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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2年第5期|张沅:金太阳
来源:《草原》2022年第5期 | 张沅  2022年08月08日08:12

编者按

《金太阳》是一个小区的名字,也是主人公魏薇青少年时期成长的金色岁月。作者张沅笔触细腻,在娓娓道来中书写成长,书写青春的无忧与萌动,那些金太阳一样的时光在回望中闪闪发光。

——特约编辑 刘不伟

金太阳

文/张沅

我已经多年未见她了,我们住在一个小区,在小升初的暑假里,从早到晚厮混在一起,我妈说:“魏薇,你简直是这小区的看门狗,最早去,最晚回,非等到一个人也没有了才肯罢休。” 我充耳不闻,快速扒拉了几口饭,筷子横摆在碗上,把着凉杯咕咚咕咚喝了大半壶的水,把油和水渍擦到胳膊上,急匆匆地出门,还带着肚子里晃动的水声。

小区不大,一共两排三列,一排四个单元,最靠马路的是两栋公寓楼,大约十层,里面最高六楼,再带个半层的阁楼,我住在最靠东边的一栋,二楼,因着楼下是靠街的大厅,从靠南边的窗户外有一个露天平台,三家挨着,中间是不锈钢管。这个不大不小风吹日晒的平台,却是小时候最快乐的园子。

我从小就喜欢狗,在街上看到就走不动路,那时候个子矮,比大狗高不了多少,每次遇见都想摸,狗主人紧张得不行,我却惯有狗缘,哪怕第一次见着,也鲜少有狗对我龇牙咧嘴,常是闭合着湿漉漉的大鼻子嗅我,再摇着尾巴,贴到我的小手上。

虽然喜欢,但我天生对狗毛过敏。户外还好,要是共处一室,不出半小时,就打喷嚏流鼻涕,眼睛通红得像只兔子,对于小时候的我,养狗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买房子时爸妈象征性地征求我意见,我为着这平台能养只小狗,极力促成了这单几十万的大生意。

直到六年级的下半学期,临要小升初的春天,我家搬来了这个小区。

七月的北方,太阳不知疲倦地扑洒在整个土地上,势必要在雨水降临前,把每一丝逃窜的水汽蒸腾进云层,午后太阳最盛,天地间亮得发白,似是这光亮割断了空气,除了蝉鸣和麻雀翅膀扑棱过叶片的声响,再没有一点点运转的痕迹,就是这个当口,魏薇正坐在晒得发烫的人造木桩上,摆弄着一个蓝色的塑料小水壶,上午分别前,和小朋友们约了吃过饭就下来玩,她噔噔地跑下楼,四处绕了一圈,一个人也不见,就在灌木丛里翻出藏好的小水壶,在小区草坪中间的灌溉喷嘴接上水,坐在平时过家家时的“菜板”上,把上午摘下来的“食材”浇一点水。

金太阳小区在城市扩张的最边缘,划归在一片卖木门、涂料、建材、家具城的店铺旁边,因临着一个小学和初中,勉强用学区房的身份提高了房价,但仍能看出“金玉其中,败絮其外”的样子,小区里面还像模像样的规划建设,前门整整齐齐地码一排商厅,后门却是一条弯曲的土路,一下雨仿佛能泞住全世界,土路的一边是金太阳小区,另一边就是土房和一大片玉米地,土路栅栏一样拦截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却管不住天上游走的白云和夏天的孩子。

小区里零星出现了身着校服的小孩,骑着电动车面目凝重的青年人,偶尔驶过的神色各异的私家车,太阳耀眼的白光稍暗,树木投下了更多阴凉,世界律动的呼吸声再一次遮盖住蝉鸣,魏薇偶尔会抬头看看,剩下的时间则专注地盯着一群集会的蚂蚁。蚂蚁们堆聚在一起,偶尔分开,原地转起圈来,有时候她会把手指挨着其中一只,只需稍按几秒,蚂蚁就会试探着触角爬到手上,把它带到稍远的地方再放到地上,或是用叶子撑着它放在树上,再或是吸引另一只蚂蚁爬上来,让两只蚂蚁在手掌上捉迷藏。

“嘿,你干吗呢?”

魏薇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才来,说好了吃过午饭就过来的,上午的菜还没择完呢,都蔫了。”

“吃完饭我妈让我帮她择菜来着,耽误了一会,对不起嘛。”谭清清有点支支吾吾的,两手搓着长长的袖子,后来推推魏薇的肩膀。

“不都是早晨择吗?”

“说是昨天香菜卷卖得好,今天多买了点。”

“那好吧,我们待会去假山那边玩吧。”魏薇说着抓起谭清清的手臂,谭清清触电一样挣脱开来。

魏薇正奇怪,她又吞吞吐吐地说道:“那有什么好玩的,我们把上午的菜择完不好吗,待会刘鹏他们又去了,我不想跟他们玩。”谭清清边揪一片草叶子边说。

“上午不是玩过了吗,下午和他们打扑克啊。”魏薇把目光从地上的蚂蚁移到谭清清脸上,见她不说话,又过去坐在她旁边,往她身上靠了靠,“我都等你那么久了,你就陪我去玩嘛。”

小区里有退休的老头老太太,用纤维绳拉了一圈地,平时就自己种些花草,七八月,各式各样的花开得正好,谭清清和魏薇两个人坐在假木墩子上,旁边就是这一丛花,不知道是花不知节制的香气冲到鼻子里,还是因香气被吸引过来的小虫飞到身上,谭清清觉得身上痒痒的,就赶忙站起来动了动,又答应着:“那好吧,那明天就别和他们玩了。”魏薇笑着拉她的手,“走,我们买脆脆冰吃去,我请你。”

毕业的那一天,我被班上八九个男生锁住了自行车,每人拿着校门口五毛钱一瓶的汽水,追着我从头到尾泼湿了,我对小学结束的唯一印象,就是穿着浑身湿透了、黏糊糊贴在身上的衣服,骑了六七条街回到家里。那天夕阳很漂亮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伤感的味道,我也很开心,结束小学生活,我终于长大了。暑假里,我认识了一群住在这院子里的小孩,大到十五岁,小到六七岁,都整日七荤八素地混在一起玩,男孩女孩都有,大一点的孩子却没有,他们都去上网了。我作为小区里几个“有话语权”的小升初的“大人”,负责领小孩们玩,他们都跟在我屁股后面喊“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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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还有三个同岁的男生,黑胖的刘鹏,瘦高的常锋,矮个的刘天齐。刘鹏会拍卡,能一次拍五十六张卡,我就拜他为师,每天跟着他一起苦练拍卡技术,他有点口吃,每次说话时嘴角都有白色的唾沫堆在一起,人很凶,牙很白。常锋更喜欢在家打游戏,我们每次都要去摁他家的门铃,叫他很久才能下楼,他眯缝眼,会爬墙,每次新的翻墙路线都是他爬第一个,他还敢从三米高的小棚顶上跳下草地,我觉得他很厉害。刘天齐性格有点内向,家里很有钱,总是在炫耀他妈妈又拍了什么电影,在哪里播,他家住在六楼顶上,养一只大金毛。他总笑话我家小狗品种不正,是个杂种。

大概忘了说,我在那个暑假也拥有了自己的小狗,一只脖子上带一圈白毛的小棕狗,像只小熊,散养在平台上,睡在一个深蓝色的拖布桶里,我叫它张狗。

除去几个家在院子里的,还有些住在外面的小孩会进小区一起玩,豆浆、郭琦,还有几个我忘了叫什么。豆浆比我们都大,十五六岁,读完初中就辍学了,他不告诉我们自己的名字,最开始见面的时候问他叫什么,他不说,问他家里是干什么的,他说他妈是卖豆浆的,我们就叫他豆浆,他常找我借钱,不借就会一直打我,后来他们家搬走了,小区里又有了别的卖豆浆的铺子。郭琦是六中的,读初二,一直戴一顶黑色的帽子,长得有点像“小沈阳”,他对我很好,让我认他做哥,告诉我上了初中之后,被人欺负了也不能哭,要笑着继续开玩笑,否则就会让人看不起,他还说,有人欺负我就告诉他,他给我出头,他让我把QQ号抄下来给他,他下次去上网的时候加我,我给了,他的网名叫“琦哥在此,谁敢不服”。

有天傍晚,天已暗了,仅棕色房顶上隐隐连着些金黄色,魏薇坐在凉亭里,等着谭清清吃完饭下楼找她。今天魏薇的爸爸妈妈出去吃饭了,中午给她留了十块钱买面包,魏薇买了两袋辣条,一袋牛板筋,一瓶五毛钱的汽水,一口一口抿着吃,想等着谭清清下楼分给她。

“魏薇!”谭清清家的楼道灯亮了,算着时间,她该快下来了,魏薇正抱着东西等在单元门口,就看着她一把推开门,焦急地跑出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哥刚给我打电话,找我借钱,他说他遇上急事了,马上就要,他现在就来这拿。”

“啥事啊?他要多少钱,你那够吗?”

“他要120,他说他欠了人钱,那人是六中的大痞子,现在问他在哪,马上就要来拿钱,不然就揍死他。”谭清清边说边拉着魏薇往小亭子快步走着,神色紧张。

到了黑暗处,谭清清双手扶着魏薇的肩膀,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我妈今天心情不好,让我在家写作业,我哥来的事她不知道,我现在不能在外面待了,这是我的压岁钱,你拿着,待会他就来小区里找你,我跟他说好了,你千万帮我把钱给他。”

“可我不认识你哥啊。”魏薇被谭清清捏得肩膀生疼。

“我跟他说了你名字,待会他会喊你,你千万帮我把事办妥了,好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个世界上我只信你。”谭清清认真地望着魏薇,越贴越近,眼眶里泪水都在打转。还没等魏薇说话,谭清清猛地一把抱住她,然后擦了擦眼泪,跑走了。

魏薇就继续坐在亭子里,把剩下的一袋辣条就着半瓶五毛钱汽水吃完了。

谭清清妈妈管得很严,不是每天都能下来玩的,魏薇虽和她称最好的朋友,但她不下来的时候也会跟别人玩,她大大咧咧的,整天愿意拦着各处的小朋友一起玩,偶尔还到别的小区去交朋友,有次见着一个戴着耳麦、骑一辆死飞自行车的男生,个子特别高,很壮实,很白,正低头玩最新款的诺基亚N95。

魏薇觉得很酷,就过去跟他说话:“这个手机是你自己的吗?”

“是我的啊,怎么了?”

“没怎么,我一直想要这个手机来着。”

“哦,这是我去年期末考进了年级前一百我舅舅送我的。”

“你初几了?”

“开学初二。”

“你是这个小区的吗?”

“我不是,我爷爷家住这,偶尔来。”

“哦哦,那你下次再来的时候可以去金太阳小区找我们玩,我住那个小区,我们可以做朋友。”魏薇笑笑拍拍他肩膀,就走了。

他来了,得到了一个“暴力熊”的诨号,因为他钥匙上挂着一个叫“暴力熊”的小玩偶,特别好看,但要十五块钱一个,金太阳院里的小孩谁也买不起,都缠着他要摸摸看看,他凭借着每次来都带一个新的暴力熊这种阔绰手段,很快成了金太阳院里每个小孩追捧的对象,之前孩子们都是围着我转的,我难免不服气,就刻意地疏远了他,后来,他送了我一个,我成为了整个金太阳小区第二个拥有暴力熊的孩子。

“暴力熊”是我人生里第一个正式和我表白的人。

谭清清哥哥是他小姨家的孩子,上初二,魏薇见到他时根本没认出来,他哥哥瘦高瘦高的,跟谭清清球一样的身型完全联系不到一块去,但她哥哥毫不客气地认出了魏薇:“你就是小清朋友吧?钱呢?”

魏薇有点迟疑:“你是谁?”

“我是他哥啊,她还没把钱给你吗?”

“你怎么证明你是她哥?你有什么证据?”魏薇瞪着眼睛抱着膀子,漆黑的夜色里猫头鹰一样审视着对方。

“这我怎么证明啊?”

“你能说出来她在哪上学,她妈妈叫什么吗?”

“刚从三小毕业,妈妈是我大姨,叫李美娟。”

“你有她QQ吗,给我看看。”

男生有点不耐烦了:“你少磨叽,把钱给我。”

魏薇有点被吓到,双手放下,在身前搅在一起:“你到底有没有。”

“操,可真行!”男生骂了一句,从兜里拿出来一个直板手机,翻出通话记录,“你看看,我刚给她家打完电话。”

魏薇顺着一小块灰绿色的屏幕看,确实是她背下来的那串号码,这才信了,从手心里把攥得湿湿的钱给他。

男生夺过来皱着眉头开始数:“这不够啊,就九十多。”

“她就给了我这些,不信你再给她打电话。”魏薇下意识地离他远了点。

男生还要说什么,灰绿色的屏幕却闪动起来,“不潮不用花钱”的铃声响起来,男生指着魏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接起来电话。

“韩哥,欸,是我,我知道,我知道,我凑齐了,对,就在你学校旁边那个金太阳小区,对,对,我知道韩哥,肯定的,这我哪敢哪,好,好的韩哥。”男生边点头边赔着笑,魏薇站在他对面愣愣的。

“你有钱吗?小丫头。”

“我没有,我就有十块钱,都花了。”

“妈的。”男生边骂边背过身去摁着手机。

魏薇沉默了一会,问他:“你还差多少?”

“欠他200,我这有80,找小清借,她就给了我九十多。”男生蹲坐在地上,从兜里摸出来一包烟,“抽吗?”

“我不会。”魏薇摆摆手。

男生也没再说话,点上手里的烟,吐出一口气。

“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魏薇说。

男生一笑,嘴里吐出一口烟来,路灯射下来的光正好零星地穿透它,深白色的,飘起来了:“你个小丫头,有什么办法能想。”

“你叫什么名字?”魏薇低着头问他。

男生看了魏薇一眼,没着急说话,又吸了一口烟,眼神迷离地深吸了一大口,又睁开眼睛看她,把嘴轻轻聚在一起,对着魏薇吹了一口烟:“我叫王猛,你是小清朋友,就叫我三哥吧,以后有事就找我。”

“我跟门口小卖铺的阿姨关系很好,我可以找她借点钱。”魏薇被烟呛得咳嗽了几声,在面前挥挥手。

两人从小卖铺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迎面来的两个人,都魁梧身形,高个子,烫头发,一人走在前面,另一个半步在后,还没等王猛开口叫人,就被前面的男生掐着脖子边走边摁到了玉米地里,魏薇吓得腿抖个不停,后面的男生笑着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魏薇飘似的走进了玉米地里,王猛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被叫韩哥的男生边骂边踢,嘴里说着类似“上次的事……拿你当兄弟你却算计我……什么东西”等等的话,魏薇只吓得愣在原地,耳边都是心脏狂跳的声响,几乎分辨不出来面前的一切。

韩哥边骂边踢还觉得不解气,边邪笑着边把裤腰带解下来,两折在手里,王猛抱着头一直求饶,旁边跟着的男生却拦了一下:“有小姑娘看着呢。”

韩哥一听,笑容更甚,踢了一脚脚边的王猛道:“小三,这是谁啊。”

“她是我妹妹。”

“你妹妹?你妹妹长得可怪好看的,是吧,黑子?”韩哥转向一同来的男生,魏薇借着光亮的月色,看他笑得天真烂漫,眼睛弯弯的,牙齿又整齐又白,个子很高,要抬头才能看见,“你看上了?”韩哥边笑边问。

“你别闹了,看给人家吓的。”黑子骂了一句:“我要拉屎,你有纸吗?”

韩哥笑得更欢了:“真行,可没白来这玉米地,临走还要给人家上肥。”

“说正经的呢,有没有。”黑子边笑边骂。

“去,给你黑子哥买包纸巾去。”韩哥把皮带架在肩上,两手在身侧拽着,边踢着旁边的王猛,边跟魏薇说。

魏薇挪着脚步走出被晚风吹的沙沙作响的玉米地,回头望了一眼月亮,那晚的月亮又圆又大,亮得不像话,把整个土地、小区、泥泞土路里每一个坑坑洼洼都照的一清二楚,只有风吹玉米地的声音,远处大坝后面开过的夜行货车的喇叭声,和盖过一切的她的心跳声,望着就在眼前的金太阳小区的门,魏薇站在原地愣了一会,随后大吸了几口气,进了小卖铺。

“韩哥,这是纸,我还买了一袋糖给你吃。”魏薇回来,韩哥正用腰带抽跪蹲在地上的王猛。听见魏薇叫他,又转过头来,露出来标准的天真笑容:“小三,你妹妹也太乖了吧,还知道给人买糖呢。黑子,这姑娘真不错,是吧?”韩哥边把纸扔给他,边拿过来魏薇手里的糖,撕开包装。“要不就把她在这办了吧?”韩哥笑得可爱,眼睛眯着和黑子说话。

“看你把人家吓的。”黑子拿了纸,转身往玉米地的深处走。

韩哥把糖放在嘴里,笑着转过头去,又抽了王猛一皮带:“你黑子哥自己一个人,又没亮,你在后边跟着看看,别让他出事了。”

王猛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边答应着边跟着去了。

韩哥看他走远了,回过头来走向魏薇,手臂碰着向两边长的玉米叶,手里的皮带拖在地上:“你叫什么呀?”他凑近问。

魏薇小声答了。

“在哪念书呢?”

“开学去六中上初中。”

韩哥笑得更好看了:“我开学初二,在八班,我叫韩昊天,有谁欺负你就找我去,知道吗?”

“知道了。”

“想我的话也可以去找我。”

“嗯……”

韩哥笑着揉揉魏薇的头:“你那哥哥不顶用,叫我声哥哥听听。”

“韩哥。”魏薇答,他的呼吸就贴在她脸上,月光被挡住了大半,夜里玉米地中的蟋蟀此起彼伏叫着,像是要把这天叫亮一样。

“给我亲一口?”韩昊天边说着边覆在魏薇的后脑勺上,魏薇吓得整个人抖个不停,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韩昊天又笑起来:“别害怕。”说着把魏薇搂在怀里,安抚似的摸着她后背。

扑面而来的是一个陌生、宽阔又温暖柔软的身体,带一些烟草和一种道不明的类似树木枯萎的气息,魏薇从没在任何人身上闻到过。她甚至能听到两颗心脏此起彼伏的跳动,后来又合二为一,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片跳动中极端黑暗,或极端明亮起来,月亮无助地悬挂在天上,任凭这一刻剥夺它的荣光,魏薇睁着眼睛望向它,眼里却不是月亮。“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魏薇轻轻自言自语道。

“你说啥呢?”韩昊天问。

“没什么,一句古诗。”魏薇趁着说话的工夫挣开了他的怀抱。

“一说这个我就头疼,根本背不下来,我语文老师还是我小姨,总是跟我妈打小报告。”韩昊天似乎没察觉出手臂松了,只沉浸在懊恼里。

“想不到,你还怕这个。”魏薇有些吃惊。

“倒不怕我妈揍,就是她生气了,不给我钱啊。”韩昊天有些讪讪地笑。

“古诗词而已,这还不容易,你只要掌握了方法,根本不需要刻意背的。”魏薇也笑了,“看把你愁的。”

“真的?”韩昊天又笑了,“那你教教我,我叫你姐,不,我叫你大姐大。”

时间好像这光亮滑过水面一样,静悄悄地划过并不平整的玉米叶片,等它们成熟,被摘走,冬天被齐齐地削断,再长起来,度过漫长的日子,等待雨水,或是浇灌的自来水,等待肥料、昆虫和小鸟,以及在这其中来去耕作的人。一茬一茬的玉米,败了又生,枯了又绿,每一丝嫩绿的新芽抽出老旧空壳时,都痒痒地摩擦着空气,让整个田地里,波动一种来自植物本能的生长频率。

我离开这个小区的时候读高一,因学校很远,时间又紧,家里便搬去了当时高中对面的小区,再搬家就是高考后,搬去了一个更大更漂亮的小区,规模是之前的十个大,有绕着整个小区的人工河、湖、假山、无数个木栅栏围起来的小院子,和从小院子里伸出的各式树木,123果、枣、柿子……什么都有。夏天时,脱落的枣会浮在深绿色的人工湖里,小孩们三三两两的拿着网去网枣,但都是小孩,像是六七岁的样子,再没见过十多岁的一群小孩整日整日在小区里,消磨暑气了。

收拾东西时,看见那个暑假给我带来的礼物,“暴力熊”送了我一个限量版的暴力熊,透明的,放在一个粉色的方形小盒子里,里面还有一堆折得并不平整的红心,据他说是九十九颗。

还有一大罐五颜六色的星星,是谭清清折了一学期,寒假时好不容易送给我的,当时我们在相隔很远的两所中学读书,她住校,平时见不到,当她郑重地把这一大罐星星交给我时,我已有了新的更好的朋友,有点嫌弃她黑胖的样子,不过还是请她吃了雪糕。

她说:“暴力熊不就给你折了九十九个吗,我这一学期,给你折了九百九十九个,每个里面都有话,你想我的时候就拆开一颗看。”

我图新鲜拆了几个,后来忙着跟初中的朋友唱K、去肯德基写作业、玩桌游、过年发祝福,看郭敬明、读明若晓溪,忙着给周围朋友和她们喜欢的男生牵线搭桥,也就不了了之。

写这些文字的暑假我又看到这个落了灰的罐子,在一个失眠到天亮的晚上,一颗一颗,都拆开了。每层都是不一样的颜色,最上面的是紫色,大约是写一些期末的紧张情绪,下面的是蓝色,写了一些学习上的困难,接着是绿色,多是些快乐的句子,黄色写她被人欺负,被孤立,被排挤,拆到橙色时,一半都是一样的句子:我好想你。罐子最底下铺了一层红色的星星,看着怪得很,七扭八歪的,根本不成个样子,大约是刚刚开始折,手还生着,每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都写着同一句话:我喜欢你。

我的张狗在我初三那一年跑丢了,某一个傍晚,毫无征兆的,它瞪着圆圆的眼睛看了我一会,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我短暂地拥有了它,在十年前的夏天。

张沅,1998年出生,内蒙古赤峰人,现就读于南京大学文学院创意写作专业。作品散见于《草原》《内蒙古女子诗歌双年选》《百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