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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联办研究生班征文选登: 造梦者的小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草白  2022年08月04日15:20

编者按

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曾于1988年至1991年期间联合招收文学创作专业硕士研究生班,该班走出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以及在国内外拥有广泛影响的余华、刘震云等一大批优秀作家,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繁荣和走向世界作出了重要贡献。为赓续这一传统,从2017年开始,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再次携手合作,联合举办文学创作研究生班,招收了很多在文学现场和当代文坛具有持续创作力和影响力的优秀学员。今年7月,鲁迅文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签署了第三期合作协议,深化加强联办研究生班的良好合作。为展现两校联办研究生班的培养成果,扩大社会影响,吸引更多有志于在文学创作领域研习深造的青年人才知悉报考这一专业,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与中国作家网合作,联合举办“ 我的研究生时代 ”文学征文活动,请往届联办研究生班学员,以散文随笔的形式,畅谈在校期间的学习经历和成长感悟,交流对写作教育、文学教育的意见和看法。敬请关注。

造梦者的小屋

草 白

我们在鲁院八里庄校区的那年冬天,没有下雪。当小院里的银杏树和泡桐树叶片落尽,我们仍三五成群,迎着凉风,去往学校对面的小树林散步。那通常是黄昏时分,昏暗的光线里,附近小区里跑步的人、遛狗的人、跟着收音机练唱的人都陆续出来了。我们在树丛里、人影中,漫无目的地游荡。黑夜降临,肉身俨然成了岛屿,被万事万物随时可能消逝的惶恐包围。彼时、彼刻,我们留恋着不可留恋之物,为着终将到来的一切迷茫、伤感,又无可奈何。这很像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岁月,是鲁院让我们再次领受这一切。

那年的秋天、冬天,以及第二年的春天和初夏,我都在那里。现在想来,这一切很像梦境。我寄居的305房间,此前住过很多人,此后还会有人陆续而来。小屋朝南,有一扇很大的飘窗,有盘旋的暖气管道,即使最冷的冬天,也不觉得冷。阳光可以进到房间里,落到床榻上。深夜里,还能闻到白日曝晒所遗留的干燥的清香。阴天的午后,常有鸟叫声响起,短时、急促,很像我在江南庭院里聆听到的声响。四周静极,整个人常常陷入幻觉状态,己身化作烂柯山上看棋的童子,一种身处荒僻深山里的错觉,让我将身外世界遗忘殆尽。

很多个深夜,我们走出房间,来到楼下院子里那株泡桐树下散步。酒盅一样的粉紫色花朵,洒落一地。在白天,它们以深黝的枝干、参天的姿势迎来送往;到了夜里,澄澈的气息倾倒而出,芳香随之氤氲散开。夜空散淡而空蒙,很像凌晨时分的街衢,透过凌乱的树枝,我看到月亮在云层里进进出出;而白日里,也常有路人站在小院的铁栅栏外张望,好奇于这个院落里的人都在做些什么。

其实,我们自己也好奇。写作的人在这个世上到底在做什么,他不像农夫可以让田地长出麦穗和稻禾,也不像匠人能够制造出肉眼可见、精美绝伦的器物,他所做的事情大概只有自己知道,因为他只是在造梦。他们以流言、新闻报道,以现实生活中的琐屑事件,以爱、希望、愤怒、恐惧、感动、悲伤——为初始材料,以欲望为持续不断的推动力,去拼接、组合、发酵出一个个梦境与故事。

那一年,我们在房间里、泡桐树下、秋千架上,在一个个白天和晚上的课堂里,大概就是在学习如何造梦。尤其是那间充斥着沉思默想的小屋,它好像不在繁华的首都,而是一间位于深海里的密闭船舱,它是独立的岛屿,也是温暖的驿站,又随时可能离弦而去。

我们去西山、圆明园、地坛公园、曹雪芹故居,去南锣鼓巷、国家博物馆、国家大剧院、798,也去看毕加索、莫兰迪、魏晋佛像、明代壁画。那年春天,鲁院的围墙外,北方的河边——我们看落英缤纷、逐水而去,宛如黑暗中星河鹭起。暮色中,地铁六号线带领我们来到北师大校园,主楼西侧来自菏泽的牡丹与芍药,开得静默而热烈。

还有春夜里的雨,雨让北方的夜晚变得迷离、恍惚。雨后小院里淡紫色的桐花幻变成明亮的杏色,而树枝则是深褐,成了梵高笔下《盛开的杏花》。这些平常的风景,让人迷恋、沉醉,生出无尽的挽留之心,只因它发生在那里。

所有事物背后都有一个计时器。那些梦境制造者,想要遗忘时间的人,又不得不受制于它。我们想要抓住时间,最终只能放掉它。很多时候,我们把食物、水果挂在门把手上,不去打扰小屋里造梦的人。我们走在熙攘的地铁站口,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某个春天的午后,我们坐在火锅店窗前,看咫尺之外那一树炸开的繁花,密集、透亮的花瓣,好似白雪覆盖枝头。

深夜里,我们各自清醒,各自编织梦境。

一个不能将时间遗忘的人,注定不得自由。

在鲁院,在北师大,一切都是短时的、仓促的。甚至,还未离开时,我们已提前陷入回忆中。以至于,今天,当我坐在离305房间一千公里之外的江南小城,终于感到发生在那个小院、那个房间里的所有,已恍如隔世。尽管已是确凿无疑地远去,其实是离自己更近了。

由此,过去的一切被串连在一起,成为时间方阵中的确切组合。而我比任何时候都感到自己身处其中。今日所感知的一切,似乎全成了与鲁院,与305房间有关的回声。在此,套用韩炳哲的一句话,“回忆让时间变得芳香起来”,只要造梦者的行为还在持续下去,那个小院里的一切就不会消失。

任何时间都不为此刻而存在。它发轫于未来,只以未来为取向;它扑朔迷离、转瞬即逝。那些从小院子里出来的人,尽管也说过“我们在那里度过了两个春天”类似的话,但意义从来因人而异。

从鲁院回来,孤身一人遨游人群的感觉,被带回到此刻的生活里。此后,无论身处何地,大概都可以毫不费劲地回到过去。有些日子的存在并不是让人铭记或怀念,但我知道它的意义——它们只能由自身的行动来赋予。

离开北京之前,我一个人去了京郊法海寺,看千年白皮松和五百年前的明代壁画。微弱的手电光照中,大雄宝殿内辉煌、灿烂的画面,一点点移动与浮现。时间的迷雾中,观音、仕女、金刚、力士等形象依然栩栩如生,给人光芒照耀之感。我总是很难忘记那一刻,手电之光瞬间照亮的衣袂、脸庞、身影,像是黑夜里绽放的绚丽之花,照彻的刹那,又重新落回无边的幽寂之中。

很多时候,我们的人生也是如此,因那瞬间的照亮,一切空虚盈满似乎都具有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