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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的两位夫人
来源:文汇报 | 张婕  2022年08月08日08:38

曹操的原配夫人姓丁,因为曹操的母亲也姓丁,有人推论丁夫人或许是他表妹。少年夫妻,表哥表妹,感情基础应该不差。丁夫人无所出,早逝的刘夫人所生的曹昂一直由她抚养。丁为嫡妻,昂是长子,且很有出息,二十岁举孝廉,又陪父亲鞍前马后,在军中威望不低,牌面上看,万无一失。

但是事情顺利到某个阶段,总会急转而下,前程远大的继承人在宛城被乱箭射死了。

操率子昂、侄安民、大将典韦攻打宛城,宛城侯张绣自知不敌,放下兵刃带领众人喜迎宛城和平解放,曹操进宛城主要办了两件事,睡张绣的婶婶,花钱收买张绣的得力干将胡车儿。

一句话评价:不是人。

张绣的叔叔张济,当时死了还不到一年,尸骨未寒。更别说大当家还没死就收买二当家的,张绣就算是个猪脑袋也知道他图什么,立即反了,突袭曹军,曹操一子一侄一大将,尽数葬送在这场“宛城爱情故事”中。

孩子被人杀了,丁夫人不干了,对着曹操每天兜头盖脸地臭骂,无休无止地痛哭。

骂什么呢:“将我儿杀之,都不复念!”

——原来她真的很爱那个孩子啊。

那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当然,他们有捆绑在一起的共同利益,继承人丧命,丁夫人失去了依傍,是大不利,但假设她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曹操的儿子不少,再过继一个不是难事。曹操对她正于心有愧,她此时若反而温柔小意,陪曹走过这段丧子折将之痛,双方感情必然从甚笃转为巨笃,甚至牢不可破,牌局还没过八圈,未来仍然大有可为。

曹操就是一个合格(高明)的政治家,看他的所作所为,先是祭奠典韦,对众人:“吾折长子、爱侄,俱无深痛,独号泣典韦也!”这一段出自《三国演义》,没有史料记载,但从丁夫人那句“将我儿杀之,都不复念”来推测,杜撰得蛮靠谱的。再是对两年后再度投降的张绣不计前嫌,还亲亲热热地牵起了张绣谋士贾诩的手:“使我信重于天下者,子也(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彰显气度的机会)。”

合格的政治家,即便是儿子的死,也是可以作为政治资本的,化悲痛为力量。

丁夫人不是政治家,她只是一个母亲。

不是“我的儿子死了,你赔什么给我?”也不是“我的儿子死了,我将多么的悲惨!”更不是“儿子死了,夫君你嘴上虽然不说,心里也一定很难过吧?”

是“你害死了我儿子,你为什么还能如常生活?”

那是个好孩子啊,那么好的孩子,你一点都不想念他吗?碧落黄泉都在惦记他的,只有我这个母亲吗?这孩子对你来说,就像块叉烧一样吗?

曹操哪里受得了这种气,让人家滚回娘家去想清楚。夫人一去,再也没有回来。老曹后来去接,甚至“抚其背曰:顾我共载归乎?”,夫人眼皮都不抬,自顾自织布,两人就此诀别,此生不复相见。

丁夫人的事迹在《三国志》中只有短短四五行,且没有自己的正史,仅作为描写卞皇后贤德的佐证,留下一个浅浅的侧影。但这个侧影却力透纸背,背叛了史家记录她言行的本意,携带着十分鲜明的形象和异常强烈的爱恨对隔着一千多年岁月的我扑面而来。时间过去,智计无双的谋士,雄才大略的王者在我心上的痕迹都渐渐模糊,这位哀痛哭泣、倔强骄傲、不识时务的女性仍令我难忘。大概是因为价值观会跟着时代或局势变化,人类的情感却始终如一,所以真挚地活过的人,还是能得到一些偏爱吧。

丁夫人出走后,卞夫人(即后来的卞皇后)上位。这一位也是个妙人,三天两头给丁氏送东西不说,但凡曹操滚出去打仗了,她就遣人把丁氏接来,吃点好的,喝点好的,还要丁坐在上首,她居下位,对丁氏当家主母的地位表示拥戴。

——她居然是真的很为她着想啊。

人不能脱离时代和环境,丁氏哪怕再骄傲,也是下堂妇,就算会织布,经济上可以独立,女子在古代仍然是父兄的财产,她能平静地度过余生,卞夫人的态度非常关键:这个人还是我们的人,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得欺负侮辱。《三国志》中也把这作为卞夫人贤德(或是表现贤德?)的证据,她是不是贤德,稍后再说,但我可以很肯定地讲,她做这些事,绝对是真心实意,没有矫饰的。判断的标准只有一个:她送的东西,丁氏肯收,她去接,丁氏肯来。

再讲她贤不贤德这个事情,结论:她不(是男人想象中那种)贤德。

这个人浑身充满高级打工仔的极度冷淡和不耐烦:没得选么就只能打好这份工咯。

曹操说是她的丈夫,更像她的老板,后来这个老板变成了曹丕。当然她聪明周到有能力,但是那些大节细节上的无可挑剔其实都在传达这句话:傻逼老板,少来烦我。

曹操拒绝董卓任命逃亡在外时,袁术传假消息说操已死,来投靠的部属们人心都散了,要鸟兽散,她挺身而出:“曹君吉凶未可知,今日还家,明日若在,何面目复相见也?正使祸至,共死何苦!”

这么一个有胆有谋有大局观又能平事的人,她得到的是什么?永无止境的试探。

曹操送她耳环,上等中等下等各一,看她怎么选,她挑中等,说挑上等的是贪心,挑下等的是虚伪。

人皆称其慧,我独悯其情:你是真心要送么?真心送不送最好最贵的?哪个正常的丈夫这么送礼物的?她是你妻子还是马戏团的大马猴?

曹丕被封为太子时,长御恭喜她,说她要把仓库腾出来装赏赐了,她面无表情:“王自以丕年大,故用为嗣,我但当以免无教导之过为幸耳,亦何为当重赐遗乎!”耳报神们马上报告曹操,操曰:“怒不变容,喜不失节,故是最为难。”

我真是服了,你自己那个鬼样子,你老婆却要“怒不变容,喜不失节”。

曹丕继位,和弟弟曹植打得不可开交,让侍从把弟弟犯罪证据呈给她看,她:“不意此儿所作如是,汝还语帝,不可以我故坏国法。”翻译:“你回去告诉皇帝,你爱怎么办怎么办,少来烦我。”

我既看不到她的贤,也看不到她的德,只看到她对曹家满门“想当王的男人”深深的大白眼,藏在无可挑剔不像活人的言行举止中。

她一生中唯二两次真情,一是对丁夫人的成全照顾,一是在路上看见长寿老人,总要问问年纪,送点东西,流下眼泪说:我父母要是也能活到您这个年纪该多好啊。

她是倡家出身,早年经历没有记载,很难说她的父母若在,能待她多好,爱她多少,但她的丈夫和儿子,却是实实在在地令她失望。因此她将对人类美好感情的所有想象,尽数归结在父母身上,而她对丁夫人的理解、敬重和喜爱,就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个人,是我理想中的母亲啊,如果有一天,我也困在幽冥地府,人间还有母亲记得我,一声声呼唤我的名字,我的魂魄大约也不至于惶恐迷失吧。

这两位女性,从世界观到方法论,全都大相径庭,一个率真直爽,一个把真实的自我藏得较为严实;一个性烈如火,一个没有情绪起伏;一个优缺点都很明显,一个完美符合社会规范;但她们都很骄傲,有原则,有骨气,令我看到那个时代的女性,可以这么果断,坚决,通情达理。并不一味地唯唯诺诺,不敢以个人、个人的感受和感情为先,不懂得尊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