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流散
大凡富贵人家总有些珍奇物件。这是他们身份的炫彩，生命的迷幻。而到了富贵流散之际，这些物件又成了往事的残痕和伤感的纪念。
我们说贾母。她作为贾府全盛时代的当家人，手头留存的一些器物，即使贾府的豪门亲戚，也往往从未见闻。《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写贾母设元宵家宴，在每一桌酒席旁放着一架紫檀透雕的屏风，上面嵌着极其精致和文雅的绣品。这绣品出于一位贵家名媛之手，因本不是用来谋生的，存世的数量非常之少。皇宫里有两套，乃是贾府进贡的，可见它的稀罕。剩下的一套就是贾母自己留着，别人不能动它。
贾母还有两件大氅，送给了薛宝琴和贾宝玉。老太太本指望把宝琴嫁给宝玉，后来才知道她已许配了人家。
给宝琴的一件叫作“凫靥裘”，是用野鸭头颈上一圈带金属光泽的细毛织成。它的色彩随着阳光的流转闪烁变幻，小说中用四个字形容，道是“金翠辉煌”。给宝玉的一件叫“雀金裘”，用的材料是孔雀毛和黄金线捻合而成。其色彩与光泽之绚烂，也是可想而知。
小说里写这些，像是在铺陈贾府的奢华，其实也是在写贾府如何走向萧瑟。你看贾母叮嘱宝玉的话：“就剩下了这一件，你糟蹋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地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这是往事的残痕，“繁华有憔悴”。
由此我们想到妙玉。贾府修建大观园，设了一座尼庵作为点缀，唤作“栊翠庵”，为此请来一位庵主，她就是妙玉。
小说里最初写到妙玉，我们只知道她“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为多病而入了空门，如今父母俱亡，师父圆寂，她已是孤身一人。虽说贾府念她出身宦门而给予礼遇，但说到底只是借她妆点风景而已，身份应该是相当低微。但到了第四十一回，写贾母带着刘姥姥游大观园到了栊翠庵，我们才看到她的情况其实非常复杂。
妙玉向贾母献茶。一个小茶盘是海棠花样式的漆器，云龙花纹，凹纹里面填着金漆。很讲究的工艺品。这也不算什么，它只是用来配那个成化窑五彩的茶钟。成化窑五彩是中国瓷器中的名品，在今天的拍卖市场拍出过上亿的价格。放在《红楼梦》写作的时代虽没那么吓人，但也足够珍贵。
妙玉又把宝钗、黛玉、宝玉带到耳房里喝茶，这里继续写到茶具。给黛玉用的叫作“杏犀”，是用犀牛角制作的贵重之物。给宝钗用的叫作“斝”，上镌有“晋王恺珍玩”和“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两行小字。王恺是西晋的大富豪，苏轼我们都知道。“秘府”是皇宫内收藏图书、器物的地方。这两行小字，表明这个茶具是曾经为皇家所收藏的古玩珍器。
作者在这些茶具上费笔墨，想要说明什么呢？他在暗示妙玉原来的家庭。那肯定是个富贵之家，其富贵的程度，很可能不低于贾府。所以，当贾宝玉说给自己用的茶具“绿玉斗”是一个俗器、抱怨待遇不公平时，妙玉正中下怀，及时地抢白道：“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
当妙玉托庇于大观园的尼庵时，富贵于她已是消散的浮云。但她还没有习惯于卑微，她用孤高与洁癖建筑了保护自尊的篱墙，她用珍贵的茶具，和特别讲究的饮茶用的水——寺庙里梅花上的雪，放在瓮里埋在地下五年，向人证明自己曾经有过的尊贵。
我们在妙玉身上看到的富贵的残痕已经是畸形的，它显得凄厉。
还有一个可说的是石呆子。
在《红楼梦》里，石呆子不仅家世已渺不可知，连他的真名也没有人提起。混号儿世人叫他作石呆子，这外号听上去，就是一个性子梗，不晓得转弯的人。这人穷得连饭也没的吃，却偏偏收藏着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
这二十把扇子珍贵到什么程度呢？贾琏想尽办法，托了多少人情，石呆子才把贾琏请到他家里，拿出扇子让他“略瞧了一瞧”。但就这么“略瞧一瞧”，就令贾琏大吃一惊，用他的话说，“原是不能再有的”，世上独一份了。那扇骨固然好，更难得扇上的画都是古人的真迹。
书里虽然没有说，但推想起来，石呆子的扇子，大抵是祖传之物吧。你也许要问，穷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不把扇子卖了，先顾一个养家糊口？但人会有一种特殊的癖好，在这种癖好里，深藏着一个人不甘于沉沦不甘于失败的意志。癖好作为苦苦挣扎的姿态，具有悲壮的意味。
但到了石呆子的地步，已经完全脱离了这个家族原本立身的社会阶层，他们已经不再受到这个阶层的庇护。这种境况下，拥有珍贵器物就是危险的。东西和人不相称了。
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除了陪小老婆喝酒，还有一种风雅的爱好，就是收藏扇子。他让儿子贾琏去收买，宣称“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这就是大老爷的派头，在他看来，只要亮灿灿的银子大把大把砸过去，穷人立刻就会跪倒。可是呆子有呆气，他的回应是：“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
贾琏没有弄成功。不是因为他无能，而是因为他多少还存着些天理良知。依照他的道理，你可以欺负穷人、逼迫穷人，但总不能为了几把扇子，要了穷人的命。用现在的话来说，你就是做坏事，也得有个底线。
大老爷把这事托给贾雨村去办。有权力而没天理的人，想要从穷人手里抢走东西，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第一步，贾雨村想办法造出点理由，说石呆子拖欠了官银，捉拿他到衙门里去。第二步，石呆子拖欠官银，无力偿还，必须变卖家产赔补，于把这扇子抄了来。第三步，将扇子折算成官价，一两银子还是二两银子一把，送到贾赦府上。可以推定，贾赦是付了钱的，那样，在官面上很干净很堂皇。
留下一个问题：那石呆子把扇子看成命根子，性子又梗，被贾雨村如此欺凌，会怎么样呢？平儿说“如今不知是死是活”。活的可能性比较小吧。但对没天理的狗官来说，一条人命又算什么？
究竟富贵流散，珍奇之物也就没有不流散的办法。
跳开一句来说，你去大英博物馆参观，那里有许多奇珍异宝，都是来自“石呆子”他们家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