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迂夫子:赋新词
来源:大益文学 |   2022年08月01日15:17

阿盐打个喷嚏。

陈老驻足,擤了一团鼻涕,顺手抹在墙上,说:“二十年前,这儿是座粮站,十分气派。转眼间,成垃圾场了。”他放下水果袋,右手扶墙,坐在向阳的墙体之下。墙根支着一把木椅,三条腿,垒起的两块空心砖充当第四条腿。陈老拍拍手,吹口哨,跷二郎腿,惬意自在。假若此举要是被老妪看到,定会啐一口,说:“没个正形。”

墙里,植着一颗核桃树,枝叶过墙来,撑开一片绿荫。陈老俯身,随手捡起块碎砖,闭眼朝脑后一丢,双手抱头。哗啦啦,十来颗核桃落下来。

冷不防,核桃砸在阿盐肩上,滚入背心。他只好起身,刚要解开衬衫纽扣,核桃从裤脚跳出来。“陈老,核桃还不能吃。”

“我知道,”陈老说,“就是听声响儿。”言毕,哼了一声,弹去膝上的烟灰,手里掂着两颗绿皮核桃,眯起了眼,“小盐,你找我有什么事?”

阿盐铺好一块方砖,拂去灰尘。提起裤脚,坐在墙根下,双手递上去一支烟,微笑道:“暂时没事儿做,找您老聊聊天。”

“我听人说,你想当个作家。”

“我害羞了。”

“不要怕丢脸。”陈老拍两下阿盐的肩,以示安慰,“如果你不知道写什么,我倒是可以提供一点素材。”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陈老会意,说:“陪我发呆、说话、自慰。”

阿盐哈哈一笑,欣然允诺,试探地说:“您的素材,有价值吗?”

“死亡。”

“一言为定。”

“诗意的死亡。”

“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陈老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指着对面一座废弃仓房,搓几下手,神秘兮兮地说:“小子,你有眼福了。走吧,给你瞧瞧几样宝贝。”

阿盐伸手,摘一片核桃叶。惊起一只白猫,溜走了。

“别咬核桃叶。”

“有毒?”

“没有生活,怎么写作呢?”陈老咂嘴,略有些遗憾。

阿盐俯身,用核桃叶盖住午睡的癞蛤蟆,高抬脚,低落足,走开了。

木门锈迹斑斑,尚有贴过楹联的痕迹。门环处,画着一对乳房,如鸡头一般梗起。陈老咬着香烟,行至门前,双手合十,虔诚一拜,慢悠悠伸手,把玩片刻。远观,好像一条发霉的狗舌头,紧贴门扇,在跳一种奇异的舞蹈。

阿盐打个喷嚏。

陈老回过神,猛地推开木门,嘎吱嘎吱,鸣咂有声。阿盐踩在门槛上,向里眺望,霉味儿扑鼻,起鸡皮疙瘩。

光照进来,室内亮堂堂。

“好好瞧一瞧,”陈老不无得意地说,“死了老婆之后,我的时间都花在这上头了。你看,墙上这幅巨型的处刑海报,我设计的。那边标注为A-1的木架上,水桶、手锤、撬子、簸箕、手提开孔器、铁水管、水泵、出水管之类的应有尽有。”

阿盐皱眉,那些工具触手冰凉,有湿乎乎的潮意。他甩了甩手,状似随意地说:“陈老,这些玩意儿和死亡有关?”

陈老白了阿盐一眼。“你缺乏想象力。”

阿盐吐舌头。

陈老说:“那是一套简易打井设备。”

“跳井?”

“说到点上了。”陈老说,“打造一口水井,让自杀的人感受到人文关怀,光是井口,就可以打造成椭圆形、菱形、锯齿状,甚至可以建成屁股、腋窝、乳房、帝王将相皆出于此之状。全凭个人喜好。井壁上的图案,任君选择,还可着意添置喜爱的物事。至于井底的布置,花样就更多了。”

阿盐摩挲鼻头,走马观花瞅一遍,斜倚在门框上,颇不以为意,委婉地道:“说句诛心的话,您这是教唆自杀。”

“别着急下结论,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急什么?”陈老撇嘴,说毕,继续带着阿盐参观。蓦地扬手,指着B-2架上的长条形木盒。“猜一猜,里面是什么?”

“剑?”

陈老不语,挽起袖子,从裤兜里拽出一方手帕,缓缓擦去盒子上的蛛丝,轻启盒盖,再剥开提花面料黄色贡缎,亮出一把鬼头大刀。屈指一弹,泠然有声。

“这上面的锈迹,斑斑点点,都是人血。”

阿盐好奇道:“陈老,您说一说。”

“说一说?”

“我洗耳恭听。”

陈老坐在门槛上,手指在膝盖上画圈,叹息道:“我十五岁,下了私塾,和同窗回家,半路上被土匪截住了。他们放了其他人,单就逮了我。”

阿盐心领神会,说:“地主儿子。”

陈老打开了话匣子,说:“土匪求财,但我爷爷、爸爸死活不给钱,就干耗着。直到有一天,土匪头子扔过来一封勒索信,叫我瞧瞧。我端在手中,瞅了两眼,勒索信像冷笑话,冯京当马凉,我想笑又不敢笑。有一行字,我记忆深刻,是:‘乃们的宝贝儿子,心肝肉肉,在爷手上,想要人平安,即可奉上三百银元。’那单生意做成没有,我不清楚,但那个土匪头子改了主意,见我字写得好,脑子也灵活,请我做案头师爷,专门写勒索信。我觉得好玩,就答应了。现在,我能回忆起来的书信内容,都很有幽默感。比如打油诗体:天上下王八,今年到你家,若要儿回家,银元速速拿。比如歌谣体:张家儿,蹦蹦跳,裤裆有根小油条,剁下半截子喂狗;两百银,河边撂,不然一天一个蛋,两天你儿当太监。甚至劝诫体:家有不义之财,儿孙淫恶两全,门风败坏,顶风臭出八百里。吾横推八马倒,吾倒拽九牛回,侠义精神,共享富贵一百年。”言讫,跺脚捶腿大笑。

阿盐沉默,静待下文。

陈老盘腿,将大刀横放于膝,说:“中秋当夜,土匪们大醉,被民兵包了饺子。两帮人斗到天亮。土匪头子受了伤,被捆在枣树上。正午时分,民兵头子演说了一通,举起这把鬼头大刀,砍死了人。民兵围剿了土匪,就到处搜刮财产。两个黑汉大喊大叫,为一双长筒皮靴搞得头破血流。为一罐牛肉罐头,壮汉砍下了跛子的头。”

陈老回忆起来,说当时脑袋往下翻滚,唱的词是:“贼娃子,遛娃子,偷你舅家狗娃子,你舅家狗娃没在,偷你舅家烂锅盖。”

陈老还说有可能自己记差了,唱的词是:“长坂坡大战的赵子龙,好英雄,老来病死在汉中了,天地凭的是日月星,你放心,兄弟凭的是良心。”

阿盐喟叹:“这把刀,不祥。”

陈老回过神来,怅然说:“刚才的故事,算是题外话,和我要提供的素材无关。”

掐了烟,阿盐还看了许多玩意儿,譬如陈老想复原三尺白绫。陈老介绍说:“我花了大半年时间,遍查古籍,确定官方尺寸,长一分则邋遢多余,短一寸则有失体面。”移步往前,玻璃方格里有一个三足铜壶,陈老说:“这里面装的是特制鸩酒,名曰跳月亮。细嗅一下,白昼无事,到了晚上,遇水则跳,模仿猴子捞月亮。上个月,有个二杆子不信邪,闻了个饱,见毫发无伤,洋洋得意,污言秽语,极尽羞辱之能事。晚餐后,在公园散步,忽地见月上柳梢头,便一跃而下,戳进荷花池,扑腾几下,一命呜呼了。”

朝北的墙角,竖着一根柳树原木。三人合抱之粗。陈老抚摸柳木,说:“我把他命名为尾生柱。你还记得那个典故吧。”

阿盐点头,说:“《庄子·杂篇·盗跖》记载:‘尾生与女人期于梁下。女人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

“我听了私塾先生的讲解,不以为然,只觉得尾生脑袋不灵光。老来之后,来回咂摸,钦佩尾生坚守信约,该让后人瞻仰其风采。我突发奇想,购进柳木,谁若想亲沐其风,钱塘江涨潮时可以一试。从北方到南方,隔山隔海,运输是个难题。但若有人想体验诗意的死亡,并自付运费,我将奉送一百零八种抱柱姿势。”

不多时,酒红色短发女人踢两下木门,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免去客套,开门见山地道:“陈老,听说您提供诗意的死亡,我特意来开开眼界。”

陈老斜睨一眼,绅士地做出“请”的手势,说:“好漂亮的女士,请先坐下来聊一聊。俗话说量体裁衣,我乐意为您发挥想象力。”

“谢谢。”女人呛了一下,吐出一串秀气的烟圈,“聊什么?”

“一切。”

“这话等于没说。”

“没说才自由。”

“妙哉。”

阿盐搬出来一张太师椅。红木看上去有点年成。立在墙角下。陈老拍了拍椅背,细声细气地说:“漂亮的女士,请入座。”

女人欣然。坐在椅子上,极目远眺,可见云端处青色的山。山梁逶迤,云雾翻腾,若隐若现,不时浮出姿影。山尖一点青,似露珠一般,向四面溢泻,至山腰间,呈青黑色,渐次黯淡下去。几只山羊,白滑软嫩,与牙膏仿佛,在山间的鞍部凸着,慢慢往斜坡上磨。脖上小铜铃,响起三两声。声声入耳。目光收回一些。热气薄如蝉翼,在半空流动,几只蝴蝶停着,眨眼又不见了。杨树成排,齐崭崭地朝上竖着。一箭之地外,国道下面,便是大片麦地。风吹过,穗子低头,如鱼潮一般,蔚为壮观。迎风细嗅,有股淡淡的甜腥味儿,掬一把,袖在衣兜,以佐晚餐。房门口左边三步处,立着一柱打枣杆,约五米高。顶端挂一面破锣,也悬着梨木棒槌,风儿吹,锣儿响。檐下悬一串风铃,状如金字塔,共分四层,最上层缀猴狗生肖木雕;次一层缀几片新摘荷叶;再次一层缀各色毛线球。陈老说,毛线球是他妻子生前攒下的,共一百二十八颗,大的如拳头,小的似鸡嗉子。最下一层,缀三百六十四个易拉罐。每个易拉罐,藏着一颗玻璃珠子。风起时,恰似群裾环佩叮咚。陈老双手抱膝,时常听得入了迷。

女人点了烟,说:“老爷子,说一说。”

陈老揉一揉眼皮,说:“急什么嘛。活着已经很糟糕了,死也要邋里邋遢?”

女人听罢,眉开眼笑,说:“老爷子开明,句句在理。那烦请您发挥想象力,给我一个体面又低廉的死法。”

陈老坐定,沉吟片刻,说:“说说吧,你为什么要死?”

女人掐了烟,将剩下的半支搁在墙上,说:“我老公阳痿了。我儿子发霉了。婆婆老而不死,啰里啰唆,这个看不惯,那个不顺眼,一天到晚叽叽歪歪。公公为老不尊,一逮着机会,就用两只眼睛剥我的衣服。”

女人继续说:“经济不景气,工作半死不活,整天坐在办公室磨屁股,起了痱子。女人十七八岁,半生不熟,男人们像是苍蝇见荤腥,打都打不散,到了这个年纪,熟得透透的,屁股上掐一把能滴出水,但是男人吃不动了。”

女人脱下外套,仔细叠放,抿一口绿茶,说:“一起长大的姐妹,离婚独居,再婚再嫁,也有一些爬了上去的,但并不幸福。有时候,我躺在床上,感觉浑身的毛孔渗出黏液,我俯下身子闻一闻,油乎乎的腥味儿。我时常感觉老了。”

女人又说:“丈夫面前,我是贤妻;儿子跟前,我是良母;公婆眼中,我是孝女。其实,我也想做个淫娃荡妇,可惜不敢。昨晚,我躺在浴缸里,感觉洗澡水无缘无故地溢出,不是我胖了,而是那些绝望就像烤肉的油脂,滋滋呲呲,从我的骨子里蹦出来了。我也会麻痹自己。打麻将,爬山,看画展,或者逛商场,也不见得要做什么,只是有个说法,佯装下去,活着罢了。这个社会对女人太刻薄了。”言讫,站起身,捋一捋裙边,捡起一颗核桃,拿在手中,掂了掂,温柔地吹去表皮的细灰,念叨:“女人如蒲苇,蒲苇韧如丝。”半晌,坐了下来,叹息不止,俯身对陈老阿盐说:“这是一座没有性欲的城市。”

阿盐点头,深以为然。

女人咬破了核桃皮,笑道:“苦死个人了。”

陈老叹道:“你还是一株嫩芽儿。”

“枯木难逢春。”

“我有主意了。”陈老拍掌,郑重地说,“你确定?”

女人鼓腮,点头。

陈老净了手,说:“你取一片瓦来。”

“瓦片?”

“对。”

女人起身,怅惘片刻,捡起半块瓦片,恭恭敬敬,双手递上去。

“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抿嘴道:“玫瑰。”

陈老然之,遂在瓦片上作画。画毕,揣在怀里。须臾,从怀里捧出来,竟是一只乌龟,一朵玫瑰。他吹一口气,把龟放在墙脚,乌龟沿院墙爬行。他把玫瑰递给女人,嘱道:“你把玫瑰放在前方,乌龟超过去,你也就枯萎了。”

“放多远?”

“这取决于你。”

女人躬身,微笑道:“谢谢。”

阿盐坐了下来。

陈老双手捂脸,说:“我昨晚梦见我老婆了。我们在雏菊花海中亲嘴,抱着打滚,上坡滚到下坡。今天本该是她七十九岁的生日。转念一想,她已不在多年了。”

阿盐俯身,替陈老倒上煮好的罐罐茶,掰碎驴肉火烧,附和道:“人生八苦,苦啊。”

“我很久没有晨勃了。”

“会有的。”

“你的语气像个蹩脚政客。”

“抱歉。”

陈老话锋一转,忽而说:“我只能对着一片虚空做爱。”

阿盐努嘴道:“你老婆在天有灵,会感应得到。”

陈老怅然道,他老婆死得惨。卧床两年,始终吊着一口气,日子久了,儿女便不喜。到后来,猪嫌狗不爱,个个侧目掩鼻。诗意的死亡之构想,应时而生。

吃过晚饭,陈老帮老婆擦洗身子。仲夏之夜,风清月皎,二人裸身,趴在窗台上,良久不语。老婆说:“谈谈你的想法吧。”

陈老说:“一张弓,一支箭。竹筷作弓,头发为弦,猫须为箭。”

“你张弓搭箭,我万箭穿心。”老婆很喜欢,并且说,“一双筷子,一根为主动,另一根为被动,主动为阳,被动为阴,符合两仪之象。”

“可惜,你的头发白了,没有韧性。”

“真是遗憾。”

陈老说,她提议在脐窝里种一颗种子,牵牛花就不错。两个酒窝也如此,来年开花,一定漂亮。可惜的是,她的脐窝没了神采,发不了芽。酒窝也没了灵气,噙不了烧酒。

陈老说:“夜半泣涕,天明而卒。”

阿盐默然。

吴老师穿牛仔裤,灰毛衣。

陈老正襟危坐,说:“说说原因吧。”

吴老师摩挲下巴,长吁一口气,说:“十天前,有个学生在课堂捣乱把捉到的一瓶蝴蝶抖出来,教室混乱不堪。我实在受不了,骂了脏话:‘你妈的屄。’下午,我就被举报了。那学生的母亲大闹,我被罚款。罚款八百。我认了。老婆做完产检,见时间尚早,去公园闲坐,帮小孩子扑蝶,不慎跌倒,流产了。”

陈老长叹:“真可惜啊。”

绿色毛毛虫掉下来,落在吴老师肩上。他扭头,捉在手心,仔细端瞧,揪下一片核桃树叶,把毛毛虫放在上面,逗弄片刻,任它去了。

陈老伸手擦了擦鼻涕。

“你贵庚?”

“三十七岁。”

陈老摁着手指头,说:“那年,我也三十七岁,和现在的你同龄。遇到的事,桩桩件件关乎生死,但我比你乐观得多。”

“我喜欢躺在公园长椅上,听各种声音,打盹。眼前的城市,像一堵倒塌的夯土墙,人就在那些凸起和小坑中生活。我是新和的水泥,贴在旧墙上,终究两张皮。”

“我喜欢这个说法。”

“陈老,一要尊严,二要廉价。”

陈老愣怔片刻,嚯地起身,问:“得过痔疮?”

“现在就有。”

“我有个想法,听一听?”

“洗耳恭听。”

陈老摘下一片核桃叶,嗅了嗅,开言道:“汉初文帝刘恒,开创文景之治。虽贵为皇帝,依旧不能免俗,渴望长生不老。到处求仙问药,可惜一无所获。某天,文帝做了个怪梦。梦中,屁股上长了痔疮,仙人启示文帝,须找一个男子。该男子以口饲疮,可将其哺育为夜明珠。服之,可保百年长生。文帝喜不自胜。派人明察暗访,终于找到了邓通,叫到眼前一瞧,果真是梦中之人。自此,文帝对邓通百般宠爱。食同桌,寝同床。不出旬月,文帝果然生了痔疮,只是发作起来,疼痛难忍。邓通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也响的人,猴精猴精的,乐意为文帝效劳。故而日夜吮吸,百般呵护,以求长成长生灵药。文帝大喜。某天,文帝感慨,问邓通:‘天下谁最爱我呢?’邓通说:‘肯定是太子殿下啊。’于是,文帝便让太子以唇舌滋润痔疮,以求圆满,顺便考验儿子的孝心。太子听罢,愤气勃然,拗怒而立。但碍于情势,不得不俯身屈就,不过在用口水滋养之时,耍了点小心思。太子心想:‘皇帝要是长生不老,我便无法继承大统,所以不能让他老人家长生。’故而佯装头晕,狠嘬一口,痔疮破了壳子,亮出一点光,终于要成夜明珠了。太子闷闷不乐,晚上和老婆亲热,也是敷衍了事。老婆问:‘怎么了?’太子忧闷不已,便把当日所见告诉老婆,说:‘皇帝的屁股上有痔疮,那是长生不老药。’老婆记之,翌日,就遣人把消息传出宫去,告诉做少府的老父亲,说:‘皇帝的屁股上有颗夜明珠,嗅一嗅能多活十年。’少府虽然替皇帝理财,但胆儿小,不敢多捞油水,心里恨得牙痒痒。睡在床上,对老婆说:‘皇帝的屁股上有一株仙药,采一株,比王八长寿。’少府老婆心中窃喜,终于有了牌桌上的谈资。翌日,对牌桌上的一群官太太说:‘皇帝的屁眼里蹦出来一只王八,口含夜明珠,是祥瑞之兆。’晚上,皇帝和老婆睡觉,听到三声长叹,遂问:‘因何事叹息?’文帝老婆说:“我今天打麻将,听人议论皇上,说你的屁眼里卧着一只王八,且产了卵,长出来几十颗夜明珠。看一下,得百岁;舔一口,千岁;服一颗,万岁。民间有好事者,根据门缝里夹人能长高的说法,制造了一种掌上版夹舌工具,百姓人手一台,争前恐后,以求拉长舌头。街头巷尾,有传言说,皇帝愿造福万民,大跨步提升人均年龄,甘心把夜明珠贡献出来,让众人瞻仰舔舐。那时候,舌头长的人能多舔几下。甚至,还有些荡妇贪心不足,私下说想浑水摸鱼,舔一口皇帝的大棒,借此受孕,生出一只王八,专产夜明珠,发一笔横财。皇帝,这个事已经是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了。”

陈老言罢,一手击额,朗声大笑。

吴老师吁嗟良久,好奇道:“陈老,您现在做的事,很容易被人误解。”

“误解?我不在乎。”陈老淡然道,“我相信死亡是好的。尽管被人误解,但我还是要做。一想到对人有所裨益,我就高兴得想就地打滚。”

陈老洗漱毕,蜂窝煤炉子烧旺,煮罐罐茶,两个外皮烤焦黄的千层饼,掰碎了,小口吃着,打开老上海牌收音机,听起电台来。

陈老端坐,听起兜售假药的电台节目。推销的全都是什么固精、培元、壮阳、增大增粗的邪药。阿盐逗他,说:“都是骗人的。”

陈老眯着眼,笑嘻嘻地说:“阿盐,你是左派还是右派?”

“我是香蕉派。”

“以前啊,有个人想这样死。因他一辈子是农民,就想死在耕牛身上。所以他拽着牛尾巴,希望牛尾巴一猛甩,将他丢到天上去。可惜的是,落地的时候没摔死,还被老牛踹了一蹄,不幸老二弹断了。回去之后,老婆要和他亲热,此人日日婉拒。有一天,老婆点上灯盏,凑近一瞧,老二缩成了一颗蚕豆。老婆大哭,抱怨道:‘你要是个左派,或许就踢不到了。’男人听罢,伤心欲绝,因为从小到大,他都是晃在右边的。”

“陈老,我是中间派。”

“漂亮的俏皮话,但不够真诚。”言罢,陈老边喝茶,边听“药托”诉苦,说到丈夫阳痿不举,他就开心地跺脚拍掌。听到丈夫服药,如何生猛,还把新定做的床具震塌了。涉及细节,动人之处,陈老跳起来,啸叫几声,一巴掌打在开关按钮上。须臾,陈老讪讪地说:“还蛮有意思的,再听会儿。”

阿盐憋住笑,调侃道:“陈老,您要真的闷了,我帮你弄点黄色录像,过过眼瘾。”

陈老惶骇不已。“我上过几年私塾,念过圣贤书的,怎么能看那种淫荡的东西呢。”

陈老蔫着,两只眼皮黏在一起。右手食指放嘴边,抹一点口水,在眼子上揉一揉,眼睛润开了。“我只能看到一片灰暗。”

“那才是世界的本色。”阿盐应道。

陈老穿布鞋,鞋帮裹了一层泥灰,部分已剥落。指甲也长了,指缝里的垢痂,比仓鼠嘴巴里的榛子还多。几日不见,竟衰老至此。

阿盐进屋,烧一壶水,冲半碗燕麦片,双手端到眼前。

“陈老,最近还好吧?”

“我,大限将至,”陈老笃定说,“快来吧。”

阿盐内心怅然。

“我想……”言讫,攥紧拳头,潸然泪下。有顷,仰天长叹息说:“我老了,将近十二年没有亲过女人了。在我眼中,街上的那些姑娘袅袅婷婷,身穿戏袍,跪在我脚下……我漂亮地博一个满堂彩。我生了老人斑,她拉着我,在太阳底下,坐到她怀里,端详半天,说:‘这是青春痘,过段时间就散了。’临走的前一天,还对我说:‘白发戴花君莫笑,岁月从不败美人。’可惜,还是死了。”

“我想老婆,首先想起的是屁股,其次是……最后是一截白生生的脖子。老了之后,她听到救护车的声音,总发一会儿怔,双手合十,猫儿念经似的祈祷:‘老天爷保佑你呦。’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反倒是老婆的脸,说实话,我想不起来了。每每努力回忆,总感到挫败,急得跺脚,坐在地上蹬腿大哭,还是一团模糊。你说,是不是关系越亲密的人,越难回忆容貌?太阳底下的事,我都和她谈过了。”陈老顿一会儿,喘匀了气,手舞足蹈地说,“昨晚,我做了一个甜蜜的梦。我赤身裸体,双腿叉开,立在核桃树杈上,望向远方。旭日东升,尽情歌唱,极其猛烈地解脱。如果,我还能做一次,那就是与神接近的时刻。夕死可矣。我现在幻想,唯一能让我勃发的情形,该是这样的:几万人蚁聚,围观处刑台上受凌迟之刑的女诗人,叫声嘶天哇地,血水四溅,众人争相食其肉。战栗不已,几近晕厥。可惜,昨晚,我四更起夜,全撒在了脚面上。”

陈老念叨:“肉体是一部《圣经》,每一个字都谈及情欲。”

阿盐不语。

“我的死亡,也是一则素材。”

“我记住了。”

“将来的死亡,不会再有诗意,而是一种程序。”说罢,陈老意兴阑珊,梗着脖子,问阿盐:“路上有人吗?”

“人来人往。”

二人凭肩而立。

“我想去乡下放羊,”陈老抓着核桃枝,踮起脚,喃喃道,“领头羊最好是瘸腿,我就能撵得上。”

“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