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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有道
来源:文学报 | 刘庆邦  2022年08月09日08:35

编者说

作家刘庆邦最新散文集《到处有道》收录其近年来创作的50余篇散文,“到处”是地球的每一个角落,“道”是这每一个角落里不可言说又不言自明的情感与参悟。

在夜晚的麦田里独行

已经是后半夜,我一个人在向麦田深处走。

人在沉睡,值夜的狗在沉睡,整个村庄也在沉睡,仿佛一切都归于沉静状态。麦田上空偶尔响起布谷鸟的叫声,远处的水塘间或传来一两声蛙鸣,在我听来,它们迷迷糊糊,也不清醒,像是在发癔症,说梦话。它们的“梦话”不但丝毫不能打破夜晚的沉静,反而对沉静有所点化似的,使沉静显得更加深邃,更加邈远。

刚圆又缺的月亮悄悄升了起来。月亮的亮度与我的期望相差甚远,它看上去有些发黄,还有些发红,一点儿都不清朗。我留意观察过各个季节的月亮,秋天和冬天的月亮是亮的,夏天的月亮质量总是不尽如人意。这样的月亮也不能说没有月光,只不过它散发的月光是慵懒的、朦胧的,洒到哪里都如同罩上了一层薄雾。比如月光洒在此时的麦田里,它使麦田变成白色的模糊,我可以看到密匝匝的麦穗,但看不到麦芒。这样的月光谈不上有什么穿透力,它只洒在麦穗表面就完了,麦穗下方都是黑色的暗影。

我沿着一条田间小路,自东向西,慢慢向里边走。说是小路,在夜色里几乎看不到有什么路径。小路两侧成熟的麦子呈夹岸之势,差不多把小路占严了。我每往里走一步,不是左腿碰到了麦子,就是右腿碰到了麦子,麦子对我深夜造访似乎并不是很欢迎,它们一再阻拦我,仿佛在说:深更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觉,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窄窄的小路上长满了野草,随着麦子成熟,野草有的长了毛穗,有的结了浆果,也在迅速生长、成熟。我能感觉到野草埋住了我的脚,并对我的脚有所纠缠,我等于蹚着野草,不断摆脱羁绊才能前行。面前的草丛里陡地飞起一只大鸟,在寂静的夜晚,大鸟拍打翅膀的声音显得有些响,几乎吓了我一跳,我不知不觉站立下来。我不知道大鸟飞向了何方,一道黑影一闪,不知名的大鸟就不见了。我随身带的有一支袖珍式的手电筒,我没有把手电筒打开。在夜晚的麦田里,打手电是突兀的,我不愿用电光打破麦田的宁静。

我们家的墓园就在村南的这块麦田里,白天我已经到这块麦田里看过,而且在没腰深的麦田里伫立了好长时间。自从1970年参加工作离开老家,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在麦子成熟的季节回过老家,再也没有看到过大面积金黄的麦田。放眼望去,金色的麦田向天边铺展,天有多远,麦田就有多远,怎么也望不到边。一阵风吹过,麦浪翻成一阵白金,一阵黄金,白金和黄金在交替波涌。阳光似乎也被染成了金色,麦田和阳光在交相辉映。请原谅我反复使用金这个字眼来形容麦田,因为我想不出还有哪个高贵的字眼可以代替它。然而,如果地里真的铺满黄金的话,我不一定那么感动,恰恰是黄土地里长出来的成熟的麦子,才使我心潮澎湃,感动不已。那是一种生命的感动,深度的感动,源自人类原始的感动。它的美是自然之美,是壮美、大美和无言之美。它给予人的美感是诗歌、绘画、音乐等艺术形式所不能比拟的。

白天看麦田没有看够,所以在夜深人静时我还要来看。白天为实,夜晚为虚,阳光为实,月光为虚,我想看看虚幻环境中的麦田是什么样子。站在田间,我明显感觉到了麦田的呼吸。这种呼吸在白天是感觉不到的。麦田的呼吸与我们人类的呼吸相反,我们吸的是凉气,呼的是热气,而麦田吸进去的是热气,呼出来的是凉气。一呼一吸之间,麦子的香气就散发出来。麦子浓郁的香气是原香,也是毛香,吸进肺腑里让人有些微醉。晚上没有风,不见麦浪翻滚,也不见麦田上方掠来掠去的燕子和翩翩起舞的蝴蝶。仰头往天上找,月亮升高一些,还是暗淡的轮廓。月亮洒在麦田里的不像是月光,满地的麦子像是铺满了灰白的云彩。一时间,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站在云彩里,在随着云彩移动。又以为自己也变成了一棵小麦,正幽幽地融入麦田。为了证明自己没变成小麦,我掐了一枝麦穗儿在手心里搓揉。麦穗儿湿漉漉的,表明露水下来了。露水湿了麦田,也湿了我这个从远方归来的游子的衣衫。我免不了向墓园注目,看到栽在母亲坟侧的柏树变成了黑色,墓碑楼子的剪影也是黑色。

从麦田深处退出,我仍没有进村,没有回到我一个人所住的我家的老屋,而是沿着河边的一条小路,向邻村走去。在路上,我想我也许会遇到人。夜行的人有时还是有的。然而,我跟着自己的影子,自己的影子跟着我,我连一个人都没遇到。河上有一座桥,我在那座桥上站下了。桥的位置没变,只是由砖桥变成了水泥桥。桥下还有水,只是由活水变成了死水。映在水里的红月亮被拉成红色的长条,并断断续续。青蛙在浮萍上追逐,激起一些细碎的水花儿。

到周口市乘火车返京前,我和作家协会的朋友们一块儿喝了酒。火车开动了,我还醉眼蒙眬。列车在豫东大平原的麦海里穿行,车窗外金色的麦田无边无际,壮观无比。我禁不住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说大平原上成熟的麦子是全世界美的景观,你想象不到有多么好看,多么震撼……我没有再说下去,我的喉咙有些哽咽。

打麦场的夜晚

别看我离开农村几十年了,每到初夏麦收时节,我似乎都能从徐徐吹来的南风里闻到麦子成熟的气息。特别是近几年,我在北京城里还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布谷鸟季节性的鸣叫,没有口音上的差别,与我们老家被称为“麦秸垛垛”的布谷鸟的叫声是一样的。我想这些布谷鸟或许正是从我们老家河南日夜兼程飞过来的,它们仿佛在提醒我:麦子熟了,快下地收麦去吧,老坐在屋里发呆干什么!

今年芒种前,我真的找机会绕道回老家去了,在二姐家住了好几天。我没有参与收麦,只是在时隔四十多年后,再次看到了收麦的过程。一种大型的联合收割机,在金黄的麦田里来来回回穿那么一会儿“梭”,一大块麦子眼看着就被收割机剃成了平地。收麦过程大大简化,劳动量大大减轻,这是农业机械化带来的好处,当然值得称道。回想当年我在生产队里参加收麦时,从造场、割麦、运麦,再到晒场、碾场、扬场、看场,直到垛住麦秸垛,差不多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且不说人们每天头顶炎炎烈日,忙得跟打仗一样,到了夜晚,男人们也纷纷走出家门,到打麦场里去睡。正是夜晚睡在打麦场的经历,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初中毕业回乡当农民期间,麦收一旦开始,我就不在家里睡了,天天晚上到打麦场里去看场。夏天农村的晚饭,那是真正的晚饭,每天吃过晚饭,差不多到了十来点,天早就黑透了。我每天都是摸黑往场院里走。我家没席子可带,我也不带被子,只带一条粗布床单。场院在村外的村子南面,两面临水,一面连接官路,还有一面挨着庄稼地。场院是长方形,面积差不多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看上去十分开阔。一来到场院,我就脱掉鞋,把鞋提溜在手里,光着脚往场院中央走。此时的场面子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似乎连白天的热气也一扫而光,脚板踩上去凉凉的,感觉十分舒服。我给自己选定的睡觉的地方,是在临时堆成的麦秸垛旁边。我把碾扁的、变得光滑的麦秸往地上摊了摊,摊得有一张床那么大,把床单铺在麦秸上面。新麦秸是白色,跟月光的颜色有一比。而我的床单是深色,深色一把“月光”覆盖,表明这块地方已被我占住。

占好了睡觉的位置,我并没有急着马上躺下睡觉,还要到旁边的水塘里扑腾一阵,洗一个澡。白天在打麦场上忙了,浑身沾满了麦锈和碾碎的麦芒,毛毛糙糙,刺刺挠挠,清洗一下是必要的。我脱光衣服,一下子扑进水里去了,双脚砰砰地打着水花,向对岸游去。白天在烈日的烤晒下,上面一层塘水会变成热水。到了晚上,随着阳光的退场,塘水很快变凉。我不喜欢热水,喜欢凉水,夜晚的凉水带给我的是一种透心透肺的凉爽,还有一种莫测的神秘感。到水塘里洗澡的不是我一个,每个在场院里睡觉的男人几乎都会下水。有的人一下进水里,就兴奋得啊啊直叫,好像被水鬼拉住了脚脖子一样。还有人以掌击水,互相打起水仗来。在我们没下水之前,水面静静的,看上去是黑色的。天上的星星映在水里,它们东一个西一个,零零星星,谁都不挨谁。我们一下进水里就不一样了,星星被激荡得乱碰乱撞,有的变大,有的变长,仿佛伸手就能捞出一个两个。

洗完了澡,我四仰八叉躺在铺了床单的麦秸上,即刻被新麦秸所特有的香气所包围。那种香气很难形容,它清清凉凉,又轰轰烈烈;它滑溜溜的,又毛茸茸的。它不是扑进肺腑里就完了,似乎每个汗毛孔里都充满着香气。它不是食物的香气,只是打场期间麦草散发的气息。但它的香气好像比任何食物的香气都更原始、更醇厚,也更具穿透力,让人沉醉其中,并深深保留在生命的记忆里。

还有夜晚吹拂在打麦场里的风。初夏昼夜的温差是明显的,如同水塘里的水,白天的风是热风,到夜晚就变成了凉风。风是看不见的,可场院旁边的玉米叶子会向我们报告风的消息。玉米是春玉米,长得已过了一人高。宽展的叶子唰唰地响上一阵,我们一听就知道风来了。当徐徐的凉风掠过我刚洗过的身体时,我能感觉到我的汗毛在风中起伏摇曳,洋溢的是一种酥酥的快意。因打麦场无遮无拦,风行畅通无阻,细腿蚊子在我们身上很难站住脚。我要是睡在家里就不行了,因家里的环境几乎是封闭的,无风无息,很利于蚊子在夜间活动。善于团队作战的蚊子那是相当地猖獗,一到夜间就在人们耳边轮番呼啸,任你在自己脸上抽多少个巴掌都挡不住蚊子的进攻。我之所以愿意天天夜间到打麦场里去睡,除了为享受长风的吹拂,一个很大的原因,是为了躲避蚊子。

没有蚊子的骚扰,那就赶快睡觉吧,一觉睡到大天光。然而,满天的星星又碰到我眼上了。是的,我是仰面朝天而睡,星星像是纷纷往我眼上碰,那样子不像是我在看星星,而是星星在主动看我。星星的眼睛多得铺天盖地,谁都数不清。看着看着,我恍惚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往上升,升得离星星很近,很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把星星摘下一颗两颗。我刚要伸手,眨眼之间,星星却离我而去。有流星从夜空中划过,一条白色的轨迹瞬间消失。天边突然打了一个露水闪,闪过一道像是长满枝杈的电光。露水闪打来时,群星像是隐退了一会儿。电光刚消失,群星复聚拢而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在睡梦里,脑子里仿佛装满了星星。

现在不用打场了,与打麦场相关的一切活动都没有了,人们再也不会在夜晚到打麦场里去睡。以前我对“时过境迁”这个词不是很理解,以为境只是一个地方,是物质性的东西。如今想来,境指的主要是心境,是精神性的东西。时间过去了,失去的心境很难再找回。

(《到处有道》刘庆邦/著,作家出版社2022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