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前海:前往苏北的告别
现在,刚劲、凌厉又信心百倍的奥迪Q7,沿着G15高速路,穿越苏通长江大桥。
每过长江,他的眼前总要浮现渡江战役,浮现他童年和少年时代,从搬板凳到踮起脚尖,往柜子里的最上层摸,拿下来,偷偷地打开他父亲珍藏的布包,在那些勋章之中,就有一枚沉甸甸的渡江战役纪念章。上面有帆船,有几条曲线代表滔滔长江,有战士,这个战士站立船头,抓着一把枪,侧身向前。这让他产生幻觉,好像此时过江的不是他而是他的父亲。
宽大的车体内独自一人。宋敬树,东华戏剧学院的教授。他内心大陆正在遭受没顶洪灾的浸泡。过不了多久,嫉妒他的人终于有了嘲笑的口实,恨他的人终于确信报复自有天命。他六十九岁,经过近一年偶尔低烧、时不时乏力、间或冒汗和夜间惊醒的困扰之后,四天前他走进医院,查出在他体内的一个部位,在它的边缘,生长出致命的组织,它们以毫无征兆的方式行军,直至他决定要正视一下身体了,才发现它们已经脱落进胸膜腔。
呼口大气。面对这个组织向血液发起的进攻,人的抵抗似乎找不出太多的卓有成效意义——如果生命的意义只在延长生命,那么生命中的那些超级密码们,诸如创造中的自由,诸如意识的黏合胶、时间与空间的非连续性这些概念游戏还会那么富于魅力吗?按照现代医学和进化论合谋后的结论,人类的身体进化是以万年为单位,可是工业和科技直至娱乐和注意力经济发展得太快了,人的身体进化还没有适应过来,于是疾病丛生,宋敬树就是这样的一个失败的活体组织。
但从他的外表,就别想看出什么,他的脸色依然红润,眼神看人依然有种居高临下的劲头,粗壮的眉毛让人联想到罪犯藏身的森林地带,高耸的鼻梁好像急于向人证实他是康巴人的后代——谁能知道呢,他的身体依然有种蓄势待发的冲动,在过长江的大桥上,他还想过在江北的一座城市里,购买与陌生异性短暂相处的刺激——性嘛,照道理应当是主食,但常常沦为甜点。也许这种刺激还算得上一次非正统的抵抗。不过,由于天色犹明,那些诱惑人的灯光还不到发出百丈光芒的时刻,于是他的Q7还是雄赳赳地越过那座临江之城,发动机低沉地踩着自己的节奏。
望着窗外,他读出苏北大地的苍茫,而他脑际浮现出苍茫这个词时,他对这个词并不信任。苍茫已被驯服。
医生半是建议半是命令他要住院了。他关心的是他如果待在医院里,还能活多久。纵然从概率上讲超出医生判断的时长绝对会有,但医生给出的时限大致是没错的。认真地配合治疗,他可以有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如果突然来了并发症,诸如心肌梗死什么的,算例外,而他的心脏时不时地不舒服也不再是什么秘密。
去到医院,所有的努力都是在和死亡抗争,但实际上却在说:我去死亡。
待在住宅里,听上去死亡会来得更快,因为没有那些设备的帮助,没有戴眼镜的医生和来来回回的护士走动,但效果却是:死亡在哪里?为什么见不到它?
这位当年还是研究生刚毕业不久的姓单的医生,治疗过他母亲血中淀粉酶快速升高的急性胰腺炎、胆囊炎、间质性膀胱炎、伴有呼吸急促困难和意识障碍的肺炎——每次他母亲住院,医生都要对他说,你母亲这么大年纪,恐怕不行了,顺应天命吧。他母亲总能越过死门关,紧紧地抓住生命的绳索,向上攀登。外表上,他看不出母亲有什么顽强坚韧的行动啊。他们没有建立起深厚的友谊,这是他做事不到位,宋敬树想,我为人刻薄,命该如此,至于您嘛单医生,您也大变样了,您恐怕看不成多少年病人了。单医生鼓励他说,这一年半两年的治疗,会比较辛苦,但谁的岁月,不是争取过来的?只是我们的身体没意识不关注这件秘密罢了。十多年不见,单医生哺育出一个尖尖的头顶,在医院那冷峻的白炽灯下闪闪发亮,见过他以前长发茂密、标准国字脸的人会为现在的相遇想到喜剧小品。
嗯,这一年两年嘛,他可以嗤之以鼻。他已经不太在意此类的得失。他看到太多的人在这种时间上徒劳无功的可怜相。他也要加入这支走向虚幻的大军吗?悬而未决。
如果真有得失的话,很可能是,他还有什么大作没有完成吗?波托茨基伯爵那时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赶紧隐居起来,用他人生最后两年修订完成《萨拉戈萨手稿》(最后还是有点匆忙了)?他只是不想想得太多而已,稍微比较一下他就会打个战,相比于麦尔维尔、曹雪芹、《卢克塔尼亚人之歌》和埃斯库罗斯,说都不用说,他算是彻底地辜负了时代啦——在写作上,他越过的时代是多么的独一无二啊,如果用他发表作品的时间算起,他已经用笔和这个时代相处了四十年!
好吧。他抵抗此类对自己过度不利的联想,诸如艺术创造,就是勇气的试金石,一个人若有勇气,他必定会激发起神也要惊叹的才华,莎士比亚并不知道他会不朽,你要去碰啊碰啊。不,不。他不想亏欠。清账的时刻到来了,他极力逃避若有所失这种应是人类有闲之后精神阑尾炎病症的追猎。
他独自驾车回苏北一趟,就是想跟他的父母道个永别。
他的父母已经浅埋在苏北大地上,埋的还是他们的骨灰,不是他们的肉身,他为此总觉得愧疚,进入泥土的腐烂好像才是死亡应当的本性,只要骷髅还在,人就不是真正的消失。道理上讲,死亡之后人的一切实在不复可以求证骨灰与骨头之间有多大的不同,毕竟烧成灰也不是末日,古希腊的英雄们像赫克托耳死后就是在干柴烈火中被追忆的,骨灰干净而且易于携带,还可以放在嘴里品尝它平和的味道。
他的父母生下五个儿子,他是最小,他的四个哥哥也都在自然伟大进化的导演之下,一一死去,按序谢幕。他送走他最后一个哥哥时就知道,该轮到他了。上苍正在收走他的时间。不过,到来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早上十多年也许二十年。他曾经以为母亲只能活六十岁,可是她跌跌撞撞竟然活到了九十八岁。母亲的寿命曾经是他无限的信心。不是母亲欺骗了他,而是他没有分清事实与假设。如果他活到明年,七十岁,死时的岁数在兄弟中要算他是最小的了,哼,以一串并不骄傲的数字了结嘛。
这个数字没有值得深究的价值,哪怕他是父母膝下五子之家死亡光临时光阴累计的最小数,但基本上可以肯定,他是他们中见识最广的人。最终,人毕竟需以质取胜,本来数量就是一伙为质量牺牲的将士。
他走过二十几个国家和非国之地,亲眼看见北极熊拍死晒太阳的环海豹,享受它的肥厚脂肪时转过头望了他几眼的场景——那是不屑于交流的目光,为了去南极,他顺道去了秘鲁、智利和阿根廷,站在马丘比丘上俯瞰过乌鲁班巴河谷,看到历史另一种愚钝的真实面目,其中在英国待的时间可以用年计,在布莱顿海滩寻找格林小说中平基杀人的地点,在法国布列塔尼的漫长海滩上,虚妄地倾听法兰克人和撒克逊人矛与盾强烈的撞击声,他坐过十四小时枯燥的车从乌干达首都坎帕拉出发,在基德波谷国家公园见识过象群像群山一样地移动,被这种沉默的生命现象深深感动,他也无意间赶在ISIS之前,进入过巴尔米拉博物馆,草草地浮掠那些希腊人、阿拉伯人、犹太人、罗马人、波斯人留下的雕塑,而当他听到因为退休的博物馆长哈立德·阿萨德拒绝说出珍品藏匿之地接受了斩首之邀,感触自成风景,美国城市他待得最久的是芝加哥,在那里,他们把芝加哥剧院称之为芝加哥“无畏的心”,更别提甘肃的张掖黑水国和敦煌飞神乾闼婆和紧那罗,目睹过藏人丧葬场景,钻过贵州和云南神秘遥远的溶洞,他还可能是一起上过床的女人数目的家族纪录保持者(他无从证实,他很有可能小看了他那些彪悍的侄子们,他和他们中的大多数几无交往,侄女们的印象也不鲜明),同时,他也是可以将大脑中的奇思乱想的东西优美地付诸文字的家族的能干成员,中国有名的男女演员还会大声地在舞台上根据这些文字虚张声势,虽然那些文字过几年大概率事件是再无痕迹可寻,更不会有几个人去关注,但它们依然是生命昂扬的风貌,难道不是吗?纵然它们没有达到他预想的生命高度,纵然还找不到一部可以打动两代人以上的作品,纵然不能有《等待戈多》那样在哲学、宗教与文学边缘滑行的界碑,可仍然在生命不必考虑死亡的日子里,被赋予了非同一般的光晕,是的,魔术符咒,既是他保护自己的铠甲,也是他征伐世界的武器。他怀念他大哥谈到他文字时那种得意的微笑。
是啊,他离过四次婚。这个经历在他的家族中,也显得咄咄逼人。他竟然有个傻瓜一样的侄子动不动就对人说,我那个叔叔可厉害啦,结了四次婚,女人一个一个地受不了!他们知道肉与肉之间的抽送和繁衍,他们哪里关心一个人心里真正在想什么,哪里去顾及他的感情人生其实伤痕累累。
至于在东戏,好吧,就让它情况另有不同!这个以次数为王的婚姻成绩在那所著名大学的小校园里依然被津津乐道,特别是当他身影进入知道他底细的师生视线里的时候。要知道,那是所风流倜傥的大学,如果一天不听到绯闻,空气和未开发的沼泽地一样有毒,世界反常,艺术枯萎。绯闻、笑料、失败、成功,有了这些养分,空气才会清新,人们的精神为之一振,艺术期待油然而生。他也曾经深深受益,不是吗?这个地方他是躲不过的。那是他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不仅仅是饭碗的问题。他为学院提供的笑料,要比他的作品更为人所传颂。身为剧作家,他看得透别人表情中的含义,尊敬的时候、嫉妒的时候、赞美的时候、恶毒攻击的时候、嘲弄的时候,他都看得清。他火眼金睛。这也没有什么。那些在台上说宏词巨语的大人物,大家全看得透,只是不愿或没办法捅破而已。别人不在他面前捅破,就是相安无事。话说回来,四次婚姻,何尝不是教师队伍中一项庸人永远不可企及的壮举呢。他艺术上的成就何尝不拜托于这婚姻带来的沉甸礼物。
私下里,他还是算得过来的。他是到过塞万提斯的故乡,可是他没有上过塞万提斯的那艘船,更没有与土耳其人打过仗,掉过胳膊,被关进牢里,就在牢里写起和打仗一点关系也没有的骑士探险的好笑文字!更不要提他的苏北老乡吴承恩——从物理空间上讲他的奔赴也是向他靠近啊,《西游记》的见识与要害,是怎么将堂吉诃德的剑、矛加上塞万提斯的火枪,都扭曲成儿童玩具的啊。吴承恩,宋敬树念叨着,故意让自己激动起来,让一种艺术性眼泪涌上来,放肆地让敬佩的波涛淹没他,以此拉下身体里那些令人悲切的酸性生产线的电闸门。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想在海安县找个地方住下。
他的四位妻子,照前后顺序,俞愚、谢娟、梁樱樱、胡婷婷,听到他死亡的消息,谁会笑谁会落泪,谁会怅惘与茫然,他还真拿不准。由于他长年累月写剧本养成的对戏剧性、大反转追求的恶习,他对人已经有点丧失确信。他的一个亲生孩子,远嫁美国,她是一个非常有想象力的女孩,懂得怎么勾搭上澳大利亚堪培拉的一个高大白种男人,又怎么跑到加州圣芭芭拉落脚,对这个爸爸的死亡与生存,大概率上她是并不抱太多的关切,但他知道,她的妈妈谢娟,会通知她的,电话中告知一声,或者在例行亲情通话的时候,突然沉默片刻,说,宝贝,妈要告诉你件事,你爸,是,你的那个老爸,去世了。我没去送他,谢娟会继续说,然后,嗯,她们母女俩应当会再聊起其他话题,她们会聊非常感性的话题,关于如何穿衣搭配,关于在什么时节应当吃掉什么东西,虽然在美国“节气”(中国独特话语)与饮食很少有必然的联系,而她们也不会深谙食物与人类基因之间的关系,她们根本就不会去讨论中国人的稻米历史与中国人气质之间的关系,而这个话题在他看来,要比吃本身更有意味啊,如果她们开放一点的话(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谢娟联系了),她们更应当谈谈牛肉或者三文鱼对一个男人性欲所起的作用到底是怎样,以及素食对男人或女人的性欲是否有影响。他现在想起谢娟高挑的身材,细腰、长腿,那还是年轻时的事,现在她的体重说不定已经超过八十公斤。
一个黑色的身影贴近他的侧窗。交警向他招手,示意他摇下车窗。交警告诉他,此处不能停车,他说他打了双闪,正在寻找旅馆。交警开出罚单。宋敬树热血涌头。“我是离死亡很近的人。”他将罚单扔出窗外,一加油门。他的声音很平静。他在回味自己平静的声音。他想,要是有人录下音,对他的声音进行解读,解读出其中炫耀的成分,并非无中生有。
他的女儿后来跟了谢娟的姓,叫谢烨,好吧,闪闪发光。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破天荒地给谢烨发了个短信,说奶奶去世了,请万里奔丧,言下之意是女儿应当知道父亲提出的这个要求是他最重大的要求之一,有几分感知能力的话她知道他是怎样的对奶奶依依不舍。过了两个小时,她的回答是:“我很抱歉您的母亲去世了。我在准备毕业论文,不能成行。望保重。”
收到短信时,他坐在他母亲身旁,正在等殡仪馆的车来将母亲的遗体带走。他支走其他亲人,关上门。他凑近母亲的脸,凑近她的唇,想亲一下他的母亲,可是母亲嘴里散发出的恶臭逼使他跑到洗手间干呕了一阵。如果有第二个母亲,他就懂得不应该去凑近死人的嘴,但这样的经验,一生只能一次。是啊,在他的一出戏里,夫妻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妻子大骂丈夫有一张比死人还臭的嘴时,观众不会知道,这种骂法是人从母亲那边得到的。从洗手间折回母亲的房间,他把母亲的头垫高了一些,这样,母亲的嘴就不会半开着,想象中的臭气就不会慢慢地泄出,而的确房间里好像有股那种气味在弥散,只是在香火的烟雾中被中和了,加上最低度的冷气,也压制了正在腐烂变质的分解进程。虽然母亲在生前睡觉时的嘴的确是半张着的,一开一合,掉光牙齿后的嘴唇仍旧绷得紧紧的,整个脸因为没有肌肉的支撑,只剩下满是皱褶老皮在拉扯。他解开母亲的衣服,将母亲的乳头含在嘴里一会儿。母亲的乳头变小了,乳房瘪扁了,就像是只剩下一层皮,其实还在几天前,他给他母亲擦身子时,那个喂养过他的乳房虽然下垂但还是可以成形捧在手掌中的。他的二哥、三哥进来,告诉他,殡仪馆的人来了。
“宋敬树,我为这样的离开感到莫名的遗憾。”
谢娟就是这么对他说的,像个美丽的躯壳飘到他的桌边。
在备受歧视的副教授职位上停顿了多年之后,为了评上教授,他有三个月埋头于撰写布莱希特的理论,是对布莱希特理论的反理论。当时他只有两三个剧作在剧院勉强上演,有个剧还让制作人丢了一套房子,制作人一家只能到处打听适宜的租房,甚至都打听到他这边来了,也不埋怨他,是啊,当时他自己的前途也是迷雾重重——当他向历史上了不起的剧作学习时,只能水土不服,当他压低身段过于讨好市场时,又往往谄媚过当。他为不喜欢布莱希特而写布莱希特而痛苦了。他越来越讨厌布莱希特这个人,是由于他越来越了解了他的底细,他的那些思想货色,可是他的戏剧理论却多多少少吸引了他。为了对抗布莱希特,他发明了“面具戏剧”这个词,然而这个得意之词却被谢娟的声明击打得粉碎。她很直白,她说她爱上了悉尼的斯蒂芬。
“你认识他的。格里芬湖边上的霍普特曼剧团经理。”
“斯蒂芬。”
他的眼前飘过那个长着洋人少有的宽脸、灰色眉毛、灰色眼睛、嘴角总挂着讥嘲表情、而唇线的确优美的大个子男人。
“谢娟,你发热了。你会冷静的。这几个月,我为了评上教授,我在拼命写书,他们说没有专著是不能成为教授的。我也觉得有道理,所以,我没有时间陪你。我不会责怪你的。等我把这该死的布莱希特写完了,我会给你时间的。我知道你喜欢坐在香格里拉落地大窗前,望着黄浦江上来往的船只,对岸的万国建筑,窗外脚下来往的世界各地游人。我会补偿的,再给我半个月,怎么样?”
宋敬树为了那本《面具戏剧》的书,搬到学校里向某个大牌教授借来的房间,虽然他的面色和身体显露出营养不良的迹象,他仍旧可以腾出精力专心致志。谢娟就是闯进这个房间的。
“斯蒂芬家在悉尼的郊外有庄园,有小迷宫一样的酒窖,还是奔富的股东。”
就是说出这样的话,谢娟的声音也是异常动人的。她虽然是没有走红的演员,在舞台上的形体并不那么收放自如,可是她的声音让大部分懂声音的男人都情不自禁地爱上,更何况声音的窝巢边上的嘴唇形状迷人,总是天然的红润。
“你看上了这些!你是怎么勾搭上他的呀!”
当时他怀着巨大的悲痛,似乎想从源头溯起,扭转乾坤。
“你这个剧作家呀。你没有机会的。忙你的布莱希特。”
“我恨他!讨厌他!”
他心爱的女人,演过他剧作的女演员,就这样飞去了澳大利亚,带走了他们的女儿。那时她还叫宋烨,还在上小学,听说要去澳大利亚,非常兴奋,跟班里的同学炫耀,她妈妈为她找了个澳大利亚的新爸爸啦。
她还给他寄过她和斯蒂芬蜜月的照片。当时,他心如刀绞,泪下脸腮,还不得不假装大方、大度,而且真诚地回复那些看似平静而客套的祝福语。还能怎么样,谢娟跟他睡了几年,生下个孩子,他不争气,财富与名声遥不可及,而人生大部分时间里经不起预测与希望。
她不能为他白白葬送了美丽的身体,再说当时他其实也差不多基本绝望。
他看了一下表,八点一刻了。那么,也就是说,此时,在上海,穿过夜幕,走进剧场,他编造的一个主人公,已经走到舞台右侧的沙发上坐下。那是一个饭馆。这个主人公,这个舞台上的男人,他的背后,走来他的妻子和他妻子的情人,就在他的旁桌坐下。这对夫妻背对背。妻子跟情人的谈话正传进当丈夫的耳朵。丈夫是听到妻子的声音,才意识到他背后坐着的是他的妻子。他原先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有情人,从此时几乎贴背而坐的妻子的话语里,他猜测妻子不只是只有这个情人了。
是的,他编写的一出戏此时正在上海兰心剧院演出。他并不热衷于自己的剧本。他上演的十七个剧本,有十一个,他是没有进剧院看过的,而这个《无情可谈》就是其中的一部。
他的车子拐进一座大院。导航服务优良,免掉小费。这是一家私院式的旅馆。一个服务生马上跑来为他开门,并询问是否帮他把车开到车库里,车库会免费洗车。另一个服务生帮他卸下行李箱。
房间的舒适缓解了他的不安、焦躁带来比病痛本身更多的压力。当年到上海参加研究生复试,他依旧记得,他住的大通铺,他都不敢脱衣睡觉。啊,此生可以满意的地方,如果世界上还有公平可言的话,就是他的才华与能力,终于可以让他在上海获得一席之地,可是,现在,也是不能再糟糕。他天性敏感,是啊,他的才华与能力,使得他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有超负荷的情绪,有对黑洞的期盼,对世界诸多甜蜜未尝的气愤与懊丧。好吧,如果硬要将苏联大清洗时巴别尔他们的遭遇来相比较,他的幸运是他可以自然死亡。当年,床靠、被子、枕头、席子实在是太脏,上面的污痕让人感觉生命的另一面是多么的丑陋。
好在他熬过来了,而且还出乎意料的风光。是啊,芝加哥市民剧院,田纳西·威廉斯《玻璃动物园》首演的剧场,也将他的《假期》推上舞台。走过那个立柱粗壮豪华气派的前厅,迈上暖色反光的长长大理石台阶,看到在芝加哥大学读书的中国男孩带着他的美国女友,来到中国,进入他的家庭,卷入了他的未婚妹妹堕胎的家庭事件。
走向洗手间也是浴室。他,在娱乐与严肃之间飘摇不定的剧作家,还曾经是令人闻风而动的教授,受困在疾病与精神的时空中,而这是坐在剧场的观众永远不会想到的事件。他写过病痛,而病痛在舞台上必须是有笑场的。正是舞台可以让病痛的人狂笑,让死去的人在上面跳起探戈,让临死的人在优美音乐的紧密跟随中安然离开,舞台不是才值得留恋吗?生活的真实冰冷且坚硬,有什么好留恋。
是的,他现在从学校退休了,学校、学生、同事,都不再需要他了。他并非独一无二,这是他退休时发现的。他原以为自己曾经是时光的宠儿,是命运海洋上驾着三桅船的舵手,现在想来不过是自己的一阵莫名其妙的膨胀式感觉罢了——好吧,我们需要这种膨胀,没有这种膨胀,请问生命意义何在,而且,那个正在溃败的组织,那些顽强地占领了他体内某个组织的队伍,迅速扩大,正在越过一个器官,再越过另一个器官,恺撒越峡攻打不列颠(那时叫不立吞)、忽必烈的军队的崖山海战,不见得有那么壮烈——身体没有壕沟,器官、汁液、软组织,息息相关,其亲密无间的关系细究起来多么的令人感动。它们有怎样顽强的战斗力啊。它们通过血管,就像将武器运上高速公路,兵力源源不断地进发,F16低空飞行,B52战略远航,到处轰城掠地,以超音速还疾驰的快捷,以自带的强大发动机的推进能量。它们没有意识。它们没有想象力,不会认真地考虑,当它们占领了一个地方,守住它是最好的策略,当占领了这个身体主要的部位之后,它们自己也要死亡。它们是无意识的。它们扩张。扩张。不扩张不是它们自己。
宋敬树似乎一下子跳出自己的身体之外,竟然对它们生起怜悯和敬畏。他想告诉它们真相。它们是那么的愚昧,只知道扩张,只知道满足,只知道繁殖、加倍地繁殖,却并不计后果,不计未来。既然它们如此猖狂,他想,他也准备向它们摊牌了。从某种角度上说,当一个人准备向他的生命摊牌的时候,未尝没有英雄气概。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就是这个影像。这是个影像。影像在走动。影像有感觉,有知觉,有想法。感觉知觉和想法,都是影像的奢侈品,是它的附带物,是影像的影像。他从行李箱里取出内裤。嗯,他忽然想到,到那个时候,他还有没有能力选择自己穿什么样的内裤离开这个他停留了七十年的世界?可是它们,它们一定有它们不为人知的目的!
这里是海安。他的父亲一定跟他提起过海安。他不记得了。他母亲来过海安吗?可能性不大,但不是一定没有。是的,他父亲的脚步在这块土地迈进过,还在这里杀过人,杀过很多的人。他指挥机关枪手扫射。退休后,他的父亲讲起机关枪,依然有着振奋感,好像历史总会回过身来敲击他、调戏他。但这些现在都不再有机会去证实了。父亲那个洪亮的声音,恼人的声音,令人绝望的声音不再在这个世界上回响。父亲在与别人拼刺刀的时候,把刺刀深深地扎入对方身体里的时候,会不会也像和他相处时那样的发声呢?他陷入对父亲声音的搜索中,竟然搜不出来。他打开热水开关。水声替代了一切。那场战斗是在海安发生的吗?
他父亲的晚年陷入极大的苦闷之中。这种苦闷是他带给父亲的。那个曾经杀过许多人的父亲并没有为他的杀人行为苦闷,毕竟对方也杀了不少他的人,有人知道他是不是非常想念战友,但他不会为战友的死亡而苦闷的,人的苦闷来自当下,这与人的性欲最相似,他愤怒与苦闷的是末幺的言行,这个他投入了最大和最多爱的儿子,处处与他作对,就这种作对的内容(它们是那么离经叛道),如果时光可以移置,早该就是他当初可以杀掉的对象了,如果不是可以杀掉的,那也是在某个年代狠狠整治使之残废的陌路人。俞愚张着嘴,朝宋敬树喷过火。
“你是杀人犯!”
“我该杀死你!”
是啊,她真应当杀死他,当初,他把性病传给了她,让她深受其苦,整整治疗了六个月,为此掉了快三分之一的头发,人憔悴了十几岁。虽然她确实也是反应过度,好像到了世界末日,而就感情而言,这倒是真的。他胸部上的伤疤就是她一怒之下给他的礼物。他把致命的病毒(在历史上曾经是)传给她,他当然是杀人犯。他年轻气盛,禁不住诱惑。这不是理由。她手持利器朝他冲过来的情景,至今仍令他心动。她从他的简陋珍品柜里呼啦一声就打开面盖,扬出他从巴格达买下却只能邮寄回来的心爱的大马士革防卫短刀。那珍品柜里其实还有拉卡马斯公司生产的更加锋利的手刀。但是俞愚哪怕在愤怒的时候,也是直觉地抓起一把看上去更漂亮的刀具。他是多么的爱她。她是多么热情的一个女子。她是他遇上的最热情的女人。那种内心像火一样的女人,而不是性格。可是他辜负了她,把性病传给了无辜的她。她说他不爱她,如果他爱她,他应当控制自己的性欲,不与那些把自己当成泄欲器的女人们纠缠在一起,而懂得克制自己,从而爱护她的身体。
“你是最无耻的教师!那些无耻的教授还不敢把性病传给学生,你拿你妻子的身体发射你带病毒的子弹,你拿你妻子的身体当你快乐的练习靶!”
她离开上海,回到武汉。他当时还是小小的讲师,到处受人挤压。知名教授在路上对他爱理不理。看戏只等别人赠票。每天打的菜钱要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只因为他的真切,俞愚才嫁给了他。他是配不上她的。
他试图加她的微信,可是她没有通过。他是通过多少的努力,才获知她新的电话号码的呀。他从搜索引擎上得知她后来去了南方大学,离开那个她受不了的武汉家乡。博士生导师——行内人知道这个名号的无足轻重。她著作累积起来有膝盖骨那么高啦,当然啦,她研究的领域是她现在待的学校里的独门单户,不见得受到多少的待见,可是她无所畏惧,一个女人就是有别于一群利益牢牢捆绑在一起的男教授们。她气质高昂,而她身旁的教授们因为对名声和小小利益的贪婪,猥琐而精明,是啊,在他看来,只有他,现在的他,才配得上她,不,现在的他,更配不上了,现在的他,如果她是他妻子的话,就是她的负担了。可是……他下载过她的论文,读得出她的行文变得大气而沉稳,犀利而前卫。
兴许她现在还因为他得知了她的联系方式而换了新号码,但他也就打扰过她那一次。他是不是要发一个短信,告诉她,她的愤怒终于有了令人满意的回报?当死亡横扫一个她曾经咬牙切齿的人时,她那经过时间埋藏的恨将有多么的孤独。那个恨的形象绝不是俞愚,而是一个古老的形象,包括为了报复另寻他欢的伊阿宋而杀死自己孩子的美狄亚。她的恨如今想来也该锈迹斑斑了啊。看到网上搜索出来的她的照片,有几次让他掉下眼泪。她是不会知道他有不下十个以上的夜晚梦见过她,至少有一次是在梦中落泪而醒的,在那个梦过后的白天,他就沉湎在对她的怀想当中,自以为她也会偶尔想起他。
他想找个人来聊天,但这个念头马上沉下去,就像身上那些细胞的死去而人毫无知觉一样。没有人会知道自己还有多少的时间可以用,就是知道了自己的时间长度,也不见得就用得好。该活的依然活着,该死的理应死去。那一天绝不会缺席:他昏睡过去,没有了时间感,接着就走向永恒。这个过渡是温柔的。
天地是温柔的,如果不是发生那种剧烈的活动。剧烈的活动,他的父亲经常跟他谈起拼刺刀的事。海安防御战。主力部队打了多天了,要休整了,可是李默庵的整编65师、整编21师,后来又来了整编25师。父亲说,团长开会回来,传达了中野首长的话,第7纵队的4个团,在海安以南运动防御,让主力休整。坚持多久,听命令。父亲说,全团知道,这是以几个团的小命换野战军的大命。
打了四天四夜,父亲说,他拼刺刀。他拼出来了。那时父亲多大?二十五岁,二十八岁?二十五岁后来还有很长的时光。他现在是多大?快七十岁了,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用药与体内的毁灭者拼刺刀,但就是拼出来,日子还是屈指可数,已经不再有神秘性了。单医生尖尖的脑袋闪着幽默的寒光。
他父亲拼刺刀的结果,为自己赢得了余下近六十年的时光。在他刺刀下惨叫的人,时光戛然而止,命运不再垂顾。剧烈的活动,现在发生在他的体内,就像当时父亲将刺刀插入对方的腹部接着是胸膛时那些人的感觉,现在他感受到了那些人的感觉。扎。扎。扎。扎。扎。惨叫。惨叫。被扎的人因为年轻气盛而使痛苦加倍放大。不会立即死去,它会延续几十秒到几分钟。那几分钟的分量。这个世界,这个宇宙的分量全在上面了。但因为人承担不起这个分量,人就要虚脱死去。血流尽的虚脱,心脏无血的虚脱,大脑感觉不到疼痛了。刺进去的进程那么迅速,通过棉袄,通过皮肤,通过肌肉,遇上骨骼时可能滑过更多的是撞断与深入。有的进入胸腔,有的进入腹腔,有的进入盆腔,有的进入颅腔。胃、肠、肝、肾被暴力打破了秩序。一条看不见的人体通道在刺刀的开辟下形成。
俞愚的刀撕开他胸前的肌肉时,他持续地感受到痛的延伸,延伸到后来的日常与人生中,包括由于不好洗澡浑身臭味连绵,总觉得心脏也受到损伤,两根肋骨组织永久性损坏,咳嗽时肺部突然泄气。
剧痛抓住了那些年轻人,然后快速地死去。父亲还说刺刀质量不好,没有日本的三八刺刀又坚又韧——那种钢必须硬,但又不能脆,必须韧,但又不能轻易弯曲,炼钢时的铁和碳的组合比例在没有计算模型的过去,要经过多少的经验积累啊,真正的千锤百炼——很快就用钝了,有的用得弯向一头。大家都用钝了,那就捅、撞吧。这个感觉是多么奇怪啊,在大气层的包裹之下发生,悄无声息。
他用大声的喘息来回应那些刺刀下的亡灵。他想起父亲的目光。幸运者的目光。没有让对方刺刀扎进胸膛的幸运,而很有可能是他的部下掩护了他,而他的部下却被扎了。脸色铁青的父亲。
噢,天哪,他发现,他从未看过父亲有过怜悯的目光,是啊,哪怕父亲此时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痛苦的样子,也不会有怜悯的目光;噢,这个假设并不成立,因为他父亲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他最爱的儿子,在那些细小细胞的攻击下,脸部肌肉正在扭曲。他睁开眼睛,他知道,没有什么场面是父亲不能直面的。不要说父亲,就是他的母亲,他的妈妈,也无所畏惧。他们都见证过什么样的场景啊,炮弹下的断腿,脑浆,武斗时戮下的眼球,反吊打断的手臂,是啊,他亲眼看到他的妈妈试着将一个被砍刀划破肚皮的人将他的肠子塞进那个拒绝再接受溢出之物的肚子。他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母亲跪着的身影。他事后才知道母亲在干些什么,而他当时只是听到有人在惨叫。如果现在有人过来划破他的肚皮,他会反对吗?他想如果痛苦再持续下去,他就要吃上几颗安慰药了。他受不了了。水。好了,好了,好了,妈妈过来了。
是啊,那个三十二岁的保姆有五六分姿色,脸色红润,牙齿像排列齐整的多肉植物,洁白,性情开朗,当然,她的身高略有缺陷,一米五五左右吧,而且,有些过于丰满,是她那个阶层难免的毛病——这种说法容易惹来指责。她深得他母亲的喜爱。
他母亲坚持要回到她的七十平方米小宅不住养老院,宋敬树很为难,他很难一下子为他的母亲找到新保姆。征得养老院同意(只要交管理费即可),他正式向保姆提出请她家中照顾他母亲的请求。三十二岁保姆很热情地看着他,身上像是冒着热气,满脸笑容,偶露齿龈。她提出的条件中前面几条他都可以答应,如:她必须有一个独立的房间,因为他母亲一到夜晚,就喜欢无缘无故地叫唤,叫人无法合眼;加工资百分之三十;她的女儿和儿子随时可以来,可以在这里做饭炒菜小聚;要有一台三十二英寸以上的电视,她的电话可以随时打;等等。还有一个条件宋敬树就难以做到了——她要求,每个星期,他要跟她上床一次。这最后一个条件,是她郑重其事地耳语他的。她的身体很好,力气大,对付他母亲就像对付小孩子一样,他母亲确实很享受上卫生间啦、洗澡啦、上床啦,她抱起她时的感觉,人老了也许需要一种年轻母亲般的怀抱,自然就欲望旺盛,这是不好辜负的,人生如春光,春去秋来。
他母亲狡黠地盯着他与保姆的谈话。他母亲一直坚信,宋敬树来探视她是假,真实目的是来跟保姆睡觉。他不知道为何母亲会有这等坚硬的印象。他每次与母亲在一起,差不多形影不离,可是母亲说得头头是道,似乎宋敬树绝不会放过一星半点的哪怕转身的机会。老母亲对这种欢快的事并非反感或气愤,她只是道明一个真相,他到来的事实真相,只要指出这个真相,她就满足了。他越不承认,她越不满足。
母子两人往往为此暗斗。开始时,宋敬树也觉得好笑,而且很高兴母亲有这么好的想象力,这么花哨的想法,可是后来母亲因为这事很不待见他,他就慢慢地受不了了。几个月之后,这个说法让他的委屈无处发泄,他又不好大声吼叫,气得捶打床单,他母亲更不妥协,看着他歇斯底里活该。
另外,他震惊的不是保姆的要求,而是保姆对他的态度。她根本不把他当作有身份的人,一个名牌教授,一个剧作家,一个对《俄瑞斯特亚》《安提戈涅》、阿里斯托芬、《玻璃动物园》、皮兰德娄、桑顿·怀尔德、《情痴》和托尼·库什纳熟悉程度远甚于他身体内部结构的专业人士,一个只要他愿意(一般他不愿意),他可以成天泡在和她比起来她原来不过是东南亚丛林中的野蛮人的漂亮女人堆中的花花公子,一个银幕上屏幕上舞台上令多少人着迷的女星们都是他朋友圈中人的收藏大师——虽然说到底,她们中的大多数并不是他真正的朋友而只是熟人或几面之交,一个对芸芸众生随时都可以有几套看法的半吊子哲学家,包括只要愿意他可以把眼前的这位保姆刻画得比她真人更加令人难忘的一位魔术师。好吧,哪怕她知道了,她也不会把这些东西当回事,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要服从于减法,能添上的几条产品说明,只不过是这个老人的儿子比较会赚点钱而已(也看不出大富大贵),举止故意装得和常人有一点不同而已(包括笑都要思考一下才挤出),余下的跟其他男人没有什么两样,比如跟她的丈夫并没什么区别,都是送老人来这里的,都是两条腿的动物。
母亲的小宅也是他的家。他的住宅和母亲的住宅挨得很近,就是隔壁的小套楼房。他父亲死后,他卖掉福建的宅院,他拿出存款添上大头,给母亲另买了小宅,以保持自己的清静。保姆谈判时他答应了前面的几个条件,睡觉的条件他未置可否,他对保姆说那个事她可以自己解决,她的丈夫可以过来看她。他还带保姆视察了现场:他的家很宽敞,房间也不缺。保姆对现场满意,但对他没有全部满足她的条件当然是那个生理需求有几分不悦。正巧她家里出了事缺钱,而他开出的价格确实也诱人,就跟着他母亲来到小宅。
可是周五晚上保姆的丈夫,一个外表非常猥琐的男人,到这个时代还补了几颗金牙,又黑又瘦——如此骨架,有可能是保姆吸收过猛所致,那么,让宋敬树来充当一阵子被吸对象,丈夫可以借此进入休渔期,不能不说是一种真正的体贴——大声喧哗地走进家门时,他的母亲不乐意了,大哭大闹。这让保姆的丈夫再也不敢进门,而宋敬树就是理性上想满足保姆的欲望,但在行动上是决然实现不了,哪怕这个时候正是他与梁樱樱离婚而与胡婷婷并未相识的空当时期。
于是第二个月拿到工资后,保姆坚决要走人,加薪也不干。她的眼睛盯着宋敬树,那意思是,怎么样,你跟我来那事,我会好好地服侍你的母亲,你也知道,十几个保姆从你母亲这里走开了,你母亲可能是世界上最难服侍的老人之一。你也看到了,你的母亲在我这里,吃得下饭,笑得出声,不再整天提防保姆如何偷走家里的钱,拿走家里的东西。不再将保姆指挥得团团转,不再对人使各种密码难解的眼色。你是个不识相的男人,我都故意让你看过白花花的屁股了,你还躲得远远的。
保姆还是走了。宋敬树陷入了巨大的麻烦之中:寻找新保姆,在多个家政服务公司之间奔波,母亲无人收拾的屎尿——噢,要是人能不吃不喝该多好!人类的未来如果不被食物所控制,人类的精神会有多么大的跃升!看到母亲拉在床上的大便,如果不是无力就会是绝望。作为剧作家他不能不将这种异常逼真的人生片段从我们的剧作中省略掉啊——给老人洗澡后,他就筋疲力尽了,这时,像是人间开的庄严玩笑,剧场来电话要求他修改剧本,奥尼尔的研讨会催促他赶紧到场——和惠特曼对美国的无尽赞美不同,奥尼尔把人生描述成无穷无尽的灾难,不小心闯红灯的就要过期的一张又一张罚单……
——那些麻烦就不详述了,虽然那时他还有三个哥哥活着,可他们没有一个愿意真正照料母亲,他们说可以呀,就扔在我这里吧,只要你不嫌我们不可能像你那样对妈妈就好了,再说,我们也老了。他们是也老了。天哪,反正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半年之后,他的母亲断了气。算起来,他父亲与他母亲先后去世的距离也有十六年之宽。
风暴突然静止。多么奇怪啊。皮囊之下,微战争如火如荼,又突然风平浪静。疼痛,生命消失的序幕。死亡的序幕已经拉开,死亡的剧情以一波一平的节奏轮番上演。
他从床上缓慢地爬起来,好不容易找到了宾馆送的印有“海安”字样的棉拖鞋。他拉开窗帘,遥望海安城。千篇一律的建筑让他好生失望。一座遭受网络吐槽的几十层黄金砖建筑让他想起拉斯维加斯的一直亏损的特朗普黄金大楼。他有些怀疑他的父亲是否能够凭借他的眼睛观看他的所看,如果不能,那么血亲血脉的意义又何在呢?他父亲那个短促眉毛下的三角眼,那对绿豆般大小的眼珠,好像时刻在表明父亲是一个多么孤僻与促狭之人啊。错了。那是他老境时的眼睛。手机里有,你看看,他三十多岁打败了蒋介石军队后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眼睛明亮而硕大,笑起来依然看得到眼球的啊。谢天谢地,他的眼睛承继了母亲的大眼仁和大眼珠,虽然明年就是七十岁了,依然炯炯有神,哪怕他性情天生促狭(还不是父亲的遗传),可看上去大度而豁达。
明天他是否要去那个苏中七战七捷的纪念馆呢?他去那里干什么呀,他不会在那里发现他父亲的踪影,那座27米的花岗岩刺刀能让他联想起父亲的什么?海安防御战,不过是他此时唤起的记忆罢了。在他与他父亲的几十年针锋相对的生涯中,那个四天四夜的战斗偶尔提及,只不过是片言只语,他的父亲也从未坐下,与他长谈战斗细节,他还是后来到网上搜索,才知道他父亲属于中野。他早就知道他的父亲是新四军,也许记住这个名称跟他少年时代看的电影和考历史时必背的皖南事变有关,他才能了解一点粟裕和李默庵,而他们父子的相互折磨,相互攻击,相互谩骂,相互斗殴,却是他们生活的主旋律,是日复一日的功课,是命运暗暗写好了脚本的戏剧演出。
只在窗前站几分钟,他就觉得疲乏了。好像怕自己会摔倒,他扶住半圆形的木质椅背,让自己重重地顺势滑进靠背椅中。靠背椅不禁发生了一次小小的位移,本来它矗立在印有类似阿拉伯精美的几何图案的地毯之上。他的臀部感觉得到柔软的海绵带来的惬意和舒适。
他突然沮丧地感觉到此次奔袭苏北,要去与浅埋中的父母告别,是一个糟糕的选择,是一次缺少深思熟虑的莽撞行动—— 一如他总是避免与扮演他剧本人物的演员们见面,因每次见面他都很不满意那些演员的举止或者形象,而且总是当着导演和演员的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所以他为了避免众人面前的口无遮拦,他选择了不进剧组,但是,死亡的到来没有经验可循,他要是知道回到苏北与自己死去的父母告别,会渐渐想起父子的冲突,会想想父亲的种种恶行,他还是会谨慎思考,以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现在,他就要告别人生了,依然发现自己无法原谅他的父亲,他父亲对百姓的凶恶——在他任职的那个县里,顽灵喧闹的孩子听到他的名字,都会突然安静下来,悄悄地走开,因为他抓人和枪毙人(反革命),绝不心慈手软;几次粗暴地打断他的恋爱……
他勉强走进浴室。两天没有沐浴,没有浸泡热水,他已经闻到自己身上透出的浓浓的体味,别人闻起来一定掩鼻难当,他却自我得意,嗯哈,闻到你啦,闻到你啦,又有点自我厌弃,嗯,不把你当成亲爱的人都会皱起眉头,味道的冒犯总是令人难堪甚至厌恶呢。他体力有些不支,考虑明天是不是要找个代驾,让代驾司机送他到苏北——想到自己走进浴室,是不是正要暗合代驾司机的感受,让对方不那么难受,他生起自己的气来,接着又为自己的生气感到恼火。
他慢慢地脱掉穿在身上的衣服。他赤裸地站在浴室的大镜子前。在他赤裸之前,他已经预料到自己会将目光聚焦到私处,于是他尽量不去看它,而是注视自己的眼睛,最终还是被身体的几何中心处吸引去了。他吓了一跳。它变得皱巴巴的,而且那么微小。这真是前所未见。他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它变成这副德行,就像秋天一种向内卷曲枯萎的树叶。他听到了梁樱樱发出的嘎嘎笑声。是的,如果其他三位前妻见到它如此坍塌,会发出笑声,但她们知道他老了,发出的是同情的善意的笑声,唯有梁樱樱的笑声,和嘲讽、挖苦、鄙夷如影相随。所有带“樱”的女人,后来他发现,外貌都是多么的温柔妩媚呀。
他此生失败了吗?如果真有失败这回事,那么在性生活上和梁樱樱一番较量后的结果就是铁定的一件。是的是的,谢娟走了,梁樱樱来了。如果他早知道梁樱樱是欲壑难填的女人就好了。只要一上床,梁樱樱就寻找它,用脚爪,用手指,用饱含热气的大口,头发和耳朵有时也轮番上阵,上帝也想象不到他设计出的各司其用的器官会另作发挥。
他对梁樱樱说,你能不能留点力气给我自己,我要写剧本呢,剧场等着演出呢,结果呢,其实不是结果,而是早就如此了,梁樱樱和别的男人在床上的样子让他抓了个现行。啊,想当初,他一个大学教授,一个剧作家,竟然跟着那个上梁樱樱的男人的妻子背后,奔赴通奸现场。多么丢人的举动啊。在后来非常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也在想如果不是去抓现行,他和梁樱樱通过交谈,应当也是可以分手的。
梁樱樱不是坏女人,她展开的胸脯,是所有的女人中最温暖的,那种呼之即融、吸之即化的热气,深深地培植过他身体的感知维度。唯有那丰满的身体,那丰硕的乳房,才能积蓄那么多的能量,并有向外奉献的冲动。那是多么深厚的宇宙力量啊。是啊,那种小说和电影里一再呈现的场景,终于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参与的主角就是他的妻子,那个鼓励他成家成名、那个拿着他的剧本到处宣扬他、那个处处时时在他人面前为他感到自豪的妻子!一个任性的妻子。
以她为原型的那出戏《夜晚不停留》,连演了五十六场,话剧艺术中心告诉过他,明年它还会再现舞台,话剧艺术中心哪里知道,那时他可能已经不在了,就是关于一个性瘾女人的故事,一个被本能驱赶的人,他当时是以怎样的怜悯之情刻画了她,那已经不再是梁樱樱,不再是每天都有笑声的梁樱樱,是他硬生生地将她刻画成一个可怜的人,一个自然的畸形产品,一个道德上的橡皮人。但是导演将那个人指导成一个喜剧人物,一个几乎可以人见人喜的热情女郎,一个只不过会犯下粉红错误的成熟女人,一个失手也会留香的让人发笑的现代女性,一件上天设计好的人肉作品,一个会放出从低沉到高亢不同音调响屁的高档女士。是啊,梁樱樱和他离婚后,还找过他,几乎是强行进入他的房间,要跟他在他们熟悉的沙发上活动起来。是啊,梁樱樱有一天邀请他到浦东丽思卡尔顿酒店,房间里已经有两个男人还有三个女人,他们群戏已经在上演,要他参与进来,为伟大的剧本的诞生体验生活。是啊,和她比起来,他是落伍的。他接受不了她的方式,可是又不能否认她的好奇心。他给俞愚带去的伤害一直警醒他小心身体。身体也是带毒的组织。漂亮而致命。
噢!他和导演吵了起来。演出公司说,版权已经买过来了,合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公司有改编的权力。他没有和梁樱樱聊过《夜晚不停留》。那是梁樱樱不能在别人面前大肆炫耀的前夫的作品。再说他的剧本其实完全可以解读出三种格调:好笑的可怜的和不温不火的。不论是他写下的那个让本能驱赶的可怜的女人,还是演出公司排演出的喜剧中可爱的女人,谁成为这样的女人,并在众人面前展现,都是伤害,对梁樱樱的伤害。演出一场,伤害一次。——但是梁樱樱真的会在意吗?每一次票房的胜利,都是对她的欢呼呢。不,不。人可以理所当然地做出格之事,却不愿公之于众。
是的,他好像胜了那个巨大的回合,建立起了胜利的王朝,但是,那出戏之后,那出喜剧落幕之后,他的空虚吞没了他,就像他吞没了自己。那种斯特林堡式的疯狂报复并不适合一个中国剧作家。瞧呀,这就是报复,他站在镜前,看着坍塌,想象着死亡。梁樱樱笑在了最后。这个最后只是他的最后。时间的幻觉。是的,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没有遇见过梁樱樱,他与她的三年婚姻,带给他多少的烦恼啊,可是这些烦恼和他的父亲带给他的,又算得了什么呢?梁樱樱导致了他的阳痿,可是离开她后,病就治愈了,而父亲,恶魔般的父亲,深爱他的父亲,浅埋中的父亲……放水。他感觉凉意。他去打开浴池的水,再回到冲洗玻璃间内,让俯冲而下的热水给自己加热。等浴池里的热水满了,他准备好好地泡澡。他需要热水拥抱他。
当他跨入象牙白色弧形的浴池,他知道,跨入死亡也是这样,容不得一条腿永驻在空中不动,那些生命中美好的事物也一样,不会停留,不会等待,不能凝固。一切顺滑无声。他是小心地扶着半滑的池沿、弯着腰、谨慎而有点狼狈的样子进入浴池的。一个将死的人也在用行动保护自己,这本身也是死亡的力量在支配着他。
但是,到了此刻,这个大限将至的前期,他为什么还是怒气冲冲啊。当清水不是温暖而是带着烈意的温度淹没了他的头之外的身体,他问自己,为什么还怒气冲冲啊。
他越走近父母的那座假坟冢——它真的埋藏着他们的骨灰,但埋骨灰而不埋尸体的坟冢是真坟冢吗?——他的怒气就越发不可遏制,而他即将到来的死亡也挽救不了他的坏心绪。
他倒是期望身体内的痛楚此时来袭击他,用那种最为原始的痛楚来解救他,而不要这种精神之怒。他告知自己这个怒气已经不管用了,再也不管用了,难道它还要催生他写出剧作不成,在这个生命的最后时段?他从未为此做出准备。哪怕他真的写出了父子间的无边的隔绝与割裂不了的连接,又有哪个观众会感兴趣?因为人类的相处模式,特别是父子间的相处模式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充斥着理解、细腻的关爱和精心的诡计,当一个父亲为他的儿女们的前程而谋篇布局时更是如此。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也埋葬在苏北,他还会来吗?就算他们是他的父母,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一种什么样的连接,他真的了解吗?他们之间绝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所谓爱。爱在他们之间,就像他们身下坐着的石头块,并不起着什么绝对的作用,是一种固体性的东西,而且爱,在他看来,很有可能是人类自我设置的一个语言陷阱,是一个空虚的框架,试图描绘出的天堂情境;虽然他为了迎合观众,在他的剧作中,还是暗送秋波地以爱作为一个轴心,小心地运转,小心地偏移。
噢,天哪,人类根本就不是以爱为纽带,人类一直以伤害为纽带,不管是家人,还是群体,还是国家与国家!他对此已经了然,只是不想在剧作中向公众公布这个秘密而已。他知道,如果他公布了这个秘密,他的剧作就不再受欢迎,可是现在,他反正是这样了,他也不必再去迎合什么漂亮和愚蠢的观众了——有时写剧作眼前就会浮现他见过的观众,他们和他交流过,向他投来钦佩的目光,是啊,要是他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他还会迎合下去,现在好了,一切真相大白了,他再也不需要掩饰了。他甚至都不想在医院中死去,而想孤独地在家中,一个人静静地痛苦地了结自己。至于尸体嘛,它想怎样就怎样吧,那已经不再是他的事了,到时它也是他厌恶的一堆东西。他仿佛看到自己腐烂的尸体在他熟悉得不能再陌生的房间里迅速地膨胀、爆裂,这个情景让他生出几分快意。
他划动了一下浴池里的水,似乎那些哗啦一声的水势,也在应和与赞赏他的谵妄。一切美好都是为了伤害。这不是他的发现,这是他的经历。当他从小一直深爱的父亲,当父亲一离开家他就念念不忘的童年和少年甚至十五岁开始的那个青年,就在他父亲,当时的公安局长,枪毙他的青少年好友卢鸿远的那一天,他生命的真实大幕不是悄然拉开而是砰地一声揭开。
是的,在此之前,有多少人向他暗示过他父亲的凶猛与凶狠,他还暗暗得意,或者虽然略有其他想法,可是他还是爱着他的父亲。他父亲带来充足的粮食,充足的海鲜,充足的猪肉,而这些,是他的同学们日思夜想的。是啊,他成为剧作家,难道不是因为父亲保证了他的衣食无忧,他才有机会有精力读书看报,而想想他的同学们,他们只为一日三餐辛劳。噢,在他小学二年级时,当他在田野中玩耍,看到他的同班同学挑着看上去比他的身材还大的粪桶,歪歪斜斜地在田埂上挣扎,他震惊得蹲下身体,想把自己躲起来,不让同学察觉到他在看他。他天然的羞怯感,他一直小心地保护自己的羞怯感。
他醒来时明显感觉到体力的不支。也许那股突然而来的愤怒破坏了睡眠,更何况病和年纪一道饱饮他的力气,留给他勉强动弹的躯壳。
挂在墙上的钟表指针表明自助餐厅的早餐仍在开放。
自助早餐永远是那些东西,红薯块、苦瓜条、荷包蛋、蘑菇、芹菜、小河鱼、炝锅腐竹、炸明虾、五花八门的糕点、单独的面线摊位、面包桌上的面包机、牛油、奶酪、果酱,诸如此类。他的胃口不好。他只想用些水果果腹。他扫了一眼分区的餐厅,似乎没有比较好看的人,这让他扫兴。吊灯打出暖色的氛围,简美风格的橡木桌椅故意与外部世界拉开距离。他想快快了事。
现在最要紧的是他对父亲的怒火让他恼怒。是的,他几乎每天都要想起卢鸿远,就像那些孝顺的孩子们每天都会想起死去的父母一样,一闪而过,比闪还短,只是几十年来,鸿远的样子一年一年下来后不再那么令他揪心而已,但是因为要去与死去的父母告别,这个情绪竟然复活了,而且这么强烈,这让他出乎意料。他四肢无力,想在床上与自己一同沉入荒原,可是想到他在床上只能和自己的愤怒,那种对父亲的愤怒躺在一起,他就受不了了。
结账的女服务生专心地结算,他死死地盯着她俏丽的侧面。她不会记得他,而他这么卖劲的视觉摄取也将在转身之后遗忘得一干二净。服务生已经将他的车开在大厅门前。服务生一脸收到他递过来的小费出乎意料的表情。
他从未想过要将鸿远的事写下来,同样,那是没有人会看的。他已经几十年没有写过小说了,要用起它来他怕会变形,是的,会将鸿远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人。他相信鸿远的故事经过处理,所谓的添枝加叶,也许勉强是一个电影故事,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打磨一个好的电影剧本了,再说在那个故事中,视角是一个巨大的难题,是要以他的视角来回忆那件事呢,还是要以鸿远的自我陈述来完成。他知道,那个以他为视角来陈述鸿远故事的想法就是一个陷阱,一种电影庸俗化的陷阱。是的,也许用鸿远活着的和死去(像是活着,而且一直在跟随着宋敬树)的视角来讲述他自己的故事,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不想写。
恍恍惚惚中,他下错了高速。他开往射阳方向去了。他将车停在路边,这一次他也期待警察过来,他预料他的期待会落空。果不其然。没有警察在意他这个行将就木的人。继续上路,继续前行,继续奔向理应之地!
他忽然笑出声来。他的四任妻子,没有一人听他说过卢鸿远,那么,她们再也不会知道了。这当然无足轻重,对她们来说,法国谁当总统、英国谁当首相、委内瑞拉谁当首脑都无所谓,何况一个叫卢鸿远的人,与她们的生活从未有过交集。她们与他的生命的关系曾经那么紧密,卢鸿远却远远地隐遁,这是多么有趣啊。他看过一本小说,那个没有名字的主人公的妻子竟然从没见过主人公父母的面,就因为主人公的父亲是植物人,而他的母亲住在疯人院,那么卢鸿远不曾进入俞愚们的耳朵又有什么奇怪呢?
再说,他早就不太相信这种紧密了。这是松散型的紧密。这是合同关系下的紧密。她们也许从来就不是他的灵魂伴侣。她们曾经是他的生活伴侣,离婚时的诉讼是最好的明证:人人都想获得更好的生活资源。他从未有过需要灵魂伴侣这种创意。但他与父亲的紧密就不同了,有一种命定的判决,谁说不是呢,反正没有他就没有他,正反来说都一样:儿子由父亲生下,而父亲由儿子构成。
卢鸿远说想到宋敬树的家中玩玩,他想看看一个公安局长的家里是什么样的。当他站在宋敬树的家中,久久地四下凝望,显露出失望的表情。这是一种非私人化的家居环境。卢鸿远的父母睡的是十径血檀大床,坐的是黄花梨麒麟纹圈椅,还有一对朱漆描金山水花卉太师椅,摆在楼上的会客间。宋家的床是杉木拼成的板床,蚊帐搭在支起的麻竹架上,坐的简易的松木板拼成的沙发。卢鸿远呵呵地坐在沙发上。他的直觉很好,一坐就坐在宋敬树的公安局长父亲惯常坐的那张沙发上。它向阳且伸腿方便,另一张摆在墙边,前面还有饭桌稍稍挡住了视野。
卢鸿远喜欢冲他笑,嘴一咧,牙齿一露,眉毛一扬,接着就是一声“切”。他会搂着宋敬树,他不反感他那么做,因为他长得棱角分明,身上还有一股草刚割过的气味。他不知道这气味是哪里来的,就像他妈妈,从来没有喷过香水,有时也几天不洗澡,但依旧闻起来甜甜的一样,鸿远的香味是青春的秘制。
宋敬树盯着他看时,总是把眼睛停在他的眉毛上。他的眉毛黑而浓,有趣的是,在他的右眉上,突然豁出一条杠,刀削般简洁和美丽,露出眉下洁白的肤质。他一直没有问过鸿远那是为什么。他怕鸿远说反正他生出来就是那样的,那就没有传奇色彩了。
上小学时在他生活中偶尔出现的危机在上初中时他就要直面挑战了,那就是他是一个外来人,北方人。闽南人称为“死北”。
一开始,所有的同学甚至很多的老师都对他抱以敌意,就因为他的父母是北方人,他们是来吃南方人的饭的,还盗抢了最要害部门,他们深怀不满。不满不是这些本地少年人的自觉,是他们的父母传递给他们的,他们醒悟的事实:确实,那些北方来的杂种们穿的衣服,还有表现出来的体力就是不一样!面颊是红润的!而本地孩子大部分都是瘦黄的!
他们欺侮他,拨他的头,骂他的父母,朝他吐痰,他们朝他扔石子。他们在他上厕所时故意堵住他,让他尿湿裤子一大截。他和领头的干架,可是被群殴了一顿。他们在他上学的路上拦截他,要让他不敢上学,告诉他,上至老师下至学生,人人都讨厌他,因为他是北方人,他要滚回北方,不能抢南方人的粮食、啃南方人的鱼肉。
他有两天装病,真不敢上学了。妈妈说他病好了,为什么不上学。他背上书包。他们追着他,在田野里。他们追过地瓜田,追过无名小溪,追上尽头是海滩的稻田,最后在太阳的威逼下,他们停下疲劳和不听话的双腿。他也回去了。上学他们拦截,放学他们拦截,他要绕过街道,绕过复杂的地形,才能悄然到达学校。他讨厌他们的拦截,可是对他们的追打,他开始分离出一种逃跑的快乐。他有时还会故意放慢脚步,让他们离他更近一些,好让他们有信心继续追下去,有时还不顾他们扔出的石头可以击中他。
他开始想办法分化他们。他给他们中的人好处。他们是穷人的孩子,经不起好处。他开始组织起一个帮派。群架打开了。他这一边的人比较少,处于下风,好处是对方不像以前那么嚣张了。
他们是在打群架时认识的,也许是鸿远的加入,他的这一边才占据了上风。鸿远为什么加入他这一群,他从来没有问过。这种问题从来就不上档次。
宋敬树不好回家处理身上的血迹,如果他父亲看到他脸上和身上的血,说不定会带上枪去找人。他记得他妈妈说过,他大哥三岁时得伤寒,父母抱着他到一个医生家,那医生是国民党,不治共产党人的孩子,父亲把驳壳枪顶在医生的脑袋,打针,打你的青霉素,要不我就扣动扳机。鸿远就建议到他家擦洗。
他家有四个兄弟,比宋敬树家少一个。但他们家的四个兄弟都住在一起,而宋敬树家呢,只有他跟父母住,他的哥哥们全都工作去了。他是父母的意外产物,是他母亲绝经前血色赠予,如同白垩纪生物大灭绝前的一次成功的生机逃亡。他没有想到鸿远的家就是他许久以来经过无数次想探究又不成的一座建筑。
那是一座独一无二的建筑,也许你在全世界都找不出那样的布局。它挺在市场的中央,很像一座孤岛,矗立在洋流之中,而洋流就是汇集了四周几十万人口前来赶集的人群。赶集日到,它圣殿一样接受所有人的目光;平常日子,它寥落寂寞,像一位年老的元帅,低下脑袋,沉沉入睡,倚梦街市,无人搭理。
他家的前厅有人在打四色牌,宋敬树猜想那是在赌博。他知道公安局隔三岔五就要抓他们这样的人。他们有人抬起眼收了一下他们的身影,对他们的模样并不惊讶,马上低下头照顾自己的手中游戏。
宋敬树本来站在老镜子前擦洗,卢鸿远走过来,拿下他手中的一块黑布,靠着他,帮他洗了脸上的血污。鸿远的眼睛很明亮,牙齿洁白,五官端正英俊。他离他这么近,身上的电子讯号传到了他的身上。他感到很舒服,身上的毛孔张开,迎接着鸿远的气息。
鸿远一直呵呵笑。他要宋敬树像他一样,帮他擦去身上的血迹。宋敬树感觉得到自己身体微微地颤动,有一个不听使唤的开关兀自打开。这是他的身体第一次发生这样的颤动。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么贴近一个美少年,他身上的皮肤、汗毛、小黄痣小黑痣、朝气蓬勃的头发、喉咙里发出的声质、鼻孔里进出的空气,都有一种可怕的吸引力。
鸿远没有带他上楼,他也不好意思提出自己的想法,虽然他望了几次楼梯。他也看到了宋敬树的动作。嗯,脸上和手上的血,看上去差不多都洗干净了,但是头上和太阳穴边隆起的地方是没有办法解决的。鸿远笑笑,无事地站着,宋敬树知道到了告别的时刻。他领他从他家的后门出去。不过,那叫不叫后门是另一回事了,因为市场是围绕着他家旋转的。
他变得很想见鸿远。他在学校里差不多碰不见鸿远。每天上午或者下午,他都会到他的班级外头逛荡一回,看是不是能遇上他,瞟到他的影子。他不在。没有。当时就是那样,来不来读书学校也管不了太多。他到他家去找他。但是他的家门不好进了。他的哥哥把他堵在门口,说鸿远不在家。他猜想他会在楼上,可是他哥哥的口气坚定,他就没办法了。他哥哥好像知道他是谁的儿子的样子,对他是一种防备的目光。后来他知道,那是他的二哥。鸿远排第三,他还有一个弟弟。
“你找过我几次,敢是?”终于见到他之后,他轻松地问。
那时他简直要哭出来了,好像有满肚子的委屈,又像是满身的激动。见到他那副潇洒的样子,他就不好吐真言了。不过没关系,他已经被幸福感淹没了。
他到处跟着他,就是他掀开不干不净的粗布帘子,站在木桶旁撒尿时,他也跟着进去。他对此是嗯了一声,也没有多说别的。他没有嘲笑他的举动。大木桶里的尿臊味刺激着他的鼻子,他也不觉得不可忍受。那可是混合了他的哥哥、弟弟、爸爸妈妈和其他人黄的透明的浑浊尿液的大木桶。是的,就是因为他要撒尿,他才能跟着他上了楼上。
楼上有三个房间。当时他觉得每个房间都很大,但那是他当初的感觉,现在想起来,应当是狭小的。他父母一个房间,他的小弟弟也在他父母的床上睡,靠西的房间是他大哥的,据说就要结婚了,算是婚房,他和老二在中间的房间。他们家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那是宋敬树家没有的。局长是军旅出身,家里简单透顶。局长似乎非常痛恨多余的东西,甚至大冷天的,床上多一抱被,他都不能容忍。
他问他这些天他跑哪里去了,怎么不去上学了,他嘿嘿一笑。他说他不一样,他不喜欢上学。他说他也不喜欢上学。噢,他回答,我们两个对上学的想法不太一样。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他说他去外头了,有事情跑,不得不跑。宋敬树说可以带带他呀。他又笑了,他说,即便他带他去,他愿意去,可是他的家里不见得愿意他这样。想起父亲的严厉,母亲的严重附和,他的说法很有道理。他说的是,那么多次到他家里,他都不在。
他说不必失望,他们是不一样的人,也不用太在意。他说没有不一样的。他不说话了,他把这个沉默理解为不屑于回答。他的沉默很有风度,比声音更有言外之意。
回想起来,在少年阶段,就懂得用沉默的,可是少之又少。他继续向他倾诉衷肠,告诉他,有一天天还没有亮,他就到他家,等着他,一同上学;还有一天晚上,因为白天他没有上学,他要知道他是不是生病了,到了他家,可是他不在,他家里人说他会晚点回来(看来生病的事就不重要了),于是他就等到半夜。他听了也没有表示什么,就问他愿不愿意礼拜四跟他到古雷走一趟。
他的秘密一出发他就知道了。他是去买卖黄金和白银,也包括玉镯。这在当时是违法的,如果被抓,投入监狱不必说。他以为他会开玩笑地跟他说:“我被抓,我们两人要一同遭殃。你是局长的儿子,铁定很快放出来,哈。”他没有这样说。他对谁是谁的儿子好像没兴趣。他必须靠自己生活。
做买卖时,鸿远也会向对方问有没有书,他的朋友想看。他指的朋友就是宋敬树。鸿远会带给宋敬树一些在学校和一般人家根本见不着的书,你在那些地方至多可以看到领袖人物的语录选集,他神秘地带给宋敬树线装书上的裸体简笔画,转告宋敬树书主的看法,穆桂英生擒杨宗保后的花烛夜怎么过的步骤(不懂),1945年土纸版《红与黑》解释少妇比少女更有味道(不懂),樊梨花和薛丁山婚姻危机和薛丁山骑马痔疮和前面硬不起来的原因(宋敬树并不知道什么叫痔疮,也不知道硬不起来为什么显得可笑),《水浒传》里的潘金莲的精美玉足为什么会勾魂(宋敬树认为裹过的脚非常难看,他的妈妈就是半裹脚,脚指头扭曲变形,死虫一般)。
他跟他去过几次古雷。
他跟别人在交易的时候,他有意站得远些。不过这个距离好像是鸿远默许的。他记不得了。他总是有距离地看着他跟别人在讨价还价,总是面带微笑。有一次在交易中,像是有人举报还是通风报信,他们撒腿跑开。他跟着鸿远跑,后面有人在威胁。他跑得比鸿远快,这得益于他的体质。他们翻墙的技术也是令人惊讶。他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时候,那么高的墙就那样轻轻地翻过去了,鸿远很镇定。他们蹲下身子,落在败落的墙的一边的草丛中。墙的另一边,是追逐人的喊叫声。他虽然心里有些紧张,气也喘得厉害,但是他知道,他要是被抓了,他报上姓名之后很快就会出来,他也会把鸿远拉出来。而且这样的事,学校根本就不会知道。他侧过脸盯着鸿远。鸿远此时正盯着一条被他们惊扰的黑色毒蛇慢慢地游过草尖。他看到鸿远眼中弥漫阴郁的迷雾。风平浪静之后,鸿远带他到他的一个远亲家。事后他知道,鸿远是想见蔡素凤。
只要想起蔡素凤,宋敬树仍旧怦然动魄。他在戏剧学院看到过太多的美女啦,他也有意无意和那些美女们拥抱和贴面过啦,为什么蔡素凤从来就不可淹没?和她联系在一起的东西,都是得天独厚的东西,别人无法拥有。
那座郁郁葱葱的山峦,她的家就在山泉水涌出的地方。
大海,花上小半天,翻过旗鼓山,就是坦荡无比的太平洋。
冒险,他跟随卢鸿远的金银交易,在当时就是犯法的行为。
路途,他们从县城而来,要骑上七十公里的自行车,穿过六个公社(现在叫镇)、三个农场;天气,靠近县城的天气还算稳定和熟悉,越往海边,那里怪诞的风沙耍起脾气,会把自行车从沙路上掀翻。
通往古雷路边的树木须发茂盛,或者孤零零地站在沙地,或者三五成林阴郁地大笑。
光不是从天上,而是从时隐时现的大海上发出,整个大地就像倒悬的空间。
古雷的人的脸面没有一个不像是历尽风刀光烤,粗糙而豪迈。她呢,身体像大海一样起伏不定。
她的肌肤像是得益于清澈山泉,她的声音像是得益于碧绿树叶。她的眼睛,她的牙齿,她的胸部,她的屁股,她的身高,都凝聚了这猛烈又富饶的海水与生气勃勃的山林的精华。唯一不足的,是她那双过大的脚。它是长期裸足在柔软的沙地上行走塑造的形状。嗯,胡婷婷有完美的脚弓。
他经常听他的父母提到射阳,可是他不知道他们提它干什么。永远的谜。反正这儿没有他的兄长。五个兄弟以1949年为界,以前的三个生活在江苏,以后的两个生活在福建,是的,他后来到了上海。他的父亲养大一个踢掉一个,十五岁就开始踢,到十六岁他们可以工作了,恨不得他们不要回家最好,他们真的都不想回家了。到了他这个末子,踢不出去了,那就折磨他吧。是的,他们兄弟全齐在一起的日子是在他父亲的葬礼上。
这也就不难理解他对宋烨,不,谢烨,可以置身天外而心无牵挂的基因了。谢烨反过来也是一样。冷漠的基因依然在世间遗传。
他点了三套鸭、大煮干丝、平桥豆腐羹和梁溪脆鳝。
他母亲是厨房里的豪放派,这是往好里说,往不好里说,他母亲从来就不会做一道真正精细的菜,再好的原料,到她那里都是葱花油盐一锅端。脍不厌细的大煮干丝啊。
一个凶暴的父亲和一个粗粝的母亲生下一个写剧本的儿子,一个在讲台上讲奥尼尔和《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大学教授,一个在高中时读到《西厢记》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遇到这么美丽的语句的多愁善感的男孩,这是怎么回事啊?是啊,他们两个老人已经被时代和经历严严地限制在了筐箩里,谁也没有尝过其他异性的味道,他听他母亲说过姘头有什么意思啊,女人还不都是一个样,别的女人又没有多长洞。
他们的儿子就不一样了,离了四次婚。他并非没有感情,比如,他确实很疼爱胡婷婷。她比他小整整二十岁,但这是他爱她的真正理由吗?他不敢完全说是。
他是爱胡婷婷,可是与爱听上去有种绝对的性质相反,任何爱都是具体的和个人化的和相对的。如果说素凤是那种女神一样的存在,胡婷婷则是田野里叫人安静幸福的一片紫色的小叶花朵——他想起他上初中被人追打时,他们退走了,他蹲下身静静地看着垄下叉草白色的微小花瓣、马缨丹橙红色的花束,耳边田野的风一阵一阵吹过头顶。
她算得上娇小匀称,穿上高跟鞋也会让人一惊。她相貌是你必须细看的那种。她不惊艳,可是耐看。很奇怪,她的眼睛乍看并不大,可是你注视久了,它就显得越来越大。她来自贵州,是个苗族姑娘,到上海很一般的大学里读计算机专业,大学毕业后找到的工作报酬,只能顶上房租和饭菜。他后来猜测,她能够读完大学,也必须偶尔靠自己的身体到外头接受消费。
他到人民广场的博物馆看展览,她在广场地铁出口当志愿者,走过她几十米了,回过身,他给了她当晚的一张戏票,是他的戏,并告诉她,如果她喜欢的话,他可以把他不想看的戏的戏票送给她。在不同的剧院里看戏,那可是白领才能有的资格。她很享受看戏的过程。她沉迷剧院,那也不完全是可以远离她没有出路的工作,而是那些戏剧大都好玩,以及可以近距离地看到在平常只能在电视或电影中看到的演员。
他提出和她结婚的建议,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说一年又一年,她的周围还是一片汪洋。他的建议一出,陆地就出现了。可是,这难道不是一块危险的陆地吗?哪怕那种非常本能的友谊,不也是饱含危险吗?他和鸿远的友谊,真的如父亲事后所说的那样,是一种危险的关系吗?
鸿远没有向素凤太多地介绍敬树,他只是说他是他的同学。敬树感到略微的不满。
如果鸿远向素凤说他是公安局长的儿子,他相信素凤会向他送来更多的笑声,那双奇异的南海一样颜色的眼睛分配给他凝视的时间就会增多。他无法相信随后他看到的素凤的父母和兄妹会是那么的令人失望,他们要么就是虚胖,要么就是肺痨者的塑像,要么就是惊慌胆小的神色,格外表明素凤是一个天外来物,处事待人那么自信——好像她更是城里人而他们两个才是乡下人,公正——你看她,端水给他们时不是一次一杯,而是倒好了两杯,一块儿给,大方——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外头的鸡跑进屋里来了,不慌不忙的声音温和地把鸡轰出去,一点顾此失彼的动作也没有,哇哇——而这正是宋敬树与生俱来的缺陷——她是造物主行走在天路上时因为路途突然颠簸遗漏下的宝石,也恰恰是鸿远身上那种不同凡响的活力与气魄、古代年轻将领式的英姿、不畏生死的身手、不惧对手的镇定,与素凤是那么般配,他们才应是人类的始祖,而不是亚当与夏娃。
回去的路上,鸿远告诉他,她是他的未婚妻,不是正式的未婚妻,是口头上的未婚妻。
从鸿远的口气,他探出了一些秘密。素凤对鸿远有好感,可是她的家里人对他半是同意半是反对。不是认为鸿远靠不住,而是鸿远做的事情不正式,鸿远倒卖古董、倒卖金银,他时不时亮手的螭纹揲形玉佩、玉羽人骑飞马、神人首、玉舞人、红山玉猪龙、皇后宝玺,让人怀疑他有多少的陈仓暗道,这要是给政府抓住,半数不会碾头也要剥去半层皮。鸿远说素凤爱他,或许仅是吹牛!
他们一人一辆脚踏车。开始两个人还自如地踩,时而这个慢点,时而那个快点。过了浔阳公社,有一段长坡,他们两人不知不觉就比起腿力来,完全不把那些柴油烧烤的机器当回事了。识趣的人在坡下早早地就推着自行车往上走,拖拉机到这段坡就突突地狂吐黑烟,让人惊讶它的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叫人恶心的臭气,汽车虽然没有那种要炸裂的狼狈相可是也不敢逞强,到半坡上,人只要不费劲地小跑,就能赶上它,除非是空斗的解放牌大军车;如果是客车,还可以跟车里的人打招呼。有人想在这里上车,司机大半是不愿意的,起步太难了,那铁挡嘎吱嘎吱响,让人觉得哪根钢做的东西要断了。
他们的屁股离开坐垫,车子像个小玩具在他们的双脚下左右闪晃。他们交替领先。鸿远侧过脸看认真的人那样子,嘿嘿笑,敬树本能地反射出笑容,可是他们的脚却是一刻不能放松,接着,好像是友好的笑容也削弱了他们的力量,他们干脆不再理对方了,所有的力气包括那挤出笑容的力气也要省下。当他们在坡下时,青石山在他们的南边,等到快到坡顶时,青石山已经在他们的西边了,而本来不见眉发的乌石山,在几公里开外,慢慢地裸露出它强硬的身姿,傲慢而孤独,好在有人看不惯它的做派,在它的山体上开出一条路,破了它的身体,不过它的脑袋,那几块巨大的石头,仍旧咄咄逼人,除非真把它们炸滚了。到这个时刻,营养起了作用。鸿远投机倒把的确是斩获不少,但那是种辛苦的奔波,这一顿也许好下一顿就是凑合,有时还得空上一餐,而敬树则不同,他差不多三餐的营养都充足,鱼和肉就没有从饭桌上躲闪过。可见的坡顶不到三米,敬树就奠定了他的领先。
这可是他们友谊这么久以来,他,宋敬树,在两个人的关系中占了上风。从脚底浮涌上来的胜利喜悦像打开的香水味在他的体内散开。这种喜悦非常奇怪,新鲜,有力,通透。
敬树停下来,想休息下。鸿远也停下。
“还没完呢。”
敬树喘着大气,望着也正在喘大气的鸿远。
“看谁先到坡下。冲啊——”
噢天哪,下坡的坡道比上坡的要长一倍,那是一条快接近五公里的俯冲,只有快到终点的地方有个不起眼的起伏,其他的一路向下,从天堂到人间的过道也不过是这个样子,再加上弯道又多,在这里丢命的司机三三两两,不是刹车失灵,就是转弯的地方撞上山体,或者速度没有降下来躲闪不及地撞上迎面来的车辆。隔那么一阵,就会听到事故的传言。可那些死去的人大都是没有见过面的人,但总免不了忽然传来消息,某个认识的人在这里受了重伤或者头轧扁了或者身首异处。
敬树的信心来自于他的脚踏车比鸿远的要新,刹车黑胶也是前不久刚换上去的。他不利的条件是,鸿远对这条路更熟悉,虽然也没有熟悉到可以放开手,发出哟哟的快乐叫声,而这是他在平路上的拿手好戏。俯冲不光是俯冲。首先是车流。你要避开前面的来车,还要防备后面汽车毫无忌惮的速度,还要对付前面慢慢下坡的有的在主车道、有的在无沙道旁的各种车辆。这些可以对付的话,最难对付的就是路上的沙子。有的地段沙子少些,车子不会飘倒;有的地方沙子一多,单薄的轮胎在沙子上打趔趄就像在大海浪下的人根本就掌握不了命运。他们都闪了几次,也都没有滑倒,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下次人就不会从车上飞出去,撞上路边的木麻黄,或者直接扔到深深的坑里,或者让后面冲上来的汽车轮胎滚压出血浆。
敬树看到了另一种快感,迎着他打开的快感。
风鼓起他的黄色的的确良衬衫,吹直他的头发,刮蹭他的鼻梁、脸颊和耳朵。穿越空间的阻力的刺激现在想起来,就像他在某部电影还是科普作品里写到了正在进入虫洞时的呼啸,是的,他似乎在进入另一个空间,从子宫到人间,从人间到未曾知觉感觉的世界。此后的几十年他回想起自己当初的感觉为什么那么好,都是因为那种难以控制的危险转动起了激动人心的狂喜。天空越来越远,而跳跃的土藿香、羞怯的酢浆草、嘤嘤叫的白背叶、闪腰的变叶木、浓妆的带迫子、打不起精神的重阳木、兴奋过头的铁海棠、顾影自怜的白桉和找不到心绪出路的相思,散布在山上和路旁,加入到快感增加的通道中,一拨一拨的。一个弯道,是亮光耀眼,下一个弯道,太阳被山体或者高高的树林无情地遮挡,道路慷慨地投来天堂一样的阴凉。
蓝中泛银的天空突然失控,消失。一同突然消失的还有停泊在空中的透亮迷人的云翼,它们接受了太阳的漫射光,优美、轻盈、清丽。
莫名的稍许的惊慌和陌生的新奇还来不及被意识采纳。
宋敬树已经经历过死亡。
宋敬树甩出了十几米远,甩在木麻黄树下。脚踏车甩到了沟谷里,埋在长势不同、长短不一的狗牙根、铺地黍、三叶鬼针、金纽扣、鱼眼菊的草丛中。鸣蜩、黑蚱蝉、蟪蛄和鞘翅昆虫躲在草丛中或者跳到小树枝上鸣叫。
卢鸿远鹰似的从脚踏上飞出,豹子一样跳到路中央,拦下一辆正在下坡刹车片磨得吱吱响的解放牌大卡车。
当他的Q7进入他父母的家乡时,他向西望去,太阳停在几座大楼的间距里,当车移动脚步,太阳和大楼发生撞击,空气于是发生微妙的颤动。他非常累了。
现在,他将车直接开到父母的坟地,还是来得及的,可是他现在最大的渴望就是有个地方好好躺下。他不想看后视镜中自己的脸。那将是脸部的噩梦般书写。能够有个地方躺下,没有发动机的震动,没有再好的隔音玻璃也隔绝不了的外界响动,“是那么珍贵。”他自言自语。——珍贵,他再也没有了对它的渴望和感觉,以及这个词引发的人生意义的联想,嗯,它将被从内部横扫一空。报警声告诉他,汽油指针落到了红线之内。
加油站里传来的人声唤醒了父母的灵魂,他们来到他的面前。这些人声跟他父母的发音那么相像,他不得不提示自己悲伤的事实,虽然他们的腔调与话语并未消失,在不同的脑袋上张口,撒落在不同的身影之后,尖骂声、赞扬声、惊讶声。人寄生在语音语调和词汇上,人是这些看不见东西的显形。
那束照在加油员脸上的阳光,就是人造的太阳的影像,赋予它生机勃勃的意义,那是人的感觉泛滥的产物,犹如人的贪婪出自同样的基因。现在就把车开到坟地,他明天就不会再去了,也就失去了和他叔叔见最后一面的机会。是啊,没有比见到他叔叔更让他吃惊了,父亲的动作和神情像病毒经过衰减复制到另一个人那里,有点像却又不是。好吧,他想他最好是先住下来,明天一大早再去拜会叔叔。可是叔叔到底会不会跟他一起到坟地,他没有把握。他无法确定他们兄弟之间的情感到底有多深,尽管他们的脸部轮廓顽强地表达出表面上的相似性。
他用高德搜索酒店。前台的一位女服务员用对讲机在与什么人对讲。他和胡婷婷离婚后她依然在他介绍的希尔顿酒店工作。酒店里的男工作人员很多,他知道她不可能找其他男人了。她就是不能和男人在一起,他们才离婚的。
他递给女服务员身份证。身份证的号码表明他是闽南人,住址表明他是上海人。
“先生住几晚?”
“两天。”
胡婷婷也是这样无数次地问套话的。她是一个平常的女子。这是赞美意义的平常,就像他的母亲一样。他的母亲其实是个大老粗,不识字,一生做不出几次可口的饭菜,她的饭菜做得好吃全凭肠胃传导过来的强烈饥饿感。可是他的母亲有一股英雄气概。她一个人抚育三个小孩、一个老人还要和一个吊儿郎当的夫弟周旋,乡亲们责备的目光,还乡团、国民党亲属发自本能般的仇恨。
烈日当空,她一个人种几十亩的地。过度的劳累,她发烧,落下象皮腿的终生病症。一个女人得象皮腿!他绝不可能想象他会和这样的女人睡觉,可是那是他的母亲。他母亲是部史诗,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写她了。舞台剧是写不了的,他要重新学写小说。是啊,席勒也写过小说,不过只能说写得一般吧。小说和剧作写得都呱呱叫的要数贝克特。
她生了九个小孩,活下五个。她的弟弟差不多是死在她丈夫的怂恿之下。但别人家的弟弟、哥哥也在丈夫的动员下上了前线,送了命。恨他?他愿意自己内弟牺牲吗?
“你命大,活下来,再也不用担心肚子啦!”她的丈夫对她的弟弟这样说,“不用喝这个臭臭的塘水。”
她的父亲受不了地主的欺负,和地主干起来,寡不敌众,血流满面,在家躺了半年才可以下地。丈夫在外面打仗,每个战役下来,她都要和乡亲妇女一道步行几十里上百里去认尸收尸。她送儿子去参军打仗,这会儿子打的是六十年代末的抗美援越战。她和丈夫承受丈夫被批斗、全家遭冲击、遭打砸抢的另一种灾难。嗯,末了,还有丈夫的死亡。相比之下,胡婷婷多么风平浪静啊。可是他隐隐地感觉,胡婷婷身上一定有他母亲身上的那种正气,否则她不会主动提出离婚,主动离开他,抛弃她接下来几十年也许是一生都可以安逸生存的条件。
“需要帮您将行李送上去吗?”
“好的,谢谢。”
送行李的大男孩推来一辆小小的行李车。它还有个弧形的镂空车顶。一辆金色的车。
大男孩身材矫健,一点也不像是在这种不见阳光的地方长年累月工作的人。也许他刚来不久。换一种眼光,这是多少大妈们喜爱的身材,如果他的身后是一群大妈,一定阵阵的窃窃私语。他无法替代女儿的目光。那个目光已经很陌生了。他为什么会对女儿这么冷淡?也许女儿知道他和胡婷婷的事,一个比她还年轻的女孩上了父亲的床。问题当然不是出在这儿,他们的关系早就不好了。她妈妈不会白送好话。
“你走不出穷酸命!”穷酸,这个词一定是从谢娟那儿借用来的。那次之后,他就无法与女儿建立起亲密的关系了。他疏远了她,越来越远。他是一个把自尊看得超乎一切之上的人吗?自尊带来的悲剧?他写过一出戏,一个父亲如何面对一个失恋的女儿,它叫什么,噢,《父亲食堂》。那是一出迎合观众食欲的舞台剧。食物疗法,各种各样新奇的菜谱,甚至抖出了人肉为什么不好吃,做不出美味佳肴的秘密。一头牛和一个人和一只老虎在一个逃不出的空间里,老虎会把人和牛都咬死,之后,它吃的是牛肉。一部庸俗的深受欢迎的喜剧。那里有他亲女儿的身影吗?没有。换成胡婷婷,她会喜欢这个男孩的身材?她不太会。她是一个你不挑逗,她便把欲望雪藏的女人。也许那是苗族人的基因。苗族男人不会有这样的好身材——当他们离开山区,改变饮食结构后,他们也会英俊起来。电梯到了,一张英俊的脸。
一个星期前就有行刑的消息传来。宣判大会在运动场举行。这是激动人心的聚会,它给波澜不惊的生活带来不安、期待、刺激、新奇和恐惧。好事的人们会大声小声地宣告,县城里的人、城镇里的人的内心骚动会大于乡村里的人,农民们无动于衷,你告诉他哪里要枪毙人了,他无暇顾及,他肩上的手上的活已经够他应付,要紧的是他的肚子和家里人的肚子而不是刑场上倒下几个人,街道上的攒动人头影响了他的活计,为了避让人粪桶里泼出一沓屎尿才让他真正的懊丧。
县城里的每个角落确实像是都骚动着不安与好奇,连那些在臭粪和死鼠上的苍蝇都表现出一股庄严的肃穆,它们飞起马上就又飞下、停止,不去搅动人间的波折。
铁海棠艳丽的花朵,开在它粗壮的长满硬尖锥刺和泛白大茎上面,有一排就簇拥在运动场的入口,观看小学生嬉闹的身影和某个中学生敬畏的表情。见过世面的中老年人已经对这样的宣判和接下去的枪毙结局感觉麻木,其中有一对中年夫妻胆战心惊,因为他们的父母辈因为是国民党的公务员,在肃反中一下子被连排镇压八个人,倒是新鲜感留给对高音喇叭不适应的孩子们。人们把宣判大会当作节日来过。街道热闹起来了,运动场人山人海了。
穿过县城的324国道和县道交汇地上的那棵凤眼果树开花了。它的小花铺满了郁郁葱葱的树身,远看只是绿树有点变色,近看才辨识得出那些星星点点密密匝匝数以亿计的粉红小花是那么的可人心意,如果不是即将到来的枪声会让人惊悚,盯上它们几眼,一天的好心情都不用愁。凤眼果树下和路旁上荒地的鬼针草到处散长,像是不入眼界,可是一遇上关节疼痛、毒蛇咬伤,就派上了小用场。
两排威武的三轮摩托车开道,接着是两辆绿色吉普,吉普过后,是荷枪实弹的战士站在一辆大卡车上,刺刀比他们的身子还要高,之后,就是行刑车了,受刑的人靠紧大卡车的驾驶舱,有的头让抬,有的头不让抬,全看押着他的战士是怎么执行命令的,命令是怎么下达的。有五辆行刑车一一庄严开过,屁股冒出灰白的烟雾,让站在街道上的不停转头的市民窒息了一阵。市民明显察觉得到平常欺侮他们的街头小霸王,今天和蔼可亲起来,说话变得有分寸,瓮声瓮气。年纪大的市民知道这是他们的临时表现罢了,过几天他们的声调会慢慢变高,拳头又硬起来了。
刑车开向了凤眼果树那边,鬼针在军车巨大的车轮搅起的尘风中前后左右地晃荡,很久才静止下来。
有人向宋敬树描述过刑车开过时,高高在上的鸿远脸上讥讽的表情。他求证的结果是得到一张照片,鸿远被执行后的黑白摄影。他趴在地上,背着被绑的双手,脸微微上倾。他知道,这不是他的动作。这是摄影师为了拍摄下证据而让他的脸部侧倾的结果。很有可能,鸿远在那最后一刻,已经无法左右他的表情和他的动作,直接将脸埋进地里。可是摄影师不能拍下一个没有脸部的人。他必须把他的头转过来。不知道当时是他叫人转还是他亲手转,是用手转还是用脚去踢。
鸿远那时表现出他生前从未有过的淡定与冷漠。枪决地点是在一个土坎下。
那个照相机不好,曝光不均衡,阴影太重,实物反而不如阴影带给人的冲击强烈。无论如何,这是一张交差的照片。
“您到了,先生。这是您的房间。”
让房卡感应。好了。推开。服务生将行李搬上低矮的行李柜,这样他打开箱子就容易多了。
“先生,我不打扰了。”
又是空荡的房间。
夏楠一进这样的房间先是将她带来的东西抢在他前面往前有利的地方一堆,马上进入浴室洗手间。她最会对浴室洗手间评头品足。开阔、豪华的浴室洗手间会让她赞不绝口,如果再加上独立位置的浴缸,她就会哇地叫一声,马上放水。
是的,他差点和夏楠进入婚姻。她是他功成名就后认识的湖南女人。
她的泡澡方式花样迭出。如果浴室里没有相关的投料,她就会打电话到前台问要,前台要是派人送来卫生盐,她先是奚落人家一顿,然后再接下来。在家里,她好像有点舍不得天天泡,哪怕宋敬树开导她这个花费并不怎样,她仍旧听不进去,进了宾馆,她可以一天泡三次。
她是他认识的最迷恋泡澡的女人。他一要出差,她就要跟他出去,当然更重要的还是怕他在外头自由几天就会有歪点子花心肠。她总要跟着他,到国外也一样,有时主办方不好为她出机票,她倒表现得挺大方,可以让宋敬树买。
到了宾馆,他到外头参加活动,她就待在房间里,浴缸里放上水,如果宾馆里有音响系统,她就点上自己喜欢的歌曲,让整个房间充满音乐,她呢,躺在浴缸中,发现自己体湿了,就撒上生姜片或姜粉,再加上桑叶(它可以散发清热),按照她的说法,桑叶还可以慢慢地减轻皮肤的粗糙感,还会让皮肤变得娇嫩。她还会加上葛根。于是整个浴室,弥漫着一股中药铺的味道。
当宋敬树回来,对浴室里这股味道表达不满后,她就会打开排风机,放掉水,重新将温热的水注满浴缸。这一次,她会投进海盐,她说,这会减轻宋敬树写作看书打字的肩颈压力,还有一定的消毒作用。接着,她会从她早已准备好的花包里取出经过精美包装的干玫瑰叶丛(有时换成薰衣草),撒入冒着热气的水中。接着,宋敬树就知道了,她要他和她一块儿在里面泡澡了。
这个习惯养成之后,他们变得很少在床上做爱。
宋敬树也不拒绝这种有意味的身体创意。因为夏楠在浴缸中的面容和肤色,的确要比在干的地方更好,她粗糙的小腿变得湿滑而富有弹性,她在水中的洞穴也比在陆地上更加的紧密、敏感和红润,她的满足的叫声和着上升的水汽,也有一种水中仙子发出声音时的雾状效果。
这也正是夏楠的魔力所在,他想。他有一天发觉夏楠不是泡澡就是美食,在她的嘴巴里,吐出的这些词汇。他受不了这些词汇了。但是经验毕竟还是有惯性,一种直奔浴室的冲动,直到他和胡婷婷结婚。
与胡婷婷交往,他跟着惯性走,想在浴缸中与胡婷婷做爱,胡婷婷总是拒绝他,她说她在那里面,她喘不过气来,她不放松,她不舒服,她总想到沉下去淹死。是啊,这是基本的物质原理,因为夏楠虽没有梁樱樱那么高大,可以算是女中高手,可是胡婷婷则属于玲珑辈,她在水里非常的不自在,常常滑来滑去,有时还会喝上几口热水,有两次还是宋敬树把她从缸底抱上来,虽然他们马上哈哈大笑,但是这种阴影还是破坏了性事的流畅与长长的一气呵成。
于是好像不是胡婷婷而是宋敬树重新回到了陆上,又从水中的游行动物进化成陆上的爬行动物,找回很奇怪的既陌生又熟悉的记忆。
这会儿打开水龙头,让热水和冷水混合进入那个大大的空空的白白的弧形的容器里,并不是要回到谢娟那里,而是你在水中,你不会觉得孤独,你会在里面自言自语,你会想着往事,也不用在乎死亡。
事实上,难道不是在浴缸中,你总是要想到这是母亲的子宫吗?你不是渴望回到母亲的子宫里去吗?谁说我们奔向未来,我们是并不分明、不为人知地奔向过去,不仅从生死的方式上看,这并没有错,从我们的知识和经验,我们都是在建设过去,一个足够让我们献身和容身的过去。
他打开箱子,取出一件暗纹内衣和黄色内裤。他有一打胡婷婷给他买的藤黄色内裤。他不清楚胡婷婷为什么喜欢黄色的内裤。这些来自非洲的长绒棉织出的柔软质感实在太舒服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男人的私处放在这种棉质的包裹里会有如何舒爽轻松的感受。那些棉有记忆,体贴人(而不是肌肤),但随后,它们变得焦躁,更像是讽刺。好吧,这不能怪胡婷婷,她并不想这样,她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那就是,她不能接受他的无套要求。不是她的大脑和情感要求他戴上套,而是她身体对他的精液过敏,严重过敏。
他从浴缸中爬起来。空气有点冷。他的体力或者抵抗力严重下降了?他原来是不怕冷的人,手脚在冬天也是热乎乎的,包括高大的梁樱樱一到冷天就要找他的手(她表演出娇弱的样子,一个劲在地上跺脚,然后将双手伸出求援,嗲声嗲音,恳求堆满那张大脸),在床上时她冰冷的脚背直往他的脚心上靠,更何况现在是在室内。他没有将梁樱樱或者谢娟,也没有将俞愚的照片保存在他手机的收藏中,夏楠也是,但胡婷婷在那里。
和胡婷婷的离婚表明他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一个不可救药的多余人。他从床上拿起手机,转回浴室,水回到他的身体里。他打开手机,打开照片夹,打开收藏。在这个收藏里,有他的驾照,有他的身份证,有他的几张银行卡,有他一张在芝加哥剧院的照片,也有胡婷婷。他可以给她打电话,但要说什么,他没有新的表达,现在没有好的想法好的借口从他的大脑中迸出。她此时会很忙,如果是她值班的话,她接电话时的招呼一向是轻柔的,他会闻出这声招呼里散发出的芬芳而别人只不过认为好听而已。这是他独有的秘密,他以记忆和感觉占有这声音的香味。他似乎跟她说过,但她一定把这话忘记掉,因为他在她那里实在是说了不少有趣的话,包括那些剧评。
他到了只能宠爱胡婷婷的年纪,他抓住了这次机会。现在回想起来,这真是最后的一次机会啊。他们看完德国人演的《俄狄浦斯》,外头下起了大雨。许多人冲进雨阵。嗯,这些看戏的人他都半熟不熟了。胡婷婷挽着他的臂膀。他们等着人散尽些,这时他的车才会开动。还是有人对老夫少妻投上好奇的一眼,可是胡婷婷不为所惧,但她也不是表现出挑衅的神情。她崇拜他这是真的。
狂风送来的阵雨打在车顶和车窗上,人终于躲进来,多么惬意的事啊。他闻到随着雨势进来的体香。那是经过淡化与调和的夜来香香水味,但在那里还是可以用尖细的嗅觉袅吸到她的体香。他感觉得到自己飘飘欲仙。
“它还不如你的戏好看呢。”
“你说《俄狄浦斯》?”
她点点头。他真想马上与她做爱,他想让她愉快到透背,每一根汗毛都迎乐起舞。还是回到家里吧。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他写的戏她看得懂,看得有趣,可是《俄狄浦斯》,好吧,也许她一生都不会理解,也没有必要去弄懂它。一出荷马过后又四百年编出的故事,离现在太久远了,它还不是她的周围人喜欢谈论起的传说,有一层看不见的东西永远挡住她投向俄狄浦斯困扰的目光。
古代的戏剧如果不进行现代的引申或假借,意义就会被遮盖。一个杀父娶母的故事?这怎么可能?因为当下现实的不可能,一张大幕就拉上了,真相不再显现。《哈姆雷特》也是这样。一个鬼魂启发和启动的故事,怎么有现实性?这就须要转换。当我们将鬼魂理解为一个真相揭示者,一个现实世界丑恶的揭示者时,我们就可以等同于哈姆雷特,我们就和他一样了,因为丑恶就在我们身边。为什么面对丑恶哈姆雷特会那样想那样做,而我们面对丑恶,却是这种泰然若素的样子?我们泰然若素到哪一天,哈姆雷特就会伴随着我们到哪一天。
这个晚上,他要像俄狄浦斯一样,自负地向胡婷婷揭示真相,即便那是永远也揭示不了的真相。他请她坐在沙发上,给她倒了杯水,对视着她含情脉脉的眼睛。“他那么悲惨,是他的光荣让神嫉妒(难道他和她的爱不是也让神嫉妒了吗?)。他解答了神设下的最难的问题,万人尊崇,王后高贵,儿女满堂。神不高兴了。一个凡人不能过于伟大,或者太过幸福,否则神会降下灾难,除非他生活在神看不到的地方。这是古希腊人的观念,也是他们对力量几十倍于希腊最后却失败了的波斯帝国的解释。这是我们对美好事物消失的最悲伤的安慰。人不能既自负,又幸福。”
他为什么会导出这个结论,难道不是有许多人真的既自负又幸福吗?
《俄狄浦斯》是对的,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微明的灯光下他们达到高潮后,她喉咙肿胀,呼吸困难。她睁大眼睛,惊恐地吸气。
在救护车上他想起少年时一个干部据说与妻子睡觉时射精不止魂断香国,他年少不好追问细节,现在反过来,女方进入濒死状态。宋敬树紧紧握着胡婷婷的手,他想抱她医生将他推开。
他又来到急诊大厅。以前他三次带他母亲来的。急诊厅还是原来的样子,宽宽大大,中空通透。患者的家属们急切地奔忙。有发出哭声的。有血流满地的。有的推进来腿挺得硬直,双目紧闭脸色蜡黄,毫无表情,你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看着她。同样的毫无表情。她的毛细血管极度扩张,血管壁通透性急速增强。紧急输氧已经不够。他们把她推进手术室。她的头后仰,乌黑的长发被裹进病患的半透明帽子里,但它依然裹不下,在肩部堆成一团。他们用环甲膜穿刺,并准备切开气管时,“稍等,稍等”,要切管的医生冷静地说,她的症状开始缓解。他们给她用了氯雷他定。随后,他们从容不迫地给她注射利尿的药物。
她睁开眼睛后,看着他,好像刚刚跑步回来时的表情,也就是没有表情,但眼睛的神色是专注的。他抱着她,触碰到了她的体温,听到了她青春的吸气声,虽然她时不时地会使一回大劲,像是把没有呼出的气再吐出去,把没有吸进肺部的空气再吸进去。
他去办入院手续,就在走廊上他遇上了双眼流着血的俄狄浦斯,但他们擦肩而过。
他们用各种小针头往她的身体注射过敏源。
接下来的一天,他们排除了种种可能,最后医生恍然大悟地用非常好奇可以理解为喜剧性的语气告诉他,他年轻的妻子患有一种罕见的疾病,性过敏。他精子中的糖分、维生素、蛋白质和无机物,在她的免疫系统中遇到读解的障碍。它误解了它们中的一种也许几种,于是她的身体开始激活抗体,释放出抗拒他精液的化学物质,诱发她的变态反应(过敏)。
他们不能做爱了。医生不仅告知他,也告知胡婷婷。如果他们回家后坚持做爱,她发生意外,他就是谋杀——明知后果的故意。
只要父亲的红笔不在他的名字上打钩,卢鸿远就不会在严打运动中送死。
父子扭打了起来。桌上的钟表摔在了地上,那些铜丝和铜圈掉了出来(后来换成了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太快了,抓了之后就宣判。鸿远缺钱了,到前往汕头的长途汽车上劫钱。他的金银没有做下去,做起了假烟。假烟的质量远胜真烟。有一趟假烟在上海出事赔尽了他的本钱。他需要钱再启动一次,想到长途汽车上的快钱。他威胁旅客,他打掉了一个中年男子的三颗牙齿外加损坏了他的左眼。原因是中年男子气愤地站起来,大骂他们这帮人该死,不好好做一个合格的劳动者,跳到长途车上耍无赖。中年男子有一颗白金牙。那是他把一颗好牙拔掉镶上的。那颗白金牙找不到了。很可能鸿远的钢拳让它飞出了行驶中的窗外。他的父亲在他四十七岁时生下了他。父亲大他四十七岁。尽管他从小是与同学打架成长起来,可是他打不过父亲,他差点让父亲打昏过去,若不是他是他的儿子,他的拳头一定打死他。也许是他母亲的叫喊才唤停了他父亲的野性。那是拼刺刀拼出来的力量与技巧。五十多年不用,仍旧那么明亮有力。他爬起来,差点跌倒在地。他扯下父亲挚爱的母亲的画像,那是他父亲怀念自己妈妈的标志,他扯下画框,扔在地上。父亲被母亲抱住。
“你们商量好了,不妨戴套试试。”医生建议。
这个建议他没有接受,她也不能接受。他们知道如何避孕,他们不用这种方法避孕。不要孩子这是他们结婚时谈好的条件。
他对生命的延续没有凡人们的热情,更为重要的是他不认为他生下的孩子会有他的幸运,啊,也许比他幸运,但他不想为此赌博。她呢,她不想怀孕不是不想要孩子,而是另有担忧,后来宋敬树知道了她遗传学上的担忧,虽然他认为那不见得有证据,可是在这件事上她有点迷信和执迷不悟,但那不是更好吗?省得为要不要孩子不欢而散。如果他老了不需要孩子来照看,那么她何必需要呢——这种理论上的推导是极其蛮横的,只是当时他握着她的手,直视她那双温柔到了令人要憔悴的眼睛。
“我不想要孩子,你要怎么选择?”
“我不敢生孩子的。”她平淡地说,却好像有股愧疚的东西躲在她身后。
难道是遗传学的原因吗?难道不是因为他多次在她那里灌输对孩子对后代的不信任对未来不看好的悲观世界观而暗示她做出迎合他的选择,却因为违背了她的本意,她最深层的生命冲动,进而在她的体内进化出一种对他精液抗拒的抗体?不论他怎么抚爱她,不论他如何将她的美丽的脚盘揉在手里,捧在怀里,不论他如何长久地长久地吻她,直吻到她完全融化像是昏迷了一般,在她的本能深处,一个不生育的女人就是一个人最大的奇耻大辱,那怎么能不产生抗体呢?他的这种蛮横没有引发她的歇斯底里,没有让她掉尽头发,她的头颅内不曾炸裂疼痛,就已经是万幸,犹如君士坦丁在米尔维安桥上的奇迹,胜利的标志就是她从他那里逃跑了。或者她有精神内伤。她虽然从未说起,她也许有过刻骨铭心的男友……精液的战争。
她的离开是她的胜利逃亡是她的觉醒反而是他的失败。他的精子头上戴着一副顶体帽,下面是它的线粒体鞘,最后是它的鞭毛,她不接受这个滑稽的东西。
“原理上,”医生说,明白了他电话中询问的意图之后,“任何人的精液她都不能接受。”
“如果我跟她说,我想要孩子呢?”如果他这么问。他不会屈从于所谓爱的压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医生一定这么回答。
性,现代人不仅对它宽容,还将它当成信仰。它是一面旗帜,当它走过大街小巷,穿过广场和喷泉,人们都要为它的昂首阔步让开路,以免阻碍这面旗帜的通过,成为随后震天响步伐的牺牲品。性的延续力要比金钱更为强大,这是真的,我们现在的肉身都是性的结果而不是金钱的结晶,金钱、王国、建筑、雕塑、电影、绘画、政治、思想,它们都是性的副产品——这时候的性是生产的性。
还有些性,是空性,它既非生产的,副产品也少得可怜,但它是现代人的空气,愉悦,纯粹是耗费的潮汐。宋敬树与胡婷婷没有生育的任务,不具有物质的生产性,是空性,是的,是空气,至少是他的氧气,是他的神,为此,就像那些先知们(亚伯拉罕们)和恶霸们(阿加门农们)做的那样,为了它,可以献出自己的孩子,而他,宋敬树,不是可以献出自己的爱,对胡婷婷的爱,而是献出胡婷婷。
胡婷婷收拾她那些简单的行李时,他并没有阻止。她至今生命的劳动与奔波的所有报答只是在那个小小的行李箱里。而行李箱中的所有物品,就其单个价格恐怕还没有他从日本带来的送给她的这个行李箱高。诊断结果一出,她主动离开,主动开出离婚证书,在离婚合同中主动写下没有丝毫额外需求。
留下她似乎是对神圣教条的亵渎。神圣教条上写着:快乐啊,人们,如果你们不快乐,你们的生命意义何在?一生何求?快乐为什么成为生命的神圣教条?性的快感为什么就是快乐?这些东西的联结,难道不是现代文明一场瞒天过海的欺诈?生命就是为了快乐,就是为了在一张脸上堆满人见人爱的笑容,证明自己是被快乐蹂躏过的幸运的生物。性快感构成的生活核心确实超越了生育功能,但它对生命活动的限定难道不是暴政?我们注定反抗不过这种命定的暴政吗?如果生命令人厌倦,性同样罪责难逃。因为它的干预,把一个性情温和,努力去理解世界,待人诚恳,似乎永远不知道什么是恶意的边疆人(当然因此她也不可能成为充满谄媚与恶的艺术家),不会与人明争暗斗的女子赶走了。
为什么就不能将胡婷婷留下,恳求她留下?三次离婚换来的代价还不够他认识什么才是最宝贵的关系吗?为什么会被性模糊了明智,被它快意的外表迷惑?胡婷婷走后的三年,请问,哪一次的性生活后,他有天堂般的感受?那种深深的缺陷他竟然瞎了双眼,看不清它的真面目!宋敬树此时躺在水中,胸口发闷,虚汗暴出。他用浴巾擦去额头上的水渍,以备过几十秒后他用干手去擦拭时确证那是他流出的汗液,而不是这些漶漫的温水蒸腾上来的水汽。
他从浴缸托架上取下手机。他已经多久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了?
忙音。
不可能吧。他拨打了希尔顿酒店的前台。他是希尔顿的贵宾用户,存有它的号码。
“你好,我是胡婷婷的家人,她的电话可能关机了,请问她现在在吗?”
“胡婷婷吗?她辞职了。”
他失语。
“喂,先生,您好,还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吗?”
“没有了。”他挂掉电话。
他想起她的背影。
有几次,她要上班,他悄悄地跟了下去。
她穿起中跟鞋来顿时显得气质不凡,也许这得力于她那身从恒隆广场买来的绸缎纯色的立领衬衫和显出她美好小腿的乔其纱中裙。
颜色?
“你昨天穿的那件橙黄上衣明天穿着它跟我去看电影吧,《爱乐之城》,你看这海报,女主角穿的裙子就是黄色的。”
“昨天?我亲爱的剧作家,昨天本身体穿的是希尔瑞的中灰蓝。”
她的身影在只有他一人的公寓里萦绕,像香气也像幽灵。他有几次试图伸出手去捕捉那股香气那个幽灵。他不禁从桃花芯木的书桌旁站起来,走向卧室,走向幻觉,想象着晚上她一丝不挂的场景,手脚发热,心怦怦跳动。
他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他放走了她,默许了她的离开。
她的确是衔着代价高昂的自尊出走的。
她现在怎么办?她有个智障的哥哥和她的应当也是智力超级平凡的父亲在深圳的某个工地上苟且维生。她对她的妈妈没有印象,她说她三岁的时候她就死了。她哥哥大她四岁,而她的父亲,比他宋敬树要小十几岁。他如果不问起他们,她也不说。她说过总有一天她的爸爸在深圳干不动了,是要带着她那个离家三百米就会找不到家门的哥哥回贵州的山里的。那言外之意是,也许父亲的老境和哥哥的智障生活,她要负一定责任,但要怎么负她还没有头绪。推测起来,她现在因为她的父亲或者她的哥哥出了什么事了,她回去照顾他们了?
他的胸口有点堵了。他泡得太久了。他该起来了吧。他没有听自己的,他继续待在水里,还过去将放热水的水龙头旋开一点,让它细细地流。
热水似乎能减轻癌症前期带来的疼痛,虽然也极大地消耗了他的能量。不过他可以不太在乎能量的事了。如果可以,他更愿意就这样晕倒在这个浴缸内,让第二天过来的服务员发现泡了一夜水的他。人们会推测,他自杀了。东戏那个小园地里,会飘散关于他死亡的消息,大家轻轻地说出,随即当作没有发生的样子,像是他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他还是顽强的,他想,他的戏以后肯定还是有人会演,至于版权的报酬,他就不必再关心了。到那时,人们提起他,已经跟他无关,只是一个名字罢了。现在谁再记得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几位哥哥。他们曾经顽强地求得生存,求得和别人一样,或者有点不同。与他有直接血缘关系的,就是在美国的女儿了。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说话,已经无话可说。如果几年前他主动飞到加拿大,飞到美国,去看她,哪怕第一次让她赶出门,他们的关系也可能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但是如果时光真的倒回去,他真的会去渥太华或者圣巴巴拉吗?他不会。他永远是那个他。哪怕是女儿,只要对他表达过蔑视,他就不会再原谅她了。这难道不是傲骨的一部分?什么叫傲骨,就是人死后,那根骄傲的骨头还在,还死不悔改地矗立在泥土里(现在泥土都是隐喻了啊)。
她是他的女儿,并不意味他就必须给她爱。给她财产是可能的,他今天晚上没有在浴缸中淹死,他就要考虑他的财产问题了。他的房子。他可以将他的房子献给东华戏剧学院。他们不需要它。但是他们会在每年的财产清理时,看到他的名字。那个地方那么多的嘴巴一直说他的风凉话和坏话,可那个地方确实是让他名利双收的地方。不,他们不需要,他们还会笑话他。他需要的难道不是被人遗忘?
她不姓宋,改为姓谢。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睁开眼睛,那个东西就不见了。他是恶狠狠地睁开眼睛的。他的笑声略微嘶哑。声音突然变得嘶哑又触动了他另外的东西。他从缸里爬起来。
“沉不沉呀!”
那是谢娟的发现。他从没有想过,哪怕他自己事后清洗它时,他也并不在意这个。他们做完爱,一起起身往浴室,她就会托起它来,掂量掂量,“好沉的呀!”她笑眯眯地说。
现在它不沉,现在它很轻,因为它没有充血,那时,充满的血聚集在那个小块地方,就像父亲他们当年在这里打的仗一样,堆满了双方的尸体,掂量上去沉甸甸的,血还未散去、回流。
谢娟要支配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他把工资全部给她仍旧满足不了她的胃口。欲壑难填。她甚至提前跑到话剧中心,跑到合作的公司,要他们预付他的全部稿酬。自由。他嘟哝了一声。他回望了一眼浴缸,意思像是,怎么样,我逃出来了,今天你是得不到我啦。
他走出宽大的浴室,进入内廊,抬眼房间。
这是多么奢华的客房,用一个明确地感知到自己走向死亡的人眼光来看,它也不是没有意义。
那座模仿的壁炉,不仅表明这是一个全球化时代欧洲有钱人家中的标配也成为中国宾馆房间里的装饰(过时物件的时尚),并且它要比大多数的欧洲有钱人家的壁炉更加的精致(他们现在也用暖气啦),它占据着这个房间的中心,因为有两张沙发是因围着它摆放,好像真有人点燃了壁炉里的木头烤火。
壁炉对面的三叶草图案的墙布豪放地铺开,在大床旁停下脚步,让位给橡木墙面,那张皇冠般床头的大床敞开可以舒适地包裹客人的身体,安静地等候。卢鸿远父母的床当时是他看到过的最好的床。上大学之前,他年纪大的母亲一直让他羞愧,其他同学的母亲都是年轻的,唯有他的母亲是老的——她绝经之前的一次意外收获(他四位兄长中的三位都可以成为他的父辈,顺理成章地他的侄儿侄女也有比他大的)。
鸿远的母亲就不同了,她十七岁生了鸿远,所以当他们成为朋友时,鸿远的妈妈才三十岁出头,丰韵迷人,有一回她端着打好的面粉盛在一个搪瓷脸盆里从楼下往楼上走,脸上和身上、发上都有白粉末点缀,那是宋敬树近一年里都摘除不掉的面画。
他感觉得到鸿远妈妈看他的眼神远在看自己孩子的方式之外。她的眼神变幻之迅速(从鸿远的身上转到他的身上),就像钢琴和小提琴两种乐器协奏时变幻出的复调,他当时已经能够完全分辨和感觉得到。
他对鸿远父母的那张清式床浮想联翩。当鸿远告诉他他的父亲回家了,他的心脏就像浸泡在嫉妒的酸液中。
是啊,是鸿远带他见了素凤,他看到了另外一个天地,全新的天地,那个天地原来也在他的身体里,土地生机勃勃,天空高远、辽阔,他再也不会迷恋鸿远的妈妈,一个褪色的遗忘的梦境。
现在,他要使劲将压在床垫里的被单抽出来,他不知道酒店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他在这点永远觉悟不过来。
鸿远被逮进去的地方他知道的,那里没有床,铁丝床都没有,只让他睡在地上。
他也睡过地上,更早的时候,他的父亲是走资派(他——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大大的头,眉毛还是淡淡的黄褐色,他发现所有的同龄伙伴都要欺侮他——他不明白什么叫走资派,它只是一个音节,类似于“吐鲁兹”“阿贝辛勒”),在一个山里的一所没有学生的学校学习(父亲回来后,偶尔提起它,称它为“关我的地方”),迈着青嫩细腿步行三十里去探望父亲的时候,就和他一起睡在地上。
父亲会到外面寻找稻草,抱回来铺在地上,再在上面摊开草席。他父亲鼾声如雷,他们一人睡一头,只有几天他父亲的鼾声细小了,由于一个晚上他父亲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看出身上哪里也不寻常,他只说了句“大人间的打架”——他第二天才联想到不远处的房间时不时会传来哀号声是不是跟父亲身上的异常有关。
鸿远就没有那么幸运的,不会有人给他抱稻草。那条盖在他身上的东西,早已灰飞烟灭,他也不可能将他的所见告诉他人;宋敬树都不敢想象那会是一张毛毯,不管是什么毛的毛毯对那时的人们从来就是奢侈品,即使是破绽百出。他们能扔一条破被单给他就要谢天谢地。看守还可能故意不给,反正他是必死的人,给什么是个情面,这个情面今后也用不着了。
人都死了,自然不会将在里面的遭遇告知家人,所有遭受到的待遇,一片一片地缝合进幽暗的时间地河里。他见过用报纸铺地的做法,《人民日报》《参考消息》《福建日报》《文汇报》,哪一种?他可以躺在皱折过随着身体移动也将一直皱折的或者破洞的也会一直多出孔洞的新闻、社论和黑白照片上了。
鸿远在牢里的那段时间,想他想起几次?他一定会想他。他或许以为敬树会来救他——通过他的父亲。他或许会请求看守他的人,求他们能不能给他捎句话。鸿远有预感,如果他能够将话托到敬树那边去,敬树一定会打电话求他的父亲,他就可以减刑(他甚至想都想不到,几百块钱会要了他的命)。他哪里知道,没有一个犯人的一句话会飞出那几面高墙,因为那些看守的人谁也不想丢了饭碗还会受到刑罚。等到他知道自己被判了死刑,他就更加想他了。这时候,他想他,会痛恨他,痛恨他的父亲如此冷漠与残酷。
他会在想象的时空中,伸出手,掐死他,以作为报复。但那只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哪怕鸿远所在的那个时空恐怕也不知道,那只手的确是伸到了,将另一个时空(在弦理论中它是存在的)的敬树掐死了。
这个时空中的敬树没有死,他此时想到鸿远在临刑前的那个夜晚,一定会想到他。他会问起一个可能,如果他当初没有主动去结交敬树,他们成为不了朋友,他们就不会一同去古雷,他们就不会发生那次差不多要了敬树命的事故,那个睚眦必报的局长在此时恐怕就不会下如此的毒手。
他结识敬树,是人生的最可怕的一次败笔,他还为此丢了命。
随后,他会想起他第二天将要面临的一切。这时候,他想起他自己的形象。他要如何表现。他一向很看重自己的表现。他对水浒的那些英雄一向非常崇拜,那些人并不把死当回事。他从一百○八好汉,从武松那里、林冲那里想到自己,想到自己是武松,自己是林冲,在这个时候,不,在明天,他会怎么样。
他已经见过多次那个架势,那种军绿色大卡车带着人经过街道,示范的架势。他在想,他会怎么抬头,怎么和路人打招呼。如果看到哥哥呢,看到爸爸妈妈呢,他们会站出来吗?那时,他的脸要显露出微笑。他看过,几次看过,军绿大卡车上大绑的人(后来改为小绑)的微笑,有的还吐痰。
这个微笑很重要,它会永远地印在爸爸妈妈,兄弟姐妹的心中。他们会说起这个微笑。他的老婆映花和两个孩子红森、蓝森不会说起这个微笑,他们还小,不懂这个,等他们大了,懂得世事后,对这个兴趣会越来越小——然后,忽然有一天,这个微笑会回来,回到他们的身边。映花改嫁?她不可能。她可以过上清静的日子,他不打她了。
宋敬树见过卢映花。圆圆的脸。鸿远的两个儿子,噢,他们也都五十几的人了。不见了,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想见了。
他转身的时候,脚并没有跟着转过来,于是滑倒在地上。还好,有地毯。要是硬砖,就麻烦了。他发现他的思绪和他的身体开始分离,他要去摁抽水马桶的冲水按钮,却用脚去踩开了便纸器上的银色踏片。他的想法有时并没有传导到他的身体里,好像想法在颈椎处突然就消失了。他是要转过身的,可是脚还站在原地。
他爬起来,打开冰箱,取出一瓶杰克·丹尼威士忌。医生当然说不能喝酒。医学建立在惜命假设之上,基因指令之中。当人有反基因冲动,人才有可能走出阴影。他喝了一口就不想喝的原因,是这瓶杰克·丹尼实在不好喝,那位杰出的在开头和结尾都令人震颤的杰克·丹尼在哪里?
他关掉灯,慢慢地钻进被窝,听着中央空调送风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睁大眼睛,想着鸿远想他的那个最后的晚上。他现在还可以这么清晰地想着鸿远所想,此时,鸿远共用他的身体,和他一块儿呼吸,和他一样地睁大眼睛。他动了一下,鸿远离开了,他好奇鸿远在临刑前的那个晚上眼睛有没有闭上。他现在没有闭,清醒,几百天之后也是他的死期。但他可不愿意等那么久。他的心跳加快了,鸿远再次不声不响钻进他的身体,呼吸声明显起来,像是有什么发动机启动,频率性的东西略微加快。时光扭曲地折叠在一起。他的脸鸿远的脸他的眼睛鸿远的眼睛。
那要看他被关在哪间牢房。东排有二十四间房。北端的那几间,可以从狭小的窗口望见岗楼,望见岗楼上荷枪实弹的战士会把双眼盯在死刑犯的房间和它周围的响动。月亮照亮了岗楼上的黑瓦,黑瓦顶边缘上的琉璃反射出光亮,甚至都可以看到黑瓦顶上影影绰绰的草,它们在没有风的夜晚一动不动。房子外面是一片坚硬的沙子地,沙子地往前走,是一排轻刑犯人的房子,月光明亮地描绘出它生锈的铁门和低矮的门楣。月光躲开了卢鸿远的这间房子。他站在窗下,窗下幽暗,窗外浅檐下也是暗的,在白天,那里有稀疏的尖尖草。
七棵高大的杨树围起来的一个小土堆就是他父母的坟地。
这七棵高大茂盛的雌杨树过不了多久就要砍掉,原因是它的飞絮引起了环境污染。宋敬树想怎么请人种下雄杨树就没有飞絮了。雄杨树长得像现在这么高大时,他在骨灰盒里构思的剧本人间是看不到了,就让鬼魂们上演吧,那里也不缺戏台。
他不自觉地拉起了叔叔的手。这双手跟他父亲的手长得像,只是没有他父亲的那么丰满。现在回想,他尚未见过比他的父亲手脚更高尚的造型了,它们是他父亲身上最完美的地方。但那只是造型的完美,他父亲的脚长年深受香港脚的困扰,还好,染上的不是水疱或者糜烂香港脚,而是鳞屑角化,他的足跖足缘上的皮肤粗糙和脱屑,于是他坐在天井中,在太阳下耐心地抠除那些鳞屑片,成为他生活的另一种特征,外人并不知道的特征。他说过这是他当兵长年穿胶鞋的馈赠。他为流浪的真菌留出了造型高尚的栖息之地。在他父母的坟园之外,是一大片七零八落的坟地。铺地柏、夹竹桃、栓皮栎、牛筋、马唐、狗尾和叫不出名的灌木一道蛮横地生长,吞噬掉那些没有园院的坟堆。
他们都是你爹妈的亲戚,有嫡亲,有远亲,有无亲无故,有敌人。叔叔指着几乎可以说是广阔如山野围地的坟场。宋敬树叫不出苏北黑鸟的名字,它们跳来跳去,或者隐藏在草丛深处,或者在林子上端乱叫,可是听上去很舒服,就像这是一块世外桃源。不管是嫡亲还是远亲、无亲无故,那些敌人,他们都恨你爹。爹的苏北发音,在北京普通话的音韵里找不到对应的词,经过叔叔的口,更像是从百年之久的老坛里穿透而出。
他们为什么恨我父亲?敬树问的时候,他眼前闪过的父亲是那个走路需要拐杖,暴躁,满脸怨恨的人,他正受着坐骨神经痛的折磨。致他于死命的高血压并没有让他那么痛苦。他常常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整个夜间都睡不着觉。但他没有叫喊,只是紧紧地睁着他那双黑亮的眼睛,盯着他所能盯住的物件,有时就是一片有斑点的白墙。敬树的母亲问他什么感觉,他说有时是被抓到火上烤,有时被刀急切地划开。
你爹四二年就参加组织,叔叔说,原来的村支书让还乡团杀死,你爹就当了书记。国共两党杀开来后,书记就不好当了。还乡团回来,你爹就到处躲,这个地方你爹也躲过,那时荒着呢。宋敬树想,父亲没有让国民党抓去折磨,老了,病折磨他了,不比让国民党抓去的轻,折磨了十年。
你妈和你的三个哥哥都没事,国民党不好杀他们,要是杀了他们,你爹回来后也会把他们的孩子老婆都杀掉。后来前线需要人打仗了,要动员年轻人上前线了,你爹就开展工作了。从那以后,你爹就招大家恨了。
你爹先是动员嫡亲上前线,嫡亲死光了,他再去动员远亲上前线,远亲死差不多了,他去动员无亲无故的乡亲上前线。他把十九个年轻人都动员送死了,大家不恨他吗,你外公也恨他,他把你十八岁的舅舅也动员去送死了。你十八岁的舅舅是二十里地最聪明的人,学什么马上会,象棋学了一个星期,阜宁县里没有人下得过他。他一到部队才三个月,就当了班长。一颗子弹打在他的脑门上。
你姥姥为你的舅舅哭瞎了眼。没两年心痛死了。你没有见过你舅舅,他比我大。你舅舅一死,你外公家也绝了种。你姥姥没有了后代伤心死的。你妈从没有骂过你爹吧?也骂不得。嫡亲的,远亲的,无亲无故的,都来骂你爹,都来找你爹要人。
大家指着我说,你把大家都动员上前线的,你家的弟弟你怎么不动员?我那个时候十三岁,你爹二十八岁。你爹跟你妈说,我不能叫我弟弟上前线了。我自己要去了。你妈说,你有三个孩子,有十六岁的弟弟,有六十五岁的妈妈。全靠你爹。你爹说我死了,你照顾好三个孩子,我弟弟,还有我妈。
你爹就上前线了。跟他上前线的,还有杨集村的杨秀莲,是你爹的好朋友。他在淮海战役中牺牲了,是让炮弹炸飞的,他的老婆跟你外婆一样,哭瞎了眼。新中国成立后没有人管她。她是五三年冻死的,他们的一个孩子也死了,跟你大哥一样大,没有你大哥活得长,十一二岁得了白喉病。他家算是绝了种。
新中国成立后你爹在南京,让你妈和三个孩子到南京找他,留下你奶奶让我照顾。你爹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你奶奶死了也没有回来。叔叔说到这里,很是生气。宋敬树也不反驳。他父亲房间的墙上,总是挂着他妈妈的一张照片,他父亲回到家,都要跟那张照片打躬笑脸。
坐骨神经痛之后,他就没有见过他笑过了。坐骨神经痛到后来,他的脊柱已经侧弯,他的小腿外侧和足背已经麻木。但是神经根对疼痛的传导功能却是更加的强悍和清晰。宋敬树记得他父亲和他母亲时常在清晨或者夜晚谈起那个苏北老妇时,他的父亲眼泪就会夺眶而出。宋敬树记得他母亲说过,他的父亲为他的妈妈早就备好了五寸厚板大棺材,他也为她的爹早就备好。他经常听他母亲说,他的外公经常摸着他的棺材,心满意足。
宋敬树没有向叔叔补充遗漏的东西,包括他父亲因为他妈妈的去世,往家里寄了钱。宋敬树依稀记得他的母亲向他提起过,他一岁时他的奶奶去世。他听他的父亲说过,他没能回去奔丧,是为了省下回苏北的路费。
父亲到死也没有再回到过苏北。他怕面对他的那些乡亲们。那些人,向他要人。他们不说,也是在向他要人。现在,他活得好好的,在外头当官了,可是他动员的人大都死了,牺牲了,当兵回家的,也只是种田,能拣条命就是万福。那么多户人家,他那是去赔罪?那是他的罪?好像又不是他的罪,但他承担不起失去孩子的父母们的目光。有的目光都不见了。
现在,他回来了,儿子把他和他的妻子埋在这里了。当初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把他的父亲和那些恨他的人也埋在了一起。宋敬树给他的叔叔留下一小沓子钱后,就离开了苏北。他的叔叔将活得比他长,但他知道,那也长不了多少,九十多岁的人了,再强壮一个感冒就可以将他毁灭,只是不会像1910年在阿斯塔波沃车站患感冒死的那个人一样引起轰动,不要说他叔叔,就是他自己,他想到了自己,现在这么孤单,回到上海还是孤单,他死在家中,会有谁去给他收拾尸体呢?会有谁想到像他一样将父母的骨灰埋在他们的家乡(可是他没有家乡。他有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号码所在地,他也二十年没有去过了),想到自己的尸体腐烂发出的臭味,满地爬的白花花蛆虫,他大笑。笑声被紧紧关着的车窗密实地锁在车内。
此时他必须屈服于疼痛的侵扰。他不能将这股疼痛带到高速路上。也许高速路上的冲撞是个很好的解决之道,他目前还不想用这个方法。他在盐城下了高速。坐骨神经的疼痛最终倾斜了坐骨,他父亲在进入庭院的小台阶上绊了脚,摔倒。能不能不让他这么痛苦?他死去这么多年了,他还挂念着他的痛苦。他自己的痛苦他知道怎么解决。痛苦的力量越强大,他服的镇痛药水涨船高呗。
他没有脱衣就躺下。盐城尚美酒店的湖景房。过了几个钟头他醒来,是微痛刺激的清醒。这个轻微的疼痛也许是药物辐射的边缘。他看了下表,他也就睡去一个半钟头,半夜还遥遥无期呢。将是另一个漫漫长夜。奥尼尔的剧名还要再加上路迢迢。他不需要那么长的路了。在这个追求舒适轻松的时代,那种悲剧也只好以剧本的方式存在。好在他写下了。除非有人将它转化为一种喜剧轻松的形式,就像人们在《安娜·卡列尼娜》和《悲惨世界》上做的那样。人类的战车终于安装上了轻愉欢畅的悬挂。他上沐浴房沐浴,顺便排尿。黄黄又似乎暗红的液体,在强大的水流冲击下倏忽隐遁。
他坐下来,打开手机,查阅关于坐骨神经痛。那个遥远的痛。已经死去的人曾经发生过的痛。这真是奇妙,他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奇妙夜。在这个天体上,一个儿子想起死去的父亲曾经的病痛。没有病历,只有记忆。多么奇怪啊,他似乎没有这么关切过自己的父亲。难道他真的没有关切过他吗?坐骨神经痛的原因如下:一是内脏器官发生病变,比如,发生肿瘤,压迫到了神经。二是脊柱关节和它周围的软组织有损伤,传导至坐骨神经。三是脊髓脊椎神经发炎或者坏了。四是由于精神病,或者癔症。他把手机往床上扔去。手机弹跳起来,重重地滚落在米白色的地砖上。为它的破碎感到一种损失的意外吗?现在?
他对自己说,他在盐城歇脚,可能不是疲劳那么简单。这里是有暗示的。他本来是可以在来时就在这里歇息的,而不是等到现在。他从地上捡起手机。他找到了她。
“晚上好。”再加上一个微笑的表情包。
他发送过去。等候。漫长的等候。叮一声。令人兴奋。他与这种兴奋已经有些陌生了。他快到父母的坟地时,也有一种兴奋感,分辨起来,是另一种兴奋,带着伤感、宽慰、害怕的兴奋。当时他想,要是他是小孩子,能在父母的怀抱里等死就好了。这时刻的兴奋,却有种疲惫感,不是太情愿,可是依然叫人不想放弃。
“你一定找不到灵感了。”她回复。
“你猜我在哪里?”他在书写在屏幕上划着,常常出错。他应当学年轻人,用拼音,单指,快若闪电。
“静安的某个夜场。”
他不想耍滑头了,“在你的城市里。”
“你猜我在哪里?”
一旦动用到猜想,就可以任人摆布了。他这时忽然想快速退出。已经不是捉迷藏的时间了,难道不是吗。“打扰了。都顺利吧?”
“我在温哥华。”
啊。冷。“遥远的冷。令人绝望的距离。太平洋的波涛从未这样叫人畏惧。”这是他的本能,对文字的过激反应,超出他的情绪把控之外。
“我过去方便吧?”她写道,接着是,“现在。”
她不是在温哥华吗?她有一个儿子,上次见面的时候说过在温哥华读高中。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丈夫的事。他不认识他,他也不想问他。她没有谈起过他。多么好的省略啊。现代人的省略总是这么简洁有力。她有可能去当访问学者了。访问学者是借口,见儿子是真。
也许温哥华是个笑话。他很少看朋友圈,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会把她的行程发在朋友圈。他像是故意不想去探究。
“你发个定位给我呀。”她催促。
他发去定位地图,又另了个微笑表情。它是多余的。多余的礼节。它透露出虚假的信息:他是向往的。
噢,她没有丈夫了吗?离婚了吗?他此时突然想不理她了。
他真的疲惫了。他的心思不在她身上。现在已经不再是过去了。母亲临终时躺在医院里,进来给她打针的护士是刚换班过来的,他以前没有见过的护士,她那么俏丽、丰满,嘴唇像是一道上翻的伤口,蓝光的波长无法穿透皮肤到达静脉,于是她脸颊上有两条细微几不可见的蓝色曲线,以一种迷人的线路,占据了死亡对面生机勃勃的旷野。
妈妈几乎没有知觉地让她打完针。要么是她没有将液体打进血管,要么是母亲的血液已经相对静止了,吸收不了药水了,母亲的手肿胀了起来。她有可能是个新手。她没有表示多少的不安。她一直俯着身,抬起她的大眼睛望着母亲,看她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并不在意母亲的身旁站着她的儿子。她母亲怎么会有反应,她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只有呼吸,没有意识,而他看着她将他的母亲处理成那个样子,那个增厚的胳膊,竟然没有质问她,不,连询问都没有,还在她收拾完工作器具,走出去的时候,他竟然抛下母亲,跟着她俏丽的身影,走出421房!
他几乎就要大声地对她叫道,我们走吧,扔下我的妈妈,扔下她!我现在就跟你走!我有大房子,我有大车,我还有一定让你快乐的雄起活儿,你可以让它浴火重生,不需要奥德赛漫长的海上折磨,就可以重新融入极乐的天堂!
不,这种疯狂没有了。那是不是因为她原本就不是二十出头的护士带来的那种犹如陌生的生命节奏呢。不,他对年纪并不那么绝对的敏感,他看到许许多多年轻的女孩苍老得不堪入目,送上门来他都不想碰(暗示的、秋波明送的、手脚过来触碰的、胸脯故意放在你眼底的)。如果那个护士再次出现呢?现在可能出现的,是一个研究戏剧的女博士,她带着一个在加拿大读高中的儿子,以及身份不明的丈夫——至少曾经有过一个男人。在最后的时刻,他屈服于自己的软弱而不是善意,将定位发了过去。然后他走出房间。房门自动带上。
癔症!父亲是个癔症病人!一个抛下自己年轻妻子、三个孩子和老母亲,奔向生死未卜未来的乡村干部,一个在战场上不知杀过多少人的下级军官,一个曾经农业县的公安局长,一个勾画了儿子朋友死刑的权力人。没错的,他从来就不相信父亲是一个正常人。一个正常人。这真是一个难以说服一切时代的毫无意义的空泛叫法。
五百年前的人不会认为现在的人是正常的人,反过来也一样。但是这个客观的历史事实又能把我们的做人准则带到什么地方?在荒原上人定义自己?但这样说能使我们正常吗?敬树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常的人才对,可是在戏剧学院,在许多人的眼里,他不是一个正常人,因为正常人不会离那么多次的婚,不会不去看自己的戏剧,不会当着学生的面突然说起一个自尽的女同学时放声大哭——他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啦,过后也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也不会有一天突然对他的妻子喊着你去死好了!
是啊,他想当一个正常人,比如,他写过悲愤的剧作,奥斯本的《愤怒的回顾》跟它比起来,算是正剧前的小菜而已,可是没有人要,倒不是没有人欣赏,而是不会有想赚钱的有实力剧团要演他的那种叫人生闷气、叫当代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悲剧戏,因为他们似乎更加正常,观众更正常,于是他需要像他们那样正常。
正常永远是不正常的。父亲曾经是一个杀人的人,他曾经是一个服从命令的人,他曾经是一个保命的人,但至于他真正的内心想法,天哪,他有内心想法的,否则,他怎么会有癔症!他的意志太强大了,不允许自己发疯,但是他的身体支撑不起他的想法,反抗他的意志,于是,置换了,象征性地,用坐骨神经痛来向他报复,不,回报,不,正反馈,月亮是夜晚出现的对太阳的置换嘛。
父亲终于不是悲剧中的主角,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忍耐力,嗯,雷蒙·威廉斯的意思是,他的愿望和他的目的之间的距离还不够那么远,不够撕断他的神经。
电梯里的日本人。互不搭理。
嗯,他们的祖辈或许就是父辈在这块土地上和他的父亲们战斗过。
他听他的父亲说过他和他的堂兄弟们还有另外的乡亲集结在神道的旗帜下一块儿提着大刀土枪去找日本人。日本人原以为苏北的乡亲找他们上来诉什么冤情,可是让打来的土枪弹提个大醒,哇哇叫插上刺刀,列上阵势,迎接他们。
他的高大勇猛从陈集到孙河到唐集无人不晓,力气无敌的堂哥的胸口尽其所能地吸收了三八刺刀的深度。如果刺刀刺进去,不是血流如注吗,可是父亲在叙述这件事时,却说他们后来把汉钊大哥抬回家时,三八刺刀捅出的洞深可见底。
他父亲说看到乡亲们就要被日本全杀时,国民党军队开始(赶紧?)打炮,把日本人吸引过去。尚未成家的父亲躲在坟地幸存下来,于是他有了五个儿子,包括这个现在在电梯里与日本人相遇的儿子,此刻表现出对日本人若即若离的姿态。
日本人窸窸窣窣在三楼停下。他们可能找吃的去了。
父亲说的坟地就是埋葬了他的坟地吗?坟堆替他挡住了日本人的子弹。子弹钻进坟堆的另一头像几只很不安分的钻地老鼠。
他十六岁的父亲趴在救命的坟堆下,在寒冬腊月呼气成霜的晚上,吓得浑身大汗淋漓。宋家埋葬完汉钊大哥后,他的父亲开始去寻找可以用刀杀敌的组织。按照宋敬树母亲的说法,她的年轻丈夫是一场赌博输了唯一一件大衣后,一怒之下不想跟赖皮的乡亲继续玩了,正巧新四军发展地下武装,招募了他。
父亲说他们偷袭了几次日本人。“杀了日本人吧?”他那么小,期望父亲给一个令人快意的回答。父亲说,大概意思是杀是杀了,付出的代价太大,武装部队倒跑得快,乡亲们遭大殃。他母亲说,她们那个时候动不动就“跑返”(日本人来了就赶紧跑,日本人走了,就返家)。再怎么跑,日本人最终会跑到前头去。她说,在逃难的路人中,日本人不知道她的丈夫是打他们的共产党,不然她和几个孩子早就砍脑袋了。她对宋敬树说,你不怕死的二哥还上去摸一个日本人的一九式军刀。日本军官摸摸小孩的头,骑上高头大马大叫一声追杀大人去了。
宋敬树有股冲动一直想问他母亲,妈,当时你怎么没有让日本人抓走?是他的母亲很丑,日本人根本就看不上,还是他的母亲长得其实还好,但看在她带着几个孩子的分上(包括两个夭折的),日本人放过了她?
癔症。弗洛伊德。实验科学不会理会它的。癔症没有器质损害的病理基础,解剖学上无法证明其有无。当一个人无法解决他的内心冲突时,就有可能是癔症。现代医学心理学把它当作一种转换,象征性的置换,置换的结果就是坐骨神经痛。相信弗洛伊德,癔症 就存在,如果不相信……嗯,纳博科夫不相信,贝娄也不相信。梅达瓦先生,您的意思很明确,进化假说、电子假说、相对论假说、量子假说、基因假说都得到了实验的证实,精神分析说就不一样了,一百年过去了,它没有得到任何证据。
梅达瓦先生,您很得意,您的后天免疫耐受理论就是得到了证实,还因此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还有,布鲁姆先生,您干脆骂弗洛伊德是现代人的萨满教教头。梅达瓦先生,您说精神分析是二十世纪人类思想史的一件最大最悲哀的事件,至于我父亲的坐骨神经,那一定是有病理依据的,如果没有,那是因为我们全家当时没有全力去获得这样的数据,您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没有极力去寻找这个证据,反过来说没有这个现象,这就是刻意的隐瞒。
您认为,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让父亲服用一些抗狂躁抗抑郁的药物。梅达瓦先生,请您和我看一眼这盐城的夜景。七十多年前,我的父亲一个人提着枪,在十二月的风雪之中,跳进大河,扑到对岸,逃避国民党军的追捕和射击。那时的冰冷与撞击,是否与他晚年的坐骨神经痛有关系?就像一个中国女人在月子期间的调理不足在几十年后才表现出长年累月的头痛与臂膀处无迹可寻的风痛?
“我汉钊大哥!”
他的父亲说起他的堂哥,充满敬仰之情,毫不在乎他没两个回合就让日本的三八枪大刺刀捅透的事实。汉钊一定做过几件了不起的事情,或者他为人豪迈、正直,让父亲事隔几十年依然满怀崇拜。如果不明白,他不久可以亲自去问他父亲了。
他暗笑。当面。两个老头,或者他依然是个孩子。他要选择什么样的年龄呢,在另一个世界的父亲面前。
他到大厅等她。他不会站着等。他找了个比较遥远的服务台对面的沙发群的一张单体上坐下。客人不多,和他刚进来时登记时是两种情景。
他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即将进来的女博士。哪怕在三年前,他们的做爱经验也不多。是的,是他先去接近她。一次关于现代悲剧的研讨会,就在戏剧学院的佛西楼里。他去参加那个会议不是他受到邀请,而是他很惊讶为什么他后来的二十几年里的写作,一直不敢与社会上的各种势力诸如艺术派势力、消费派势力、环境派势力、残酷派势力、轻松派势力公开对抗,埋头进行悲剧写作。
也许他的内心是悲剧的内心,可是他回避它。也许不是。他想讨好人,讨好剧场,他有许多独到的技巧,技巧保证了他源源不断的额外收入,如果作为教授的收入是分内的话。她的出现让他惊呼生命的奇迹与不可思议。
她是素凤吗?她坐在第二排,回廊边高挑的门窗旁,德国人遗留下来的红砖墙下。他故意走过去,看她的来宾牌,和素凤既没有语音上的重合,也没有构词学上的暗示。他并不在意后来的会议集中火力猛轰戏剧的堕落与无力与悲剧的关系,他等待茶歇,直接走到她的跟前。
他问她是否有亲戚在闽南,或者她曾经在闽南住过。她说她是地地道道的河南人焦作温县,北望太行,南临黄河,后来到苏北盐城工作。晚餐是他请她到美丽园酒店。他不想聊戏剧,但还是回避不了她对戏剧研究的关切,而她的关切主要还是关于论文发表方面的,她问他不知有没有关系帮她发表论文,她的职称需要几篇像样的杂志上的版面。她告诉他,她第二天就要走了,他提议这个晚上他们就在美丽园住下。她闪亮着眼睛,有点惊喜地答应了。她不是说好,而是笑起来,没有反对。
那个晚上他表现得不好,她似乎并不失望。过了几个月,她路过上海,他们又度过了一个晚上,那个晚上,他的表现好多了。很有可能那个晚上他们很好地讨论了悲剧。
威廉斯先生,我盗用了你的观念,你认为悲剧是人的能力的限定造成的,是一位英雄和一位受害者的距离,但在转述你的观念时,我开始变得不再同意你的观念了,因为我发现,悲剧都来自于假设,假设这个人有理想。我们赋予这个人有理想,是理想这个词给了我们某种美好或者信心式的东西。但是对此,我变得小心谨慎了。
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不会献身于悲剧写作了。我对人们的动机的理想性难以信任了。这倒不是说我对人失去信心,这与信心是没有关系的。她入神地盯着他,听他的貌似激动的高论,记录了下来。她后来发表的论文他看了,里面有一大段是他原封不动的话。他很高兴她这么做。他很高兴他们的共同经历和佛西楼联系在一起,一百多年前德国人被法国人赶出茂名南路在美丽园建下的这个贵气建筑,成了他们不会再有太多时间厮守的沉默见证者。
她欺骗他的。她在温哥华的。也许她真的在温哥华。
好吧,温哥华。恨意与嫉妒。与她无关。和托尼·库什纳的相遇有关。那时他在温哥华,住在一个朋友的家中。这个朋友住在他儿子的家中。这个宅子其实是朋友儿媳的弟弟的,据说那位弟弟在米兰开公司,不想回了,现在就签个赠予合约。而他朋友儿子近期回中国交涉与前妻杂事。朋友得知他在波特兰、塔科马和西雅图之间晃荡,便邀请他到温哥华。
正巧,库什纳也在温哥华,这位有着磅礴之势的当代剧作家,带着他的一出新剧温文尔雅地到伊斯莎白剧院。
那出戏叫什么来着?他现在记不起来了。也许是他精神状态不好,头顶总有被东西盖住似的感觉,直到看完戏,他都没有提起精神。戏结束后,剧院大厅一侧里的库什纳正与观众交流。
库什纳戴着他一如既往的圆镜框,笑起来长长的门牙展现他身为一个感性人的形象。有人想跟库什纳合影,他笑着解释说合影的环节还没到呢,最好把流程走好,于是笑声四起。宋敬树,那时他的躯体身处温哥华,外面中国人感觉和印象中的那种夏天正在离开,他想,瞧,那就是那个《天使在美国》的剧本的写作者。那个用恶棍来连接起国家主题的美国剧作家,这个连接就是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这样的一流的历史学家都没有好好地想起过,他只是提到那个恶棍在病床上时里根总统和南希夫人发来慰问的电报,可是他死的时候,白宫不作声了。库什纳抓住了这个历史细节。他抓住了。他抱住那个恶棍紧紧不放,铸造了他剧作的擎天大柱之一。
库什纳先生,围着你的人着实不少,我还是想跟你谈到《天使在美国》里的恶棍。不仅是恶棍在我生活的地方层出不穷,还因为这也是个美学问题,就是那种人之为人的美学问题。善恶是我们发明的,要远远大于是我们的发现,再说,发明权不仅掌握在想发明它的人手中,还掌握在谁有话语权,商鞅如果是恶的话,那是他的恶,而不是纵容他的秦王的恶。
我这样说并不是要否定人类经过几千年的探索,终于有了爱、慈悲、自由、公正、平等这样的名义,并且在智慧世界而非野蛮世界或者蒙昧世界中,这样的名义的地位和重要性要重要于权力与党派,而是说我们面对的世界非常凶险,那些黑暗的力量,会装出友好与关爱的面孔,来到我们中间,攫走我们的信任,反过来再来奴役我们,让我们苦不堪言且无处诉说,而对待黑暗,光有善人没有恐怖的力量,善又是寸步难行。对不起,我们在谈论恶棍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恶棍要比恶、黑暗更加的具体。
我们的恶棍不仅是掌握着巨大的权力且卖弄这样权力的人,也是那些不管他人健康而狂喜般地生产劣质产品的人。而且,要写出比罗伊·科恩更恶棍的人,对我而言轻而易举,有时,有时,有时就如同我的……当然我知道,他是生活交响曲中的一种旋律,是啊,我也不会傻到听不到其他美好声音的耳背程度——可是我被告知,舞台是不会让这样的人上去的,因为它要的传统是《西厢记》《牡丹亭》,这就使得我对你倍加嫉妒。短命的麦卡锡主义就使你神经嘎嘎作响,你真是幸运的人。我嫉妒的不是你的才华,我渴望你如在《天使在美国》中散发出的宏伟光芒,我嫉妒的是,你拥有这种写作的自在,愤怒的自在。
看着库什纳在他的崇拜者中有谈有笑,宋敬树默默从深红的地毯上走开,站在剧院外疏朗的天空下,不禁打起响亮喷嚏,心怀恨意地看着人行道上自己落下的鼻涕,硬气地拦下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说起目的地时,因为刚才喷嚏的缘故,声音变得稀薄空洞,好在经过一条铁路线时的震动,将他的声音像是调整回来,直到他朋友住的小镇,见到那幢让山毛榉、橡树和榆树暗影包围的房子,推开小栅门,走过前天才修剪过的草坪,登上陪伴着丁兰花丛的台阶,进入那个温暖惬意的家中,他的嫉妒与恨意依然嘹亮,像是处处堵在他的跟前。
他没有想到嫉妒会像泛滥的洪流,跟随着他,推搡着他走,好像不是出租车带他回来,而是嫉妒把他卷回来的。
刚才你看到我了吗,库什纳先生?我的意思是,纳博科夫前往斯坦福路上在大峡谷边缘读到曼德尔施塔姆在彼得堡写下的诗歌,羞耻袭击了他……良知是无辜的,自由和安全也有相同的品质。唤醒它的一定是别有用心的夜晚,一路上抬眼望不到头的星星。
幸运的是,你不需要知道这一切,这个夜晚是戏剧的,是你的。这没什么好羞耻。库什纳,你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你要羞耻我并不反对。当我的剧作成功连演两个月,我对上海说,上海啊,原来你是为我而在。
他的朋友还在等着他。朋友是个孤儿。他的父母一九六九年一起自杀,扔下了他一个人。一九七七年他上了大学。他的人类学家生涯在随之而来的执着中宣告终结。他花了十三年的时间,写了一本书,论证中国只需要四亿或五亿人口就足够了,他的观点是只要对中国人施予最优良的教育,中国一定是最伟大的国家。为此,他学习数学,建立了自己的模型,不吝使用密度函数、分布函数,线性模型、指数模型。
宋敬树曾经装得似懂非懂地听朋友讲了半个上午的这种中国人口未来学。其实他更想与朋友讨论的是作为普遍的人类是否有高贵的可能,而朋友显然是把所有的中国人都放进去计算的。最后,没有出版社要用这种奇谈怪论式的书稿。
这位人类学家在部分同行那边成为反人类的学者,不受待见,勉强度过他的大学教学生涯。他的头发全白了。不过他的胡子是墨黑的。宋敬树也启用他的孤独,在这个面向起伏不定太平洋的加拿大陆地边缘,会合另一个孤独。他看到那个孤独的身影出来开门了。
他的朋友身材瘦小,和刚才看到的库什纳一样,也佩戴眼镜,不过这副眼镜是带着弧度的方形,还比较偏狭,反衬出他希特勒式招牌板刷胡的黑色与宽厚。胡子那么浓密,超乎宋敬树的视觉经验。朋友喜欢坐在帆布织的沙发上,他喜欢那张简单的木布沙发。
现在,苏北,他不会告知他朋友他身体分崩离析的事啦。有一天,他朋友到上海,可是电话和微信都联系不上。他到处打听,那个宋敬树埋头写伟大的剧作了吗?终于有人告诉朋友,宋敬树死了。朋友低下头。朋友一定会想起他在他儿子住宅里做过客。但如果他听到库什纳的发音,哪怕是有人提到特朗普那个一米九一的女婿贾里德·库什纳,他就会想起宋敬树跟他谈过那个犹太人,那个当妻子的男作家。
他们时常感到被剥光了衣服。外人看不到他们的狼狈,可是那些觉悟世界中的人相互看得到,他们也会说出真相,但会从其他人其他事说起,从不当面指责,他们相互怜悯。这就更加地令人羞耻。
那张模糊的脸一直在指责他。指责他写的东西给了他过分的名声,给了他充裕的资产阶级生活,给了他不被婚姻完全攻破的城池,但是他没有给这个世界应有的回报,没有给如同那些了不起的人给了他安慰的样式的令人惊喜的复制,那种……可怜的寄居在妹妹家的布兰奇,被妹夫强奸后,疯人院的护理来带她了,她听到了钟声,她说,钟声是这地方唯一干净的东西。那地方,新奥尔良,他去了一次。他再也不想去了。那个肮脏的地方。
从那里长出来的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吞下药瓶盖。那张脸就那样消失了。
一个湖,聚龙湖。
只要看到水,看到河,看到湖,他就会以为那是他父亲逃命游过去的东西。他扔掉了枪。
他父亲率领的连队打得只剩下他一个人。那个晚上倒下一个一个年轻生命,就倒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是他的乡亲。每次父亲说起那次奔逃,那个夜晚——他现在已经想不起父亲的表情了,连声音也忘记了。再往前,是他父亲跟他母亲说起他要到部队去打仗的夜晚,他不得不丢下她、三个儿子、一个母亲,外加一个游手好闲的小弟弟,也是夜晚。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都知道,如果他失败了,不管是他的死亡,还是他参加共产党的失败,他的妻子、三个儿子,他的妈妈,都将过上艰难的生活,就像宋敬树在童年和少年时代经常看到的地主富农家的遭遇,劳动改造、一切的歧视。
还有一个夜晚。他的父亲来到他的那个土味和霉味夹杂的矮小房间时,的确是夜晚。他的父亲不便于白天出现在这个破落的几座庙宇檐下,他选择了晚上。宋敬树看到鸿远受刑啃地的照片之后,没怎么说话。开学后不久,大学打来电话询问他的父亲,为什么不见宋敬树了。那个年代,庙宇是难得的藏身之处,他想不出他还可以去哪里,可以远离尘世又不至于饿死。他的父亲是公安局长,他动用了国家机器,找到了他的下落。他在广东北部山里。宋敬树剃去头发,穿上赤色袈裟。父亲找到他。他从床上坐起来。他已经浸染了非尘世的东西,不是那么吃惊。那本《大方广佛华严经》摊倒在床头。吴承恩用过的东西,他也可以了解。父亲试图与他对视,他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的父亲突然跪下来,恳求他回到他的母亲身旁。他的母亲已经死了两次,都是在医院里救下来的。他父亲说,他不能永远叫人管着他的母亲,在一个只有一张床,一张椅子,一个屎桶的房间里。他父亲说,他还是回去与母亲告个别,如果他愿意,再回到广东北部这里的山上。人还是有基本的东西,吃饭、思想和与母亲道个别,就是基本的东西。那是一趟软弱的回归。看到他母亲的脸,他体量巨大的尘世性压倒了心灵中幼小的佛性。
疲劳感深沉地袭击他,夹杂着病痛的鼓点。
他想回到床上去,似乎他可以在那里更体面地对付自己的身体,可以和自己的细胞和神经在不被外人注目的难堪中更明火执仗地讨价还价。这是他的私事。他无须在大厅里做身体和表情的表演。表演他看得够多的啦。是啊,到时候,他大可不必去向医生描述他有多么的痛苦。所有人都知道,疼痛是无法验证的主观体验。他的部分痛苦已经献给了舞台,这是他比别人要幸运得多的地方,有多少的人在透明虚无下的空间像是无痛地活着和死去。疼痛就是这样,不被证明,也不能反驳。哌替啶、吗啡、羟考酮、羟吗啡酮、美沙酮会是他仅剩下时光中的亲密无间相互融化的朋友。
一个似与记忆中的女人一样的身影出现了。她汇聚了水晶灯下华丽大厅的注意力。宽广的大厅像被一股魔力捏小了。
他不是一下子就认出她来的。她穿着苏莱曼大帝花押上的那种亮亮的钴蓝色上衣,而她介于卡斯蒂利色与猩红色之间火焰般的长裙,与酒店大堂既显得格格不入,也活脱脱就是一篇要与谁一争高下的醒目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