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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2年第8期 | 石凡:阿雄,阿雄(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2年第8期  | 石凡  2022年08月10日07:20

石凡,山西人,生于1994年。本科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

 

梅城多水,河网交错,水路纵横,十里见江,五里遇堤,每年夏天学校的布告栏上,电视台的滚动条里,都是某人于某处溺亡的通告和警示。梅城东北角的村落东洲坝更多水,石窟河绕村而过,只留下一条道路和一座桥与外界相通,东洲坝也因此而得名。早些年,兴嫂总是喜欢讲她在石窟河堤上生子的故事,讲她从娘家回来在堤坝上遇到怎样骇人的台风雨,讲她如何拼命呼救又如何在暴雨中生产,讲大风大雨好风水,她的儿子李阿雄定是水命,好福气,多财运。现在,你若是问起村里人此地有没有出过这样一位好命的福星,人人都摇头说不知,你若是提到傻子李阿雄,路边的孩童也都晓得他故事的后半段,水里生,水里长,也在水里死。

1

清晨五六点钟的东洲坝是大粪味儿的,两勺尿,一勺水,浇下去菜呼呼地往上长。和农家肥的浓郁气味混杂在一起的,是家家户户厨房里飘出来的相似的早饭香气。育兴媳妇下夜班回来,手里拎着两尾半死不活的草鱼正在开院门,隔壁秀珍姨端着洗菜水出来浇花,扔下铁盆探过脑袋来打招呼,做嘛,又要鱼头煮粉,一早也不怕麻烦?厂里鱼塘清出来的,不食也没办法。

育兴媳妇把鱼放到厨房水槽里,踢了踢脚边的两只水桶,都是半满,扯起嗓子向楼上叫,津津,津津,去寻阿雄催水。李津津答应了一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电风扇猛吹了一通,四月份还没到,已经热得厉害,睡一觉起来大汗淋漓。等身上黏黏腻腻的感觉消失了,李津津才趿着拖鞋往楼下走,到楼梯口闻到厨房里的腥味,皱着眉毛鼻子嚷,鱼鱼鱼,没完没了的鱼,厨房里没有回应。走到大门口,李津津又转头折了回来,向厨房喊,妈,阿雄这会儿才不来呢,催也没用。

阿雄被几个孩子缠在村口,他在快散架的自行车上铆足了劲儿往前蹬,自行车吱扭吱扭响却一点儿不往前走。车后座焊着两只大铁筐,筐里各装着一桶山泉水,自行车左右摇晃,山泉水和桶壁撞击出一种荡漾的甘甜的声音。孩子们拽住车后座和铁筐往后拉,抓了一手的铁锈和尘灰,每个人都吵着叫着,先去捱屋,先去捱屋。阿雄熟悉这样的游戏,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响,故意朝着几个小孩吐了一口痰,再用鞋底蹭开。孩子们在痰落地的瞬间向四面弹开,似乎非常惊慌害怕,却又挤眉弄眼地笑,好可怕,好恶心,阿雄发火喽,阿雄要给小燕儿家送水喽!

这是阿雄,也就是李东雄,人生中第二次受到簇拥和关注。上一次有这么多人围在阿雄身边玩笑,是十年前。那时阿雄十几岁,也可能是二十几岁,除了兴伯俩公婆,没人记得清楚,这不重要。十年来,阿雄过着一模一样的生活,甚至样子都没什么改变,仔细瞧一瞧,或许更黑,更精瘦了些,但兴伯夫妇也没工夫仔细瞧。

阿雄是兴伯的第二个孩子,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妹妹。阿雄长到一岁半,能哭能吃能睡,没有显示出任何特殊的地方,于是兴伯就把三岁的大儿子送给没有孩子的姐姐养。等到阿雄长到上小学的时候,兴伯俩公婆才知道自己留下的是个傻子。一般关于孩子怎么变傻的都有个说法,比如是父母遗传,发烧烧坏了,或是吃错了药。阿雄没有,他变傻的过程处处光滑,先是说话走路慢一点,再是认不住字数不出数,最后科科考零分课课睡大觉,仍然兴高采烈摇头晃脑地上学校。兴伯稀里糊涂地得了一个傻儿子,却从不懊恼,东洲坝的人也从不为这些小事去医院做检查,世上的事哪一件不糊涂呢,就好比兴伯自己的腿,跛的时间久了,也没人知道是砸坏的,摔伤的,还是生下来就是跛的。兴伯坏的是右腿,走路的时候,左腿正常,右腿蜷曲,右脚外翻,从背后望去,一半像人,一半像鸭子。

这种人和鸭子的结合体,采石场、建筑工地是不收的,所幸兴伯夫妇勤勉而聪明,跛足并没有影响他们走向美好生活。家里一口鱼塘三亩稻田,是兴嫂的活计,除了给鱼苗打针还有插秧收稻的忙季,基本用不着别人插手。兴伯按照当地的政策,搞到了一辆给残疾人代步的三轮车。三轮车开回来,自己动手焊上了遮雨棚和门窗,突突突地开到丙村镇。三轮车拉人也拉货,镇里面的生意五块八块,回东洲坝的,去周围村子的,十二也行,十五也行。生意做了五六年,公交车多了,三轮车也多了,开车的有腿脚好的,也有腿脚不利索的,兴伯就弃了三轮,回东洲坝当上了村里的水电工。水电工的主要服务对象是东洲小学。说是水电工,其实什么都做,种树砍树,栽花剪草,清垃圾池,修理门窗墙壁,兴伯都能来。学生们开学发的课本、习题、校服,老师们年节发的米粉、床单、毛毯,也是兴伯开着三轮车从镇中心小学一点一点运回来的。

凭着繁琐辛勤的劳动,兴伯可以坐在教师办公室里的沙发上跟校长一起喝杯茶抽支烟,喝茶抽烟的同时也顺便给阿雄谋了件差事。东洲村户户通了自来水,不知道什么原因,唯独小学里没有。学校里的水是从李老板家的大水箱里引过来的,大水箱里的水是从石窟河里抽上来的。这水看着干净,却是用得吃不得。兴伯很早之前就想办法从后山接了根管子,引了股山泉水到家,自家吃用的同时,也解决了老师们吃水的难题,往学校送水的活儿,就交给了阿雄。山泉水清冽冽的,有时还飘着几片树叶,吃起来凉丝丝甜滋滋,烧一百年水壶也不结垢,渐渐村里有些人家也央阿雄送水了。送水每年能赚几百块,再加上托人为阿雄办的低保,兴伯想自己闭眼的时候能稍微安心些。

清晨送水是阿雄每天要做的第一份工作,顺序是小学六桶,秀珍姨、老书记、丽娟老师家各两桶。阿雄喜欢到学校去,学校里住着两位年轻的女实习老师。阿雄骑着车载着水,摇摇晃晃第三趟撞进校门的时候,女老师刚刚起床。阿雄拎着桶子凑到正在刷牙的女老师跟前,够嘛,够嘛,水够嘛?女老师含着牙膏躲,够了,够了。阿雄把头探到女老师的早餐上,食什么,食什么?女老师用手遮住饭碗,粥,粥。阿雄开始用脚拨弄办公室地上的纸箱,是啥,是啥?女老师把箱子往房间拖,快递,快递。实习期结束了,阿雄挡在学校门口,谁让两个细妹走,我就拆了学校。兴伯的三轮车突突突地开了起来,两个细妹和行李在车斗里东摇西晃地走了,东洲小学纹丝未动。

阿雄不喜欢到秀珍姨家去,秀珍姨爱咬人。阿雄把两只桶底里剩下的水装在一起,秀珍姨跑过来,旧水怎么吃。阿雄倒掉桶底儿装上新水,秀珍姨盯着桶壁叫,要死,桶这么脏,快拿回去,快拿回去洗。秀珍姨只顾着叫嚷,眼错不见就让阿雄扔下桶骑车跑了,秀珍姨追不上也叫不住,转身进屋打电话。

一会儿兴嫂来了,拎着桶回家灌沙子冲冲干净,再装上水送来。兴嫂洗桶装水的时候,阿雄在吃早饭,他没有工夫理会秀珍姨,他要赶着去做第二份工作——开庙门。

2

石窟河一带,村村修庙,说是庙,祠堂更合适些。一般的村子,一个姓一座庙,东洲坝村子小人口少,便李谢两家合用一庙——汉帝宫。汉帝宫实际上就是三间民房,西庑做了厨房,堂屋和东庑两间打通是正殿。殿里供奉着三尊佛像,佛像正前方有一尊观音,两侧是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佛台旁设着长明灯,案前除了香烛鲜花水果,还供着一尊帝王像——高祖刘邦,这是本地寺庙的传统了。传说明朝洪武年间,梅城遭土匪攻陷,城里派出一位传递消息的信使。被围追的危难之际,信使闯入一座破庙,藏在香火案背后,在案底看见对面的墙上挂一幅画,画上人手提三尺长剑,酷似高祖刘邦,信使便默念汉帝救我,汉帝救我梅人,最后果然脱身而出,梅城得保平安。因此梅城各处的庙宇除了供奉佛祖菩萨,还要多供一尊汉帝像,碰到没有人特意取名的小庙,直接叫个汉帝宫、汉王殿就完了。

庙不论大小,也都得有个和尚,住持。这儿的和尚像小说里写的,是个专门的职业,讲的是师承,论的是手艺,既要能念南无阿弥陀佛,又要会说大利南北不利西,既要能唱经念咒,又要会算五行八卦,很不容易,也很赚钱。东洲坝地小人少,没有出这样的能人,于是请了北边永福村育文寺的黎和尚来主事。黎和尚平时不住汉帝宫,也不住育文寺,他住在自己家里,跟老婆孩子一起。黎和尚家的房子盖在河沿上,三层小楼比周围的人家高出一截,站在河坝上一眼便能瞧见。托佛祖的福,浇一样的粪,施一样的肥,他家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院外的果树菜地也比别人家格外精神些。村里的人家碰上了红事白事,或者是遇到了祭祖移坟这样的大事,不用去庙里,直接到家中去请黎和尚,一年之内只有做好事的正日子,才需要到汉帝宫去。

做好事每年三次,春日祈福,秋日暖福,冬日还福,求福气就像长庄稼,得依着老天爷的时令行事。每一次做好事都是东洲坝上的盛会。这一天最早到的是秀珍姨,和秀珍姨一起来的还有鸡、鹅、猪肉和青菜。等秀珍姨烧开了水,宰好了鸡,拔光了鹅毛,村里的姑娘媳妇们也陆陆续续来了。来了便没有闲人,酿豆腐、搓肉圆、炸油粄,谁做哪一样都有固定分配,若是有初长成的阿妹或是新嫁来的媳妇,就只好蹲在地上在冷水里淘米洗菜。正殿是另一番光景,平时灰头土脸的神佛菩萨,这一天也有了精神,在缭绕的云烟里微笑着。男人们在殿门口请了香,一尊一尊地拜过神佛之后,就去黎和尚媳妇那里捐布施。黎和尚的媳妇倚在桌边,头发高高挽起,一边大声地同男人们玩笑,一边在大红纸上记下各家的钱数和家人的姓名,谁家没了人口,谁家添了新丁,她比派出所更清楚。正殿里烟熏火燎,地方又小,男人们奉完香就坐在院子里的铁树旁喝茶、抽烟、聊天。铁树比村里最年长的老人还要大几岁,差不多年年开花,因而旁边也摆了香案供着。最忙的人要数阿雄,他要到厨房里去盯着女人们不要偷懒,又担心和尚媳妇看不好功德箱,小孩子没事做,和大黄狗在院子里奔来跑去,碰翻了案上的香炉,阿雄又得去骂孩子和狗。

正骂着,却听见清脆的一声铙钹响,要唱经了。院子当中摆好香案,香案上备好香蜡,黎和尚和他请来帮忙的同行盘坐在案前,两人皆是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袈裟,一样的圆胖。渺远悠长的一声“开香赞”过后,先是一个人低低地吟唱,接着第二个人也加入进来。声音渐渐开始洪亮,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高昂,终于,两股声音拧成了一股,在院子里佛堂里厨房里四处飘荡,一直飘到人耳朵里,打到人心眼上。唱经用的不是普通话,也不是客家话,大家都听不懂,却又像都听得懂,女人放下了锅碗,男人放下了茶杯,孩子和狗也站住不出声,整个庙里只有佛音回荡,正应了庙门上的八个大字,佛光永照,德耀人心。

没有好事做的汉帝宫枯寂无聊,很偶然地有一两位香客或者游人误闯进来,欣赏一番佛像,捐上一点布施,待不满一刻钟又走了。阿雄虽傻,供奉神佛倒勤勉恭谨,每天开庙门的时候,载一桶水过来,上香之后,先取最干净的水给佛祖菩萨用,然后自己咕嘟咕嘟喝一气儿,喝饱之后,剩下的就泼出去擦桌子洗地,若此时恰好有访客进来,便能看到阿雄一边干活,一边和神佛讲话,咕咕哝哝说了什么,就是他和神佛的秘密了。做完这些琐事,再嘱咐菩萨、汉帝和狗几句,阿雄就开始到处闲逛。碰到了果树,摘几颗龙眼枇杷,看见了鱼塘,摸不着鱼也要把水往浑里搅一搅,赶上了正在做工的人家,挤过去装模作样地搬两块砖,或是拌几下灰泥,运气好的话还能蹭顿午饭,阿雄不回家吃午饭是常有的事。虽然是个傻子,但十里八村的人都认得他,所以饭点不回家这件事兴嫂一点儿都不担心,只在午饭过后骂句你个鬼打里,再用纱罩把饭菜盖住,留着晚饭用。

这一天晚饭的点儿也过了,阿雄还没有回来。天开始往黑里走,兴嫂坐不住了,带着小妹出门来寻,两人从汉帝宫找到柚子园,又从柚子园打听到村口小卖部。小卖部的夜摊刚支起来,一边是几桌麻将扑克,另一边是几个半大小子在打桌球。兴嫂刚要走过去问一问,就看见通往永福村的小路上,从黄黄的月亮里走过来一个人。等那人走近了看,不是月中仙子,正是自己的儿子李阿雄。再走近一点看,今天的李阿雄有点儿不一样,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走路像他爹一样左摇右晃,赤裸的双脚被路上的石子划破,在身后拖出一条似有若无的红线。

第二天早晨黎和尚带来了消息。鹧鸪村的文奎阁在做一件大好事,阿雄跑去看热闹,趁乱摸了一个新媳妇的屁股,新媳妇叫嚷起来,她男人面子上下不来,挥拳给了阿雄几下。东洲坝的村民宽容而善良,神佛也不会在乎摸屁股这类小事,所以阿雄的事业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照样送水,照样看庙,只是又为人们茶余饭后,贡献了不少谈资和乐趣。

阿雄打田埂上经过,小伙子们吹起口哨,新媳妇的屁股软不软呀?阿雄往汉帝宫跑,碰上一群打禾的女人,有胆子大的翘起臀冲着阿雄喊,给你个屁股,还摸不摸哟?小孩子们放课后跳橡皮筋,不跳小皮球,也不跳马兰花开,跳的都是新把戏——李阿雄,摸屁股。阿雄起初是不知所措的,每到一处低着头只顾往前走,边走边恶狠狠地骂,打靶鬼,打靶鬼。后来他竟渐渐体会到这游戏中的乐趣了,他冲着男人们挥拳,自己脸上反挂了几处彩,作势要再摸女人的屁股,有时误打误撞,真摸到棉花团一样柔软的屁股,被女人们一顿好打,甚至有几回还冲进孩子堆和他们一起跳起了李阿雄摸屁股。就在阿雄渐入佳境,做好准备要享受这前所未有的追捧的时候,人们的兴致忽地一下又凉了,男人女人小孩子,冲着兴致勃勃的阿雄摆摆手,作死呀,走走,别处玩儿去。还没等到脸上的淤青散开,阿雄人生头一次的风光就已经如昙花一现般,烟消云散了。

3

第一次的风光是阿雄自己摸来的,十年后的这次,是老天爷给的。

按照这里的气候,二三月里该是南风天,天上总是乌压压黑沉沉一片,有时候一气儿下上十天半个月的雨,好容易漏点阳光出来,立刻又有不知道哪里来的乌云把洞给补上了。阴阴雨雨的持续一两个月,屋子也霉了,人心也霉了,塘里的鱼苗、田里的庄稼却一下子都活了过来。

今年怪得很,庄稼和鱼苗,等呀,盼呀,从春节一直等到清明,好事做了两回,还是一滴雨都没盼来。最先是井水没了,然后是自来水没了,接着水田变了旱田,池塘变了泥潭,最后泥塘也干了。长成的没长成的鱼,全都捞了上来,东洲小学的老师,五天吃了四天鱼,上课还没讲话,周围先弥漫起一股腥臭味,一问,学生们也顿顿吃鱼。

日头大剌剌地在天上挂着,白花花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庄稼,猫狗,人,被吸干榨尽,葳蕤地立着,靠着,躺着。只有两件事物,阿雄,和他的山泉,保持着诡异而旺盛的精神,迸涌出源源不断的活力,不知疲倦,无始无终。阿雄和他的泉成了全村生存的倚仗,他被追逐,呼唤,拎着桶子一家又一家奔走。在这奇异的热浪和热情里,阿雄脚下踩了棉花肋上生了翅膀,飘飘然有些得意洋洋。

阿雄在村口娴熟地摆脱了孩子们的纠缠,骑了车径直往小燕儿家去。小燕儿穿着一件簇新的不合时宜的粉缎面小褂,下身是残破发黄的公主纱裙,干枯板结的头发象征性地扎成两个小辫儿,脱了鞋踏在门槛上四处张望,在阳光下周身浮起一层流动的光。门上的帘子一半打起,一半落在小燕儿身上,小燕儿妹妹躲在帘子后面,消融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只露出半张脸往外瞧。两双眼睛安静而热切地望着街上的热闹,像这黑屋子漏了四个洞,洞里溢出积年的哀怨与腐臭。

及至阿雄到了跟前,两双眼睛又齐齐地低垂下来。小燕儿翘着手梗着脖子扭了几扭,侧过身让出一条路,小燕儿妹妹依样照做,两人以扭曲的姿势欢迎阿雄进屋。阿雄拎着桶从姐妹俩中间急切地挤进去,看到小燕儿妈穿着一身灰不灰蓝不蓝的半旧衣服,背过身子在角落里煮粉,又马上放缓了脚步,眼里的光也暗了下来。他走到灶台旁弯下腰倒水,水桶蹭过小燕儿妈的腿肚子又轻轻离开。倒完水,人已经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站住脚定了定神,七摸八摸,竟从衣服里掏出一条大红围巾,回头扔到灶台上,急忙拎着空桶往屋外跑,一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跤,赶紧用桶撑住身体站起来,往屋里看,小燕儿妈仍然背着身子,在角落里静静地煮粉,一动不动。

仍然蹲守在门口的孩子们兴奋起来,叫着,嚷着,傻子找傻子喽,傻子帮傻子。

小燕儿姐妹俩是傻子,东洲坝的人都知道,他们还知道这和阿雄的傻不一样,这是有缘由的,她们有一个傻妈妈。

小燕儿爸爸是个可怜人,贫穷,软弱,怠惰,快四十岁的年纪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结婚那天,整个东洲坝上的人都来看新娘子,呵,雪白的皮肤,弯弯的眉毛,细长的眼睛,一身簇新的粉缎面旗袍,怯生生地坐在床上一声不吭,可怜见的,怎么就是个傻子。看热闹的人走了,留下小燕儿妈在床上枯坐,一坐就是十年。这中间当然也要做饭,打扫,挨打,但更多漫长的日子,是在静默的枯坐中度过的。刚开始陪伴她的是小燕儿瘫痪在床的奶奶,两个人坐在黑暗里,一个眼神是活的,一个眼神是木的。后来小燕儿奶奶去世了,小燕儿爷爷走着去丙村卖菜的路上,摔了一跤,也坐到了床上,这次两个人的眼神,一个是木的,另一个还是木的。

细心的人会发现,小燕儿家尚未盖好的房子正好瑟缩在李老板家的别墅旁,杵在那里像犯了错又没处可藏的孩子,两相对照正好形成了一种绝妙的修辞。屋子的门窗还没有装完,到了晚上,也只有最中间的堂屋里能隐隐约约透出原始的白炽灯泡那种昏黄而暗淡的光。门口长久地堆着两堆沙子,宣示着屋主终将完工的决心和终不能完工的能力,只要是天气不冷的时候,在黄昏时分,总能看到小燕儿和妹妹蹲在沙子旁玩一辆木制的婴儿学步车,她们把它埋进去又挖出来,挖出来又埋进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燕儿的父亲,一个拖着三个智力障碍的女人和两个老人艰难前行的瘦小男子,性子火暴,拳头干硬,每日往返于采石场和家两点之间,暴躁的脾气常化作母女三人身上的青痕。经过十多年的生活、劳作和挨打,小燕儿妈面容上仅存的一点美丽也消失殆尽、荡然无存了,她变得更傻,更沉默,眼眶凹陷,皮肤粗糙,像蓬草一样疯长的头发散发出油亮的光泽和难闻的气味。没有人仔细照看的两个女儿的外表也同样混乱,衣服上黄褐色的污渍、眼角的眼屎、身上不愉快的味道是她们在学校里的标签。母女三人走在路上,人们自觉地身子后仰,哗地让出一条道来,隔老远便有好事的男孩子故意捂着鼻子尖声怪叫,装出一副恶心要作呕的样子。没有见过当年雪白新娘子的年轻女人,也常在背地里叽叽喳喳,这样的人怎么抱,怎么亲,怎么能生养,然后笑作一团。

阿雄第一次到小燕儿家送水的时候,小燕儿妈也是站在灶台旁,也是穿着不灰不蓝的半旧衣服,也是背过身子静静地煮粉。阿雄当时学着外面男孩儿们的样子,捏住鼻头走近灶台,倒完水转身就要往外奔,也是,正风光正得意的阿雄,怎么能和小燕儿妈这样的傻子为伍呢。事情就坏在阿雄转身的一瞬,在小燕儿妈的围裙后面,看到一个扁平的屁股,一个包裹在灰蓝色衣服之下的扁平的屁股,一个包裹在灰蓝色衣服之下的扁平的女人的屁股。李阿雄摸屁股的歌谣在他的耳边又响了起来,阿雄的手神使鬼差地又伸了出去,就在阿雄要触到这只扁平的屁股的时候,他瞥到了小燕儿妈脸上的神色,显然她已经意识到阿雄的举动了,但是她没有像永福村的新媳妇一样厉声尖叫,也没有像田埂上的女人们一样肆意声嘲笑,她静默错愕又麻木哀怜地站着,准备着接受一切,阿雄的手神使鬼差又缩了回去。

事情就是从这一天起开始变得不一样的,当然只有无聊的孩子们才知道,阿雄来小燕儿家送水的时间越来越早,送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有时捎来几个果子,有时摸来几尾鱼,有时甚至是些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沙包、石子和弹珠。小燕儿妈也渐渐有了些变化,虽说仍是神情呆滞,仍是蓬头垢面,却翻箱倒柜,把这些年自己积攒的和好心人捐赠的衣服,统统找出来,里一层外一层地往自己和两个女儿身上摞,今天是公主裙配阔腿裤,明天是旗袍套夹克,大热的天也把羊毛衫往身上裹,母女三人站在门口迎接阿雄,路旁的孩子们咯咯笑,哈,傻子出街啦,衣服开会啦,颜色打架啦!

小燕儿妈穿得起劲儿,阿雄搬运得起劲儿,谁家东西也没丢,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的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衣服,大红大绿,大粉大紫,薄的,厚的,新的,旧的,无一不热烈鲜艳,夺人眼目。太夺目就会招致不满,母女三人的穿着终究引起了小燕儿爸爸的注意,下班回来看着三人的装扮,摸不着头脑没有关系,一顿好打,第二天小燕儿的妈妈便学了乖,女儿们虽然又扮上了,自己却变回了不灰不蓝。看着灰蓝色的小燕儿妈,阿雄今天兴冲冲带着红围巾来,气呼呼扔下红围巾去。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