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业余之真伪
来源:新民晚报 | 张炜  2022年07月26日09:13

美国传记作家欧文·斯通曾经转引法国十九世纪大画家米勒的一句名言:“艺术家没有业余的”。其中包含的意思为:无论一个人是否专门从事艺术工作,在时间使用上占比多少,皆源于心灵的挚爱,皆为心灵滋生之物,所以必定居于生命最本质、最核心、最主要的部分,牢牢据守生命的中心位置。看起来只是业余时间作一首诗、一幅画,却使用了心力。

如果从另一个方面来理解这句话,也可以认为:真正的艺术行为都是业余的。因为一个人的艺术冲动不可能像做其他工作一样按部就班。灵感的出现许多时候是猝不及防的,那种艺术思维的灵光一闪,犹如划亮的闪电,所以它往往产生于正常生活和工作的间隙之中。如果生活总要有一种专业和职业来维持,首先满足物质之需,那么任何艺术也只能是一种物质生存所需的职业或者专业之余,艺术冲动的职业化反而不能算是一种正常。

如此讲来,即道破了一切艺术奥秘之所在。无论形式上多么庄重与专心,都不能说明所从事之艺术与心灵与生命的关系,一切敷衍、苟且、不用心之精神产物,都不会是真正的艺术。那种产物一定是心灵之余:并未用心,更未曾使用深刻的心力。所以这种艺术就真正变成了业余之物。可见,艺术必有“业余”之真伪。一个艺术家看起来只在空闲之时完成一件作品,却要源自生命的深处,使用了极大的不为外人所知的心之力量。

有些所谓“艺术”不过是主业疲惫之后的一种补充和消遣,不过是游戏而已,这是真正的“业余”。但是我们仍然要区别这种闲适的底色,看它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灵状态:是回避和消极的外部形态,还是出于积极探究而形成的心灵品质,二者当有区别。王维的部分诗章流于形式,除去风格与审美特质所固定的品貌和惯性,似乎还缺少一些生命的激情,不仅难以寻觅深痛深爱,也没有刻下心灵之深痕。无论哪种风格,都需要深切的感染力,这力量可以来自不同的方向,但灵魂的力量是否存在,仍然是可以感受的。那种所谓的闲适是否需要激情?是否属于一种变相的感动和沉浸?是否同为一种深深的向往?

闲适不等于涣散,空寂也不是空荡,不是真的了无一物,而是另一种显性的存在。这种存在是变形的真力,是隐伏的高亢,是委婉的冲荡,是急切的反面。这些极致之美所产生的撩拨和触动之力,同样是强大的。比如王维的部分杰作尽管看起来十分“空寂”和“清美”,却不乏此种力量。它的触角一旦接近我们,那种感染力就会出现和生发。它像一种电波,是一种无形而神秘的东西,很快扩散到我们全身,在发际间产生轻微的震颤,这是生命在做出反应。这些感受还要仔细领悟。

“清美”不等于轻浮无力,不同于浅薄廉价的艺术,有时候显现这样的格调反而更难。低度酒有一种醇厚迷人的后味,一种绵长与悠远,也就更难。高度酒以其强烈迅速替代和掩盖其他不足,让人有一种被撞击的折服感,这好比那些社会与思想层面极其外露的艺术品的特征:它们或是揭示显性的尖锐问题,或是令人震惊的某些裸露,或是类似的一些显著的存在。它们逼向前沿,逼到生命不得不即刻做出反应的极限。

王维有一些文字,言辞是浅浅划过的,辞章似乎工整华美,但终究缺乏贯彻的心力。方法的熟练运用颇有遮掩性,良好的文辞修养也有同样的性质。如果没有耗费心力,安寂之心或执拗之心都不曾投入,即主要使用了娴熟的能力。王维四百多首诗中有二十多首“奉和圣制”诗,还有部分应酬诗,就是属于形式周备的应付之作。语言富丽典雅,错彩镂金,而源自内心的热量是收敛起来的。他的心力没有在此耗散,大概觉得不值。除此之外,一些闲适诗、一些王维式流韵丰沛的诗句,也是如此,性质大同小异,可以视为业余之作。这使我们想起产量很大的白居易、苏东坡和陆游等诗人,他们虽然有许多脍炙人口的杰作,但是也有大量文字游戏,实际上属于“业余”。

这些“业余”性质远非依靠文学修养所能改变,这不是什么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是生命力的问题。这就好像毕加索的后期绘画,当宽裕生活、熟练技法等条件具备之后,对于思想、真理和艺术深处的不懈追求力也就开始减弱,心力逐渐涣散。一根心弦一直绷紧,直绷得断掉,也许就因为这种恐惧或其他,结果出现了大量的游戏之作。因为他们的才华和修养固在,早已定型,这些都会于一种惯性动作中发挥出来。但这一次创造发挥得究竟如何,能否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品,却仍然要看这一次生命投入的大小和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