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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2年第7期 | 刘汀:在乡下
来源:《山花》2022年第7期 | 刘汀  2022年07月28日09:00

刘汀,青年作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说集《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等。曾获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丁玲文学奖等多种。

 

1

一岁在乡下,我误食

硬邦邦的咸菜,两根肠子

打了死结,吃一口奶

就吐一口奶,喝半勺米汤

就吐半勺米汤。没人知道

刚出生八个月的孩子

哪来的那么多郁闷,要倾泻

最后,我吐出黏稠

而苦涩的胆汁,人瘦成

灶膛里的枯树根,干瘪

易折,易燃。后来被送到镇上

医院做手术,捡回小命

从此腹部留下,一道长疤

像晒干的蜈蚣。这几十年

每次摸到它,我都被提醒

人啊,有过创伤之后

就会明白,怕的从来不是

别人的刀子,而是自己的伤痕

 

2

两岁在乡下,学走路

一会儿头撞上土墙

头不疼,墙落下干涩的黄泥

一会儿膝盖跪倒,在一头

猪面前。膝盖也不疼

猪哼哼几声,翻个身

我站起来,继续走

三十岁在城里,喝醉酒

一会儿头撞上高墙

头痛欲裂,水泥无声无息

一会儿跪倒在,十字路口

不知该去哪里

想啊想啊,也想不明白

在命运的红绿灯面前

自己怎么就突然成了,一个

色盲的人

 

3

三岁在乡下,冬日大雪

透过窗子,我看见

父母用竹扫帚,把雪扫成堆

推到大门外的土粪坑

乡村不需要融化后,多余的水

更没有谁玩雪,乡村也

没心思创造,一个随时会被狂风

或太阳消灭的人

等我们有了儿女,每一年

只要下雪,母亲都会兴冲冲地

堆一个雪人,用视频直播给

她的孙子孙女们看

——这是她一辈子唯一

需要雪变成人的时刻

 

4

四岁在乡下,叔叔把从屋檐

和树枝上掏来的麻雀

埋在火盆里,我和弟弟

围在旁边,馋得眼睛发亮

口水直流——羽毛烧焦的

煳味,等于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母亲做饭,我给她

烧火,灶膛里倒灌的

火苗,燎了眉毛和头发

我从未闻过,如此浓烈的

焦煳,不自觉地流下涎水

大张着嘴——

真想把自己

一口吞掉

 

5

五岁在乡下,那时没有

饮料,能喝的只有

水,和水的分身

比如,冬天的白雪

和玻璃窗上的冰凌

甚至是,三九天冰冻的

铁。它们帮我定义了

人生中的第一种甜

后来上大学,我尝过了

可乐、汽水,后来工作

喝得起桔子苹果葡萄

几十种不同的口味

却再也没有体验过

那种冰倒牙的

那种把舌头扯掉

一层皮的

 

6

六岁在乡下,为了练

绝世轻功,我每天抱着一只

羊羔,从土坎下往上跳

我相信,随着羊羔长大

我会身轻如燕、飞檐走壁

能轻松够到果树上

最后一颗果子,能站在房顶

看清村口来的,到底是

归客,还是远方的陌生人

归客我便挥左手,替他

抚去路上征尘,陌生人我就伸

右手,把自己拉进新世界

然而每一次,绝世神功都没能

练成,第二年那只羊就已长大

在腊月,卖给了收羊的

陌生人

他们的确从远方而来

 

7

七岁在乡下,春节时我们

把鞭炮拴在一只狗的尾巴上

点燃,炸响,看着它被硝烟

追着惨叫奔跑。整个正月

那条狗一看见我们

就会夹起尾巴,躲得很远

三十年后,我才搞明白

它躲的不是我,而是

我屁股后面挂着的那串

正在燃烧的鞭炮

——更长、更大、更响亮

 

8

八岁在乡下,我跟几个伙伴

赶着一群老弱病残的羊

去南山上放牧,我们一起

躲过遍地的荆棘,和偶尔出现的

蛇蝎。黄昏降临时

这危险重重的路,我们倒着

再走一遍,把每只羊安全地

关进羊圈。不过几天时间

我就习惯了,生活的交易方式

只有羊吃足了草、喝饱了水

我才有资格端起,饭桌上

那碗热腾腾的米饭

 

9

九岁在乡下,大年初一

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

院子里,捡那些还没有炸响的

鞭炮。有引信的,用一根香点燃

扔到空中,实现它的宿命

更多的是引信被炸没了,只剩

红色躯体的,我会把它们一一

掰断,露出火硝,放在石板上

举起铁锤,狠狠地砸

那些爆竹,有时发出一声轻响

是心里的火,炸毁了身体

有时只有一缕青烟

是心里的痛,化为一声叹息

长大后,我两手空空

特别怀念,这毫无顾忌的

发泄,这合情合理的

暴力

 

10

十岁在乡下,跟母亲、弟弟

扛着镐头、水壶和干粮

上山挖药。我得在一座大山里

找到一棵特殊的草;我得以

磨破手掌的代价,掀翻石块,挖地

三尺,刨出它的根;我得

跑坏两只布鞋,把一节节芍药

黄芪、远志,背下二十里山路,卖给

供销社的收药人,换十块钱

但这些都不算难,最难的是

我得摁住自己,买冰棍和水果糖的

冲动,买两支铅笔、一个

本子;永远有更难的

——我得用这支笔

在本子上写满,刚刚学会的

“药”字。

 

11

十一岁在乡下,家里没有水井

每天跟弟弟,到半里地远的

爷爷家,去抬水。一开始,每次

只能抬三分之一桶,然后是半桶

最后是满桶。我们小心翼翼地

走在满是石块、马粪的土路上

躲着游荡的野狗,和干渴的牛羊

桶里的水可真干净啊

水面上晃荡着,蓝天白云

半路歇息时,我和弟弟总是

伏在桶边,喝一大口水

不是为了肩膀上的重量变轻

而是为了,把蓝天喝进肚子

把五脏六腑,变成白云

 

12

十二岁在乡下,一群孩子

在洪水冲刷出来的河道两边

蹦了又蹦,坍塌的黄土

像暴雨,露出两三米长的

甜草根,细长、柔韧

我们用石头砸断,擦去

泥垢,放在嘴里嚼

它是一种药,可以润肺止咳

泻火解毒,有泥土的涩

石头的硌,以及无数蒿草的

苦。但没关系

只要有一丝甜,藏身其中

就值得我们

用尽力气撕扯,千百次咀嚼

 

13

十三岁在乡下,每天上学

走三里路,放学,则走五里

多出来的两里,是绕到山坳

割一筐草,给劳作了一天的牛

当晚餐。我饿着肚子看它

把青草叼进嘴里,咀嚼,下咽

我恨它吃得太快,总是显得

我割的草不够多

后来我知道,夜深人静时

它们会把吃下去的草

反刍回嘴里,重新吃一次

二十年后,我在火锅店

点毛肚、百叶,服务员一边

摆盘,一边介绍:千万别

煮老,七上八下,只需烫

十秒

 

14

十四岁在乡下,满村子找

可以读的东西,半本旧杂志

糊墙的报纸、小学生作文选

甚至爷爷药盒里的说明书

也翻出来,把用法用量、成分

禁忌细读一遍。眼睛是两张

饥饿的嘴,吃进去的每个字

都又撕又咬,嚼了再嚼

许多年后,正是靠这副

荤素不忌的牙口,我成了

以看字写字为生的人

 

15

十五岁在乡下,读初三

学校离家四十里

两个星期,步行往返一次

我的脚总是比鞋子,走得快

背包里是馒头、咸菜、小米,还有

几十块学杂费。这样的路走了三年

从此,世界上哪里都不算远

寒冬腊月,十个孩子挤在

一张土炕上,风雪从空荡荡的

窗框吹进来,那么冷啊那么

挤,但我们依然睡着了

依然做暖烘烘、香喷喷的梦

第二天清晨,嘴角挂着的白霜

像梦里舍不得吃的白糖,脸颊上的

冻疮,红如刚刚升起的太阳

 

16

十六岁在乡下,连天暴雨

上游水库决堤,洪水冲走

村里的牛羊、树木,还有

几个看热闹的种田人

水灾过后,岸上留下

许多活蹦乱跳的鱼

那天晚上,炖鱼的味道飘满

村庄的上空,只有冲走人的

人家,既没有捡鱼,也没有吃鱼

他们拎着一只黄胶鞋,沿着河道

在淤泥里,找另一只鞋,和

穿它们的那双满是老茧的脚,和

长着这双脚的那个

昨天才骂过的人

 

17

十七岁在乡下,放暑假

三伏天,我陪母亲去田里

薅草。田垄太长,太阳太大

草,太多。满山野的人

都是一样的姿势,和动作

他们蹲不住,只能膝盖着地

拔掉几棵草,便跪着

前行一步,好像在

跟幼小的禾苗祈求

一个丰收的秋天

更像是给死去的草

赔礼,道歉

 

18

十八岁在乡下,有人娶妻生子

有人已坠入烧红的砖窑,灰飞

烟灭。风从山尖上吹下来

我站在秋天的玉米地

用缺口的镰刀,砍伐第一次

高考失利的茫然。我和日头

一样,从东到西,玉米成片倒伏

我砍出的不是大路,而是一条

等待山洪的沟壑。哦,要往

前走,就得掉头、转身,抡起镰刀

再砍回去。这是种田人世代

都逃不出的真理:第一粒种子

在哪里种下,第一颗粮食

就只能在哪里收割

 

19

十九岁在乡下,我开始第二次复读

父亲把考取中专的弟弟,送上

远行呼和浩特的列车后,在

小酒馆,面色苍白,脉搏紊乱

两个儿子同时前途未卜,让

不到四十岁的他,第一次感受到

渺小和惶恐。好在借几杯

五十度的白酒,他接住了

命运的秤砣——这又黑又倔的

铁,是他不得不硬起来的

心。如今我到了同样年纪

却仍是细细的秤杆,挑着满身

准星,仍分不出哪头沉

哪头轻

 

20

二十岁在乡下,我坐班车去

林东镇,取入京求学的通行证

返程时,三次抛锚,暗示我的

三次停顿。司机满身油污

一脸无所谓,仿佛终点已在脚下

我无奈山路步行,坑坑

坎坎,跌跌撞撞,那时真无畏啊

村里还没亮灯,双腿也知道

该往哪儿走。天尽黑时,终于被

几声狗吠,叫出满脸热泪

三十岁,写十万字《老家》

一笔一划,把梦又做深一层

四十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因这渐渐老朽的肉身,已成

他人故土,这越跳越吃力的心

也用偶尔偷停,彻底治愈了怀乡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