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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2年第8期|傅菲:花栗鼠与少年
来源:《长江文艺》2022年第8期 | 傅菲  2022年08月09日08:23

做面条的樟哥喜欢玩牌,吃了午饭便去杂货店等人玩扑克牌。和他玩牌的人通常是水盛和黄蜂。水盛是个鳏夫,除了打牌,没任何事。他不种田不种菜不打短工,还会有什么事呢?黄蜂是个喷砂师傅,离婚之后,很少找事做了。他们在一起玩牌,玩了好多年。樟哥让黄蜂羡慕。黄蜂说:樟哥娶了个好媳妇,上午卖菜下午种菜,孩子自己会管自己,你不打牌,老天都不答应。

樟哥说: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大伟不读书,就知道贪玩。

黄蜂说:不读书学一门手艺也是一样,来钱也不会少。

水盛说:各人有各人的命,人一生下来,八字命就摆定了。

黄蜂说:你媳妇好,你天天下午来打牌,你媳妇从来不吵你,不叫你回家。

樟哥说:我上午做好了面条,傍晚去收一下,一天的事完工了。

樟哥的面条好卖。他做的是土面,成色不是很白,一包面脆断十多根,劣质的白纸包得松松垮垮,像一条没扎紧的裤子。但他的面条好吃,下锅焯水两分钟捞上来,做拌面或煮面,口感非常好。来买面的大多是城里人,城里人说:樟哥的面很养胃,比胃药还好。他的面不进商店代卖,摆在饭厅,六块钱一包面,一包两斤。他每天早上七点做面,一边做一边挂在晒面架上晒。雨天晒不了面,他改做饺子皮、馄饨皮。如果是双休日,他的孩子大伟不上课,也帮着他。大伟端一张矮板凳坐在面条机下,用一根圆竹棍在机口顺面。樟哥提着圆竹棍两端,把顺下来的面挂上晒面架。面条被风吹着,一浪一浪飘动,一浪一浪荡起浓浓的芬芳麦香。水帘一样的面条,晃着白白的光,被阳光熏烤着。

老鼠爱进面条房,吃地上清扫起来的面渣。樟哥买来老鼠笼,用花生诱捕老鼠。有时,一个笼子捕获两只老鼠。樟哥生一堆火,把老鼠活活烤死,让它永世不得翻身。他家在竹林边,老鼠捕不完。有一次,一只花栗鼠跑进了笼子。花栗鼠在笼子乱窜,被钩子挂着,吱吱地叫。樟哥打开笼门,花栗鼠出不来,他又不敢伸手进去抓它,便一直这样挂着。大伟放学了,见笼子有花栗鼠,扔石榴给它吃。可能花栗鼠饿坏了,抱着石榴啃起来,怯生生地望着大伟。

大伟读小学四年级。大伟有一个堂姐在县城上班,堂姐很喜欢他。堂姐对樟哥说:大伟以后读书了,我接去县城读,村小教学质量太差,耽误孩子。大伟去了第一小学读书,读了两年,班主任死活不接收了。班主任说:我教了二十三年的书,没见过这么顽皮的孩子,老师在讲课,他在班上走来走去,他还抓蜥蜴放进女同学书包,吓得女同学嚎啕大哭,每个星期和他谈心,他答应得好好的,可出了我办公室门就忘到九霄云外,我哪有这么多精力管他。樟哥哀求了几次,班主任还是不答应。樟哥只好把大伟领回家,放在村小读。

村小很近,距樟哥家不足百米。这一条不足百米的小路,大伟要走二十多分钟。大伟不是走路慢,而是找玩的东西。路边有一条水坑,水坑有青蛙、癞皮蛤蟆、蜥蜴、蚂蟥、蜒蚰、蜗牛,他都要抓起来玩。玩着玩着,他哈哈大笑。他还追着蜻蜓、蚱蜢,追来追去。没东西玩了,他蹲在地上看蚂蚁。

花栗鼠吃石榴,大伟看得很仔细。他蹲下去看。花栗鼠转着石榴啃皮,吃白白的石榴籽。花栗鼠皱着鼻,眼睛一眨一眨,毛须颤动。大伟提着笼子去诊所,医生胡白看了看花栗鼠被勾住的前右小腿,说:小腿坏死了,要把小腿切除下来,不然的话,花栗鼠会死。

胡白用一块棉布包住花栗鼠,医用剪刀伸进笼子,咔嚓,小腿断了。花栗鼠在棉布里吱吱吱叫。胡白把花栗鼠抱出来,给它包扎。胡白对大伟说:每天都要来换药,免得伤口发炎。

花栗鼠换了八天药,不再换了,但小腿还是用纱布包扎着。大伟给花栗鼠换了一个笼子。笼子是鸡笼。花栗鼠可以在鸡笼里走动。可花栗鼠坐着,不走动。它的小腿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大伟给它苹果,它抱着吃;给它胡萝卜,它努起嘴巴吃;给它番薯干,它塞着吃;给它小鱼干,它一截截啃;给它白菜叶,它吃一大圈叶边。大伟没养过花栗鼠,也不知道它喜欢吃什么,他随手找随手扔给它。它吃得有兴致。

鸡笼里的排泄物腥臭。大伟提着鸡笼去四楼,四楼有杂货间和外阳台。杂货间有三个纸壳箱,一箱堆鸡毛一箱堆鸭毛一箱堆樟木屑,还有几件破农具和破木凳。大伟把鸡毛鸭毛卖了,空出纸壳箱给花栗鼠。他把花栗鼠关在杂货间。他早上起床,牙不刷脸不洗,扔花生给花栗鼠吃;中午去学校前,他又扔番薯干或小鱼干给它吃。花栗鼠听到他脚步声,吱吱吱叫。

一天早上,大伟又去喂食,咚咚咚上楼,拉开门,花栗鼠不见了。窗户是关死了的,会去哪里了呢。他看见门轴下有一堆细木屑,门轴边的木门板被啃出了一个鹅蛋大的洞。花栗鼠跑了。三只腿的花栗鼠跑得不知去向。大伟捶了一拳木门板,自言自语地说:养不亲的花栗鼠,骗吃骗喝的家伙。

傍晚放学,大伟帮爸爸收面条。爸爸玩牌还没回家。大伟把面条一绺一绺捋好,放在圆匾上抱进饭厅。饭厅有一个三角架的木架,圆匾塞进去。一个木架可以塞八个圆匾。饭厅有三个木架,圆匾塞满了,面条也就收完了。大伟的妈妈还在菜地,给菜浇水。他用电饭煲焖饭。他去菜橱找桃酥吃。他进厨房,看见花栗鼠躲在菜橱里吃桃酥。他看着花栗鼠,花栗鼠看着他。大伟说:你这个贼,啃破了门,又来偷我桃酥吃。花栗鼠继续吃。他开心。

暑假了,大伟每天早上给爸爸打下手,顺面条。面条机当哒当哒。他双手托着一根圆竹棍,面条嘶嘶流下来,如一匹瀑布。樟哥问大伟: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会背了吗?

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大伟随口背诵出来。樟哥说:书哪有那样难读,你不是会背了吗?用心读书就不会难。

你为什么做面条?你还天天下午玩牌。人都是贪玩的。大伟说。

你这样说,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做面条,是我爸没钱供我读,我读完小学第五册就退学当放牛娃了。樟哥说。

我读书,还给你天天顺面条,还不如让我退学,当面条师傅。大伟说。

你的年代是知识年代,我的年代是手艺年代,年代不一样,端的饭碗也不一样。我爸没学手艺,卖柴养家,现在柴火送人都没人要。樟哥说。

顺了面条,大伟约邻居玩伴去田野玩。天太热,地面烘烤,蒸腾着一股股热浪。孩子们躲在家里玩电脑游戏。大伟不玩游戏,他喜欢玩小动物。他用麻线绑麻雀脚,挂在晾衣杆上,让麻雀飞。麻雀飞一会儿,不飞了,站在晾衣杆上。他敲打一下晾衣杆,麻雀又呼噜噜飞起来,没力气了,垂挂在麻线上。大伟放了麻雀,又去抓蜥蜴。路边草丛蜥蜴多,闪着信子,皮鳞绿茵茵。他做了一个尼龙丝的网兜,网兜扑过去,蜥蜴罩住了。在蜥蜴的嘴巴里,他塞蚕豆大的石头,扔进水坑里。蜥蜴会游泳,游着游着,头下坠,身子竖了起来,尾巴在水面摆晃。

晒面条的晒场右边,有一口池塘。池塘与山边的溪涧互通,水浅但清澈。早晨,妇人在池塘边洗菜洗衣服。樟哥养了五只白番鸭,整天在池塘里戏水,找鱼虾螺吃。花栗鼠趴在板凳上,看白番鸭玩水,吱吱吱叫。大伟抱起花栗鼠,放在白番鸭的背上。白番鸭游着游着,沉入水中吃食,花栗鼠落在水里,惊慌失措地划水,逃到岸上。大伟哈哈大笑。他摸出一把花生,放在脚边,花栗鼠颠着脚跑来吃花生,噗呲噗呲地打着喷嚏。大伟又哈哈大笑。

花栗鼠只有三只脚,另半只脚悬空,身子很难保持平衡,前半边身子斜着晃着。花栗鼠上树,是四肢抓着树,后肢蹬力,往上跳跃。它前肢抓不紧树,往上跳跃,有时会落下来。它没办法在树上跳来跳去。花栗鼠喜欢和白番鸭玩,可白番鸭啄它。白番鸭扁扁的硬嘴,啄下去,花栗鼠卷起蓬松的长尾巴甩过去,吓得白番鸭嘣嘣跳,撒开翅膀逃。

过了一个月,白番鸭不啄花栗鼠了。白番鸭去戏水,花栗鼠跳上鸭背,站起来,吱吱吱叫。

樟哥养了一条黄狗,有八年了。黄狗健壮,温顺,很守家。但黄狗有一个劣性,喜欢叼邻居家里的旧鞋子、旧袜子。叼走的鞋袜不知藏在什么地方。樟哥喜欢这条黄狗,因为黄狗很会在屋后竹林抓野鸡。野鸡在竹林咯咯叫了,要不了三五天,准被黄狗叼回家。听到野鸡叫,大伟会说:过两天有野鸡吃了。

黄狗蹲在门口,花栗鼠就爬到黄狗背上。黄狗去抓野鸡,花栗鼠也去。

水库有一户农家乐山庄,养了上百只鸡、两百多只鸭,台风一夜席卷,暴雨连绵,竹棚搭的鸡舍鸭舍坍塌了。鸡一下子没了窝,往山林钻。老板和老板娘上山抓鸡,抓了四天,仍有三十多只鸡丢失了。

去林子里采野茶的人,见了鸡就去抓,鸡呼噜噜飞出千米之外。采野菜的人说:家鸡成了野鸡,野鸡是鸟,抓不了。它们栖在树上,也在树上过夜。过了三年,据说林子里有上百只鸡。鸡已自然繁殖。有人在林子摸到鸡蛋。

水库与樟哥家隔一道山梁。大伟带着黄狗去抓鸡,花栗鼠也去。林子又盛又密,占了整块北坡。大伟把黄狗赶进了林子。大伟在溪涧里摸青螺。青螺只生活在洁净的山中溪涧,味鲜美,很泻火。他摸了两斤多青螺,黄狗叼着一只鸡,下山了。大伟没看到花栗鼠。黄狗嗯呢嗯呢地叫了一阵,花栗鼠还是没回来。等到晌午了,花栗鼠还没回来。

你算什么狗,你就知道自己回来,你叼一只鸡回来有什么用?你也不知道把花栗鼠带回来。你吃了我多少肉骨头,一只花栗鼠都看护不了,你算什么啊。大伟拎着鸡,边走路边数落黄狗。狗在前面走着,抖着舌头,摇着尾巴,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鸡的翅膀被狗咬断了,垂了下来。咯咯咯,鸡叫得很凶。鸡叫着叫着,大伟哭了出来,又数落鸡:花栗鼠没回来了,你还叫得这么凶巴巴,我生一堆火烤叫花鸡,看你怎么叫。数落完了,又数落自己:贪吃的嘴巴,应该用鞋底掌嘴。

吃午饭,大伟还在流眼泪。樟哥安慰大伟,说:花栗鼠是我们客人,林子是它的家,它回家了,你应该高兴啊。

你知道什么。它少了一条腿,会被蛇吃了被松鸦啄了,还会被其他松鼠和山老鼠欺负。大伟说。

说不定明天老鼠笼又捕了一只花栗鼠。樟哥说。

即使捕了花栗鼠,也没走掉的那只好玩。大伟说。

吃了饭,大伟躺在饭厅的摇椅上睡着了。太阳太烈,大地像个烘房。他晒了半天,头有些发晕。他的脸晒得红红的,像米枣。池塘里,白番鸭在戏水,像白云浮在湛蓝的天空。美人蕉在池塘边开得很娇艳,火焰般喷射。栀子花却开得静娴,芳香习习,白得悄无声息,如一群银喉长尾山雀栖在枝头。黄狗蜷在院子的青石板上,叉开四肢,睡得很香甜。白鹡鸰站在屋角叽叽叽叫。

花栗鼠的尾巴拂在脸上拂在鼻子上,痒痒的,大伟连打了三个喷嚏出来。大伟被尾巴招惹醒了。他抓尾巴,花栗鼠却跳走了。花栗鼠自己回来了。这真是奇迹,三华里长的路,它竟然没有迷路。大伟不懂,花栗鼠在野外会留下气味或体液,作回巢穴的标记。

邻居乔山养一只黑猫,无杂色,壮硕。猫闲不住,白天抓老鼠,晚上还抓老鼠。猫蹲在乔山厨房的屋顶上,监视着四周的老鼠举动。但邻居并不喜欢这只勤快的猫,甚至很讨厌,见了它就驱赶。因为猫喜欢找松软暖和的地方睡觉,在床上或沙发排便。猫还吃鱼吃肉。谁家买了肉,放在灶台上,趁人不备,猫把肉叼走。鱼杀好了,挂在竹竿上沥水,也被黑猫叼走。邻居想晒点风吹肉、风吹鱼做年货,得安排人守着,不然都被猫糟蹋了。防一只猫,比防贼还难。猫悄然来大伟家,有十余次了。它隐蔽着,想抓花栗鼠。有一次,它从菜橱顶上跳下来,扑向花栗鼠。花栗鼠蹲在地上吃红萝卜,梭鱼一样溜走,猫纵身追,追到饭厅,眼见要扑下去了,黄狗扑了过来,把猫叼了起来,摔到门外。猫惊魂未定,喵喵地叫,一溜烟跑了。猫再也不敢来。

院子外有一棵鸡爪槭,种了七年。樟哥在树下倒剩饭剩菜喂鸡喂鸭,鸡鸭喂得肥肥,树却慢慢死了。盐分高,树被咸死了。死树却一直留着。大伟在树桠上安装了一个竹筒,花生、小核桃、苦槠子,塞在竹筒里。花栗鼠在树上玩耍,黄狗蹲在树下。花栗鼠喜欢在树上“遛弯”,乐此不疲。它会在竹筒取食。它用两条后腿(后肢)和尾巴吊在树桠上,唯一的前腿(前肢)伸进竹筒,取出食物,身子荡一下,像荡秋千,身子安稳落在树桠上。大伟哈哈大笑。这个世界真有趣。

更有趣的事发生在四楼杂货间。花栗鼠睡在杂货间的纸壳箱。天黑下来,它呼呼地上楼,悄无声息了。杂货间窗户对着竹林,相距约八米。其中有一棵竹子往屋这边弯下来。有一次,大伟给杂货间清扫,他打开门,见一只花栗鼠从竹梢飞(滑翔)进窗户,稳稳地落在装有木屑的纸壳箱上。飞来的花栗鼠并不惧怕人,在杂货间来回穿梭。两只花栗鼠玩得吱吱叫。他没想到花栗鼠这么厉害,可以飞起来,像野鸡一样翘着长长的尾巴。它们的快乐,就是跑动,无节制地跑动。

早晨顺面条之前,大伟还要背半个小时的课文。樟哥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孩子该怎样读书,他布置的暑假作业任务就是早上背半个小时课文、下午做一个小时作业。至于背什么、写什么作业,樟哥自己也不知道。樟哥穿上白色的工作服,戴上口罩,和面粉。大伟背课文。樟哥听着。大伟的声音越大,樟哥越开心。樟哥笑眯眯地和面粉。花栗鼠趴在大伟肩膀上,玩弄大伟的头发,玩弄大伟的耳朵,玩弄大伟的鼻子。大伟噗呲一下,笑了,背课文的声音断了。樟哥亮了嗓音:好好的,课文怎么背不下去了?

大伟又从头开始背。大伟的妈妈骑上三轮电动车,卖菜去了。她看着大伟背课文就发笑,她看着自己的男人和面粉也发笑。她是个不善言的人。她发笑起来很温情。她很满足。

她最满足的是,自己的男人从来没离开过身边,孩子虽然顽皮,但从来不会逾越底线,不用自己太操心。她一心一意去种菜、卖菜、料理家务。在她结婚的第八年,樟哥右脖子部位生了肿瘤。樟哥去了市肿瘤医院、市人民医院、省一附医院做了检查,都确诊不了是良性还是恶性。她陪着樟哥,背着衣物,跑医院跑了三个多月,内心备受煎熬。最后去了上海瑞金医院,才确诊是良性的,做了切除手术。樟哥开始脱发,三个月便脱光了。去上海的火车上,樟哥一再对她交代:是恶性的话,我们就直接回家,不多的钱得留着,善待孩子,抚养孩子长大。

上海回来之后,她从不对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发火,也不对别人发火。她心平气和地生活,即使大伟被第一小学退学回来,她也不责怪自己的孩子。家里有了花栗鼠,大伟安静多了,也快乐多了。大伟也懂事了很多,他每天中午给花栗鼠洗澡,爸爸玩牌晚了,他一个人收面条。她心里甜。

大伟写作业了,花栗鼠又爬到他身上、桌子上。他抱起花栗鼠,顺它软软的体毛。它的体毛多美啊,背部橘红色,有5条黑褐色纵纹,纵纹自眉背部延伸至臀部,腹毛乌白色,毛基灰色。顺体毛的时候,花栗鼠乖顺地卧在他的手上,眼睛汪汪地看着他。它的眼睛乌溜溜,又大又圆,两只耳朵竖得挺挺,憨态可掬又神气十足。他顺了它体毛,又摸它头,摸着摸着,花栗鼠闭上眼睛睡了。他放下它,它又醒过来,活蹦乱跳。

夏天有些漫长。在午后,香椿树上的知了,吱呀吱呀,叫个不歇。只有阵雨来了,知了止了噪声。阵雨从山边来,伴随着轻轻的、由远及近的雷声。大伟会观察云,云积在山巅,乌黑黑一块,就知道阵雨即将来临。他张罗着收面条。面条淋了雨,发酸,只能喂猪。他一挂一挂摊在圆匾上,抱进屋子。收完了,阵雨哗啦哗啦泻下来,白番鸭在池塘游得更欢了。花栗鼠仓皇跳下鸡爪槭树,嗦嗦嗦地跑进屋子。阵雨带来了凉意,也带来了睡意,大伟叉开双脚,在摇椅上睡着了。睡着了,他还在脸上抓痒。山蚊子把他的脸当作了食盘。花栗鼠匍匐在黄狗的腹部,黄狗舔它的头和脊背,它一下子迷迷糊糊了,沉沉睡去。花栗鼠每天中午要在黄狗腹部下睡觉。

阵雨停了,知了的叫声更噪了。更噪了,乡野显得更安静,安静得让人倦怠。

早春,四楼常有吱吱吱的花栗鼠叫声。竹林有花栗鼠飞进窗户,在四楼开心地玩耍。杂货间地面有玉米、黄豆、番薯干、核桃、桃酥、花生、南瓜子、红萝卜条等食物,也不知道花栗鼠是从哪些地方搬来的。花栗鼠很少下楼来玩了,它有了同类玩伴。

花栗鼠的腹部一日比一日鼓了起来。大伟妈妈说:花栗鼠快要生孩子了。

大伟高兴,说:什么时间会生呢?有好多花栗鼠了,可好玩了。

大伟妈妈说:花栗鼠什么时间生孩子,你问花栗鼠去。

春分第二天,纸壳箱里有了一窝小花栗鼠。大伟数了数,有五只。小花栗鼠蜷缩在母鼠身边,沉沉地睡着。睡着了还蠕动着身子。可能怕冷。小花栗鼠的绒毛稀稀的,浅灰色,嘴巴嗫嚅着,随时准备吸奶。

过了一个月,小花栗鼠下楼了,咬木板咬衣柜咬木凳子。樟哥便把门都锁了起来。大伟订了袋装“长富鲜奶”,送奶员把奶放在八仙桌上,骑车走了。小花栗鼠咬开袋子,想喝牛奶。袋子是软塑料袋,牛奶流得满桌面。小花栗鼠吸桌面的奶,嘴巴、下颚沾满了奶水。大伟妈妈拿起鸡毛掸子,敲打桌面,小花栗鼠抬头望望她,继续吸。

每天早上,刘大七骑一辆脚踏三轮车,拉新鲜豆腐卖。他去各条巷子,踏着三轮车,吆喝着:卖豆腐喽,三块钱一斤的手工豆腐。樟哥买一碗豆腐,浸在脸盆冷水里。小花栗鼠趴在脸盆边,把豆腐啃得稀巴烂。

大伟妈妈买来绿豆做种子,隔了一天,绿豆不见了。过了半个月,樟哥去竹林掰笋,发现竹林的一块荒地上,发了绿豆芽,发了黄豆芽,发了花生芽,发了土豆芽,发了玉米芽。小花栗鼠用颊囊携带这些食物,藏在地里,种子发了芽。

太会偷吃了。樟哥取了一杆竹稍,驱赶小花栗鼠。小花栗鼠往四楼跑,樟哥追上去。小花栗鼠在阳台,无处可去,飞跃了下去。五只小花栗鼠翘着尾巴,落入了菜地了,嗦嗦嗦,上了乌桕树。樟哥以为小花栗鼠不会再来了,他又去玩牌了。黄蜂要赶到镇里喝喜酒,牌局结束得早,樟哥到了家,小花栗鼠又在啃饭厅的老南瓜。

母鼠发出吱吱吱的叫声,它们就会来了。樟哥把可以吃的东西都锁在房间里。

堂姐送给大伟的“小白兔”奶糖,大伟还没吃完。他喜欢吃奶糖。他扔一个奶糖下去,五只小花栗鼠跳过去抢奶糖,一只小花栗鼠抢到了,另四只支起身子去哄抢,吱吱吱地叫。抱着奶糖的小花栗鼠,上了鸡爪槭树。

乔山的黑猫藏在屋角,扑在一只小花栗鼠身上,咬住脖子,叼起来就往山后的竹林跑。另外四只小花栗鼠哆嗦着,吱吱叫。

太阳出来了,暖和。母鼠和四只小花栗鼠在晒面条的场地上玩耍,相互追逐着,玩“跑得快”的游戏。大伟坐在门口吃饭。碗里的饭吃了一半,他听到花栗鼠吱吱急叫。他望眼过去,看见一只鹞子抓住一只小花栗鼠,高飞走了。大伟惊叫了起来:鹞子,鹞子,鹞子。

樟哥连忙出来,鹞子已经飞走了。他嘀咕了一声: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又过了半个月,小花栗鼠断奶了。三个月,小花栗鼠成了大花栗鼠,它们在竹林、在菜地、在田野,四处出没。它们坐在黄蜂家的石榴树上,把没熟透的石榴,啃出一地的皮;把乔山的一架黄瓜,全啃烂了。

小学最高年级是五年级,读六年级就要去镇里读,住校。转眼,大伟上六年级了。大伟对他爸爸说:我可不可以带花栗鼠去学校啊。

你说可不可以呢?樟哥说。

当然不可以。大伟说。

既然知道不可以,为什么想带花栗鼠去呢?樟哥说。

住校一点都不好玩,早上读书晚上还读书,没乐趣。大伟说。

谁都要经历读书的阶段,不读书成了睁眼瞎,你们这一代人,高中毕业算是文盲了。樟哥说。

花栗鼠多好,不要读书,过得很快乐。大伟说。

人有家庭责任有社会责任,需要劳动能力来完成,花栗鼠不需要,张开牙齿咬吃就可以。樟哥说。

开学了,樟哥骑着电瓶三轮车,送大伟去学校。在学校住两天,樟哥又把大伟接回来,洗澡洗衣,做一餐好吃的。孩子虽然成绩很一般,但不能因此亏待了他。樟哥这样想。

黄狗已经很老了,春末夏初褪了毛,但新毛还没出出来。它的身上有了黄黄的皮斑。樟哥对媳妇说:到了深秋,狗毛还没换出来,狗就会死了。一条狗老不老,生命力旺不旺盛,不看狗的吃食,不看狗的腿骨,就看狗毛换得顺不顺。狗毛乱糟糟,换不出新毛,狗也将寿终正寝。

到了初秋,狗很少活动了,趴在屋檐下睡觉。花栗鼠趴在狗的身上睡觉。花栗鼠睡一会儿,又蹦跳起来。大伟回了家,第一件事便是抱花栗鼠,顺它体毛摸它头。花栗鼠在他身上跳来跳去。

一日,花栗鼠不见了。它可能被猫抓了。早上花栗鼠还在饭厅吃番薯,樟哥在做面条,媳妇卖菜去了。媳妇卖了菜回来,没看到花栗鼠。樟哥四处找,也没找到。他心里难受。花栗鼠凶多吉少。狗老了,防不了猫。

没了花栗鼠,黄狗更显得死气沉沉。樟哥去镇里,买了一件花栗鼠毛绒宝宝玩具,放在摇椅上。狗望着玩具,呆呆的,又围着玩具转,转了又望着。大伟见了狗这副样子,难受得哭了。他左手抱着玩具,右手抱着狗,哭得很伤心。

狗天天望着花栗鼠毛绒宝宝玩具,望了好一会儿,眼睛眨一下,继续望着。

冬至早上,黄狗老死了。老死在扁筐做的狗窝里。喜欢喝药酒的老乐,找到樟哥,说:老狗骨头泡酒好,卖给我吧。

樟哥说:你还是把我的骨头拆下来,给你泡酒吧。

老乐很尴尬,说:不卖就不卖,说得这么难听干什么。

樟哥虎着脸,说:你也不想想,这条狗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卖了它骨头,我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寒假了,班主任来家访。班主任姓董,教数学和自然。老师来家访,樟哥扔了牌,赶回来,搓着手,说:天这么冷,董老师还来家访,是不是大伟让你操心了?大伟顽皮,我管不好。

大伟很聪明,读书再上心一些,就更好了。董老师说。

大伟抱来火熜,给老师烘暖。董老师问起了大伟在家里的学习情况和生活情况。樟哥诚实地回答。樟哥问大伟:老师对你的要求和希望,你都记得了吗?

大伟恭恭敬敬地站在老师面前,说:我会努力读书的。

董老师和蔼地说:你又不是被罚站,坐在火熜上好好说。

大伟养了一只花栗鼠,养了两年,上个月,花栗鼠不见了,不知道是被猫抓了还是去了别的地方,大伟很伤心。董老师,大伟的成绩是不是退步了?樟哥说。

大伟和我讲过养花栗鼠的事。大伟成绩没退步,还提高了很多,在班级进位很大。董老师说。

董老师看着大伟,又说:有爱心有耐心的人,才爱养动物,很可贵,但养动物还得学习动物知识,不能光凭一腔热爱,知识指导我们认识世界。

樟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满脸笑。大伟说:我很想去找花栗鼠,我才不信它被猫抓了。花栗鼠那么聪明。但我不敢一个人去山上,我怕野猪。

好啊,我陪你一起去。董老师说。

那怎么当得起,我明天陪孩子去。樟哥说。

那我们现在一起去山上走走?董老师说。

山很近,就在屋子后面。董老师边登山边给大伟介绍花栗鼠的形态特征、栖息环境、生活习性、分布范围、繁殖方式、种群现状、保护级别。大伟很敬佩地看着董老师,说:老师,你怎么懂这么多呢?

我懂知识,你懂实践,我向你学习,我以后加强实践,你也要加强学习,专业知识指导实践,就是知识应用。董老师说。

山并不高,但树林和竹林都很密。走了半个山坡,已是傍晚了。董老师骑上电瓶车回镇里了。

大伟,你想去找花栗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樟哥说。

你上午做面条下午玩牌,我告诉你干什么?大伟说。

樟哥把孩子抱在腿上坐,说: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需要老爸的时候一定要告诉老爸,你明白吗?你的事就是我最大的事。我以后尽量不玩牌了。再玩牌下去,我们都会生疏了。

偶尔玩牌还是可以的,生活还是需要趣味的。你多帮妈妈种菜,妈妈天天种菜很辛苦,只是妈妈不说。大伟说。

樟哥有些愧疚,把孩子抱在怀里,说:你比我懂事,老爸很高兴。你也要好好读书,时代不一样了,做什么事都需要知识。

嗯,嗯。大伟点着头,应着。

董老师来家访,给大伟影响很大。他给自己定了作息时间表。樟哥知道,儿子真长大了,自己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陪儿子。大伟做作业,樟哥就坐在饭厅烤火。樟哥不玩牌了,他和媳妇一起下地,锄地、选菜秧、拔草、施肥。他也不让媳妇挑菜、挑肥。媳妇扛一把锄头走在前面,他挑着担子跟在后面,有说有笑。乔山媳妇也是个种菜人,对樟哥媳妇说:乔山对我,有樟哥对你那么好,我累死在地里,都是开心死。

村距镇小学,其实不远,只有八华里。每天早上樟哥送大伟去学校,傍晚又去接大伟回来。樟哥买了一辆柳州五菱面包车,接送孩子方便,不会淋雨,路上也安全。每个月,樟哥带三十个土鸡蛋给董老师,第一次,董老师怎么都不收。樟哥说:你对我大伟影响很大,改变了我大伟,我说不来话,你收着,不然我媳妇说我是个木头人。我已经向大伟保证了,我不玩牌了。董老师被樟哥逗笑了。

星期天,大伟在家待两天。早早的,他帮爸爸顺面条。面条机咔叽咔叽地叫着,像一只小兽。他的面条顺得既平整又不折断。樟哥往面条机塞面团。樟哥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子多么像自己,天庭饱满,耳朵肥大,腮帮鼓鼓。樟哥这样想着,便对儿子说:以前你顺面条,话特别多,现在怎么不说话了呢?

我在想心事。大伟说。

什么心事,可以告诉老爸吗?樟哥说。

也不是什么心事。花栗鼠去了哪里呢?大伟说。

这个问题,想不出结果。樟哥说。

去了哪里,才是结果。结果不一定是答案。大伟说。

樟哥很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子虽顽皮,但心地善良,心思细密,用情很深。他对儿子说:下午,我带你去爬山,说不定还可以找到花栗鼠。

下午,他们去登山。桐花开满了山坞,如五月飞雪。瀑布声在山谷回响。高高的桐树上,有巨大的鸟巢。大伟说:老爸,花栗鼠不筑巢,会占用高树上的大鸟巢,那么多的大鸟巢,肯定有花栗鼠的窝,现在是育小花栗鼠的时候。

岩石高高地竖在山谷,长着稀疏油青的草和矮灌木。大伟说:花栗鼠在石壁洞做巢穴,再高再陡的石壁,它都可以上去。它有飞檐走壁的神功。

他们登上了最高的山。山脚下,是一览无余的大盆地。蜿蜒的河流泛着白亮亮的光,亮得发黑。那是一条沉默的河流,流向未知的远方。盆地的水田正在翻耕,水汪汪的。交错的阡陌开满了野花。大伟从没发现,田野是这么美,河流是那么悠长。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渴望。他不知道这种渴望是什么。他想知道那些开花的草叫什么名字,那些没开花的草又叫什么名字。他想认识每一棵树。他想认识树上的每一种昆虫。他想知道昆虫为什么会鸣叫,是怎么鸣叫的。

大伟采了二十种树叶回来。树叶有各种形状,各种颜色。他把树叶一张一张地夹在《安徒生童话》书页里。他不知道这些树叶,是什么树的树叶。这才是他入迷的地方。他知道,花栗鼠就生活在有这些树的林子里。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风过溪野》《元灯长歌》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