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7期|马累:磨镜
1
从孔孟起,
幽寂的黄昏不曾变过。
而河水的多寡,
亦不能明证真理的变数。
我在二十一世纪的黄河边磨石为镜,
倾听远古传来的悠远回声。
这些年,
我未曾将生活与使命分开。
晴天望远、阴雨怀古,
苍老的亲人皆化为背景。
他们提示我为诗要有山河之意,
字与词本天道所托。
我用磨镜代替修远。
那悲伤的来由,
是我深爱这草木与人的世界。
立地成佛,可靠的勇气。
林中蝉拼命嘶鸣,
迎接又一个枯木的秋天。
2
枯水期的黄河,
河道遍布从上游冲下来的砾石,
像一片瘦削而苦涩的袖珍森林。
乌鸦喜欢飞到上面,
停一会儿又陆续地飞走。
从中捡拾一块,
磨成想象中的镜子。
我知道磨镜的过程是幽深的,
如鸦鸣的指向,
自由与意志、悲伤与星光。
但我的诗歌是肤浅的,
对自身的先天不足越来越熟视无睹。
更要命的是,
对道与德的亲切感在
渐渐空泛与消失。
这个霜降日的下午,
在黄河边自证自悟:
这条浑黄的长毯并不多于刍狗之哀。
这个急速的尘世适于磨镜,
适于立意,也适于牺牲。
3
写作是徒劳的,
它只为现实增加了虚构的隐喻。
鸦鸣是惊心的,
它为倒挂的生存带来顿悟的薄刃。
在黄河边,
做一个隐形的磨镜人,
将西西弗斯的巨石磨成
月牙般的镜子。
我不曾冀求命运的反转,
我只企望内心的神秘。
神秘的激情像针尖一样
贯穿悲伤的记忆。
当安逸感在增加,
当我们慢慢成为丧失了
原乡的缅怀者。
那磨镜的危险,
恰恰来自我们不服从的逻辑。
如同承受预判的过程,
无聊而安静。
4
在黄河边,
会看见一个古老国家的遗影。
会想起很多人,
像坠满霜迹的基因链条,
在时光中推移递嬗,
直到大雪纷至。
在黄河边会有鸦群
在大雪中翻飞。
黑压压的,像一个莫比乌斯环。
也像是古老的词语缠绕着
穿过自身。
在黄河边接受
鸦鸣的礼遇和真理的预判,
并相信一株干枯的益母草的神秘。
在黄河边,听孔仲尼说: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在先贤的气息中学习
将石头磨成镜子的技艺。
学会忆史,
修正自己发育不良的灵魂。
5
有一种古老的鲸类,
至今依然保存着百万年前
对远古人类的善意,
从不刻意去伤害现在的人类。
但人类却被欲望
侵占了记忆,甚至
已经记不住上一刻的悲伤了。
这是我在黄河边
磨镜的少数理由之一。
6
一只乌鸦脱离了鸦群,
朝相反的方向飞。
阳光暗下去之后,
天边悬着一朵孤云。
因为对真知的迷恋,
我长存敬畏之心。
遣词造句,死盯着命运的沙漏。
那天下午,大雾
从黄河北岸的树林里慢慢渗出来。
紧接着是天空的晦暗,
像上苍把沉重的爱推向人间。
父亲们早已活成山水的样子,
故园些许的脉络。
黄河边散落的星星般的田地,
像胎记一样固执。
这些年,
我经历的无非是
将一块石头磨成镜子的过程。
我信任那过程中的虚妄,
那些我尚可领会的爱与悲伤。
7
多少年过去了,
命运扔给我的扫帚并没有变成魔杖,
但其中循环的隐喻仍令我着迷。
我一直坚信,
高天上的北斗,那隐秘的星阵
一定与灵魂的救赎密切相关。
在鸦群即将归巢的时候,
浓密的树林将天空和大地割开。
像某种宽容,
将内心和内心的罪愆隔开。
诗歌最终反照出的并不是现实,
而是现实的缺陷。
可悲的乌鸦,它们停止嘶鸣后的寂静,
令我畏惧、神往。
在黄河边磨镜,
用镜中的深渊来容纳过往经验中
最痛苦的部分。
8
悲伤是装不出来的,
如同浅薄一直附在我的身上。
此刻,在黄河边磨镜。
两个自我,岸上的和投到水面上的。
生活就是在被允许的
范围内相互提防、算计和恭维。
像上市公司的报表,
很少能看到其中真实的成分。
一个自我沉默,
另一个仰视星光,写诗和做梦。
一直以来,我只与
事关真理的事物相爱相杀。
如同真实的世界总是
由那些愚蠢的人把持着。
诗人们掩耳盗铃。
病人们刻舟求剑。
我喜欢镜子和镜子的反面,
病人不喜欢医生。
9
河道在恒久的沉寂中
像树脂一样凝滞。
废弃的古渡口,
类似于某段哲学中可靠的隐喻,
提示我正确道路的意义。
我终究没有活成儿时
想象的样子。人性的谜题,
半生也未曾解开。
但答案明明就在那里,
令人羞愧的时光,
像夜空中的北斗一样清晰。
在日落时分磨镜,
在词语的碎屑中揣摩
一条大河内部的真理。
一个俗世所能撑起的精神
高度多么有限。
当我一次次被热衷偏废,
这轻佻的当下。
马累,原名张东,山东淄博人。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刊》《扬子江诗刊》等刊物发表诗歌六百余首,著有诗集《纸上的安静》《内部的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