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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佛像
来源:文汇报 | 李欣  2022年08月03日07:42

中国佛教造像,多见泥塑、石雕和金铜铸,以石雕最有朴气,而气格最鄙俗的,是敷彩泥塑。

不过,敷彩泥塑的代表作却篡得了世间大名,不少还被视为艺术经典,譬如敦煌莫高窟彩塑,尤其是那里的唐代菩萨塑像。这种判断,大概是着眼于它的技法娴熟。不过,艺术更应当看重的也许是对待技术的观念,而不是技术本身。假如运用技术以取悦感官,以眩惑妖艳为鹄的,那就连技术自身的价值也否定了。

威尼斯画派大师提香就有此嫌——如果说佛罗伦萨画派以素描见长,威尼斯画派则以色彩著称。提香当然是其中翘楚;但是,他的色彩或许有世俗意义上的好看与漂亮。可整体色调偏暖,某些色块的纯度和亮度过高,而某些色块之间的对比也太强烈,加上背景笔触的草率,就不免有一种粗俗感。提香为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创作过七幅神话组画,其中《狄安娜和卡利斯特》《狄安娜和阿科特翁》两幅,即能代表这种用色特点。就此而言,提香不及自己的老师乔尔乔涅,后者的色彩远为含蓄低调。保罗·克利曾在日记中写下这样的评论:“虽然提香是公认的色彩大师,我却以为提香的色彩感官性大于精神性。”不能不承认,克利眼光犀利。

同样,如果论到驾驭技术的观念,敦煌彩塑就不得不让石雕一头地。那些彩塑泥佛,虽说千年的光阴已经让彩衣褪去了些许火气,可色泽依然浮艳。更何况有些造像体态风骚,其上更有璎珞臂钏、帛披罗裙,层披叠绕。浓艳的色与繁复的形,厮混一处,结成一股倚门妆气,扑人欲倒。宋代僧人道诚《释氏要览》记载过唐代道宣律师的话,说是在宋、齐间,菩萨还是男身。入唐后,为取悦俗目,大变六朝旧制,丈夫相一变而为女郎貌。非但如此,菩萨还媚态横生,源于当时的底层工匠摹写自身边的娼妓。难怪我看敦煌唐代彩塑菩萨竟大有风尘气。如此这般,就算技艺了得,能够充分用衣纹来表现肢干体积感、表现人体动态,也不过仅仅是工匠的技术而已。相形之下,莫高窟北魏泥塑,却有尊严,无贱相。

其实,若论技术,北朝泥塑形粗色简,肢体僵滞,远不及唐代圆熟。当然,也有人称许此间北朝泥塑简拙,不过在我看来,它的“简”实是“简陋”而非“简洁”,它的“拙”实是“笨拙”而非“朴拙”,技术水准不但难与同窟唐代彩塑比肩,较之同期的麦积山石窟北魏泥塑,同样逊色多多。不过,这种因为技术的匮乏而造成的简拙,与那种娴熟运用技术之后、再扫平技术的痕迹而形成的简拙,虽然神离,毕竟貌合,往往被混为一谈。可是,有时错觉也能产生一种美感,恰恰因了这份粗简,北朝泥塑才不曾沾染世俗的浮华气息。所以即便技不如唐,那也宁可舍盛唐而就北朝。毕竟,技术只要学而时习之,不难向上;对待技术的轻薄习气一旦沾染,极易入骨浸髓,脱它不得,必然趋下!张大千就是一例。他似乎就缺乏一种对待技术的正确观念,可叹他当年远赴敦煌取经,取到的不过是一纸轻浮,妖绿骚红,倒白白断送了上佳的笔触感觉,江南吴藕汀因此笑他拜错了师门。

而石雕,比起敷彩泥塑,以色以质,都占尽春光。石材,无论是砂岩、红砂岩或花岗岩,还是青石、白石,都天然灰调,绝无青花的脂粉气,更无斗彩五彩粉彩珐琅彩媚惑感官的妖艳气。加之历经沧桑,质地斑驳,更是古意十足。倘若石质太光洁,不免有甜腻感。更重要的是,质地的精致,暗示了一种对技术和规律的屈从,多少有束缚相,恐怕与讲求超脱的佛理不近不亲。这就如同上古秦汉陶器,质地粗朴,反而比近世瓷器更显大气,虽然后者的技术远为精湛,质地也更为精细,可同时也多了几分小家碧玉的忸怩态。石雕如此这般的色与质,就算有些造像再勾勒出雕饰种种,哪怕簪环珠钏、锦带绣袍,想兴风作浪,也只能作暗澜涌动,倒成了静净中的一份欢喜。这好似麒派周信芳的唱腔,虽流利近俚俗,可他的嗓音却暗哑,与古拙近,离媚态远。以沙哑嗓出流美腔,双方对阵,嗓音的拙重倒略略胜出,旋律的通俗却不得不退让三分。两厢参差,麒派自有他的风味,格调并不完全低俗。那些粗质灰调的石佛,就算精装刻镂,大抵也可作如是观。

和敷彩泥塑比起来,金佛或者鎏金铜佛因了材质的缘故,虽然光芒刺眼,毕竟整体,不比前者,五色花俏炫目。而且,必须一提的是,北魏、北齐铸造的一些金铜佛,意态古拙,纵然竟是金属色的佛。但是数枝独放,焉得成春?看来中国佛教造像三分天下:泥塑、石雕和金铜铸,二分尘土,只剩一分春色,那就是石雕。

不过,石雕造像中也自有洞天。我见过一些很好的残佛,某些小品也许更佳。

就前者而言,倘若是圆雕,只剩残躯,或者只存头像,反而更妙,繁纹缛饰越发不能出一头地。在这里,残破表现为艺术规律的不完整,这种规律的缺失本身,同样暗示了某种摆脱艺术规律束缚的超脱感、自由感。这虽与艺术(技术)隔膜了一层,同样也与讲求超脱的佛理亲近了几分,雕妆画衣纵然有几分羁绊于规律技巧,却也拴它不住。

不过,整个中国佛教雕塑的精华,却可能是一些小品,特别是小佛龛或者造像碑和造像塔上的高浮雕、浅浮雕,其古拙远胜某些体形阔大的石佛,如云冈昙曜五窟大佛、龙门奉先寺卢舍那大佛。种种因缘际会成就了这些小品的美感品格:既是小品,咫尺之中原本就难以运刀,何况是繁琐刻镂,形体则不得不简。倘若兼之石质坚硬,奏刀愈难,造型也不得不拙;也许更重要的一点是,刊刻小品时,工匠的心态可能更为松弛,雕凿大佛也许是场硬仗,而区区小件,焉用牛刀?大可随性刻来;加之普通造像,并非皇家斥资,就算用刀草草,能奈我何!如此再添一份自在。于是,它们因客观主观上的双重原因,显得以自在的心态对待了技术:既不是缺乏技术,如北朝泥塑;也不是过分倚重技术,如隋唐彩塑。这,才是对待技术最恰当的观念,所以造成了一份简拙的美感。

这些小品的好处,亦仿佛《史记》。后人看《史记》文字,总觉太笨,此处有赘字,彼处有赘句,那里又是文句不通。待到细细改过、精心打磨过一通,每每却发现不及司马迁原文,那样一种粗枝大叶、乱头粗服,才是真好。班固《汉书》就稍嫌精致——此处不论史识,单讲文字。他输给司马迁的,就是这一点吧。其实,真正好的艺术或者说技术,总是不要太像艺术,显得不太有技术,有些距离感才好。譬若好诗却总是不太像诗,此所以汉乐府比唐诗更佳。

如果说在造型艺术中,有所谓“技进乎道”的话,这境界就叫“技进乎道”。“道”就是这种对待技术的观念:不仅不以技术取悦感官,就连技术的痕迹也一一扫平,由此才更能表现出一种自由感与超脱感。相形之下,龙门奉先寺卢舍那等等诸佛,不免太精致太有技术。完美的东西更容易不完美,太像艺术的艺术,反而不够艺术。梁思成先生在《中国雕塑史》中,把奉先寺大佛奉为中国雕塑的神品,也许是太看重“技”了!难怪他青睐大足石刻,这批宋代雕塑技术的痕迹同样浓重。梁思成先生可能未曾体悟到,在技术之上,更有一层境界,可以扫平所有技术的痕迹。梁先生浸淫欧风美雨,也许他是以西洋艺术的灵魂看中国艺术。其实,西洋的油画雕塑都嫌太吃力,技术的痕迹太重——固然有一种秩序井然的美感,可从另一种角度看,它们依然受制于某种规律,与“道”尚有一间之未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