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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7期|废斯人:抵达森林中央(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7期 | 废斯人  2022年07月28日08:55

废斯人,生于一九九二年,湖北罗田人。小说作品见《花城》《长江文艺》《广州文艺》等刊物,有小说被选刊转载。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抵达森林中央(节选)

废斯人

每逢农历十五,林爷都会下山,到镇上买些米面油盐。这天林爷起得早早的,骑上摩托车赶到集市,果不其然,卖鱼丸子的摊位前围满了人。过了立冬,正是吃鱼丸子的季节。养了一年的草鱼,膘肥肉厚,将鱼肉碾碎,和着面粉、姜、蒜制成鱼丸子,简单的加工保留了鱼的鲜味,山民用来烫火锅,或者煮鱼丸汤。镇上就花婶子一家卖鱼丸子,新出锅的鱼丸子冒着热气,被倒入铝盆中。一阵哄抢,不一会儿一锅鱼丸子就抢完了。见这架势,林爷怕是抢不过。好在他跟花婶子是熟人,于是将半个身子探进人群,大喊了一声“花婶子”。

花婶子忙中应了一声,会意地说:“晓得,晓得,你待会儿再来,现在人多。”

林爷得了这话,退出人群,将摩托车停到闲静处,摘掉暖帽,独自在集市上晃悠。他打算买一盒针线,袜子左一只右一只都破了洞,扔了可惜,缝补一番还能再用。还得买一盒万氏筋骨贴,一入冬,腰就疼得厉害。还得买几斤饺子皮,包点饺子留到半夜值班吃。这个季节,只要做点体力事就容易饿,一天得吃四餐。林爷大袋小袋买了一堆,再回到花婶子处,铝盆里鱼丸子已经空了,人群也散了去。

林爷说:“丸子容易卖,你为啥不多煮两锅?”

花婶子从躺椅上直起身子,将散落的毛毯捡起来,毛毯的边边都塞进双腿下,压实,这样就灌不进风来。“今儿一开张,卖了八锅了,累得我双脚打绊,站都站不稳,这才躺会儿。”

林爷近了一步,说:“身体还好吧?”

花婶子说:“年纪大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还要捏丸子、照看店,这能挣几个钱?我说关门回家养一养,这街坊邻居不让我走,非要吃我捏的鱼丸子。鱼丸子哪有那么好吃,反正我是不爱吃。”

林爷走到灶头,翻开锅盖,里头是花婶子留给他的鱼丸子,他伸手抓了一个塞进嘴里。鱼丸子还是滚烫的,烫得他舌头打转,囫囵地吞了进去,又烫到喉咙和胃,没试着味道。他又拿了一个,认真地吹了吹气,再吃。“鱼丸子还是你做的地道。”林爷说完,找了一个塑料袋开始捞丸子。

花嫂子说:“听说你们山上要修防火带。”

林爷说:“上面定的任务,不知道资金到位没有,反正没钱的话,山上就动不了。你们就盼着今冬多打霜吧,打了霜,就不用搞森林防火。”

“山要是烧着了,跟我有半毛钱关系?我又不会去打火。”花婶子说,“倒是今年的雨都下到去年了,一场雨下了个把月,连同湖里的鱼都顺走了。今冬吃的鱼是夏天补的青鱼苗子,没养个两三年是长不大的,今年的鱼赶不上以往的肥,都没有鱼油。”

他望了一眼花婶子,迟疑地说:“可是味道丝毫没变。”

花婶子说:“那是我手艺好,要知道我做鱼丸子做了三十一年。等我死了,你就吃不到了。”

林爷将装满鱼丸子的袋子递给花婶子,问她多少钱。

花婶子用手一提,大概知道了重量,说道:“你给十块钱,不挣你的钱。”

“我的钱也是人民币。”林爷知道这袋子鱼丸不止这个价,留了二十块钱在桌上。他正准备离开,花婶子喊住了他,小声说:“你不晓得吗?”

林爷一头雾水:“晓得什么?”

花婶子说:“那女人又来了。”花婶子指的是慧芳,她不是本县人,每年冬天都会到镇子上居住两个月,等到来年开春了才离开。这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她是来做门的。关键是冬尾还有春节,她年夜饭竟也是一个人吃,真是一个怪人。

林爷听到是她,不耐烦地说:“来了就来了,关我什么事?凭什么非要我晓得?”

花婶子继续说:“她住在顺来旅馆,一来就付了三十天的房租,一次性付的。顺来夫妇好不容易在年终盼来一笔大生意,天天服侍她的饮食起居。要吃青菜,就掐最嫩的青菜,要吃肉,就称黑猪肉,用心得很。”

“她就是一个疯子。”林爷听闻,转身就要走。花婶子连忙说:“她昨晚来这儿了,这可是她第一次来。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呢子,系着黑色的丝巾。我瞧她不过五十出头,说话轻声细语。她说她喜欢吃鱼丸子,特地来看看鱼丸子是怎么做的。我就问她大老远来我们这儿做门,是何缘故?她说想做一扇木门。我说,现在大门都是防盗门、金属门,木门都用在房间里。不要现成的,那就得请木匠师傅打制。老的请不动,镇上年轻的木匠师傅还有好几个,手艺也不错。她听后没理我,在店里转了转就走了。”

“理你才怪。”林爷说,“你一把年纪了,闲得打听这些鸟事,不腰疼才怪。”林爷走出了门。

花婶子追着问:“你说怪不怪?”说完发出爽朗的笑声,林爷厌恶地瞪了一眼。

林爷骑上摩托车,不消十分钟就来到了山底。他将摩托车停在一旁,撒个尿,远远地瞅见有三个人在山下的湖里捕鱼。这湖在前年就禁捕了,偷鱼的却没少过。要是放在以前,他肯定要喊两声,吓吓那贼,现在他管山不管水,懒得去理闲事。何况这个季节不偷鱼,哪有鱼丸子吃。只不过林爷低下头望着这一湖水,心里想着慧芳又来了。他越望心情越烦躁,突然感到呼吸不畅,仿佛地在沉陷,湖水涌了过来,将他淹没,水钻进他耳朵里、嘴里,憋得他喘不上气。他吓得双手划动,人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果然,记忆开始蠢蠢欲动,稍不注意就会在脑海里翻涌。他想抵住,过了这么多年终究抵不住,于是他使劲掐了掐虎口,一阵酸疼,这才猛然清醒。林爷的动作惊到了偷鱼的人,他们警惕地向四周张望。林爷缓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了。他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过头,跨上摩托车,顺着蜿蜒的山路直上。

林场的办公点在一棵古银杏树旁边,银杏树的叶子早就掉光了,光秃秃的枝丫上站着一只猫头鹰。它一点都不怕人,直愣愣地盯着林爷。林爷对它吹了一声哨。它抬了抬脚,哼叫了一声,像是认识林爷一般。

“又逗那鸟?”说话的是杨叔,他在灶头,一边烧水一边说,“也就是现在它活得舒悠,搁在以往,早就和着白萝卜一起炖了。”

林爷走进屋子,拍了拍身上的落叶,缩在屋角烤火。

灶上水煮开了,杨叔将鱼丸子下锅,煮到沸腾之后,再搁点青菜稍微烫一下,最后加一勺盐,起锅。杨叔先给林爷盛了一碗。

下的鱼料足,这鱼丸又嫩又滑,满口肉香味。林爷端着碗,一口气囫囵地全吃完了,连汤也喝了。

杨叔用小铲子将灶门还未燃尽的炭火铲到了门口,等到炭火熄灭了,剩一些小黑炭留着当引火烧。他慢腾腾地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压盖楚乡酒,转过身,见林爷的碗都干了,笑着说:“酒还没喝,丸子就吃完了?”

林爷说:“我不喝酒。”

杨叔说:“放屁,你昨天就喝了,把肠子喝坏了,放了一晚上的臭屁。这两天不给你酒喝了,免得屋子里臭死。”

林爷没作声。

杨叔倒了酒,吱吱地喝了一口,说:“那女人又来了!”

林爷摇头说:“不晓得!”

杨叔说:“你还不晓得?昨天顺来家的托人带信给林场,信上什么内容都没说,就说慧芳来了。”

林爷说:“来了就来了呗!”

杨叔嘴里塞进一枚鱼丸,说:“对,我也是这个意思。来了就来了呗,干吗专程打个电话过来,像是有她的熟人一样。”

林爷又不作声。杨叔继续说:“她说要做一扇门,镇上的人都好奇。我也好奇,谁会大过年的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仅仅是为了做一扇门。”

林爷望着门口还没烧尽的柴火灰,火星被风吹得忽亮忽暗。恍惚中,林爷看到了一片竹林,他家就是在竹林窝里,旁边是一条河。小的时候他经常生病,三天一药剂,十天一药方,路的两边都倒满了药渣子,远远就闻到一股中药味。后来一位游方道士路过竹林,闻到药味,专程来到他家歇脚。母亲央求道士给他算个命。

林爷突然说:“你相信命吗?”

杨叔愣愣地看着他。

林爷说:“有个道士给我算了一卦,说我命中缺木,气运不佳。”

杨叔说:“缺木呀,怪不得你的名字除了‘木’,再也没有别的了。”

林爷继续说:“道士说我的‘木’不是缺一点两点,缺得很严重,这一生怕都要补‘木’。我不信鬼神之说,他的话我自然没听进去,倒是我母亲拿他的话当个宝。刚好我家有一个远房的表叔在福建海边干打鱼的营生,母亲就要送我去海边学船工。”

杨叔又喝了一杯酒,说道:“海边肯定比山窝子好,开阔,看得老远老远。你为什么没去呢?”

林爷用铁钳拨了拨火灰。那一年姐姐出嫁,家里请来木匠打嫁妆。林爷还小,见着新奇,天天围着木匠转。有一天手痒,他趁着师傅吃饭的时间,拿起刨子玩耍,学着师傅有模有样地刨木。不消一会儿,整块木料都被他刨得有棱有角。师傅见着了,大吃一惊,夸他是吃鲁班饭的。林爷兴冲冲的,从那时起,他对干木工活儿有了兴趣,起了当木匠学徒的心思。母亲自然不肯,说他五行缺木是当不了木匠的,反复劝他。他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就是要学木工,偷偷跑到隔壁县拜了木匠师傅。母亲为此置上了气,嫌他没出息,多年不理他。

林爷说:“不知道为什么没去海边,怕是八字不合吧。”林爷从木匠师傅那里学了三年的大工、一年的小工,才在隔壁县的十字街口开了一家铺子。出师前,他跟师傅有约定,为了不抢生意、不伤情谊,他单做木门,别的木工活儿一概不接。他做的门板四方四正,加上自创的雕花样式,结实又好看。

杨叔说:“桌椅床柜都是挣钱的大工,专门做门的师傅非常稀少。我记得当年你在街上还小有名气,这也算一奇谈。”杨叔灵机一动,这才反应过来,“慧芳是来找你的呀。”

林爷从杨叔手上抢下了酒杯,一饮而尽。他说:“我做的门都会做个记号——在门的边边上刻一个‘木’字。我就不服命,就不服那个‘木’。不吹牛,我的门供不应求。不是主顾来挑门,是我来挑主顾,那些麻烦精我都拒之门外。”

杨叔说:“听说你娶过媳妇?”

林爷呵呵地笑了起来,说道:“我倒想有媳妇。”

那几年木门生意好,林爷打算攒些钱,在临街的河边买一块地,再盖两间瓦房,娶一房媳妇。然而世事难料,九十年代初,镇上出现了铝材门、铁皮门……各式各样的门,雕花是用机器雕的镂空样式,大伙都觉得金属门防盗又耐用,样子又时髦,争相购买金属门,那一阵子对他的生意打击挺大的。林爷想了一个法子,在木门外面套一层金属皮,比金属门廉价,又比木门时兴,铁定能挣一笔钱。他听说汉口有铁料,就起心去江汉路看一看,于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他去了一趟武汉。

当天到了汉口汽车站,一下车,天就开始下雨,越下越大,没多久变成了暴雨。他在汽车站旁边找了一个旅店。连下几天的大暴雨让他都出不了门,在旅店一住就是几天。他心疼一天二十块钱的房费,却又无可奈何。很快暴雨将武汉城淹了一大半,洪水的警报拉响了,街上到处都是部队的人。幸好林爷住的旅馆地势高,除了出门的大路被堵,并无大恙。他找了一份报纸,上面报道说:长江洪峰超历史,湖北多地险情严重。他转念想,家里怕也是在下暴雨。那竹林窝就在河道的下水口,他开始担心家里,连写了几封信却送不出去,挂电话到镇上也没接通,只得干着急。

杨叔说:“那年的雨下得真大,水哗哗地从山上往下流,把下头的镇子也淹了大半。”

林爷吃了一口鱼丸,冷了,他嚼得碎碎的,这才咽下去,说:“是好大的雨呀,等雨下尽,处处都是比人还高的黄色的积水,像是大海。我也没见过海,但是那几天我一直做梦,梦见我在海边的沙滩上躺着,然后海浪袭来,将我整个人淹没。我无法呼吸,等我强烈挣扎到快不行的时候,海水又退去了,如此反复,搅得我整夜睡不着。那黄色的海水,看着就恶心。”

雨一停,林爷就决定要回家。当时到处都受了灾,路又不通。有车坐车,有船乘船,没车没船就只能走路,走也要走回去。就这样折腾,他花了七天时间才回到了镇上。

林爷说:“等我冲回竹林窝的时候,洪水已经退去了,房子塌了,母亲被洪水杀了。我哭都哭不出来,跪在地上干号。”

杨叔从林爷手中拿走了杯子,说道:“怪不得你怕下雨,一下雨你就躺在床上不起来。我还以为你是故意,懒着不做事。”

林爷抢过酒瓶,灌了一大口,说:“怪不了别的,只能怪我的命硬。水生木,如果当时我要听母亲的话,去海边当一名渔夫,说不定还能得个平安。所以我一想起这个事,就恨当时怎么那么犟。后来,我握起刨子,自然而然想到了那摊黄色的海水,它把我的手紧紧吸住,怎么甩都甩不掉。之前以为是幻觉,可是手心手背全都湿答答,水珠子不停地往下流。县里的医生说是汗,我不信,那分明就是黄水。”

杨叔怕林爷喝多了,硬是把酒瓶拽了回来。林爷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说道:“反正是做不了木工活儿了。”

杨叔说:“这不关你的事,命不命的也不相干,只是有些事确实连人也没办法。慧芳这下怕是找错人了,但是做门的木匠也不少。”他把酒瓶放回柜子里,收拾好碗筷。

林爷长叹一口气。

杨叔见状,和气地说:“听上头说,明年要做防火带。我这把老骨头折腾不动了,打算不签合同了,明年去广州照顾我孙子。”

林爷有些意外,照看这片山林的就两个人,杨叔走了,就剩他一人了。林爷急促地说:“真的要去?不是耍我的?”

杨叔说:“我是想得好,儿媳要不要我去还另说。就我这副模样,像个老叫花子,怕是要吓坏孙子。只是不晓得在这林子里还要混多久,真要混到死呀?”

林爷不安地望向窗外。“反正我又没地方去,就待在这儿。”

杨叔说:“你命里再缺木,这十几年在山里也攒足了。你得出去,离开山,离开镇子,去外头看看瞅瞅,或者干脆死在外头,别老拽着往事,伤身!”

林爷转头望着窗外,树枝上的猫头鹰突然一个跳跃,振翅飞到了旁边的一棵树上。

林爷躺在床上,这几日他常常回想到以前,人老了,管不住记忆了,它们如同散盘的沙,动不动就冒出来。那只猫头鹰站在树上,冷得跺脚。他想到了那年冬天和木匠师傅进山里挑木料。到了年底,山上的木料要么是砍了当柴烧,要么卖给木工。师傅总是挑着腊月最后几日去,可以压压价。一车杉树够一年用,谈好了价钱,不消两日,整棵整棵的树都被送到铺子。林爷得在来年的春天开始刨木。刨料前要选择纹理清晰、无结疤的木块做正面,顺着纹理刨削。刨好的木头要经过整个夏天的风晒,到了秋天才能动手。画线、凿眼、倒棱、裁口、开榫、断肩,这些步骤完成之后,就要磨砂了。磨砂这一道看似简单的工序,却最难,要用十多种刮磨工具进行多次刮磨,才能使木门平整。有时要打磨一整个星期。林爷的手指在墙上游走,仿佛在打磨一副门框,墙上斑驳的油漆在脱落。他想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动过刨子了。

外头刮起了风,将枯朽的银杏树的烂枝卷了下来,猫头鹰也倏地一下跳到屋檐上,看样子要下雨了。林爷用被子蒙着头。他等了一刻钟,雨还未下下来。在黑暗中,他似乎闻到了药渣子的味道,循着气味,他回到了竹林下的老家。家里大门敞开,早已空无一人,桌子板凳接满灰尘。他喊了一声,喂!没人回应。他走进杂物棚,找到了一把斧头和一把镰刀。他扛着斧头来到后院,选了一棵板栗树,砍倒了,然后用镰刀剥皮。一棵板栗树显然做不了门,他想不到能做什么,手却不停,一层层地给树剥皮,每剥一层皮,树干就变得光滑一些。耳边一直回荡着道士的声音:命中缺木。他的情绪渐渐激动了起来,剥树的手法越来越快,下手越来越狠,发泄着内心的愤懑。忽然,手一滑,镰刀从手臂上划了过去,留下一道口子,血随之流了出来。他愣愣地看着血缓缓地流动,像是一道道水流。涓涓细流汇成了大海。他表叔在海边的小船上捕鱼。他从未去过海边,从未见过海,但是海的模样在他脑海里如此深刻,如同亲眼看到了一样,那里有沙滩,有贝壳,有海浪,还有几间房子。他走到门口,一眼看出房子的木门是他亲手做的,他摸了摸门,门上繁复的花纹包裹着家族的姓氏,这些都是他设计的,他为此感到骄傲。突然,他听到房子有动静,他细细地听,是切菜的声音。他母亲在做饭,等他回家。他急忙想要推开木门,无论多么用力,门却纹丝不动。他疯狂地敲门,门却发不出一声响,如同一面墙,又如同一片黑暗。他惊吓地坐了起来,原来是梦。

他揉了揉眼睛,外头下着大雨,他望着溅在窗户的雨花。或许他的房子就在某一处海边。这时门被敲响了,他先是一惊,回过神来,赶紧去打开门。来的是花婶子。

花婶子一进门就说:“冷死了,这雨冻成雪子,天开始要下雪了。”她走到火盆旁,见火盆里的炭火快熄了,拿了铁锹拨了拨火堆。“本想进来暖暖手,你这老货也太懒了,林子着不了火,就猫在床上不下地。”

林爷见状,从灶门口抱出一把松针,点着了放进火盆里,再放一层细炭。

“进山的路可不好走。”

花婶子说:“这路是难走,禁伐之后,连小路上都长满了狗儿刺,本来身体就疼,难走得很。要不是找林场的买些天麻,我八辈子也不走这条路。”

“你打个电话上来,我有空给你带下去。”林爷吹了吹松针,火势起来了。见花婶子冷得发抖,他准备倒杯热水给她。林爷摇一摇开水瓶,没水了。他又用电壶添一壶水,烧了起来。林爷说:“要天麻那玩意干啥?”

“等你有空要等到下个月去了,还不如我来走一趟。我这几天头疼,想弄点天麻来炖肉,镇镇头热,刚好被顺来媳妇晓得了,她托我也帮她带几斤。”

林爷心里咯噔了一下,小声念着:“顺来家的?”

花嫂子说:“倒不是顺来,是住在他家的慧芳这几日病了,病得有些厉害,在卫生院开了西药。”

林爷说:“什么病?”

花嫂子说:“不晓得,反正不是感冒之类,听说动不动就晕厥,还咳血,卫生院也没十拿九稳的把握,让她去县里的医院,她死活不去。这倒把顺来家的吓到了,生怕是什么不好的病,再逢着年头出事,那他家的生意就做不了了。顺来家的整日睡不着觉,头疼得厉害,我只好走这一遭,帮她弄些天麻吃。”

林爷说:“她人还好吧?”

花嫂子说:“那天,顺来媳妇偶然接到中介的电话,问慧芳明年还去不去。原来每年春天,她都会去温州给人当保姆,浆洗衣物、打扫做饭,挣了钱,到了冬天就来这边悠闲一段日子,把钱花光再出去。顺来媳妇说,她哪是来做门的,怕是来找哪个负心汉的。这些日子一直想轰她走,但是人家毕竟给了住宿费。顺来媳妇脸上挂不住,就约定在除夕之前,慧芬必须要离开旅馆,到时候慧芬还赖着的话,赶也要把她赶出去。”

水开了。林爷从灶门拿了一截生姜,用刀柄拍碎,扔进杯子里,然后倒上开水,递给了花嫂子。

花嫂子说:“那女人看着挺可怜。如果不是除夕,我就让她来我家住,住多少天都可以,我一分钱不要。偏偏我们山里人就讲究这个,乐年尾、喜年头的,丧气的东西一概不沾。”

林爷问:“她赖在这儿干啥?干脆回家去!”

“顺来家的天天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家去,过个好年,她就一个劲地哭。”花婶子喝了一口姜汤,瞅了瞅林爷,轻声地说,“你要是能做门,就发发善心帮她做一扇,别人做的门她一概不要!”

林爷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喝了一口,水烫得他跳了起来。他顺手将茶杯扔在地上,然后气冲冲地跑到柜子前,拉了拉柜门。柜子锁了。他又从桌子下拿出斧头,将柜门的锁砍掉,打开柜门,拿出了杨叔的压盖楚乡酒,一口闷地喝了半瓶。花婶子吓得站在墙角,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林爷抬起头,说:“不好意思,见丑了。”

花婶子疑惑地看着林爷,见他平静下来了,才缓缓说道:“吓我一跳,你这老货,挺孬种的。”说完喝了两口姜汤,压了压惊,又说道,“我决定了,过了正月就不再做鱼丸了,这倒霉蛋的东西,谁愿意做谁做。”

杨叔去城里过年,走的前一天才跟林爷说。林爷二话没说,骑摩托将杨叔送到了镇上坐班车,将杨叔和行李扔下后,又骑车返回林场。杨叔这人嘴紧得很,不到最后一刻不会说真话的。林爷心想,这可能是跟杨叔的最后一面吧。发洪水那年,林爷在村部住了一年,他什么事都没做,也什么都不想做,整天坐在村部门口,痴痴地望着大山。村里的本家亲戚虽然管了他的饭,但是长久这么下去,终究不是那么回事,就联系了杨叔,拜托给林爷介绍一份营生。没过多久,杨叔来到了村里,见到林爷四肢健全,体格还算健壮,心里就有了底,毕竟护林员又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杨叔见林爷始终望着山里的方向,笑着问:“什么东西这么好看?”

林爷说:“山!”

杨叔说:“山好看吗?”

林爷说:“山上都长满了树。”

杨叔说:“山上肯定都长满了树。”

林爷说:“那是木,整山整山的木。你不知道,我就是缺木头的命。”

杨叔说:“那你跟我去山上呗。”

林爷问:“去做什么?”

杨叔说:“去看一看,能找点事做的话更好,不能的话,就当看看风光。”林爷本以为是去看看风光,就跟杨叔上了山。这一上山,就没有再回竹林窝了。

经过一片杉树林时,林爷下了车,拍了拍树干,树已经长得如此挺拔了。以前这儿有三棵檀树。他在山上过的第一个冬天就明白了,林子里只有烈酒才解得了寒。那晚,杨叔去镇上买了鱼丸回来,他们把鱼丸串起来,淋了油,放在火上烤。烤鱼丸外焦里嫩,配上老谷酒,真是一绝。他们正吃得欢的时候,门外咚的一声。林爷放下酒杯,出门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树丫上的猫头鹰掉了下来,正站在门口徘徊。就在林爷惊疑的时候,一群鸟扑哧飞了起来,从山的那边落到了山的这边。

林爷问:“这是咋了?”

杨叔说:“别咋呼,恐怕是野兽在巡山。”

林爷望着黑黢黢的林子,仿佛有几双眼睛在盯着他,瘆得慌,就退回到屋里。林爷总觉得不对劲,便问杨叔:“这山林还有野兽?”

杨叔顺手给林爷倒了酒,说道:“有,凶猛着呢。”

林爷说:“要不我们去巡一趟林子,好安个心。”

杨叔说:“巡个毛,你天天巡还不乐意呀?每个月的工资就那么一点,我已经多帮公家巡了百千遍。”林爷正要说话,杨叔打断了他,说,“何况外头有猛物,不要钱,得要命。”

林爷烤着鱼丸,心里始终忐忑不安。他猛地喝了两杯谷酒,抽起桌上的电筒,跑了出去。杨叔跟在后头喊了两句。

在一片黑暗之中,到底往哪个方向走,林爷全凭感觉。这些山路他不晓得走过多少遍,即便在晚上他也能健步如飞。有一次,他站在高处,望着一片山林,一阵风过,山林泛起了波浪,如同一片海。好大一片海!林爷走在林子中,指尖触摸着树皮,仿佛一个个波浪打在手尖上。他深深吸了一口空气,的确是不一样的气息,有一种咸味,怕真的是海。处在森林之中,他难得地舒适、自由,于是每天都起得早早的,在林子里不停地走,累了就大口呼吸,或是站在高处,眺望这片大海。他早跟这片林子产生了一种默契。林爷跑了许多时,前头传来一阵阵砍伐声,黑夜将响声放大。飞禽在跳跃,走兽在奔跑,响声越来越清晰,林爷加快了脚步。

等林爷奋力冲进去,现场空无一人,这片林子的三棵檀树都被伐倒了,其中的两棵早已装车运走,现场还留下一棵没来得及处理。他急忙走到山边,往山下察看,一束束车灯远去,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

定是有人通风报信了。林爷气冲冲地回到场部。这时杨叔已经喝晕了,躺在床上。林爷看了一眼杨叔,气不打一处来,他定是故意喝晕的,于是林爷跳到杨叔身上,劈头盖脸地狠狠打了一顿。杨叔醉得不省人事,只哼哼唧唧的。第二天早上,杨叔一起来,发现鼻青脸肿,疼痛难忍。他找林爷问情况。林爷说他去追偷木头的人,其余不知,怕是偷木贼偷偷潜回到场部实行报复吧,最好去派出所做个笔录。杨叔听了这话,连忙说:“哪来的仇,谈何报复?我都不认识那帮臭小子。”林爷说已经打了电话给森林公安。杨叔“哦”了一声,语重心长地说:“又惊动了他们。”到了次年的植树节,林爷找林业站要了几棵杉树苗子,在原来檀树的位置上补种了起来。起先,他每天来看一看树苗子;等苗子成活了以后,他半个月来一次;再等杉树枝繁叶茂,他就来得少了;到后来,他几乎忘了这片林子。

林爷望着山林,记起这桩盗树的案子一直没有破,但是自那之后,再也没有盗树的事了。从镇上可以灌煤气了,来山上砍柴的就少了,现在封山育林,更没有人上山来。以后这片林子就只有林爷一人看管,这是一件麻烦事,他顺手按了几声摩托车的喇叭表达不满。

天上落了几片枯叶下来。这时林爷正准备骑上摩托车,他骤然想起了一个人,慧芬!也是在这片林子里,他遇见了慧芬。那天,他在集市买了鱼丸子正上山,慧芳突然冲了出来,拦着去路。林爷问她有何事。她号啕大哭,央求林爷给她做一扇门,出多少钱她都愿意。林爷犯蒙地回应说,他早已多年不做木工活儿了。女人猛地跪在地上求他。林爷见状,躲到离女人稍远的一棵杉树下。

慧芳哭诉,她的声音像枯叶一样被寒风吹散得到处都是。林爷听着听着就走神了,觉得女人说的事如同是自己的经历,虽然他想努力忘掉那些事,却在这一刻突然清晰了起来,像洪水猛兽一样将自己吞灭。他强烈地感受到心在一颤一颤。

慧芳说:“那扇门是你做的吧?门的边边上有一个‘木’字。”

林爷打断了女人,说道:“我早就不做门了。”

慧芳一步步紧逼,她说:“我知道你也在洪水中受了灾,你应该跟我感同身受。医生说我有癌,活不了多久,求求你帮帮我吧,我只想找到家,你就给我做一扇门吧。打开门,我就能回家。”

家?早就没家了。林爷心想,家都没有,要门何用!

慧芳一把扒拉住林爷的肩膀。林爷吓得把她推开,往后退了好几步。林爷心虚了,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女人打破了他和山林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默契,以及那种微妙的心理平衡,又将自己拖回到数不清的梦魇之中。他又得重新跟洪水一遍遍计较。林爷恨极了慧芳,他吼道:“你个疯女人,我说了不做门就坚决不做,不要再来找我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