇于一个海洋生物是怎么能够自如地在天空飞翔的,除了它,再没有别的海洋生物,既是海洋的宠儿,又能被天空接纳了吧?爸爸当然也给他看过飞鱼的照片,此刻,他确信眼前的这条鱼,正是飞鱼。

“飞鱼?”他忘记应该用沉默抵抗晕船,脱口而出。

“回答正确。看来你真的不晕了。”吴博士目光里的赞赏多了一成。他摁了几下快门,“我来给你讲讲这种有滑翔能力的鱼。这种鱼呢,已经经历了一些形态学上的变化,包括广泛的神经弓、结缔组织和特殊的神经韧带。这些功能帮助它们以最大的速度移动,成为水中速度最快的物种之一。飞鱼遍布全世界那些温暖的水域。这南海里的飞鱼啊,体型算是比较小的,滑翔的距离最多就几十米。加勒比海的飞鱼,大的有两米多长,能在水面滑翔四百多米。”

七上喜欢这位比他爸爸大两岁的吴博士,从很小时第一次见他就喜欢了。喜欢吴博士的最大原因,是吴博士像一本活体百科全书,什么都懂。但是这会儿七上却无心听吴博士的讲解,他沉浸在某种沮丧中。这条飞鱼,是怎么来到对面这位渔民叔叔手上的?就在他刚才沉睡难醒的那数小时里,他是不是错过了一些重要的事情?譬如,他心心念念想目睹的许多飞鱼在海面上滑翔的景象。

“吴伯伯,它是自己飞到船上来的吗?”

“当然。你出来前一会儿还有飞鱼的,现在没了。”

“很多吗?”

“特别多。”

“有……几百条那么多吗?”

“不计其数。”

“多到把窗子撞得叭叭响。”拎着飞鱼的渔民说。

见七上一脸失落,吴博士安慰道:“没关系,我们要在这海上十几天。你会看到的。来,你抓着飞鱼,我来给你拍张照片。拍完我们赶紧放生——这飞鱼已经是濒临灭绝的水中物种。”说到这儿,他又半开玩笑地说,“更何况,这种黑鳍飞鱼,按某种古老的传说,不算吉祥的海生物。据说,如果用火烤的方式食用它,身上会长疮。是这个说法吗?”他笑着问那位帮他举飞鱼的渔民。后者茫然地摇摇头。

七上钦佩于吴博士比渔民懂的还多,又因吴博士说到的传说想起了《蓝洞的传说》里那些耸人听闻的故事。这本书是他带到船上来的两本书之一,另外一本书是《老人与海》,后者本来是大人看的书,可他偏偏就不喜欢看绝大多数专门写给孩子看的书,妈妈也因此说他早熟,是带着些骄傲的语气说的。当然,他还把寒假作业带上来的,不过上船之后还没翻过它一次呢,等到有空的时候再做吧。

在吴博士的引导下,七上用两只手从那渔民手上接过飞鱼,努力笑得灿烂让吴博士拍了张照片。吴博士手中相机的快门响着的时候,他兜里的手机响了一下。吴博士接过七上手中的飞鱼,扔到海中,接着去取手机。

“我看看是不是有信号了。”

船离港不久手机就没了信号,算起来已过去七八个小时。在大陆上过惯了的人,是不习惯这么长时间不看手机的,博学的吴博士也不例外。七上倒还好,平时在家里,妈妈就控制他使用手机的时间,在学校里,手机是被收走的,他不像大人那样对手机有依赖。他都忘了手机的存在,吴博士这么一说,他才想到,手机被忘在枕头底下。

“不是信号,是手机快没电了的提示音。”吴博士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我就说,离到西沙还有将近十个小时,怎么可能有信号?”

这艘从潭门镇出发的渔船,先要经过西沙海域,再向南航行几百公里,才能到达南沙海域,那儿是它此行的目的地。西沙和南沙的一些岛礁上有驻军,个别岛礁上还有居民,接近那些岛礁,手机就会有信号。

“注意看手机,一有信号,就向你爸妈报个平安。”像所有大人一样,吴博士在一个需要他看管的孩子面前,会变得啰唆,“你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而且是去南沙那么远的地方,虽然有我在,你爸妈还是会不放心。他们现在一定盯着手机,在等你的消息。”

七上想跟吴博士说说他刚才做的梦。他觉得那梦里藏有深意,吴博士能够帮他解析清楚。不过眼下绝不是适合交谈的时机。这烦人的晕船症,让他什么都干不了,什么都不敢干,什么都不想干。在这大海上,光一个晕船症就让他束手无策,更遑论其他。

吴博士话锋一转:“不过呢,你是去你爸爸以前工作过的地方,这对你来说,是件有意义的事。”

3 一月二十九日,下午:人类需要朋友

七上不知是被尿意逼醒,还是被饿醒,反正不是被吵醒的。

半夜他被吵醒过一次。当时火叔看碟,轱叔他们三个渔民竟都从床铺上爬起来,拥到火叔的床铺旁共赏佳片。他们边看边讨论剧情,有时抛开剧情说八卦。轮机的轰鸣声与他们的声音,像两种难听的乐曲,互为交响,负负得正,倒产生了催眠曲般的效果。七上在这些声音中沉沉睡去。

吴博士昨晚有没有因渔民们看碟失眠?七上打量吴博士的床铺。

此刻,吴博士正闭着眼睛仰躺在床上,身体一动不动,是不是真的睡觉七上拿不准。火叔还在看碟,不过已经无人站在他床铺边围观了。不知道从昨天半夜到现在,他的赏片行动有没有停止过。就算一直未停也不稀奇,吴博士昨天告诉七上,到了海上,渔民们很快会打乱作息,一是因为无聊,二是为了适应接下来的渔猎时光。

脑袋昏昏沉沉,身体轻得能飘到空中的感觉。七上从床铺上坐起来。或许是躺得太久,而这突然的动作吵醒了肚腹,一连串咕咕的叫声从肚子里面钻出来,像是在责备七上从昨天上船到现在滴米未进。他倒是中间起来喝过两盒保鲜牛奶,也喝过几次水,但饥饿的感觉并未因此停歇过。

七上下了床感觉了一下:虽然身体极尽疲软,脚如同踩了七彩祥云,但没有呕吐的冲动。难道我晕船好了?这个念头撑大了他的胆子,他淡定地走出了舱室。他要去吃点东西。昨天到现在,轱叔多次来他床边嘘寒问暖,还鼓励他去吃饭。

快速航行的船扩大了风的速度和力度。七上去卫生间的途中,感觉风要把他空落落的身体吹到海里去。他扶紧船舷来到卫生间外,进去帮自己的身体做了些减排工作,又出来扶着船舷往厨房那儿走去。等厨房近在眼前,一个声音突如其来响亮在他身后:

“帮我个忙。”

七上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的日光与船舱之间,说话的人站在由上方的廊檐造就的一块阴影里。这是一个和七上差不多高的男孩,头发有点自然卷曲,皮肤黑里透着红润,他脖子粗壮,手臂上还像大人那样有肌肉隆起着。害怕的情绪在七上心中闪了闪,又跑开了。

像是在大人们的宴会上,忽然发现桌子底下躲着一个孩子,七上心里隐隐地高兴了起来。先前他一直以为,这船上除了他之外,就没有别的孩子了。这黑男孩肯定早在七上上船之前,就在二楼的舱室里待着了。七上上船后前后上下察看时,唯独没有去过二楼的舱室。

“你怎么也在这儿?”七上也站到阴影里去。连他自己都纳闷,为什么他用的是一副仿佛跟对方是老相识的语气。不过他很快弄明白了自己:一想到未来这十几天里有一个同类相伴,他瞬间就把对方当成朋友了。需要朋友,是人类的天性。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这船是我家的。”黑男孩挺急躁,一急躁他就显得有些凶悍。七上没有被他的凶悍吓到,他只是在想:他在急什么?

七上马上想起最近的几个小时里,某个将醒未醒的时候,轱叔他们讲的八卦里,其中有关于船长一家的。好像是说:船长这个人有意思,古来潭门人都有个规矩,女人不能上船,父子不同船,可眼下这位船长不但把妻子和妻子的妹妹带上了船,还把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带上来了。黑男孩就是船长的小儿子?

“你要我帮什么忙?”七上想起黑男孩刚才的求助。

黑男孩探出身子,往厨房那儿望了望:“你过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人在。”

“如果有人怎么说,没人又怎么说?”七上愿意为他干点儿什么。

黑男孩收回身子:“你是去吃饭吧?”

七上的肚子不失时机地叫唤了一声:“对,我得赶紧去里面找点东西吃。”他这就要往那儿冲去。

黑男孩一把将七上拽了回来:“我还没说完,你着急走什么?”

“那你快说,我饿死了。”

“你先去看一眼里面有没有人,要是没有人,你就站在那儿向我招一下手。”他往厨房方向指了指,“要是有人,你就回来,我再告诉你怎么做。”

七上尽量步速很快地走过去。快要走到厨房下的阴影里的时候,他看到里面有两个女人。他想起了轱叔他们的八卦,她们中的一位肯定是黑男孩的妈妈,另一位是他妈妈的妹妹。她们正在那儿忙活着。还有两个渔民,各自抱着一只搪瓷饭钵,一个面朝船舷蹲着,一个坐在厨房里的固定桌子边,都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饭。

七上走回黑男孩身边:“有两个阿姨,还有两个叔叔。”

“我妈和我姨都在。高的那个是我妈,矮一点的是我姨……”黑男孩皱起眉头,自言自语,“怎么办?我快饿疯了。”

“饿疯了你就过来吃啊。”七上再次向厨房走去,“不管你了,我先去吃了。”

很大的力道再度将七上拽了回来。正好本来匀速摇晃的船大力晃了一下,他差点被拽倒。

“你去打点饭,再给我送过来。”

“为什么不自己去?”七上觉得黑男孩太奇怪了。

“别问那么多了。记住,让她们多加一个鸡腿。”

七上记着黑男孩的要求,来到厨房外。见七上过来,黑男孩的妈和姨都很关心地问七上晕船好点了没有。看来同房间的轱叔他们来吃饭的时候谈论过七上,抑或她们本身对一个搭她们的船去南沙的孩子会格外用心。七上看出黑男孩的姨很没精神,显然也在被晕船折腾,可人家却还要坚持在这儿为船员们做饭洗碗,七上有点自惭形秽,于是挺直了胸膛说:

“已经不晕了。”

黑男孩的妈和姨相视一笑。她们看出七上不想让她们知道他晕船,不想拆穿他。

“那就多吃点。”黑男孩的妈给七上打了满满一碗饭菜,不等七上要求,就主动多加了个鸡腿进去,“吃的时候慢点儿。”

七上抱起碗就走,步履小心。在此期间,他忽地想:这碗饭菜是他以自己的名义打的,如果黑男孩吃了,他吃什么?这船上饭菜应该是定量供应的吧?不可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又发觉自己虽然很饿,但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估摸着真叫他吃,他也未必吃得下,这么一想便释然了。

“这样,我吃完,你拿着空碗回去,让我姨再给你打一碗你自己吃。你就说你太饿了,一碗不够。”黑男孩快步向前甲板方向走去。在这时刻都在晃动的船上,他如履平地,“你跟我过来,我吃完把碗给你。”

七上紧赶慢赶地,跟着他接近前甲板,快到的时候,黑男孩站在船舱的阴影里抬头往上看了看。七上顺着他的目光也往上看,发现黑男孩看的是二层的驾驶室。当然站在他们的位置,根本就看不到那里面的光景。黑男孩径直来到驾驶室的正下方,靠着舱壁坐下来,抓起勺子吃了起来。吃得那叫一个狼吞虎咽。他刚吃了两口,七上入住的那个舱室的门打开了,阿勇走了出来。好在阿勇是往另一边的船舷方向走,没发现这边的他们。黑男孩目光警觉地四下里打量了片刻,继续大口吃了起来,中间他忙里偷闲,小声叮嘱七上:

“你帮我看着点儿,有人来,提醒我。”

七上看他吃得那么香,顿时也来了食欲。肚子很应景地叫唤了好几声。但是很显然,当他的目光落在黑男孩油腻的嘴角时,他感觉到胃在抽动,这是排斥吃饭的信号。

“你怎么那么能吃?”七上羡慕地看着黑男孩嚅动的嘴,“你一点儿都没晕船吗?”

“上船后我就没吃过东西,这可是我的第一顿饭。”黑男孩快吃完了,他珍惜地用勺子刮着碗边的米粒,还有一小撮土豆、一条空心菜,“真好吃!”

这些饭菜看着就不好吃,很明显他不晕船,只有胃口大开的人才会觉得这些饭菜好吃。

七上很想向黑男孩请教不晕船的诀窍。虽然轱叔看上去也是完全不晕船,但真要叫七上选一个人请教,他肯定选黑男孩。在他想来:大人和孩子不晕船的诀窍应该会有所区别,黑男孩的诀窍更能帮到他。

“你到底怎么做到不晕船的?”七上感觉又要晕了,他运着气,将胃里那团呼之欲出的酸水摁压下去,“我妈给我准备了晕船贴,我贴双份,都没有用。”他摸了摸耳朵后面的那片晕船贴,在考虑要不要把它撕除,扔到海里去。

黑男孩抹了一把嘴,警告七上:“谁说我不晕船?我特别晕。”他开始演晕船。

七上扑哧笑出了声,差点把胃里正在分泌的有限酸水笑喷出来。

“你笑什么?”黑男孩不再继续他不擅长的晕船表演,“你不许说我不晕船。我要是听到有人说我不晕船,那就是你说的。”

“我不说。但是为什么你明明不晕,却要说自己晕啊?”

黑男孩撇了撇嘴:“你多大?”

七上答:“再过几个月,过十三岁生日。”他下意识地把自己往大里说。他的几个月是十一个月。他感觉面前的人不是善茬,尽可能把自己往大里说,心里能踏实点。

“那我比你大两岁,你要叫我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是小弟,得听大哥的话。从现在起,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为什么啊?”

“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我不干。我去吃饭了。”七上从黑男孩手中把碗抢过来。

“这船是我家的,我说了算,你不干也得干。”

“你家的船你就说了算?我又不是没给你爸交钱。”七上跟着吴博士搭这艘去南沙渔猎的船,价格不菲。如果说这次南沙之行,七上对爸妈还有什么愧疚的话,那就是这个事了。

“交过钱怎么了?我让你干你就得干。”

“那我就不干。”七上想:还威胁起我来了,我不吃这一套。

“出门在外,帮个小忙又怎样嘛。”黑男孩换了一副哀求的语气,“又不是很难的事。”

七上心软了。就算从跟这个人处好关系的角度,他也应该听听对方到底想叫他帮什么忙,况且他觉得,跟这船上唯一的同类处好关系,非常必要。“你说说看。”

“就每天吃饭的时候,你像刚才这样,帮我打饭。”黑男孩盯着七上,一副很怕被拒绝的可怜样儿,“不需要每一顿都打,一天两顿就行。不难吧?”

七上太饿了,他得马上去吃点东西,管他吃完会不会吐,他都得吃。“行,我先答应你。”

七上要求再来一份饭菜时,黑男孩的妈和姨都挺吃惊,不过很乐意满足他。七上端着新的饭菜,如先前那个渔民一般,蹲到一旁吃了起来。也许是眼下船的摇摆度不高的原因,七上吃了两口发觉一点不反胃,便快速吃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听黑男孩的妈和姨扯闲。她们说到这是春节前最后一趟出海,加上来去的行程,大家要在海上待十六天,回到港口的时候,再有三天就要过年了。她们还说到她们的出海次数:黑男孩的妈是老船员,姨没出来过几次。黑男孩的妈还说到这艘船身上背负的巨额银行贷款,她担心这次出来会赔本。渔船出一趟海却赔本的事情也不是不会发生。

黑男孩的妈妈还说到她这个小儿子,用的是忧虑的语气。七上很快明白了她们忧虑的来由:几个月前,黑男孩中考失利,失学了。

中考失利后失学?这跟黑男孩的奇怪行为有联系吗?七上感觉自己向黑男孩心中的秘密前进了一步,探究的欲望在心内骚动起来。偏巧这时他的腹中又难受了。他不想在她们面前吐,也不敢再吃,便将剩下的饭菜倒入海中喂鱼,将碗交给她们,快步离去了。

经过那卫生间门外,门从里面打开,黑男孩跳了出来。

“你没跟她们说我什么吧?”他担心地问。

“没有。”

黑男孩放心了:“谢谢你。你不需要找我。每天到吃饭的时候,我自然会找你。”

七上问:“你每天都让我偷偷给你打饭吃吗?那不是到最后你在他们眼里那么多天一顿饭都没吃过?”

这确实是个问题。想想又根本不是问题。

黑男孩说:“你问得好。所以呀,有的时候呢,我会让他们看到我吃。”他脸上闪过一丝狡黠,“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是说啊,其实呢,我需要你帮我打饭的次数,也不是那么多的。所以,你更得帮我了。”

4 一月二十九日—三十日,夜:背对大海的男孩

“你叫什么?”

“七上,我叫秦七上。”

“幸亏你叫七上,如果你叫八下,就太不吉利了。说说,你为什么叫七上?这个名字真奇怪。”

“我们这趟船不是要去南沙嘛,那儿,也是我爸爸以前常去工作的地方。我爸爸是军人,他的工作,需要他经常去南沙,去那儿守礁,所以他管去南沙叫上礁。我是在他第七次上礁的时候出生的。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的名字比你的名字还要奇怪。我叫郑本科。”

“是大学本科那个‘本科’吗?”

“就是。”

“哈!也不算太奇葩。”

“我哥的名字也奇葩,他就叫‘大学’。都是我爸给起的名字。”

“你哥叫大学,你叫本科?”

他们坐在前甲板上摆放的一条小渔艇尾部,背朝后上方的驾驶室坐的,翘起的艇尾正好可以挡住来自驾驶室的视线。本科不想让驾驶室里的爸爸或哥哥、姨夫发现他。多数时候都是爸爸在开船,实在是太累了,他就休息一下,让哥哥或姨夫顶替他开。

本科的周全是有必要的,此刻虽已夜深,但海面上可以称得上星光熠熠。无须用灯光刻意照亮,甲板上的东西都依稀可见。

从下午开始,天气好到不能再好,有一阵子,海面上几乎看不到一个浪头,真的可以用波平如镜来形容。船开在这样的海面上,就如同一副雪橇板在冰面上滑行,住在里面的人只能感觉到细微的震颤。七上从下午睡到深夜,中间一次都没醒过。傍晚,本科来过七上舱室,喊了他两声见他不醒,就离开了。大家还没见过他吃饭,这顿饭他当众吃,倒也无妨。半夜睡不着,他又来到七上的舱室,正好睡太久的七上是醒着的,他提议去外面聊天,七上欣然应允。

这南海上白天酷热难当,夜晚却有一丝清凉。七上笑毕,问:“你爸为什么给你和你哥那样取名?”

“他自己读书少,想让两个儿子多读书。生我哥的时候,他拿定主意,一定要培养我哥成为大学生。到生我的时候,他当然也是希望我能读大学,但这个时候他意识到之前不严谨,万一我哥考了大专,那也叫考上了大学,可是他心里是希望儿子读到大学本科的。所以他觉得要具体,我就成了本科。”

七上觉得本科学历都不算高,他妈妈是硕士,吴伯伯是博士,他爸爸是本科、硕士在读,他身边的叔叔阿姨,硕士、博士不乏其人,还有博士后呢,他老早都想过,自己至少要读到硕士,他喜欢读书。“那为什么不给你取名叫硕士、博士?”七上对自己的想法不加隐瞒。本科解释了名字的由来后,七上其实觉得这个名字挺好的。

“本科还不够啊?”星光下本科的眼睛里有讶异,还有一丝不高兴,“我们村子里,没有人读到硕士,读到本科的,也没几个。你想让我爸希望我读到硕士、博士,你想整死我吗?我可没有这个本事。”

七上这才想起白天从本科的妈和姨那儿听来的,关于他中考失利已失学的事,忙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本科把手伸过来,拍了拍七上的肩膀,“让我爸失望了。他觉得做渔民太辛苦,不想两个儿子当渔民。不是有句古话说嘛:能上山,莫下海。可我哥没考上大学,我连高中都没考上。”他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又说,“这也不能全怪我和我哥。我爸和我妈一年到头都不在家里,我和我哥没人管,中间还有两年,爸妈常年住在西沙——那会儿我爸还没买上自己的船,只能替有船的人打工——我和我哥转学到西沙岛上,后来他们又不在西沙了,我们再转学回镇上,就跟不上同学了。”

本科说到这儿,七上对本科的中考失利有所理解了。他想起两年前,因为妈妈随军调动的关系,他跟着妈妈从那座依长江而建的大都市调动到现在学校所在的城市,因为不同地方的教学进度不完全一样,加上陌生环境带来的诸多不适应,他的成绩一落千丈。要不是妈妈很懂得怎么开导他,他不可能在一年内回到名列前茅的状态。

“我还能问你别的问题吗?”

“反正你不问上学的事就行。”

七上觉得这是揭开本科为什么要在人前装晕船的好时机,便把从白天与他第一次照面后一直揣在心里的疑问和盘托出:“我不明白你明明不晕船,为什么要装晕,明明很能吃饭,为什么却希望别人认为你在绝食。”

过了好一阵子本科说:“我不想当渔民。如果让他们知道我天生就不容易晕船,被认为是当渔民的好手,我就没办法不当渔民了。”

七上心里的谜团解开了一点儿,还没完全解开。

“我爸说了,摆在我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不,去复读,考高中,直到读完本科,那样我就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做我想做的工作。要不,就老老实实跟他当渔民,像我哥一样,做他的接班人。可是,如果非得要我当渔民,我宁可去复读,去上学。”他又立即更正,“其实学我也不想再上了,我不喜欢读书。”

本科又开始说他不想当渔民的理由:

他家世代渔民,到他和他哥这儿,已经是第八代了。每一代上,都有人在海上出事回不来。他爷爷就是出海遇上台风,把命丢在南海的,当时整条船被风打垮,上面八个人,掉进海里没能上来的有五个。到他爸爸这一代,他一个叔叔二十几岁就出事了,虽然南海台风多,但他倒不是遇上台风,他下到很深的水里面去作业,得了潜水病,没救活过来。他们那个村子里面,家家户户都有人死在这南海上。

他开始仔细回想小学四年级时候发生的一件事,那件事给他留下很重的心理阴影:

小学四年级的某一天,他正在村小学的教室里上课,校长从外面跑进来,让他一个同学赶紧回去,说他爸爸出事了。那同学回去后,校长就用沉痛的语气跟大家说,那同学的爸爸没了。校长还趁机教育大家,说当渔民就是这么惨,希望大家好好读书,改改命。他放学后跟同学们跑到那同学家,就见那同学的爸爸直挺挺躺在屋子里,身上全是伤,脸青得像椰子壳,他吓坏了,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

最令他对渔民生活产生恐惧心理的,是他爸爸经常向他回顾曾经差点死在海上的经历:

离现在快十年了吧,有一天,海上其实并没有大的风浪,难以解释的原因,正在礁盘中的海沟里作业的他爸爸坐的小渔艇,忽然就翻了,他爸爸和艇上另外一个渔民掉进了水里。那水里有一股海流,向一个方向使劲拽他们。两个人在里面扑腾了半个小时,快精疲力竭了,还是爬不到艇上去。要不是这个礁上正好有本国的驻军,几个军人赶来营救,他爸和同事就没命了。

“那海沟上面没有浪,谁能想到里面是急流?”本科模仿着他爸爸的话,感慨着,“每次我爸爸说起这个事,我就害怕得浑身发抖。就是现在,我跟你说我爸这个事,我心里也在害怕。”

原本因为夜色而变小的大海,在七上的感觉中比白天那种空茫的大海更令他恐惧了。耳畔传来海浪翻涌的声音,时大时小,仔细听,那些声音都不同凡响,像是里面蕴藏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愤怒、不满、痛苦、激动、兴奋,似乎这世界上所有的动物所具备的情绪,它里面应有尽有。置身于这样的大海上,人会忍不住担心它什么时候会发怒,把船掀个底朝天。潮湿的海风吹到七上身上,令他不由得缩紧了身体的毛孔,此刻他觉得很冷。

本科还在讲他的事情,他是个挺爱说话的人。

“我从小就会做一种梦。来来去去做过有几百次了吧。都是差不多的情节。在那些梦里,我特别怕水,但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忽然间,我就来到海边了。我吓得转身就跑。海就在我的身后,我跑啊跑,奇怪的是,海也会跑,我跑多快,它就追多快,无论我跑到哪儿,它都会马上跑到我身后,我怎么都甩不掉它。”

七上听着本科的这番话,脑子里想象着一幅画面:一个黑皮肤的小男孩,赤足背对大海,不停地跑。本科这个背对大海的形象,在七上的脑海中瞬间生了根。接下来只要七上看到他,脑中就会浮现出大海在他身后、他背对着大海狂奔的样子。哪怕他们现在就置身于大海之上,也不影响七上这样的想象。

5 一月三十日,下午:面朝大海的男孩

还是在昨天下午的位置,本科躲在主体建筑一侧的阴影下,七上先去厨房察看。本科的妈和姨都不在里面,也没有任何船员吃饭。早上到现在,七上多次听轱叔他们在房间里说,今晚七八点钟,就到第一个渔场。紧接着,船长会带领大家,开始他们的首次渔猎行动。不知这儿眼下一个人也没有,是不是今天大家就要工作一整夜所以要多休整的缘故。

七上便走出来一点,向本科招手:“快来,没人。”

本科欢快地跑进来,两个人开始翻找吃的。超大型号的电饭煲里还有剩饭,汤锅里还有半锅绿豆汤,两只不锈钢制的马口盆里面有不多的辣子鸡、苦瓜炒鸡蛋两个菜。本科和七上各人剜了一碗饭,直接用筷子在盆里夹菜,吃了起来。

最近的十多个小时里,船大幅度晃动的次数很少,如此,整条船倒像个大摇篮了,坐在里面晃晃悠悠,还挺惬意,七上也已经适应了这船的油漆味,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晕过。刚才轱叔还说呢:

“这次我们算运气很好,天气一直都好,真正的大风大浪,从来都没遇到过。就希望啊,还剩下的这小半天光景,海龙王还是这么体谅大家。”

船舷的高度,正好到七上的肩膀,他端着碗站起来,向船舷外眺望。目力所及的海面上,海浪像被拙劣的画家画出来的,形状趋于一致。七上产生了一个有趣的想法:海是不是也累了,在午休?他希望海持续这样休憩下去,不要醒,直到他们的船到达南沙群岛海域。醒着的大海脾气说变就变,不如睡着时可爱。回想到第一天这船经过那条海沟时,自己被张牙舞爪的大海折腾得生不如死的情形,他就胆战心惊。

似乎为了弥补之前因晕船错失的那几顿饭,七上这次吃了个痛快。当然本科更是大口吞咽。这黑而健壮的男孩,身体里面刚刚住进去一个名叫青春期的猛兽,时刻都在向他索要营养,这一点显而易见,做爸妈的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想到用不让爸妈看到他吃饭的方式,去逼退他们让他当渔民的念头,这说明他脑子够好使的。

三下五除二吃完后,七上和本科都不想回房间去,便沿着船的左舷来到主体建筑的下面。这南向行驶的船,在下午三点来钟的这个时候,只有左舷的那个位置有不会被太阳直射的地方。他们倚着主体建筑,并排站在阴影里,看着外面明亮的大海发呆。

下午的大海如此宽广、寂寥,七上看得入迷。他想起昨晚与本科的交谈,那个背对大海奔跑的男孩形象便又在脑海中浮现,男孩当然是本科。

倏忽间脑海中的画面变成了一个面朝大海坐着的男孩,这次是他自己。

“我跟你是反的哦,我从小就喜欢海,可喜欢了。”七上对本科说,“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时候,那高兴劲儿啊,我在沙滩上跑啊跑啊,一直舍不得走……”

在九岁之前,七上跟妈妈在那个依长江而建的城市生活,那是妈妈读大学的地方,毕业后她就留在了那座她喜欢的城市。她的工作不错,跟爸爸结婚后,她一直舍不得放弃它,便迟迟没有随军。有事没事妈妈就会带七上到长江边。江水如一条浑黄的长蛇游动,七上会想到它最终会游到大海里面去。大海,那是爸爸经常去工作的地方。站在江边、坐在妈妈的车上经过长江大桥,眺望着江水,他在感觉上,会离爸爸近一点。

九岁后七上跟着妈妈随军到一个有海的中等城市。他们到的那一天,爸爸就带他和妈妈去了海边。那是傍晚,爸爸指着面前的海港告诉七上,每次去南沙守礁,他就是从这儿出发的。过了这个海港,他和战友们坐的舰艇一直往南开,三天后,就会到达他要驻守的礁盘。

那晚站在海边听爸爸讲南沙的画面,刻在了七上的心里。此后每次爸爸离开家去南沙守礁,他一有空就会走到海边,朝着大海的方向坐着,有时一坐好几个小时。

他上网查过,从他置身的海滩,到爸爸驻守过的最近的南沙礁盘,也有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他又拿出地图对照了一下,这个距离,比他先前生活过的那座城市到这座城市的直线距离,多了一倍还不止。从先前那座城市到这座城市,在他想来已够远,可是,从这儿到爸爸工作的地方,还要远这么多。

他将目光停留在地图上,会发现从他先前生活的城市到这座城市,密密麻麻写满注解,显示这里面充满高山、密林、田野,以及乡村和城市,这就是陆地。把目光往地图的下方移一点,他会发现从这座城市到南沙,只有很少的注解,说明其间除了海几乎什么也没有。多看了几次地图后,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甚至有点好笑的想象:这一片将近中国大陆面积三分之一的大海里,只有他爸爸一个人在。这种想象很快进入了他的梦里。

后来他总是做那样一类梦:爸爸拉着他的手,他们面朝南,迎着前方的大海,向前走去。大海有时在他面前自动向两边闪开,有时事先分开了路请他们进入,更多的时候,他们的脚步就踏在海面上,他们可以一直在海面上走,如履平地。

当然,每当做他们踏海而行这种梦,他跟着爸爸行走的同时,内心里会充满恐惧,生怕海水会突然塌下去,他和爸爸掉到漆黑一团的海水深处去。事实上,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有时,海水塌陷之前,会先变成一个巨型旋涡,浓稠、紧缩、颜色极深的海水使这个旋涡看起来特别沉,每当那个时刻,苏醒会将他从梦里拉出来。

七上将这些梦告诉妈妈,问她为什么总会做这种梦。妈妈认为,这是因为爸爸总去南沙,而他特别想爸爸,就总梦见自己踏着海往南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此而已。

妈妈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道理并非全在妈妈的解说里。不仅仅是对爸爸的想念,七上觉得还有妈妈没说出的原因。

有个事情他永远忘不了:随军前,在那座依长江而建的都市里,他发现每次妈妈跟别人解释爸爸在哪儿工作的时候,对方都会显得很茫然的样子。

“南沙?”几乎每一个人,在妈妈说到南沙的时候,都茫然地看着她。

他们都不知道南沙在哪儿,甚至没有听说过南沙。有一次更有意思,一个阿姨明显不知道南沙是个什么地方,但她又不想让妈妈觉得她无知,于是她抢话一般快速说:

“南沙我知道,那个地方东西很好吃。”

南沙的东西很好吃?爸爸说过,因为吃的东西是三个月往礁上运一次的,所以,他在那儿守礁的时候,到了最后,很可能会没东西吃。连吃饭都可能成问题的地方,东西好吃?那位自作聪明的阿姨,很显然以为妈妈在说陆地上的某个地方。

七上多次听爸爸说过,中国的南海有两百多万平方公里,其中南沙就有八十多万平方公里。那么大一块地方,为何如此多的人对它那么无知呢?

后来妈妈再跟别人说到南沙而对方一脸茫然时,七上会替爸爸抱不平,替他难过。他听妈妈说过,爸爸在南沙守礁是很苦的。可是那么多人连南沙是个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准确说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在心里关注过那个地方,所以当别人说起它时无法立即从记忆中发现它的存在,那么,更何谈让他们知道爸爸受过的苦呢?

每当想到有那么多身边人对南沙很无知时,那种只有爸爸一个人在那儿的奇特想象就更强烈了。即便他清楚,那个地方,至少还有爸爸的战友,依然无法遏制这种奇特想象。后来他觉得:他常做那种梦,除了妈妈说的那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觉得爸爸孤独,他要陪陪爸爸。

“告诉你一个秘密。”本科说,“我爸听说你爸在南沙守过礁,因为这个,他少收你费用了。”本科当然听说过七上这个情况。在船上,他爸妈,还有别人会聊。

少收费用这事七上知道。不过他原本认为:本科的爸爸郑船长,因为他是小孩收他半价,就像有些景区,未成年人只需买半票那样。原来少收费的真正原因是这个,七上心生感动。

无疑本科的爸爸因曾被守礁军人救过命,才对七上爱屋及乌,七上马上想明白这一点。现在七上看着本科,感觉他们不再是萍水相逢的关系,是真正关联的两个人。倏忽间,他对本科的感觉,就如同对同学、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一般亲近了。

“我爸这个人吧,跟别人有点不一样。别人家一般不带女人上船,父子也不同船。我爸对这些讲究看得不重。他觉得一家人在一起更重要。他跟我说:如今船大了,又是铁壳子的船,只要不遇到台风,出事的可能性还是没那么大。眼下这个季节不太可能有台风,所以,这一次,我们一大家子人,全出来了。”

本科说完,七上想象此刻的二楼驾驶舱里,那位皮肤黑里透着红亮、体形微胖的郑船长沉着冷静操控仪表盘的样子,陡然间不像先前那么对他又敬又怕了。此前,七上在潭门镇见过郑船长几次,后者带他和吴博士去办几个必要的登船手续,每一次,七上都不敢跟他说话。上船后,除了一开始他去过一趟二楼,就再没上去过。上去的那一趟,他隔着驾驶舱窥视郑船长一丝不苟工作着的侧影,觉得他不怒自威,对他的敬畏更甚。话说回来,在大海上,这样的郑船长让七上感到踏实。

“你怎么想到要跟大人出海的?”本科思维跳跃,他能轻易从一个问题切换到另一个问题,“还不是普通的出海,是去南沙,那么远,要受那么多苦,还可能遇到危险,说说,为什么?”

七上正要好好回答本科,一道白光从他眼前船舷之外的海面上一闪而过,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七上的目光被牵引过去,就见平整的浪涛间,几个白色的影子在逆浪穿行,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白色浪花。

“飞鱼!”七上兴奋地扒到船舷边去。

本科也跟着扒过来,他没有七上那么兴奋,不过也是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是飞鱼,我看到过好几次了。”

“我前天也看到过。”七上想起自己拎着那条飞鱼被阳光照得温暖的鱼鳍时,手微微颤抖的感觉。前方浪尖上飞舞的那几条飞鱼,因为太远,看不清它们具体的形状。“它们怎么不飞近一点?”七上的语气兴奋中带着焦急,“你之前看到的几次,也就这么几条,飞来飞去吗?”

“可不止。”本科说,“没有一次像这次,只有几条,远远地飞。”

像是为了及时制止七上心中蓬勃生长出的失望,铺满广阔海面的平稳、单调的涌浪,猛地被成千上万条飞鱼集体刺穿了,霎时海面上一片白花花的鱼形影迹。七上震惊无比,心脏要从胸口蹦出去的感觉。他想起曾有一次,跟妈妈经过夜晚广场上的音乐喷泉,身边喷出一道道细小水柱,令他和妈妈措手不及。现在他心中的惊喜超过当时的数十倍。

“喂!”他不由也像当时那样,试图用自己的声音去喊出海里隐匿的更多飞鱼。

他的这一声喊,倒像是真的应验了那种感应原理,就见更远的海面上,一道道白色飞行物闪现出来。在一无遮挡的海上,看东西会更真切。那么远,却看得比近处的飞鱼还真切。七上激动得想挥舞手臂冲它们呐喊,怕身边的本科笑话,他压制了冲动。却听本科喊道:

“海鸥!”

七上应着本科的声音定睛打量,可不是吗!不是飞鱼,是他曾在图像和视频里见过的海鸥。

“有鸟,说明不远的地方有岛屿。”吴博士出现了。他举起相机拍摄,“这么多飞鱼,把海鸥吸引过来了。”

七上正费解于吴博士的话,就见海鸥们开始捕食飞鱼。一只海鸥冲着七上飞奔过来,叼起不远处一条飞鱼呼啸而去。七上瞪大眼睛望着前面,觉得自己正与史上最惊人的画面相逢:海面上一片混乱,海鸥勇猛地翻飞、翱翔,时而如凯旋的士兵般尖叫,飞鱼们毫无章法地向四面八方奔行,有的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身边的本科也看得呆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太刺激了!”

手机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有可能是吴博士的手机,也可能是七上或本科的,亦有可能是从他们身边经过的那个渔民的。吴博士对此反应灵敏,他飞快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马上变得眉开眼笑:“这回不是手机要没电,是真的来信号了。”

本科马上也去掏手机,但七上没有,他沉迷于眼前的画面,不想让目光离开海面半秒,怕错过更加刺激的画面。却听吴博士骂了一句娘,将手机揣进兜里。七上好奇于一贯用语优雅的吴博士怎么说起脏话来了,便也拿出手机看。他的手机此刻当然也是有信号的,他点开一个刚刚收到的短信。这是南沙群岛海域周边某个国家某个地方发来的短信,欢迎七上他们来到这个地方,云云。这样的短信,七上看着感觉怪异。

因为爸爸的缘故,与南沙有关的事情,七上当然要比同龄人知道得多。这些事情不全是爸爸给他讲的,有的是他自己在网上和书上看到的。他知道由于某些一句话说不清楚的原因,这南海上,不少岛礁是被周边某些国家非法占领的。这些被侵占的岛礁,尤以南沙最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在属于中国领土的南海九段线范围内,为了夺回本属于自己的礁土,中国还与某个国家在南沙发生过一场争夺战。

这条短信,正是这个国家发来的。毫无疑问吴博士是因为这个短信生气。

大概意识到在孩子面前说脏话是不对的,吴博士抱歉地看了看七上和本科,然后沉默不语,兀自专注于他的拍摄工作了。海鸥捕杀飞鱼的行动仍如火如荼,并且有更多的海鸥从某个方向往这儿飞过来,奇怪的是,海面上的飞鱼并不见减少。也许,水下的飞鱼并不知道水上正发生着一场针对它们族类的屠杀,只看到同类们往水上飞,便一心想飞出水面看个究竟吧,可怜的飞鱼们。

七上正为飞鱼痛心,却见前方几百米处的海面有一连串大的浪头鼓突出来。仔细一看,哪是什么浪?分明是某种体型硕大的鱼。七上兴奋地叫出声来:

“大鱼!”他转头问吴博士,“是鲨鱼吗?还是鲸鱼?”

吴博士往那儿端详片刻说:“不是鲨鱼,也不是鲸鱼,它们比这大多了。”又看了一会儿,吴博士诚实地说,“我也看不出是什么鱼。海里面的大鱼很多,就是大鱼而已。”

一条大鱼跃出水面,准确地叼住靠近水面的一只海鸥,紧接着,它携着海鸥钻入了海面。七上的目光恰好捕捉到了这一幕。他正惊骇不已,就见又有大鱼从水里跃出,它们有的叼住了上方飞翔的海鸥,有的没有。海鸥们已洞悉来自海面之下的威胁,它们纷纷向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无须多久,海面上目力所及之处,海鸥们无影无踪。那些大鱼,仿佛就是为了来救飞鱼的,在海鸥消失的同时也不见了。飞鱼们仍欢天喜地地飞来飞去,数量仍如先前一般惊人,宛如刚才那场针对它们的屠杀和针对屠杀者的屠杀,从未引起它们注意,这些没心没肺的小精灵。这时七上看到吴博士重又看起了手机。

“七上,趁着有信号,试试给你爸妈打个电话,报个平安,看看能不能打通。”他又自嘲地笑了笑,“电话该打就要打,管他是谁给的信号。我们不跟信号计较,信号是人类共有的。”

吴博士正要给七上的爸妈拨电话,七上已经把妈妈的手机拨通。才离开妈妈这么点时间,他就很想她。或许跟爸爸很少在家有关,他和妈妈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一有什么新鲜事就想跟妈妈说。此刻他有很多话要跟妈妈说,虽然出海才这么长时间,他所经历的事情,够跟她说好几天了。也够他跟同学、其他小伙伴们吹嘘好久。

毋庸置疑,他那么想来南沙,破除种种障碍来到了南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跟所有想来南沙的人如出一辙:南沙太不容易去了。网上有人说,出国容易,去南沙难。是啊,去一次南沙,就有了人人艳羡的独到经历。

刚才本科的那个问题,对他算是个问题,在七上这儿,根本无法成为问题。

“妈妈,我到南沙啦,我到啦!”一听到妈妈那边的手机接通音,七上就大喊大叫,“妈妈我跟你说,我简直要气死了,那个晕船,把我折磨得呀,我人简直要死掉,不过现在好啦,已经不晕啦,我厉害吧?妈妈我再跟你讲,我刚才看到飞鱼了,真的跟爸爸说过的一样啊,可神了,那么多的飞鱼,在海面上飞来飞去,太神了啊。对了,爸爸呢?我想跟爸爸说话……喂!妈妈,喂……”

七上凝神听了听,手机里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再回想一下,刚刚自己长篇大论时,似乎没听到过妈妈的回应。电话明明是接通了的,现在还是接通状态。妈妈到底听见他说话了没有?

“妈妈,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吴博士笑着将他的手机屏幕举到七上眼前:“七上,信号已经没了。”

七上看清楚吴博士手机屏幕右上方显示信号强弱的那个位置,连半竖格的信号都没有,又看看自己手机屏幕同样的位置,也是。他很是失望,再看眼前的海面,虽然仍有飞鱼穿空而过,他已不再有先前的兴奋劲儿。本科居然凑到七上面前,模仿起刚才的七上来:

“妈妈!我看到飞鱼啦!喂!妈妈!”本科笑着搂住七上的脖子,“你刚才说话的样子可好笑了。”

七上扯开本科的手:“再笑话我,我把你的事情说出去。”

本科脸上的笑容凝固:“你敢!”

本科的脸慢慢从七上眼前移开,这期间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七上的眼睛上。七上移开视线,有股冷气从脚心蹿起,电一般在体内穿行。七上恐惧起来。他并不知道,这种恐惧并非因本科刚才的话而起,而来自这大海。自从踏入这大海,恐惧这种东西就藏进了他的身体里。这是一个置身于大海中的人,对大海的本能。随便一个原因,就可能让这本能在身体里发作。刚才那一刹那,七上觉得失去了本科的友情,随之而来的失落,令这本能爆发了。在大海上,人有更多的需要,比平时更加需要友情。

“你哭了!”本科大笑起来,“你被我吓哭了。”

七上一惊,抹了一把脸,果然手掌上湿湿的。不是潮湿的海风在脸上的遗留物,是他泪腺的分泌物,他熟悉它的触感。更小的时候,他是个爱哭的孩子,经常被它弄湿手。它是他的朋友,他懂这个朋友沾在手上是什么感觉。有一次,他因为一件现在已经忘记了的事,在自己房间里哭,被爸爸撞见了。那段时间,爸爸刚完成一次守礁,在家中休假。“男孩子怎么哭哭啼啼的,要有点阳刚之气嘛。”

爸爸是笑着说的,没有批评他的意思,他却还是因为爸爸的话对自己生气了。人人都知道,守礁是很苦的工作,但爸爸在家的那些时间里,从不向妈妈诉苦,无意间说到这个话题,他都会用幽默的方式说一说他守礁时发生的事,很有点苦中作乐的意思。每当那个时候,他就很敬佩爸爸,就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心里暗暗决定,也做这样的男人。

爸爸是值得敬佩的人,就连吴博士这样一个深受别人爱戴的人,也敬佩爸爸。有一次,他亲口跟七上说的。吴博士告诉七上,爸爸在他们班里年纪最小,却做了同学们想做不敢做的事:大学毕业,他本可以像吴博士一样,到国家机关所属的报社,诸如此类的常人羡慕的单位去工作,但他选择了部队,还不是一般的部队,是总要去南沙守礁的部队。

那次爸爸那样一说,让他觉得自己可能成不了爸爸那样的男人,对自己生气。他这次鼓足勇气来南沙,多少带有自我锻炼的意思。

“走开!”七上推开本科。

“我跟你说着玩儿的呀。”本科追上来,“我怎么可能真那么干啊,这条船上,我就你一个朋友。再说,你也不会跟别人说啊,你也当我是好朋友的,对不对?”

阿勇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们身边。

“你什么事怕七上说出去啊?是那个事吗?”

本科紧张:“什么‘那个事’?”

阿勇说:“你偷偷吃饭的事。哈!我们都知道的。你爸妈也知道,就是没跟你说而已。”

本科气恼地看向七上:“让你不要说出去。”

6 一月三十日傍晚—三十一日,清晨:人类的朋友

刚刚下过一场雨。一道彩虹,一头漂浮在海面上,一头斜倚在因夜晚的到来而变得低沉的天上。七上连彩虹都没见过,这么雄伟的彩虹,他更是在图像和视频里都没见过,他激动地跑到吴博士那儿,喊后者给他照相。

他们去了前甲板的顶头。吴博士在那儿给七上照相,渔民们看到后都跑过来,请吴博士也给他们拍一张。吴博士一概欣然应允。

船速正在慢下来,吴博士给轱叔照相的时候,郑船长在驾驶舱用扩音器喊:“准备抛锚。”

几个渔民依郑船长的指令行动起来。本科的身影闪到了吴博士的镜头里。

“你下来,我帮你跟彩虹合个影。”吴博士喊。

本科已做出往下跑的动作,看到吴博士身旁的七上,改了主意,生硬地转身回到他的舱室去了。他还在生七上的气。七上不知该怎么办。

吴博士手上的相机咔的一声响,然后他把脸从相机后面抬起来,看着更前面的七上:“七上,你怎么哭丧个脸?是还在晕船吗?”

七上不想让吴博士知道本科对他的误会,忙让脸上挂了笑,却因笑得突兀,倒令吴博士疑惑了。他疑惑地走到七上身边,端详起来。

雨后海上的白天与夜晚之间的过渡特别短暂,那道彩虹已被天空中汹涌而来的暗云吞噬,星星却按捺不住地在暗云里跳了出来,等暗云们彻底被清虚的夜色化解,星星们早已倾巢出动。这似乎就是吴博士端详七上的瞬间发生的事。

七上被这来自海上空间的奇妙变化吸引,忘记了本科给他带来的烦恼。于是,此刻出现在吴博士眼前的,是一个脸上洋溢着好奇与兴奋的少年。吴博士放心地笑了。

前方的海面上,蓦地跳出一粒一粒的亮光。七上正纳闷为什么星星还会从海上跳出来呢,就听吴博士说:“那儿有一条船。”

七上定神用眼睛辨别,果然是一条船。就在刚才,它打开了船上的灯。如果是白天,它行驶在那个位置,明亮的阳光和海面对阳光的反射,会局限人的视力,站在这边,就不易发现它。七上搜索记忆,发觉这是出海后第一次看到别的船,他有些兴奋,却听身边的吴博士又说:“还有一条,在那儿。”

七上顺着吴博士看向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另一团灯光。再将视线移开一点,又发现一团灯光。这海上至少有三条船。七上有种错觉:他正置身于一个港湾里;周围有不少的船,只不过有些船没开灯,他看不见。这样一种错觉让他心中顿生踏实之感。要知道,置身于空旷的大海中太久,人是会产生空虚、苍茫之感的。七上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扩音器里传出郑船长的声音:

“停止抛锚准备。这儿离航道近,在这儿作业,危险性大,不宜抛锚。”

本已降速至漂浮状态的船迅速恢复航行状态,七上望着远去的那几团灯光,心中有些怅然,那种空虚、苍茫的感觉再度笼罩了心房。他和吴博士回到舱室,这期间吴博士说出他的判断:刚才那几艘船,应该是远洋大型货轮,它们所在的那个地方,是商船的航道。船在加速,从外面进来的轱叔说,还要往前航行几十公里才会抛锚,他建议大家先睡觉。

七上刚躺下,便又有轻微的晕船症状。到现在他已经历十几次晕船的历练,轻微的晕船症状倒像是酒后微醺的状态,适宜入眠。七上在某种舒适的感觉中睡着了,他梦见自己躺在了一艘大型货轮里,这种轮船如同一群连体校舍,走廊、教室构成的空间使之如同迷宫,他在里面被某个坏同学追逐、被更多的同学奚落。这些同学让他感觉陌生,不像是他的同学,但他心里又明确知道,他们是他的同学,就是这么奇怪。

有人把千足螃蟹向他脸上举,这螃蟹的脚蠕动着,最终变成了一个长有无数细齿的肮脏旋涡,他惊吓万状地逃奔,在梦的末尾,他发现追逐他的坏同学是本科,他吓醒了过来。

外面亮如白昼,照见各个床铺上睡觉的轱叔他们,只有吴博士的铺上空着。七上感觉不到船的摇晃,但鉴于他这三天来得到的坐船经验,他知道船在漂移。他拿过手机看了看,发现此时已是午夜。这一觉他居然睡了五六个小时?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怎么明明是黑夜,外面却那么亮呢?他还在梦中?他闭上眼睛体会和自我审视,发觉脑子清醒,身体敏感,不!没有在做梦。

揣着疑惑和不安,七上下床出舱门。外面一个人都没有,置身于光亮之中的他无法看到十米之外的海面,遂感觉自己站在一个由光芒编织的容器里,这种感觉挺奇妙的。他来到前甲板,发现原本停在中间的小艇们少了几只,他抬起头,发现了光源:

排列在船的顶部两侧的几十个大功率灯泡。

七上想起,这两排灯泡,先前是垂贴着船顶悬挂的。不知它们什么时候被人升上去的。

“快到这边来,七上。”吴博士在喊他。

吴博士趴在离七上只有几米的船头。七上跑过去。眼前是惊人的画面,被光笼罩的一小片海,如同一个大鱼缸,里面的鱼挤着撞着。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七上都能闻到浓郁的鱼腥味了。这鱼腥味与原本充斥空气中的海水的腥味混杂在一起,经由七上的鼻孔进入他的肺腔,然后弥漫到他的血液中,令他周身电行着一种战栗般的快感,精神为之一振。

鱼全都是活泼好动的样子,像是这里正在开一场鱼的大型联欢会。

有一只小艇,显然是甲板上消失的小艇之一,此刻它就在灯光中的海里。它的下面一定很多鱼,令它颠动不已。

“这么多鱼?”

先前七上心中总有不解,渔民们明明就住在海边,为什么不就近捕鱼,现在他知道了,近海的渔业资源与远海无法比拟。

吴博士抬眼看了看那两排灯泡:“跟很多动物一样,鱼也是向光的。看到光,远处的鱼都跑过来了。灯光渔船就是利用这种原理来捕鱼。”

七上发现先前被绳子长长地系在船舷内侧的渔网不见了,再往船下看时,他发现了它,原来,它早已被放入水中,那些鱼,就是在网上面的海水里游。“这么多鱼,为什么大家还在睡觉,不出来起网?”七上问。

吴博士也看了看脚下的渔网:“只有一个原因,现在跟着灯光跑到网里的鱼还不够多。在他们定好出现的那个时间,鱼会更多。他们想网更多鱼。”

七上认可吴博士的解说,他太喜欢眼前群鱼奔涌的画面了,逐渐亢奋起来的脑海里,跳闪出接下来渔民下网捕鱼的画面:渔网提上来,沉甸甸的,渔民喊着号子将鱼倒在甲板上,鱼蹦蹦跳跳……正想象着,七上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人的喘气声,又像喷泉跑出喷气口的那种声音。这时吴博士用手捅了捅七上的胳膊,示意七上往水面上的一个地方看。七上便看过去,就见那儿有一个圆咕隆咚的活物在鱼群间翻滚、游动,它动作轻柔、优美,时而浮出水面,呼吸的同时喷些水出来,刚才七上听到的那个奇怪声音,正是它的呼吸声。

“海豚?”七上高兴地抓住吴博士的胳膊,“真的是海豚吗?”

吴博士用很小的声音提示七上:“小声点。别惊动它们。”

“它们?”七上近乎用腹语说话。

“海豚一般不会单独行动。”

“还有别的海豚?在哪儿?看不到啊。”话说完,七上已觉出了自己的好笑。这海如此之深,水下有海豚他却看不到,很正常。

“看,又有一只……又一只……”吴博士提醒七上。

七上眼前果然出现了三只海豚,再凝神细看,还有。“四只!”他轻呼。

“也许四只也不止。”吴博士说,“更多的海豚在往这儿游。”

七上抬头仰望满天星辰,再低头看如黑色涌浪在水中游动的鱼,看得到的那四只海豚,感觉眼前的一切如同梦境或幻觉。只听吴博士说:

“这一带经常有渔民的灯光船停在这儿捕鱼,海豚可聪明了,它知道鱼会跟着灯光过来,它们也就过来了。”

“海豚为什么跟着鱼过来?”

“海豚也要吃东西。”

“海豚吃鱼?”想象中,海豚是海中最可爱的动物,与吴博士现在所说的这个跑过来吃鱼的海豚,似乎对不上号。不过,七上马上为先前自己对海豚的错误想象哑然失笑了,海豚也是海洋食物链中的一环,去捕食处于它食物链下端的动物,天经地义。

像是为了否定吴博士的说法,眼前的几只海豚就只是翻滚和游动,对围绕在它们四周的鱼无动于衷,并未有过任何一次猎食行动。看着它们沉湎于嬉戏的样子,七上都有点怀疑吴博士的说法了。

“海豚调皮,就算很饿了,它们也忘不了玩儿。当然,它们这么聪明,这会儿是不需要着急的——这么多鱼在这儿,它们先玩一会儿再吃,照样能吃个饱。”

一只海豚猛地结束了舒缓的游动,凶猛地向前下方扑去,待它再浮出水面时,七上看到它嘴里叼着一条文具尺那么长、大人的巴掌那么宽的鱼,又迅速将其吞食。另外的海豚见状,也跟着开始了它们的捕猎行动。霎时,原本安然游动的鱼群如临大敌,四散逃窜。海豚捕猎的范围变广,它们时而向灯光范围之外的海面穿插过去,时而又穿插回来。忽然七上的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回头,看到郑船长领着轱叔他们好几个渔民过来了。

“又是海豚过来捣乱。”郑船长脸色凝重,盯住正在捕食的海豚和正在变得稀疏的鱼群。

“老大,你说怎么办?”阿勇问。

郑船长不说话,思考着对策。

“应该把海豚赶走。”轱叔说。

“赶走没那么容易。再说我们现在赶走它们了,等我们回去睡觉,它们又过来了。”火叔说,“除非我们把灯关了。”

“关了灯,鱼也不会来了。”另外一个渔民说。

“你们在愁什么呀?”阿勇着急了,“哪有那么复杂?很好解决的问题。”

郑船长把目光落定在阿勇脸上。他大概在想:我这种老渔民都想不到办法,怎么你阿勇这个有时在岸上开摩的为业、根本没出过几次海的愣头小伙倒有办法?

“绝对好解决。”阿勇对郑船长说,“老大,我去把渔叉拿出来,叉一条海豚上来,其他海豚不都吓跑了?要是吓不跑,我再叉,直到把它们全吓跑。叉上来的海豚,还可以吃。吃不了,放到冷库里,拿回去卖,一定可以卖大价钱。”

“这就是你的办法?”郑船长冷脸问道。

“这个办法不错吧?”阿勇得意地说。

“扯!”郑船长呵斥了阿勇一句,眯起眼睛凝视海豚们,“别的船我不管,我郑卫宏的船,不杀海豚。阿勇你要是再敢出这种馊主意,下次别想到我的船上来做事。”

阿勇无辜地看向轱叔,他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轱叔温言安慰:“阿勇,你年纪轻,不知道在海上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可以做。等你像我们一样,被大海教训够了,你就不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七上在阿勇说出那个想法时紧张坏了,见郑船长和轱叔都批评阿勇,他松了一口气。

“海豚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们是人类的朋友。”吴博士说,“不管怎样,我们都不能猎杀海豚。”

“我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过,海豚是很讲义气的,你救过它,它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也会来救你。”轱叔说,“有一条船,遇到风浪,是海豚把船领出浪口的。”

“对海豚不友好的国家和地区,我都唾弃。世界上有捕杀海豚的地方,如日本南部某渔村,每年还有杀海豚节。”吴博士说,“我写过文章,抨击过这种卑劣的节日。”

火叔抢白吴博士:“海豚我也喜欢,可现在,这些不懂事的家伙,碍了我们的事,我们怎么办?你出个招儿?有吗?漂亮话谁不会说?我们不是像你那么有闲心,跟我们出个海,拍拍照片,看看光景,睡睡觉,别的什么都不用管。我们是来挣钱的。”

“吴博士也不是来玩的。拍照是他的工作。”七上大胆发声,指出火叔的错误。

火叔已张嘴,呵斥七上的话快要出来,被郑船长的手势摁了回去。

“阿火,你去关灯。”郑船长说。

“对,关上灯,海豚不就走了嘛!”轱叔说。

“轱叔你只说对了一半。”阿勇说,“灯一关,鱼也跑光光。”

“等海豚走了,再打开灯,鱼难道不会回来?”轱叔说。

“你又只说对了一半。”阿勇说,“再回来的,难道就只有鱼?”

“你非得钻这个牛角尖吗?”一贯好脾气的轱叔生气了。

郑船长率先离去,轱叔他们都跟着走了。七上和吴博士仍停留在甲板上。过了一会儿,那两排灯泡同时熄灭。七上站在甲板上,适应着突如其来的漆黑,耳中传来吴博士的声音:

“七上,我们也去睡觉吧。”

七上睡得不踏实。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嘈杂声闹醒,睁开眼,就见外面又已明如白昼。他好奇再度亮灯后,鱼还会不会像先前那样聚集来,快步跑了出去。所有的渔民都出来了,主要在前甲板上。七上看到本科也出来了,却避开了别人,独自站在上层建筑下的灯影里。七上迟疑片刻,来到他身边。

“你也出来了啊。”这没话找话。他不想跟本科闹得那么僵。

“我出不出来,关你什么事?”本科一嘴火药味儿。

七上走开了。先前,他觉得在船上得有一个朋友,珍视被他视为同类的本科。现在他觉得本科太没劲,他不想再搭理他。没有朋友又怎么了?他转学到现在的学校时,很有一阵子,一个朋友都没有,不也挺过来了?退一万步说,出海时间就十几天,不就十几天没朋友吗?本科给他带来的不快,迅速被他抛于脑后,他欢快地跑前跑后。

在人站得最多的那个位置,七上扒到船舷边,跟着大家一起观察水面。没有海豚,一只也没有。七上为海豚高兴,它们果然走了,也没再回来,他不用再替它们担惊受怕了。

七上却又发现,眼前的海面上,不再是鱼群翻涌的阵势。怎么回事?七上抬了头,看到大家脸色都不好看。看样子他们已沉默许久。

“海豚还在这里。”郑船长说,“你们觉得呢?”

“肯定在啊,不然鱼这么少。”火叔说。

“海豚就是聪明。”轱叔说,“我们的话,它们听到了,也听懂了,它们就躲到水底下去了。”

“等我们回去睡觉,它们马上游到水面上来。”阿勇说。

“有意思,跟我们躲猫猫呢。”火叔阴阳怪气地说。

大家正议论着,几只海豚同时跃出水面。是不是先前那几只,难以判断。先前人们对它们的讨论,这些小家伙肯定没听懂,像是才发现船上有人,它们游到船边,表演起它们最拿手的体操动作来。就这样,它们跳起,纵下,玩得不亦乐乎,还发出尖厉、高亢、悦耳的欢叫。

阿勇和火叔一迭声呵斥:“走开!走开!滚!”

海豚们呼啦一下,穿行到灯光照不见的范围。七上在心里默念,希望它们不再回来,才念了两三句,两只海豚一路嬉戏着穿行过来。

“小东西,玩得起劲呢。”火叔说,“再不想想办法,它们闹得更欢,把好不容易跑拢来了的鱼,全吓跑了。”

“就是嘛,再不给它们点颜色看看,到时我们一条鱼网不着。网上来的,都是海豚。”阿勇窃笑,“不让吃它,不让带回去卖,网上来了,还得扔回海里去。”

“老大,让阿勇去拿渔叉。这些小东西自找的,海龙王怪不着我们。”火叔说,“我们算起来出来多少天?一个晚上都不能给这些小东西糟蹋掉。再说今天是第一天下网,网不上几条鱼,不吉利。”

郑船长强颜欢笑:“网多网少,赔的是我郑卫宏,你们的工钱一分不少发。”

“说是这么说。你要真赔了本,我们拿了工钱亏了心。”火叔说。

“要不这样!”阿勇看前看后,“船上十六个人。投票,少数服从多数。”

轱叔笑,摇头:“想得出来,投票?”

“我看投票挺好。”火叔说,“我去拿扑克牌,红牌,算同意叉,黑牌,算不同意。”他们是带了扑克牌上来的,不止一副。来到这海上,终归有无聊时间要打发,扑克牌是必不可少的。

“不必那么麻烦。”正好本科走入郑船长的视线,他眼睛一亮,“这儿有两个孩子,一个代表‘同意’,另一个代表‘不同意’,你们想站谁,就站谁。”

七上和本科明白说的是他们。两个人看看彼此,本科迅速转开目光。

郑船长继续道:“话说回来,两个孩子谁想代表‘同意’,谁想代表‘不同意’,这个我不知道。”

七上一惊,抢话:“我代表‘不同意’。”

郑船长赞赏地看看七上,又胸有成竹看看本科:“怕就怕,我儿子也想代表‘不同意’。”

七上瞬间明白郑船长的用意:他根本不希望投票。现在问题来了,万一本科没领会郑船长的苦心,或他想趁机向郑船长发泄不满,故意对着干,郑船长的计划不落空了?七上紧张地看向本科。本科抿嘴笑。七上顿觉大事不妙,脑中轰轰烈烈地构想起一个场景:

他和本科站好,大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往他们身边站,最后的结果是:站本科的人居多。七上忘了先前已拿定主意不理本科,急切寻找与本科对视的机会。他要用目光请求本科口下留情。本科根本不看他。

“爸,”本科来到郑船长面前,“问你个问题。”

郑船长一脸狐疑。

“强迫别人做不喜欢的事,有意思吗?”

郑船长愕然。七上脑袋嗡地炸开,惶然看向海面。有至少三只海豚,玩得正欢。这些小家伙尚未意识到,危险迫在眉睫。

本科神气活现地说:“谁强迫我做事,我都不喜欢。我那么喜欢海豚,谁要我代表‘同意’,我就要我爸扣他工钱。”

七上心里一块石头重重落地。他真想过去抓住本科的手,像男人那样用力一握。

不再有人提出去拿渔叉,这让七上觉得,是他和本科的坚决反对影响了大局。假如此刻能跟爸妈通话,他真想跟他们一抒心中的成就感。从上一个白天第一次收到手机信号以来,他们只短暂收到过两次信号,因船行得急,要么是刚要打电话信号就没了,要么只接通了一小会儿。

其中有一次,他和爸妈互相听到了对方的声音,爸爸告诉七上:他联系了曾经工作过的部队,问能不能安排七上去某个礁上看看,部队还没回复。爸爸在南沙多个礁上工作过。想到也许能去爸爸工作过的礁上,七上心存向往,亦忐忑不安。

郑船长他们最终决定再关一次灯。这次的关灯时间,长于上次。再开灯后,他们没看到海豚,也感觉不到海豚要过来的迹象。天亮时起网,捞上来的鱼如大家所愿,比正常一次起网的渔获还多。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