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人民文学》2022年第7期|李唐:暗影(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7期 | 李唐  2022年08月03日08:06

李唐,一九九二年生于北京,高中写诗,大学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小说集《菜市场里的老虎》《我们终将被遗忘》,长篇小说《身外之海》《月球房地产推销员》。曾获十月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小说奖。

暗影(节选)

李 唐

他听到那奇怪的响声。他伸出胳膊,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电子屏幕的光瞬间照亮他的脸。他吓了一跳。两点五十三分。屋内一片黑暗与寂静。声音忽然停了,以至于他以为是在做梦或是幻听。接着,声音又响,他侧耳倾听,确定是现实中的声响。

那是一种微弱的、不规则的响动。响几下,止住,又继续。他立刻意识到,是活物。这不是冰箱的嗡鸣或家具内部的膨胀,也不是管道里的水流声,而是某种活物的动作。它听起来距离并不远,大概是在客厅的玄关附近,并且就在家中。他无法置之不理。他微微侧身,看到背对自己熟睡的赵栗。昏暗中,他只能看到她显现的模糊轮廓,听见她均匀的呼息声。她总是睡得很死。她自己也说过,外面无论刮风打雷,她都能安之若素地睡去。每次她来到这里过夜,都早早睡下,简直像是老年人的作息。他怀疑赵栗有点儿嗜睡。而他呢,不是独自在客厅戴着耳机打游戏就是看电影,有时实在无聊,也就睡觉了。

赵栗睡觉不怕吵,但是怕光。因此,每次她睡觉时,不光要关灯,还要拉上窗帘,以免外面的光线照射,手机也要关掉屏幕。一切准备就绪,屋子里就像是防空洞的内部,让他不止一次回想起小时候停电时的场景。然后,他听到她窸窸窣窣地钻进被窝的声响,以及一句带着困倦的“晚安”。往往几分钟后,她就睡着了。

而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他和赵栗的生物钟并不一致。遇到她之前,他几乎从未在两点钟前睡过觉。即使无事可做,他也要刷刷手机,或者看一会儿书,完成任务似的推迟睡眠。他是自由职业者,靠给人写一些杂七杂八的文案为生。当然,这不是他的最终目标,他还没有想好以后究竟要做什么。从广告公司辞职前,他还有一些积蓄。他并不着急。

赵栗在一家外企工作,每天七点半起床,然后还要再过四五个小时,他才会慢慢醒来,迎接新的一天。因此,当他躺在她身边时,觉得自己是在完成一种修行:如何异常清醒地待在黑暗里。有时,他会思考这一天做过的事、见过的人,总结有哪些失误或是成功。他会反复琢磨文案里的句子,在脑子里将它们打磨得尽善尽美。有时,他的思绪会飞回很远的过去,记忆的深处,甚至悄悄想起他曾经交往过的女孩。那个时候,他看着蜷缩成一团黑影的赵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是什么力量让他最终躺在这个女孩身旁?又是什么力量使之前的女孩彻底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渐渐地,他的眼睛可以辨认出黑暗中的事物。即使没有一丝光线透入,他仍能看清屋里的衣柜、书架、书桌、桌子上的物品,以及赵栗的脸庞。与实际相反,她睡觉时的表情像是警惕的小动物,好似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惊醒。她也确实醒来过——当他不小心拿起手机,屏幕的亮光会让她揉揉眼睛,嘟囔几句。因此,当他确认她没有被亮光惊醒,才放心下了床,穿上拖鞋,朝客厅走去。

声音还在。

他小心翼翼地关上卧室的门,才打开客厅的灯。灯光一下子充斥于各个角落。凌晨三点,他的眼球干涩,忍受着强光的刺激。他眯起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东西。所有事物都在那儿,客厅的样貌他闭着眼也能浮现出来,现在也没有任何不同。没有想象中撬门而入的不速之客,没有突然的惊吓。一切都完好无缺,除了声音。那声响在短暂地停顿后,继续响起来,像是有人在挠纸盒子。他慢慢地寻找声源,来到门口的鞋柜前。似乎是从这里发出的。他站住,凝视鞋柜,思考究竟会是什么。他脑子里呈现的第一个画面是蛇,这源于他曾经看过的一则新闻:一条蛇钻进了空调管道里,然后突然从空调里掉落下来。没人能想到自己家里会进来蛇,除了此时此刻。他不受控制地想象着一条蛇正在阴暗的鞋柜里扭动,寻找出口。他顺手拿起鞋柜上拆快递的剪刀。

与蛇的画面同时出现在他脑海中的,是赵栗。他知道她从小最怕蛇,不论是看到电视里的蛇,还是图片上的蛇,甚至是一段关于蛇的描述,都会让她非常排斥。他曾故意发蛇的图片吓唬她,导致了一场争吵。现在,他才意识到,在自己的想象里,蛇的画面已不知不觉和赵栗紧紧绑在了一起,像是条件反射。多荒谬,他想,正是对蛇的剧烈排斥,反而使她与蛇不得不彼此依附。

他将左手放在鞋柜把手上,深呼吸几下,猛地拉开柜门。

鞋子整整齐齐摆在三层的鞋柜里。上面两层有他的几双运动鞋、皮鞋、帆布鞋,最下面则是两双备用拖鞋,还有她换下来的白色高帮女士运动鞋——她在这个家里暂时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物品之一。他们已经交往两年,可她在这个家里面的痕迹依然趋近于无。

他愣了几秒钟,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俯下身,在里面搜寻。声音在他开门前再次停止了,里面没有任何活物。他重新关上柜门,手支在柜顶,安静地站着等待。他有种莫名的确信,认定声音仍会响起。

他猜对了。还是同样的声音,断断续续,近在咫尺。终于,他发觉声音不在屋内,而是在门外。他透过猫眼往外看,楼道漆黑一片。他手里仍握着剪刀,慢慢将大门打开一条缝。

是一只黄色的长毛小狗。它见门开了,便想往里钻。他立刻下意识地又将门关上,只留下更细小的缝隙。从门缝里,他能看见小狗趴在门边,两只湿润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接着,它抬起前爪,挠了两下防盗门。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它一定是与主人走散,然后认错了房间。它想要回家,挠了一晚上防盗门,希冀引起注意。可是它走错了。狗的鼻子不是最灵敏的吗?他将门敞得更大些,为了让它闻清楚自己身上的味道,好知错离开。可小狗仍趴在原地,抬眼望着他。它的毛发还很干净,不像是野狗。

他关上门,从冰箱里找出半截香肠。他故意扔得很远,小狗果然受到吸引跑开了。他如释重负般再次将门关上。

后来直到他入眠,那个声音没有再响起。

第二天早上,他意外地醒得很早。如果是往常,他睁眼时赵栗早就上班去了。她总是贴心地不吵醒他。每次醒来,他看着床铺,都会想象赵栗轻轻起身,在昏暗中弯腰,穿好袜子和衣服,然后独自收拾、洗漱、出门的场景。

但这天,没有任何特殊情况,他立刻就醒了。那时,赵栗刚刚脱下睡衣,准备换衣服。

“早上好。”他感到格外清醒。

“你怎么醒得这么早?”赵栗将睡衣放进衣柜里。

他们一起刷牙、洗脸。赵栗的牙刷是粉色的,而他的是蓝色的,放在同一个塑料杯里。这也是赵栗在这里留下的痕迹。

然后,他们一起下楼,在附近的连锁店吃早餐。他很久没这么早起过了,发现空气的味道和阳光的颜色都不一样,仿佛一切都是崭新的,连夜赶制出来的。他神清气爽,拉住赵栗的手。她转过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餐馆里大多是上班的年轻人和晨练的老人。笼屉冒着热腾腾的白色蒸汽,他们找到位置坐下。菜单是只属于早晨的,过了这个时间就会换成正餐的菜单。他忽然想到,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外出吃早餐。赵栗不上班的时候,他们都会睡到很晚,醒来后匆匆吃点儿东西。他们一起在外面吃了那么多次饭,吃早餐却是头一次。

他不知道赵栗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趁着她的豆浆刚端上来,他说起了昨晚的事。

“真的?”赵栗仰起脸,望着他,“怎么不叫醒我?”

“很晚了。”他说,突然感到一阵心虚,但说不清为什么。

“后来呢?”

“它自己走了。”

赵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用勺子小口喝着豆浆。餐馆里很嘈杂,但那是独属于早晨的、一天开始之时的嘈杂。

“它应该是去找主人了。”她随口说道。

他放下了心。他终于知道刚才那阵心虚的来处——赵栗喜欢狗,虽然她自己没有养,但她总是会提及她父母养的两条拉布拉多,经常给他看它们的照片。它们多么可爱,而她是多么想念它们。每次回老家,她都急不可待地要抱抱它们。刚刚,他害怕赵栗觉得他冷血,将可怜的小狗关在门外。

但是她没有再提关于小狗的话题。他们吃好以后,在地铁站口告别。他觉得今早一直有种东西沉淀在自己体内,轻柔、不易察觉,但他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重新回到小区,阳光已经没有他刚出门时新鲜了,似乎正蜕变成他熟悉的那种光线。路过小区花园,他刻意绕了一个大弯。正在健身或聊天的老人们漠然地望着他。并没有见到那只小狗的身影。它有可能在另一个地方,或者更好的情况是,它已经回到主人身边。

到了家,屋子里静悄悄的。他站在客厅的地板上,没有脱外套。他好像从未感受过家里竟是这么安静,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他打开鞋柜,那双白色高帮女士运动鞋已经不见了。他忽然感到沉淀在体内的东西瞬间变硬,猛地刺了他一下。他来到卫生间,塑料杯里的牙刷还在,粉的和蓝的,并排放在一起。

又是一天忙碌的生活:甲方、修改意见、产品资料、电话会议……这一整天,他会时不时地回去看看那两支牙刷,好像要反复确认它们的确在那儿。

三天后,凌晨两点,他又听到了熟悉的刮挠声。

这次,他没有想任何多余的事,径直打开了门。它蹲在门口,仰头望着他,同样湿润的眼睛,仿佛它从未离去。

“你怎么又来了?”他也蹲下来,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摸摸它。它看起来与上次没什么两样,依然惹人怜爱,只是似乎更加疲惫了。

“我不是你的主人。”他将掰碎的香肠放在它的爪子旁。它低下头,先是嗅了嗅,紧接着伸舌头舔舐起来,转瞬间就将香肠块吞入口中。他拿起手机,给它拍了两张照片,想给赵栗发过去,但想到时间太晚便作罢。他终究还是轻轻地摸了摸小狗的头顶,柔软,如婴儿的毛发。

现在,他依旧搞不清这是一只被遗弃的狗,还是单单跟主人走散了。或许它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主人,而仅仅是来要吃的。当它吃完后,想要钻进屋来,被他用腿顶了回去。他并不喜欢养宠物,尤其是来历不明的动物。如果有传染病怎么办?并且,他内心还有另一重隐隐的恐惧—— 一旦放它进屋,恐怕就再也摆脱不了它了。

他又拿了一整根香肠,还用小碗盛了水,放在楼道的墙根。饥肠辘辘的小狗立刻被食物吸引过去,于是他关上了门。

那两张照片终究没有发给赵栗。他怕赵栗会说:“我们收养它怎么样?”到时自己该如何回答呢?他从不认为自己能养好一只活生生的动物,就像他小时候曾想买街边的小仓鼠,母亲将他硬生生地拽走,冷冰冰地说:“先把你自己养好。”

事实上,几乎一整天,赵栗都没有给他发任何信息。这在他们交往的两年里发生过,但也不算经常。他知道赵栗又对这段关系疑神疑鬼起来,然后,他会收到她的质问,诸如“你到底喜不喜欢我”“我觉得没什么信心”之类的短信。

之前的一天晚上,她在他家过夜。那天她一反常态地很晚才睡,外面的风吹过小区里繁茂的树木,像是下起一场雨。

“你想不想我搬过来?”她忽然转过身,凝视着他。

“嗯?”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想不想让我进入你的生活?”她顽皮地笑了笑。黑暗中,他依然能看清她的表情,还有闪烁的目光。

“当然。”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困了。”她说着打了哈欠,重又转身背对他。

之后的日子里,她再也没提过这个问题。

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还是他片刻的迟疑让她失望了?他没有追问过。他们继续延续着之前的交往模式,有空儿的时候,她会过来,然后基本上两个人一起共度周末时光。

但是,他还是会不时想起那天的场景,想起赵栗的那句话。“你想不想让我进入你的生活?”这意味着,一个人想不想真正接受除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

赵栗没有发信息的时候,他有些难熬,但也尽力克制主动发信息或打电话的冲动。除了莫名的自尊心,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当赵栗陷入情绪中,自己无论如何讨好、试探都无济于事。他们都需要自己走出来,自己想明白。

手机振动了一下。

“今天太忙了,连着开了三个会。你过得怎么样?”后面还加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他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他又情不自禁想到自己像是那只小狗,只不过,他终究要幸运些,门一次次地为他开启。

他们相识于附近的那个有湖水的公园。那年夏天,他还在广告公司工作。下班后,他偶尔会去公园里遛遛弯。他喜欢站在树木的暗影里,看着远处霓虹璀璨的大厦,或是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一边看着黑黝黝、泛着几抹灯光的湖面,一边用手拍蚊子。长椅后面有一条隐秘的小路,灌木丛里每隔几米就有一盏地灯,射出绿光。路面铺着塑胶,因此总是能见到夜跑的人影,从这里一晃而过。

那晚,当他从长椅上起身准备回家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可以帮帮我吗?”

他转过身,穿过灌木丛,看到一个女孩坐在地上,抱着左腿。

“能扶我到那边的椅子上吗?”她说,“我抽筋了。”

女孩穿着白色的紧身跑步服,喘息还未平复。他搀着她的胳膊,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他们一起在长椅上坐下。

“谢谢。”女孩说,慢慢活动着抽筋的腿。她穿着紧身裤,双腿修长,全身上下似乎没有丝毫赘肉。他们的家离得不远,为了表示感谢,女孩提出请他吃夜宵。那时已是夏末,晚风变得清凉。他脱下自己的牛仔衫外套,给女孩披上。

赵栗总是会开玩笑,说他们的相识是“一场意外”。是的,这是一个突然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女孩,出乎意料,毫无预兆。然而对她来说,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已经交往了两年多,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她。比如,赵栗也是自己住的,但他从来没有去过她的家,总是她过来。她给出的理由是,她并不习惯别人到自己家里,宁愿忍受高额房租也要一个人住的原因即是如此。是的,他们在恋爱,但他也是“别人”。他觉得理所应当,并没有感到受伤。有很多次,他送她回家,看着她上楼。赵栗住在四层,他看到四层房间的灯亮起来,才转身离去。

有时,他会想象赵栗的房间。床单是什么样的?她曾提到过,卧室的墙上挂了一张北野武的电影海报,是挂在哪面墙上?

赵栗的房间对他而言是神秘的,就像是她本人,他所看到的都是她呈现在他面前的样子,但一定还有很多东西隐藏在暗影中。每个人都是如此,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他从未对她讲述过之前爱过的女孩,没有告诉她自己的一些生活习惯就源于她们。不,那些事他不会对任何人讲了,每个人都需要拥有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生命的最初岁月,他曾生活在一个没有网络、移动电话甚至电力都匮乏的时代。每栋楼里都是相识了几十年的老邻居。他和他的小伙伴们曾看着彼此长大。后来,老楼被一栋一栋拆除,他也随之搬了几次家。他不再认识对门的邻居,不再有熟悉的发小。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某种完整的人生,人们相互之间的了解都是“片段式”的,突然出现,突然消失。没人会觉得这不正常。他和赵栗也是如此。他不知道她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接触过什么人、留过什么样的发型,不知道她和她的伙伴们曾如何打招呼。当她出现在他面前时,已经是“赵栗”了—— 一个完整但同时也是缺失的赵栗。

赵栗出差半个月。一周过去了,那只小狗并没有再找上他。偶尔,他会想到它,想到它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样子。每当这时,他似乎真的听到了那种独特的抓挠声,再仔细听时,声音便消失了。

这期间,他们联系得并不多,毕竟是不算漫长的分离。几条短信,互道晚安。有时,他会忘记赵栗这个人,仿佛他一直都是孑然一身生活在这座城市。赵栗在他生活中留下的痕迹像是几缕香水的气息,隐隐约约,如果没有新内容补充,便会逐渐淡漠直至消散。独自散步时,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已经消失在他生活中的人,他们也曾真实地交谈、触摸、想念,但最终,真实的形体已不复存在,就像是一根根被斩断的绳头,垂挂在他人生的背景板上。

散步的路线往往是固定的:从小区走到公园,再绕公园走两圈,往回走时会绕一点儿路到附近的超市转转,最后回家。这天,他突发奇想,绕过了公园,朝赵栗的住所方向走去。之前每一次来这里,都是送赵栗回家,他还从没有自己来过。远远望见赵栗家的小区时,月亮已升至天际,白色的云块浮动在空中。逐渐变得黯淡的光线里,仍然有一对父子在打羽毛球。低矮的旧单元楼呈现为单调的深色,可以说,几乎失去了颜色。窗户后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也有的依然暗着,与外面融为一体。每栋楼前都有一排整齐的树木,只要有些许的风,柔软的树冠便轻轻摆动。

越接近赵栗的住所,他似乎越能感受到她的气息。他环顾四周,打量着这片此前他并未好好看过的小区。他并不急于走到赵栗的楼下,而是尽量去关注周边的细节,好像这样做就可以获取更多有关赵栗的信息。这是她生活了四年的地方,也许某个角落就留下了独属于她的印记。不夸张地说,对他而言,这里的一切都是赵栗的延伸,只因赵栗而存在。

他终于来到赵栗的楼下,那扇他再熟悉不过的四层窗户里亮着灯。他眨了眨眼,想要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时,他看到一个人影在窗帘后面晃动了几下,又消失了。他继续在下面等着,人影没再出现。灯亮着。

他想过直接上楼敲门,看看究竟是谁在赵栗的房间里。但他没动,某种力量制止了他。他甚至开始害怕房间里的人会发现自己,因此躲在了一棵树后。他靠在干枯的树干上,感受着来自木头的冰凉,鼻子里则是青草的香味。树冠如暗影般浮动。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楼房的颜色更深了。他想到,如果这个时候有羽毛球冲自己飞来,他恐怕很难接住。但有光的地方不一样。他扭过头,发现赵栗家的灯熄灭了。这个时候正是赵栗睡觉的时间。

路上,他回想着那窗帘后晃动的人影。这一幕将在他的脑子里反复播放上万次。回到家里,他才发现手机上的未读短信。

“晚安。”

又过去了一周。星期三的下午,他刚煮好咖啡就接到了赵栗的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像是隔了一道墙壁,显得疲倦、不安。她说自己刚回来,实在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

“你好好休息吧。”他说。杯子挨近唇边,滚烫的开水,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气。

“你现在一个人吗?”挂断电话前,他脱口而出。

“当然,我在家里。”她清楚地说。

他戴上耳机,坐在电脑前开始干活,尽量不去想跟工作无关的事。客户们不停地催进度,他格外耐心地一一安抚他们。

很快,几乎是转瞬间,他抬起头,发现太阳快落下去了,夜色正徐徐降临。他接到了赵栗的短信,约他一起吃晚饭。他犹豫着,想要推辞,但自知不可能——事实上,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要见到她。立刻见到她,实实在在地站到她面前。

他们在老地方碰面,一家装潢低调的港式茶餐厅。每道菜都不便宜,但口味绝对值得。她似乎还没有休息过来,话很少,低着头喝汤,对出差的内容更是绝口不提。相反,他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话,大多数刚出口就失去了意义。他只是害怕沉默,就像是害怕在黑暗中碰倒什么瓶瓶罐罐。

只有在电影院里,沉默才变得轻松,乃至专横。他甚至觉得,人们正是为了享受这片刻心安理得的沉默才选择去电影院。归根结底,电影是承纳沉默的艺术,无论它有多烂。他们一起看这部新上映的影片,他却迟迟无法进入情节。他盯着银幕上不停晃动的身影,那也是整个放映厅里此刻唯一的光源。他侧过头,看到光影映照在赵栗脸上,更显现她的疲惫。但她看电影从不会睡着,因为光实在太强太纷乱了。

电影结束时,已经过了赵栗平日睡觉的时间。他们站在影院门口等车。她双手插兜,睡眼蒙眬地盯着马路上驶来驶去的汽车。沉默再一次降临,化作催促。他想问问那个窗帘后的人影究竟是谁。是她吗,或者是另外的人?可是,如果没有去出差,她为什么要欺骗他?如果是另外的人,那个她允许其进入房间的人又是谁?他想对她说,这一周的时间,他度日如年,像是一个中枪的人,看着自己的伤口血流不止。

可是,他清楚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事情的性质就会发生改变。某种程度上,所有人的命运都受话语的掌控。话语可以连接,也可以斩断,这就是话语的力量。他整天苦心琢磨的广告语,就是试图用话语对大众施加影响。那些曾经与他一起等车、走在一起的人,最终都在话语中抹去了彼此的存在。

车来了,赵栗朝他挥手告别,弯腰钻进后座。很快,那辆载着她的白色小轿车便汇入了车流。他慢慢走回家。已是深夜,路灯全都开了,散布重重叠叠的光。他走过一栋栋新公寓或老旧住宅,有时,他会停下来打量,看着那些拉着窗帘的窗子,想象它们背后的生活。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