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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8期|朱秀海:两次邂逅(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8期 | 朱秀海  2022年08月08日08:06

朱秀海,当代作家、编剧。河南鹿邑人,满族,一九七二年入伍,先后在武汉军区、第二炮兵和海军服役。两次参加边境作战。曾任海军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第八、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痴情》《穿越死亡》《波涛汹涌》《音乐会》《乔家大院》《兵临碛口》《远去的白马》,长篇纪实文学《黑的土红的雪》《赤土狂飙》,中短篇小说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旧体诗集《升虚邑诗存》《升虚邑诗存续编》,电视剧有《百姓》《波涛汹涌》《军歌嘹亮》《乔家大院》《天地民心》《诚忠堂》等。曾获第二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第一、五、九、十一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八五”期间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第八、十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第三届电视剧风云盛典最佳编剧奖,中国电视艺术五十周年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奖,冯牧文学奖等。《音乐会》入选“百部抗战经典图书”,《乔家大院》第二部入选二〇一七年“中国好书”,《远去的白马》入选中宣部二〇二一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并入选二〇二一年“中国好书”。荣立二等功两次,三等功两次,海军通令嘉奖一次。

两次邂逅(节选)

朱秀海

虽然在西部游走了许多地方,但我敢说,再没有比眼前更凄凉的风景了。

省际大巴车停在下坡的国道上,因为方才的一个大颠,这辆车不知哪里坏了。司机下车转了一圈,说车走不了了,只能打电话让公司另外派车来接我们,时间大约四小时。

说完他就到最近一个有邮局的地方打电话去了。我跟随着身边一个个骂骂咧咧却只能下车等待的乘客,听天由命地走上了国道旁的小山顶,观看周围的景色,聊以打发无聊的时光。天已过午,由于有一片幅员广大浅灰色调的薄云遮蔽了大半个天穹,使得阳光并不强烈,也使得眼前这片以赭黄色为主色调的荒原上的景物可以一览无余。

远处耸入云天的祁连山山脉不见了。天和地之间没有一棵树。小山南向的大缓坡的起伏处有一点绿色,但也很遥远,让人起不了去那里一走的兴趣。近处起伏不定的山坡上怪石嶙峋,常见的骆驼刺也没有几棵,且像是都枯死了,和戈壁滩上的沙碛一样的颜色,看了让人眼睛发疼。

没有绿色当然没有飞鸟,没有标志人烟存在的远方田庐。从我的立足之处,我第一瞥就瞅见了前方那条起伏同样不大的细细的天际线。

“连骆驼刺都活不下去,什么样的生命能在这里生存呢?”我心里发出喟叹。

“快瞧!那是什么?”身边,一个和我同样无聊的胖子手指小山左侧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坳,大声叫道。

我们这松散的一群瞬间回头,齐刷刷地朝胖子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那个像一块小小盆地的山坳里,我们看到了一处可疑的黑点。它的存在与周围所有的凄凉色调都格格不入。

“不会是一户人家吧?可是……谁又会住这种地方呢?”我本来只是在心里想,却不幸说出了口。

“要不要去看看?反正时间还早,这么待着多没趣呀。”胖子是个中年人,腰粗,腿短,红脸膛,两只大眼罩着黑眼圈,他引诱我道。

一开始并不想去……在这样一处让人能想到火星地表的空旷无边的荒原上,任何看上去不太远的地方真走起来距离都不会近……但最后,我还是被可以想见的继续等下去一定会遭遇的烦闷以及眼前这可怕的、一成不变的风景吓住了,随着胖子和另外几个男乘客不情不愿地下了小山,向远方小山坳里那个军语中应当称作独立家屋的黑点踱过去。

路不好走,开始时脚下还只有戈壁荒原上常见的半风化的砾石,虽然一踩就碎,但仍让人走得磕磕绊绊。开头响应胖子号召的几个男人相继反悔,停下不走,很快我就发现,最后坚持走下去的只剩下胖子和我。

似乎就是因为这个,一直走在前边的他又瞅我一眼道:“当过兵吧?”

“怎么看出来的?”我惊讶地回答。

“当没当过兵这种时候就原形毕露了。当过兵的人才走得了这种路。”胖子显得极有经验地说。

旅途不顺,再加上口渴,我的心情不好,没有跟他结识的愿望,用无言拒绝了他的还算亲热的搭讪。另外,一条丈把宽的路——可以称之为村道——恰当其时地横斜在我们眼前,就像一个奇迹,一端连接着国道,一端伸向荒野,游蛇般曲曲弯弯地通往下方小山坳里的独立家屋。

“我就说嘛,只要有人,就会有路。”胖子高兴了,自顾自地大声说道。

令人惊讶的事情在继续发生:这条村道开初一定是条不起眼的砾石路,不久前却被整平了,变成了一条土渣路,还铺上了沥青,证据是路面上的一层沥青很新。踏上黑色沥青路面才发现,路边还立着一个简陋的木牌,上面很认真地写着一行笔画稚笨的墨字:

敕封大地藏王菩萨古寺 请往前走

这行字尽处还画着一个箭头,指向下方小山坳里黑点似的独立家屋。

虽然遇上了一条沥青路,但从我们站立的地方望去,目标倒仿佛变得更远了。

“原来是座小庙。我不去了。”胖子失望道。说完转身就走,一眼也没有看我。

我不是为考察大西北各地各历史时期残留的宗教遗存来的,但一路上出现的宗教遗存还是让我渐渐生出了一种简单的、纯粹个人的兴趣。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一个人,哪怕他活在隋唐年代的边塞小国吐谷浑,也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撑。何况世事沧海桑田,人们的信仰也会随之变易不居。从残旧的宗教遗存中一窥历朝历代那些像我们一样的生存者心灵世界的构图与风情,其实是蛮有意思的一件事。

生活在今天的我们也有自己心灵世界的构图和风情。除了工具使用方面的不同,谁又敢说自己心灵世界的景象就比那时的人们更庄严、恢宏、壮丽、美好?

一辆旧东风牌皮卡车摇摇晃晃地从我身后驶来。驾驶室里的西部男子并不年轻了,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女人般清瘦的面部和充满肌肉感的身体,身上像大部分这一地区的男人一样蒙着一层肉眼可见的灰白色浮尘。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他在随意的一瞥中对我的关切。忽然间车停了,他降下驾驶室另一侧的玻璃,操着浓重的土音道:

“似(是)不似(是)想下怯(去)看看?上来,哦(我)带你怯(去)!”

我想也没想就爬上了车,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这次旅行颇不寻常,中途我已经有过很多次奇遇,看似荒凉得如同世界尽头的沙漠戈壁上,说不定就能遇上一处汉唐年代的烽燧,甚至是一座敦煌时期的古寺或洞窟遗址。它们虽然得不到莫高窟那样的保护,但仍然拥有着许多可让你骤然心跳起来的宝藏,而且,在这样未被保护的历史的宗教的遗存中没那么多限制,你可以恣意地观瞻和拍照。

皮卡车已经重新走动起来。司机本就没有熄火。这个与我素昧平生、长着一张女性的面孔的男人——这一点让我惊讶——帮了我,却一句话也没有了。很多西部人都是这么质朴,对别人只有好意,却连一句口边的亲热话也不大会说。

因为太盼望在这片我连归属地都不知道的荒凉之所再次意外地邂逅到一处微型的莫高窟,我差一点说出不合适的话来。“对不起,您这是……不过,下面真有一座地藏王菩萨古寺?”

“嗯。”男人简单道。

前面还有一段不短的路。我在想能用什么话套出他新的话来。“您……您是寺里的什么人?看上去您不像是——”

“哦(我)给哦(我)娘送吃的来,”男人说,“哦(我)不似(是)寺里的啥人,哦(我)娘也不似(是)。这似(是)座佛寺,哦(我)不似(是)信徒。”

他的简短回答给我制造了更多疑惑。然而,我猛地意识到可以从别的话题突破。

“这座普贤菩萨……不,地藏王菩萨古寺……什么时候建的,年代很远吗?”

“说似(是)鸠摩罗什被西凉国主吕光掳到武威的时候就建了,头一任方丈和尚就似(是)鸠摩罗什大师。但真的假的哦(我)不知道。”

我哑然失笑。据我对佛教中国化历史的粗浅了解,“持地藏菩萨”一词最早出现在西秦僧人圣坚的《佛说罗摩伽经》里,那时这位菩萨还只是佛祖说法时众多的听众之一,地位并不优显。最早叙述地藏王功德的佛典是北凉时期问世的《大方广十轮经》。而那时鸠摩罗什大师已经被掳到前秦国都长安。如果下面山坳里真有一座大地藏王菩萨古寺遗址,应该和鸠摩罗什大师没有交集。

谈话又中断了。我还想到了可以问问别的,譬如他的母亲。不过我终于没有开口。

也没有时间再问什么了。木牌上写的古寺到了。下车才发现从远处看来小如黑点的那座独立家屋就是所谓古寺的大殿。说它是一座大殿太勉强了,就是三间普通的砖房里安放了大地藏王菩萨的神座和香案,外加一个功德箱和一个拜榻(我甫一下车就从敞开的殿门外将里面景观望了个一清二楚)。殿门前是一块百余平方米大小的、可让皮卡车驶进来停下并转弯驶离的空场地,夯土而成,表层没有水泥也没有沥青。空场地一侧还有两间砖房,与大殿比显得更矮小也更简陋。所谓古寺既没有山门也没有围墙。

一个斜披着旧式草绿色军大衣的小个子老人站在院地当中,笑看着从皮卡车上跳下的儿子和我。尽管满脸沟壑一般深重的皱纹,但我仍从她脸上看到了身边那个带我来的西部男子为什么会有一张南方人才会有的骨骼清瘦的面孔的解释。像她的儿子一样,她的小小的身子上也蒙着一层肉眼可见的灰白色浮尘。老人扎着一条深色头巾,但束得随便,到处有白发从头巾里直戳戳地钻出。她的年龄应当超过七十岁了,但瘦小的身子骨很硬朗,腰挺腿直地立在那里,两只几乎完全陷进褶皱的小眼睛从一开始就向我这位不速之客透出了明亮、快乐和有力的光芒。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