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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2年第8期 | 韩振远:他大舅他二舅(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2年第8期 | 韩振远   2022年08月05日06:51

韩振远 ,山西临猗人。在《人民文学》《山西文学》《天涯》《美文》等报刊发表大量小说散文。作品曾获中国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多种奖项,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散文选刊》等刊转载,多次入选年度选本。著有《家在黄河边》《回眸远古》《古之旅》《晋商之源》《秦晋之好》等多部散文集。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

 

1

二十二岁那年,杨百谅才第一次见到他大舅、他二舅。

从懂事起,杨百谅就在他妈吴青霞的念叨中,想象大舅、二舅的样子。逢年过节,看见别人家孩子去舅家,吴青霞会对儿子念叨:你大舅二舅都在西安干大事,过几年妈领你去。年年念叨这么几回,就把两个舅念叨得高大又朦胧,像故事里的人。伙伴们说起舅舅,杨百谅会先哼一声,做出不屑的样子,然后才说自己在西安的两个舅,仿佛西安的大雁塔、小雁塔都是舅舅家的。自豪了十几年,杨百谅长成个大小伙,初中毕业后,没高中念,在本村当过五年民办教师,快到娶媳妇的年龄了,还没见过两个舅。结婚前两年,妈念叨的次数更多。从年前念叨到第二年春暖花开,终于决定,去西安找两位哥哥。

冷泉村离西安四百多里,杨百谅和他妈路上走了两天。先步行到十里外的临晋镇汽车站,排队买好票,等一个多小时,坐六十里票车,到中条山下的赵伊镇,再等两小时,换乘票车到八十里外的风陵渡。黄河岸边风很大,与一堆人站在河滩,望着对岸影影绰绰的潼关,等啊等,河面上总算出现了渡船的影子,等了几个小时的人,都站起身伸长脖子朝那边望,船却迟迟靠不了岸。远远的,看见船工朝这边招手,有人挽起裤腿,扑通跳进水里,头顶包袱朝船那边蹚,有人说:这是岸边水浅,船靠不了岸。大家纷纷跳到水中,连几位小媳妇也顾不得害羞,露出白嫩的大腿,在河水里小心地走。船工也下了水,步履平稳,上了岸,和一位年轻人讲好价钱,背起一位老太太下了水。杨百谅知道妈的腿受不得寒,效仿那位船工,弯下腰,让妈爬上脊背,也下了水。春天的河水还很凉,刚入水,打了个颤。河水一开始在小腿,渐渐过膝,妈趴在他脊背上,一手搂儿子脖项,一手挽包袱。到船前,上面有人伸出手,将母子拉上来。杨百谅松口气,找个地方将妈安顿好,坐了下来。

杨百谅是平生第一次过黄河,感觉颇稀奇。看船,看河水流出的漩涡,看刚刚离开的河岸,看灰蒙蒙的雾霭和亮晃晃的河水,只听得水流哗哗,河风呼呼,很想对远处的河水大喊一声。没等他喊,船头艄公先大喊,不要走动。见有人不听,抡起篙杆括来。船上顿时安静。一位船工龇牙咧嘴憋红了脸摇柴油机,突突突,黑烟弥漫在河面,另外两位船工站在船头将身体弓下,篙杆伸进水里,使劲撑,船动了。杨百谅望着涌起的浪花,心惊肉跳,紧紧扶好妈。太阳将落时,船终于靠上河滩,不等停稳,一船人往下跳,在河滩撒开了跑,抢着上停在堤坝上的一辆绿帆布篷卡车。妈跑不动,两人落在后面,没等到跟前,绿帆布篷汽车腾起高高的尘土远去。二人在空荡荡的黄河滩站了一会,眼看西边的太阳变成霞色,只好步行去潼关,找车马店凑合一夜。

第二天一早,一位老汉赶毛驴车拦在门口,大喊:孟源火车站,一人一块,包袱五毛。这价钱比昨天那辆绿帆布篷卡车还贵。杨百谅和妈站在一旁看,老汉扯着嗓子喊叫了一小时,总算喊来四五号人,杨百谅让妈坐上,自己仗着年轻,背包袱跟在驴车后面跑。赶到三十里外华山脚下的孟源站,气喘吁吁,一身土,一脸汗,坐在候车室,等陇海线西来的火车。候车室极简陋,没几张椅子,大家都坐在地上,横七竖八,乱哄哄,杨百谅却静下心来,心想当年两个舅过潼关时,是不是也这么匆忙紧张。这么想着,火车来了,是那种见站停的绿皮慢车,上去先闻见一股尿骚味。过道人挤人,没有座,杨百谅在车厢连接处找了个地方,让妈坐下。火车哐哐当当,晃晃悠悠,下午总算挪到西安站。然后步行去南柿树街,不知道问过多少人,走了多少冤枉路,进二舅吴有训家门时,快晚上十点。

来之前写过信。二舅还是吃惊,对吴青霞说:妹子,写信也不说个准日期,我好去火车站接你。又问:这是百谅吧,外甥像舅,一看就是我外甥。杨百谅望二舅那张瘦削的脸,感觉两人一点也不像。吴青霞进二哥家门后,足足三分钟没说出一句话,只流泪,望二哥,点头,小姑娘一样激动。三分钟后,缓过神来,第一句话是:二哥,你咋不问咱爹咱妈是咋死的,咱妹子青珍咋样?二舅愣住,瘦削的脸颊抽搐几下,眼泪跟着下来。说:我没脸问,不敢问啊!说完,泣不成声。

二妗子卢惠芬是郊区边家村人,清秀端庄,面善心软,眼窝浅,见男人哭,也流泪。一时屋里全是抽泣声。二妗子先止住哭声,去院里厨房,让兄妹二人和外甥多哭了一会,探进头说:别哭了,青霞和百谅赶了两天路,也不问吃过饭没有,就知道个哭!

吴有训这才收起眼泪,与老婆张罗做饭。

杨百谅仔细看二舅的住房。这是个大杂院的西厢房,两间,二十来个平方吧,靠前檐墙续个棚子,算是厨房,里面还放张小床,上面躺个呼呼大睡的年轻人,家里热闹这么长时间,竟没醒。杨百谅知道,二舅夫妻有三个孩子,一女二男,姑娘秦月出嫁,大儿子秦生娶妻,小儿子秦胜在南郊长安县插队,这大概就是秦胜。眼看这么点房子,根本住不下。杨百谅就想去外面住旅馆,来时在南柿树街口看了,那种大通铺旅店,两块钱一晚,咬咬牙,这钱还花得起。吃完饭,正要出去住旅馆,二舅说:家里有地方,花那钱做啥!结果却是将二妗子打发回娘家,杨百谅和秦胜挤厨房那张小床。秦胜早醒了,坐在小床上,看到杨百谅,没有一点热情,说是去同学家睡。本来打算让吴青霞住卧室,二舅自己睡外间。没想到,兄妹俩将家里几十年的变故摊开了说,爹是如何发落的,妈是怎么死的,小妹是如何卖掉的,奶奶是如何病故的,说到动情处,兄妹抱头痛哭。

杨百谅也睡不着,索性进里屋听妈和二舅说话。他是小辈,很少插话。听二舅说到他们住的房子时,忍不住插一句,说:这地方靠城墙,好地方啊。二舅说:憨娃,你不懂,当年外地逃荒过来的才住城墙根,本地人谁住这地方。兵荒马乱,城墙根是凶险之地,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乱兵流矢伤了,谁愿意住啊。杨百谅觉得也对,二舅在西安城打拼了一辈子,落下的可能只有城墙根这两间厢房,再还有呢?是一窝儿女和说不完的往事。

第二天,在二舅家吃过早饭,妈提出要去大舅家。头一天晚上来,杨百谅没看清二舅住的这条街。跟二舅出门来,才知道这是条并不宽敞的老街,没有想象中的大地方模样,空空荡荡,风吹来,尘土飞扬。这地方也不叫柿树街,叫四府街。关中方言和晋南方言一样,柿四、树府发音相同。杨百谅想,也许一开始叫柿树街,城里人斯文,嫌柿树街土气,才写成四府街。

大舅家住建国门附近,距离不算远,沿南城墙往东,一路走,二舅一路用纯正的西安腔说他哥,话里话外透着不恭敬,没有把他哥叫哥,也不称名字,叫那怂人,极其不屑。杨百谅不喜欢二舅的西安腔,感觉和北京人那种京油子腔有几分相像。冷泉村有二十七位北京插队知青,说起话来,油腔滑调中带几分趾高气扬,都透着一股傲气。想想也就明白了,西安人从来把自己居住的地方当皇都,那种皇城根下的目空一切,有时候比北京人更甚,好像关中话才是官话,出口全是不屑,什么都不在话下。二舅一路走,一路用这种腔调说话,给吴青霞母子介绍路过的风景。

这是杨家牌楼,算个古迹,其实在西安城,算不了个啥。

杨百谅随二舅指的方向看,那牌楼果然算不了个啥,和临晋镇官池尾巴前的那座差不多。不等杨百谅说话,二舅接着说大舅:三十多年前,那怂人就不姓吴啦,也不叫吴有文,羞先人哩,叫毬个啥——徐敬尧,装斯文呢。

看见一片古色古香的房子,气象宏伟,雕刻精美,杨百谅眼睛不够用了,二舅见怪不怪,说:噢,那是碑林,百谅,二舅顾不得,明儿个领你妈过来瞅瞅,其实也没瞅头,净石头。

接着又说那怂人:装了一辈子,也没见装成个啥,还不就那毬势。

这一路,杨百谅和他妈几乎没说一句话,全听二舅一个人说。到建国门,二舅不走了,对杨百谅说:和你妈从这条巷进去,拐个弯,有座三层楼,那怂人就住三层北面第五个门。我是一眼都见不得那怂人,见面非打起来不可,就不去了,在城门外等你娘俩下来,我敢保,你俩上去连十分钟都停不下,就得出来,妹子,别怪我没提醒你,小心伤了心。

杨百谅和妈按二舅说的,沿小巷走,拐过弯,果然看见一座破破烂烂的三层楼,走进去,楼道黑糊糊,一股热气,蜂窝煤炉子发出硫磺味,呛得人咳嗽。刚走几步,杨百谅脚踢了谁家的铁皮簸箕,哐一声,母子放轻脚步,一个门一个门数,数到第五家,犹犹豫豫敲门。一会儿,门缝里露出张瘦脸,带着笑,问:啥事嘛?找谁呢?光线昏暗,杨百谅看见妈泪光闪动,接着颤颤喊一声:大哥!拉住那人手,腿就软了,差点瘫倒。杨百谅扶住妈,喊句大舅,把那人喊愣了,问:谁么?咋地么?妈说:大哥,你真不认得我了,我是青霞,你妹子。这是百谅,你外甥。那人瞪大了眼,说:青霞啊?你咋来地,咋老成这样了?妈没回答,不由分说地抹眼泪,哭。从昨晚到现在,不到一天时间,妈见了两个哥,一见面就哭。先在二哥那里哭,又在大哥这里哭。杨百谅听得出来,一样哭,妈今天见到大舅的哭和昨天见到二舅的哭不一样,看见二舅哭,是激动,情不自禁。看见大舅哭,更多的是抱怨。这么一哭,把楼道里另外几家的门哭开缝,伸出几颗脑袋,白头发的,黑头发的,朝这边瞭一眼,又缩回去。大舅说:快进屋里,进屋里说。

屋里光线也不好,有个女人从里屋出来,问:谁呢?大舅赶紧对妈说:这是你大嫂。又对那女人说:这是青霞,我给你说过,我大妹子。那女人问一句:噢,青霞,来了啊?快坐。却不等客人坐下,转身进了里屋。大舅又问吴青霞咋来的,吃了吗?却不动,连杯水也不倒。吴青霞还在流泪,望着三十多年没见的大哥说不出话。这时候,就听见里屋大妗子连声咳嗽,大舅进去了,只几步路,竟是碎步,谦恭殷勤。里屋几声嘀咕,大舅再出来,脸上变了颜色,热情中带上尴尬的笑,说:妹子,还有那个那个啥,噢噢,百谅,是这,你妗子头疼病多年了,见不得屋里吵,咱到外头说。杨百谅看出了什么,说:大舅,你留步,我们这就走,我妈来,是过来看看你和大妗子。大舅说:那也行,我这里不宽展,你大妗子今天又头疼得厉害,就不留你和你妈了。没事多在西安停两天,转转。

妈无话,将带来的东西留下,跟着杨百谅下了楼,来到建国门外。二舅蹲在没有一滴水的护城河边抽烟,见杨百谅母子过来,站起身说:看看,我就说嘛,你在那怂人屋里停不住,我这第二根烟刚咂上,你俩就出来了。妹子,也别伤心,就当没有这个大哥。

2

那回,杨百谅和妈只在西安二舅家待了一天两夜,到第三天,又返回冷泉村。

这么急着回去,是看出了二舅的窘况。至于大舅家嘛,从那天出来,就没打算再去。杨百谅没有想到,多少年来引以为豪的两个舅舅,日子过得竟那么难。从来的那天,二舅就说要领吴青霞母子去南院门吃一回羊肉泡,只是说说,头一天晚上说时间晚了不开门,第二天,又说他上班,改天再去。这么说了两回,杨百谅就明白了,二舅是舍不得花那钱,或者说是缺买几碗羊肉泡的钱,二舅活得并不像他说话那么洒脱。在西安一天多时间,两人都在二舅家吃饭,头一顿饭因为是晚上,馍和咸菜,外加小米汤。二舅、二妗子都不好意思,说是不知道你们来,又是晚上,菜也没地方买,先将就吃。第二顿饭是早餐,二舅买了油条,外加家里的咸菜和小米汤。第三顿饭是从大舅家回来之后,也不过是咸菜之外多了一盘炒豆腐和一盘凉拌豆芽,这样的饭菜,根本不像家里来了三十多年没见的亲人。吃过这么两顿饭,杨百谅就回过神来了,明白二舅一是吝啬,抠,二是确实没有,穷。三是根本就没将他和他妈当客人。

第二天晚上,他和妈提出要回去,二舅挽留了两句,说百谅和你妈第一次来西安,钟楼也没去,大雁塔也没逛就回去,太冤枉。杨百谅知道这是客气话,说学校还有事,只请了五天假,再不回去要挨批评。二舅就不再挽留。

吴青霞母子离开那天早上,二哥送给妹子和外甥两件礼物,用报纸包裹,麻绳捆扎。说是本来要去回民巷买水晶饼,去桥梓口买腊牛肉,只因他们母子走得急,来不及了。只好送这两件东西。

杨百谅正要问是什么东西,二舅先说了话:别看这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可管用。

报纸裹的东西一长一短,一大一小,杨百谅拿起来掂了掂,死沉死沉。二舅说,等回去后再打开看,保准家里有用。说完,装进了杨百谅带来的蛇皮袋。蛇皮袋来时装得鼓鼓囊囊。多年没见,妈给大舅二舅准备了不少东西,有自己织的土布床单、有起面大油坨、有雪白的挂面,还有连过年也舍不得吃的红枣、核桃,都是大舅二舅各一份。现在蛇皮袋空了,装上两件莫名其妙的东西,空空荡荡。

二舅二妗子都要上班,没时间送他们去火车站。出了门,走到四府街口,临别时,妈和二舅却难分难舍,两人眼圈都红了。二舅对杨百谅说:眼看就清明了,吴家没人上坟,到时候,你替舅去吴家先人坟上点几张纸。妈说:二哥别操心,这么多年了,我年年都去给咱爹咱妈烧纸呢。

回到家,杨百谅没有着急打开二舅送的两样东西。其实一开始,他就知道二舅送的是什么,只是没点破,不是怕伤了二舅面子,是怕伤了妈的心。

二舅送的两样东西都与他的职业有关。一把打气筒,一只中号活口扳手。若买新的,两样加起来也就十来块钱。

三十多年没见过亲妹子,临别时送这么两样东西,杨百谅这个做外甥的心里一阵悲凉,想哭,又想笑。

这两样东西其实是二舅的谋生工具,二舅是四府街车辆修配门市部的修车技师,听起来唬人,其实就是个修自行车的,扳手和打气筒是最常用的工具。

妈倒想得开,从离开西安,到返回冷泉村,没抱怨过两位哥哥一句,直到进了家门,盘腿坐在炕头,看见二哥送的这两样东西,才对杨百谅说:你二舅那是穷,若真有,谁不会装人,我是他亲妹子,他又不憨,能不知道对妹子好?再说,你二舅送这两样东西,也有讲究。

杨百谅问这是什么讲究,妈说:一般人讲究气管子不送人,你二舅偏送咱气管子,他知道这三十多年,我对她有气,送个气管子让我出气呢。其实,我对你两个舅哪有什么气,不都是命吗,不都是没办法吗?谁有办法不知道回老家看看,谁出去三十几年,不想爹妈,不想体体面面回来给祖宗装人?那只扳子就更讲究了,谅娃,你可知道你二舅想说啥?

妈把气管子的讲究都说出来了,杨百谅好歹上过初中,又当民办教师,哪能不清楚扳子的讲究,不就是要自己上进,扳扳门风,扳来好运吗?

杨百谅明知妈是为二舅开脱。他觉得,二舅就是抠,舍不得花钱送亲妹子亲外甥别的东西,就把从公家那里顺来的东西当礼品送,怕妈伤心,没敢这么说,心里确实这么认为。

离开西安前,杨百谅和他妈都没想到,能收到大舅吴有文打发小儿子送来的礼物——水晶饼和腊牛羊肉。

大舅的小儿子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偏偏叫红兵,年龄和杨百谅差不多。在火车站乱哄哄的人群中,红兵不知怎么就找见了吴青霞母子,喊吴青霞大姑,喊杨百谅哥。说东西是她妈特意让买的,他爸本来让他将这两样东西送到二叔家,没想到大姑这么快就走了,这才撵到火车站。红兵说:爸说让大姑别怪,他活得不像个人,对不起吴家祖宗,这辈子没脸回老家了,怕叫人戳断脊梁,请大姑清明节代他为祖先上坟。

不等红兵说完,吴青霞已泣不成声。引得火车站内一群人围观。

吴有文送给妹子的水晶饼共两包,用淡绿色草纸包装,压张暗红色纸签,上面大大三个字“水晶饼”,算是商标。腊肉也是两包,牛羊肉各一,包装和水晶饼差不多。从西安回来,妈不让打开,吊在菜窖里保鲜,回来第三天是清明节,原封不动拿到寺前村飞虫崖下舅厦爷奶合葬坟前。

冷泉村离寺前村不远,十里地,却不好走,一路陡坡。坡上叫峨嵋岭,当地人不这么叫,直接叫坡上,实际是黄土塬。从冷泉村北望,一条白花花的土路像挂在眼前,出一身汗,腰酸腿疼,坡爬到顶了,就算上了峨嵋岭,寺前村就在坡沿。晋南农村自古没有姥爷、姥姥或者外公、外婆之说,因为这么一叫,就分了内外彼此,嫌生分,见面都喊爷、奶。爷不念爷,读音崖。奶也不念奶,连汉语拼音也拼不出来,是女娲两个字的连读。对外人说时,为区别,才说家里爷奶或舅厦爷奶。自打二十多年前杨百谅舅厦奶死后,吴青霞娘家就没人了,年年清明都是吴青霞以女儿身份为父母上坟。从西安回来,吴青霞就腿痛,走不了长路,杨百谅拉辆平车,让妈坐上,费好大劲儿,才将妈拉到坟前。

杨百谅没想到,没等吃上大舅的水晶饼和腊牛羊肉,二舅送的两件东西,先给他家装了大人。杨百谅从西安拿回二舅给的打气筒和活口扳手之前,冷泉村二百三十二户人家、八百多口人,就大队有只打气筒,大队电工有个活口扳子。谁家平车、自行车没了气,松了螺丝,要看人脸色才能用一下。有这两样东西,一时间,吴青霞挣足了面子,从西安回来三天,有十多人次来家里借打气筒和活口扳子,进门都是婶儿、嫂子的喊,那份恭敬,百谅妈从没有享受过。便更想炫耀,到处给人说,从西安百谅舅家带回来这两件东西,谁要用吭声呀。杨百谅感到,那是妈最扬眉吐气的几天。以至四十多年后,杨百谅已是当地著名书法家,每说到为家里争气的话题,都提到二舅的打气筒和活口扳子,借用网络语言,称之为他家的“神器”。

把水晶饼、腊牛羊肉祭献到舅厦爷奶合葬坟前,妈就扯开嗓子哭上了。这么多年,妈年年上坟,除非遇到难事、伤心事要倾诉,一般都只点上纸钱,磕几个头,默念两句就结束。上坟,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算是尽孝行,了心愿。今年,妈哭得格外伤心,一边哭,一边念叨,爹啊!妈啊!你二老尝尝,这是你大窝(儿)子带来的好吃食。

妈哭得伤心,杨百谅持一根树枝,拨弄火苗,眼见得余烬变为纸灰随风飘扬,扔了树枝,跪在妈身后,朝坟丘磕三个头,又直起身,跪在地上默默等妈哭。

3

以前,妈多次说过,舅厦爷是被大舅、二舅气死的,兄弟俩仿佛是阎王爷专门派来索父母命的。杨百谅怎么也不相信,舅厦爷死时才四十多岁,没病没灾,怎么能被儿子气死?这回到了西安,看到大舅和大妗子的做派,再看二舅的江湖气,杨百谅信了。

晋南人做生意有传统,临晋县与陕西省隔河相望,在西安做生意的临晋县人扎堆儿。杨百谅读过民国版《临晋县志》上的一段话:“民国纪元前,临民经商陕省者常万余人。凡子弟成年,除家无余丁及质地鲁钝者,悉遣赴陕省习商。”晋南人把学做生意、当学徒叫“熬相公”。农家少年十四五岁经人介绍,去西安商铺“熬相公”,给掌柜倒尿盆、叠被窝,擦桌子抹板凳,扫院子掏茅厕,啥活都干,熬上十年八年,熬出徒了,说不定能当上掌柜、二柜,熬不出来的,往往耻于还乡,客死异地。杨百谅的亲戚家几乎都有在西安做生意的,推而广之,似乎周围每个村,都能找出许多老辈在西安做生意的人家。这么多年轻人,一窝蜂涌到西安,想白手起家,熬成掌柜很难。还有一条捷径——被某掌柜、东家相中,招赘为女婿。别的地方民间故事多有穷书生被达官贵人招为金龟婿,被皇上招了驸马的情节。晋南一带民间故事中,多是熬相公的学徒娃子被东家、掌柜家小姐相中,招为女婿。杨百谅把这视为地域文化的差异。

杨百谅大舅吴有文真遇到了这等好事。年轻时的吴有文面色白净,玉树临风,人又聪明,能吃苦,被德懋恭点心铺徐东家看中,招了女婿。那一年,吴有文二十一岁,在德懋恭点心铺已干了七年,早熬出了徒。

这七年间,吴有文从没回过老家,前两年,还有书信报平安,后几年,连书信也断了。杨百谅舅厦爷名吴世昌,字玉卿,光绪二十年生人,上过河东道立蒲坂中学,却是个老派人物,写一手好汉隶,在临晋县完全小学教书,也算一方士绅。长子杳无音信,刚开始,吴玉卿还以为铺子里生意忙,孩子顾不上。连续几年音信全无,吴玉卿觉得不对劲,托人多方打听,没有结果。民国二十六年冬十月,老二吴有训又离家出走。听人说在西安见过,吴玉卿决定去西安寻找两个儿子。

吴青霞对杨百谅说,二哥是被爹用家法打跑的。

那年,二哥吴有训十八岁,青霞十五岁,小妹青珍十二岁。中秋节前,院里的秋梨快熟了,小妹整天仰着脖子望一天天由青变黄的秋梨流口水,母亲吴张氏却舍不得摘一个给女儿吃,说眼看就中秋节了,走亲戚、敬祖先都要用。二哥和两个妹妹最亲,常常趁妈不在家,偷偷摘一颗,用菜刀切了,让两位妹妹躲到柴房里吃。这种小把戏,吴玉卿和吴张氏不是不知道,看到后,一笑,故作严厉,问兄妹三人,树上梨少了一颗,是谁偷吃了?小妹老实,说不管二哥的事,是她和姐姐偷吃的。吴张氏就作势要打,小妹躲到二哥身后,说以后再不敢了。吴张氏这才饶过。

离中秋还有四天时,家里出事了。小妹青珍正在柴房里偷吃二哥摘的梨,见妈回来了,在院里择菜,不敢出去,独自在柴房玩。她看见墙缝里有件东西,长长的柄,镀有闪闪发亮的黄铜,拿出来摆弄一会,觉得好玩,见妈进了饭厦,才拿着东西出来。刚到院里,爹正好从外面回来,看到小女儿手里的东西,大惊失色,一把夺过来,问:哪来的?青珍被爹的神色吓傻了,哆哆嗦嗦说:是从柴房墙缝里拿的。吴玉卿一听就明白这东西是谁的。吴张氏听到院里动静,从饭厦出来,看到那东西脸上也变了颜色,喊:这是要祸害一家人啊!

吴青霞给杨百谅说这事时,已过去三十多年,嘴唇还打哆嗦,说那天她在菜园里锄地,回来时,看到父母的神色和手里的东西,也愣住了。那是杆大烟枪,当年,寺前村有好几户人家,因为抽大烟家破人亡。明知道祸害人,家里谁还抽呢?爹是有名的正人君子,自然不会。妈是女流之辈,也不会,自己和小妹更不会,大哥多年不在家,剩下的只有二哥了。爹妈也猜到是谁,妈眼圈发红,爹眼里冒火,都没有一句话。

一家人默默完吃饭。爹妈将祖先牌位摆上堂屋方桌,两人一左一右,坐到旁边的圈椅上,她和小妹被爹厉声呵责,站在一旁。家里像压了一块乌黑的云,很快会电闪雷鸣。看爹妈的样子,这是要对二哥动家法。全家人就这么一声不吭,在堂屋里等二哥回来。直到天快黑时,二哥从外面回来,关了院门,喊一声妈,掀开门帘进来,看到屋里情形,不知是怎么回事,正愣神儿,爹炸雷般一声猛喝:跪下!二哥打了个颤,看到方桌上的烟枪,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腿一软,跪在地上。爹站起身来,拿起横放在方桌上的桑木扁担。那扁担通体发红,一头用楷书规规整整写着五个字:寺前村吴记,是家里执行家法用的刑杖,已传了不知多少辈人。听爹说,族谱上有规定,动用家法惩处之事,必是大事,所犯之错必是大错。这回爹是真怒了,话也不说,直接拿起扁担抡过来。二哥已如惊弓之鸟,顺势往旁边躲,也被扁担头抡到胯上,疼得一声惨叫。爹正要抡第二下,青珍抱住爹腿,喊:爹,别打二哥!爹稍一迟疑,青珍又喊:二哥快跑!二哥这才回过神来,心想,再不跑,说不定会被爹用扁担抡死。当下蹿到院里,踰墙而出。等爹追出去,二哥已拐过巷头的老爷庙,消逝在暮色中。

当天晚上吴有训没回来,吴玉卿两口子没在意,半大小子挨了爹妈打,躲出去几天不回来是常事。可是,中秋节过了,不见踪影。入冬了,仍不见回来,直到过了年,立了春,还没有音信。这娃是去哪了?吴玉卿两口隐隐担心,开始四处打听,过几天,有人说:阎老醯儿修铁路,给各地派民夫,宽裕人家出钱找人顶,有人在工地上见过吴有训。又有人说,运城东郭修飞机场,看到过吴家老二。过了夏天,又听人说,在西安东大街山西会馆见过吴家老二。还有人说,夏天黄河风急浪大,风陵渡口渡船翻过一回,淹死一船人,尸首摆在河边,一条条的,好像有吴家老二。这么一说,吴玉卿两口子慌了,孩子虽不成器,到底是亲骨肉,难道就这么殁了?商量了一晚上,决定去看看,即便找不到老二,老大几年没音信,做父亲的也该去看看。

民国二十六年农历十月初九,天气阴冷,吴玉卿身背褡裢,嘴里哈出热气,与老婆、女儿离开寺前村。吴青霞记得:十月十是临晋县城古庙会,请来戏班子,初九、初十、十一热闹三天。一家人先步行到临晋镇。妈是要送送爹,顺便领女儿逛逛庙会。走到东关口,路边的热锅子腾着热气,阵阵飘香。妈说:天冷,吃一碗再走。爹就笑,说:马上要去西安,咱娃在西安熬了这么多年相公,还能请不起他爹吃一碗羊肉泡。见小女儿青珍盯着热锅子的馋相,又说:那就吃一碗。热锅子本来就是山西商人从西安带回来的吃法,与羊肉泡差不多,却更简单随意,最大的特点是热,滚烫滚烫的热。多在路边砌一老虎炉子,坐上大铁锅,一付羊架子放进去,长时间熬煮,即成羊汤。锅上吊一大块羊肉,随热气蒸腾,一滴滴往下流油。客人来吃时,先把自家带的馍掰进比脑袋还大的粗瓷碗里,掌勺的舀一勺热羊汤浇进去,再将汤篦回锅里,重新舀进热汤,这叫套馍,目的是让馍浸入热汤。如此反复几次,馍就和汤一样烫,馍花也随着羊汤流进锅里。卖一天热锅子,里面有百家馍味道。再与羊肉泡一样,放上羊肉、粉丝、香菜,有的还放几片豆腐,最后放上羊油辣子,再浇上羊汤,就是一碗热腾腾的热锅子。那天,明知有四个人吃,吴玉卿只要了两碗,先是两个女儿趴在锅旁的矮桌上吃,两个大人看。青珍懂事,吃了几口,抹抹嘴唇的羊油辣子,说吃饱了。青霞见妹妹不吃了,自己也停下,留下多半碗给爹妈,见两个女儿都不吃了,吴张氏先吃,吴玉卿又往碗里掰了个馍,让掌勺师傅再加勺热汤,又放了羊油辣子,自己才吃。没想到,这两碗热锅子竟成吴青霞对父亲的最后记忆。

4

杨百谅查过,舅厦爷吴玉卿离开临晋县去西安那天,太原已破城两天,日军正驱兵南下。临晋县地处山西西南端,地方偏僻,县民尚一无所知,县城还歌舞升平。

当年从临晋县到西安城多是步行,有“四紧五慢六消停”的说法。意思是,用四天时间有点紧,若五天时间,可以不紧不慢走,六天时间,甚至可以优哉游哉游山玩水了。吴玉卿虽挂念两个儿子,却改不了文人性子,身背褡裢,消消停停走,该歇歇,该玩玩。路过风陵渡,打听翻船事,船工说哪有这事,船都好好的,也没有河边摆一具具尸首。吴玉卿心稍安,心想,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只要不出意外,饿不死,迟早会回家。路过西岳华山时,去玉泉院烧了香,敬了神。一路上,光诗就做了十几首。到西安后,先见过乡党、自立号绸缎庄东家王三才。当年西安各家字号都有行规,年轻人进字号熬相公,一要有人介绍,二要有人作保,决不收没有来路的生人。作保之人要有身份,一般都是各字号东家、掌柜。立好了字据,几方签字画押,才算履行完手续。当年吴有文进入德懋恭熬相公的保人就是王三才。没想到,胖墩墩的王三才一看见吴玉卿,先打拱贺喜,说恭贺吴家大公子被德懋恭徐东家招为乘龙快婿,他这个保人以后再不用操心了。王三才话里有话,语含讥讽,明明发泄不满,却面带笑容。吴玉卿莫名其妙,不知怎么回事,王三才又讥诮:临晋县寺前村吴家这回攀上高枝了,以后,有这样的阔儿子,你这当爹的,想必也锦衣玉食,不必再当那穷教书先生了。

吴玉卿在临晋县当教书先生,处处受敬重,哪里受过这般奚落,却不能对王掌柜发脾气,耐下性子,问明怎么回事,脸当下就白了。缓过神后,大骂儿子不屑,丢尽吴家颜面。

吴玉卿所以恼怒,是因为按照规矩,一个家庭中,长子顶门立户、继承家族血脉,哪有被招婿入赘的道理。而且,终身大事,竟不知会一声,甚至连封书信也没有,就瞒着父母,将自己的男儿之身轻许别人。吴玉卿自认为吴家是诗书礼仪之家,发生这样的事,简直是奇耻大辱。按晋南百姓的口头禅,这叫羞先人哩。

吴玉卿怒气冲冲,闯到桥梓口德懋恭时,并没有见到儿子。那天的当班襄理出来先打个拱,问这位乡党找谁。吴玉卿说找吴有文。襄理说:这里没有叫吴有文的。一下又把吴玉卿说愣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铺子里闪出个人,一身青衣,瓜皮帽,白布袜子,不是儿子吴有文是谁?吴有文喊了声爹,又将那位襄理喊愣了。问:少爷不是叫徐敬尧吗?如何又叫吴有文?

听到这话,吴玉卿气血上涌,眼冒金星,差点吐出一口血来。这忤逆子,连名带姓全改,成徐家人了。其实既知儿子招赘,吴玉卿就该知道,改姓是必需的。旧时,招赘入户的女婿讲究改姓入户,三代还宗。对男方家庭来说,子弟凡被招赘,必有苦衷,最常见的是家里男人没本事,养不起家,给孩子娶不上媳妇,不得已招赘女家。因爱恋招赘的有,极少。如若兄弟多,招赘出去,既能娶上媳妇,又不影响传宗接代,也算两全其美。可吴玉卿仅有两个男孩,老二吴有训又不成器,跑没了影。老大招赘他人,还远在西安,将来寺前村吴家门上恐无一位男儿,这是不羞先人嘛。吴玉卿在临晋县是体面人,若让人知道大儿子当了别人家入赘女婿,以后怎么做人?

想到这些,吴玉卿如何不气。上去先一个耳光,扯起儿子胳膊就要走。那时的吴有文二十二岁,长得脱脱条条,面色白净,与徐家小姐成婚不到一年,正恩爱有加,如胶似漆,怎肯不明不白,被爹这么拽回去。父子撕扯时,早有伙计去后面报告给徐家小姐徐婉婷。也是合该出事,那天徐东家正好与夫人外出,小伙计又没说清楚,徐婉婷一听有人打夫君,这还了得。不等吩咐,那位襄理叫了后堂伙计,人人手执棍棒,冲到门外,不由分说,扯开吴玉卿就是一顿揍。可怜吴玉卿,还没看到儿媳妇长什么样,先被打得鼻青脸肿。吴有文呢?方寸大乱,一面阻止伙计,一面向媳妇说这是自己亲爹。等伙计们停下手,从地上扶起灰扑扑的爹,扑通跪下,连磕几个响头。徐家小姐知道打了公爹,也吓得花容失色,作了个万福给公公赔罪,哪知公公并不理睬,扬起手再朝儿子脸上括去,啪啪作响,一连几个耳光。打在吴有文脸上,疼在徐婉婷心头,见公爹巴掌又抡上来,一把推过去,吴玉卿冷不防,被推了个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吴有文喊一声爹,要过去扶,被爹推开,说:咱父子恩断义绝,吴家从此没你这个人。说完,爬起来,一身尘土,一脸悲愤,离开了德懋恭。

杨百谅想象当时的场景,感觉好像老天作弄人,一场误会,直将舅厦爷一个教书先生打得斯文扫地、颜面无存。将一个娇滴滴的富商小姐打成个泼妇,从此,在吴氏姻亲圈中变成个刁蛮不懂礼数的女人。以至于自己头一次见大妗子就没好感。更作弄人的是,将大舅这个谨小慎微的小伙计,打得两面不是人,成了个忤逆子孙。

再说吴玉卿被儿媳妇误打,又羞又气,昏沉沉回到客栈,头重脚轻,浑身发冷。再无心打听老二吴有训的消息,当天下午,拖着病体回河东。从西安到潼关,三百多里路,走了五天。到渡口等船,被河风一吹,病情加重,过了河,离家还有一百里路,又用了三天时间,好容易走到离家三十五里的孝子桥,进了客栈,还没说句话就一头栽倒,浑身滚烫,烧得不省人事,第二天,竟一命归西。弥留之际,将随身褡裢交到客栈掌柜手里,央求掌柜无论如何带给自己家里人。吴玉卿死后,客栈掌柜让伙计在路边乱坟岗挖了个坑,用烂席裹了吴玉卿尸骨,草草掩埋,只留下褡裢,作为以后对他家人的交代。

吴玉卿被儿媳误打后第二天,徐东家夫妇从外地回来,听说女儿误打了亲家,同样吃惊。当初,招吴有文为婿,怕亲家不同意,没有告知已失礼在先。这回,亲家上门,又被女儿误打,更加失礼。急派女婿带一名伙计去客栈寻找,听说亲家回山西后,让吴有文与伙计赶一辆轿车追赶。一直追到潼关渡口,听船工说,那人已过河去了。吴有文以为爹已回了临晋县家里,才返回去。

就这么阴差阳错,吴玉卿丢了性命。吴张氏得闻自己男人横尸孝子桥客栈,已是十天后。

客栈掌柜本想让人捎话给吴玉卿家人。孝子桥是从西安回临晋县城的必经之地,每天都有人经过。寺前村偏僻,在临晋县城东北十六里的峨嵋岭上,很少有人去。等了几天,没有一位路过寺前村的客人。又等了几天,掌柜想起吴玉卿临终交代,心中更加不安,等手头的事忙完,骑一头灰毛驴,掏空儿去了一趟寺前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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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