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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2年增刊第1期|陈吉楚:小说梦想家
来源:《天涯》2022年增刊第1期 | 陈吉楚  2022年07月22日08:16

傍晚,吉尔将眼睛抽离电脑,抬头从窗户望向天边,火烧云烧得厉害,火红火红的一团团云彩,就像恣意燃烧的火焰,将天空点缀得如梦如幻。他看着火烧云发呆,心想那里是不是有另一个世界,一个与地面上行走的人类平行的空间?宇宙之大,奥妙无处不在,一定是有那样的空间,只是一般人发现不了其中的秘密。他曾经想象过一个可以交换思想、互相成就的空间:甲在地球上的A地,乙在B地,甲要去B地,乙要去A地,通过某个空间交换站,甲和乙可以不发生空间移动,就交换了彼此的身体、容貌和部分思想,可以去为对方实现旅行、探亲、工作等愿望。

吉尔望着火烧云,构思着小说情节:甲和乙进入了空间交换站,并匹配了相应的任务。甲变成乙帮乙在甲所在的A地完成了一次无聊的旅行,任务结束后,甲不由自主地来到一家高档酒店,敲开了某间房的房门,身穿黑色蕾丝睡衣的女士丙扑了上来,喊着“你终于来了,想死我了”。甲切换到自己的思想,意识到这超出了乙交给他的任务范围了。但丙正热烈地亲吻着他,他不由得激动起来,想到现有的身体和容貌虽然是别人的,感官的愉悦却是自己的,有美女投怀送抱,何乐而不为?雨过天晴后,甲满足地抽着烟,长久以来,他从未在妻子那儿得到欢愉,冷淡成了他们生活的常态。突然,甲感应到B地的乙,并没有帮甲完成工作任务,而是直奔甲的家中,向他的亲友介绍一个养蝎子提毒的投资项目:花六元钱买一只蝎子回去养,一个月后,每只蝎子可以提取蝎毒卖两元钱,三个月就可以回本,往后每个月都是盈利。甲是搞农业科研的,他的亲友对此深信不疑,纷纷认购十组(一千只一组)、二十组、五十组、一百组。甲又和他们说,介绍一个人认养蝎子,可以提成五百元,认购成功后一只蝎子可以提成一元钱,一组可以赚一千元,亲友们疯狂拉来了其他的亲友、邻里……甲大叫,这不就是多年前流行的养蝎提毒骗局吗?怎么这么蠢?竟轻易相信别人!他不顾丙事后的温柔,赶紧给自己的亲友打电话,可惜空间交换站定下的规则是:交换过身体、容貌和思想的双方,不允许以己之身干预对方所在空间的一切人事物,除非是完成彼此的任务后,才能申请终止空间交换。

“规则是刚性的,因为有规则的约束,才能引发后续的故事。”吉尔继续想象:乙在B地并未完成甲的差事,甲气得跺脚骂爹骂娘,突然又灵机一动:“你对我的亲友进行诈骗,我在A地也可以报复你。”甲切换到乙的思想,原来乙是已婚人士,丙是个风尘女子,两人勾搭已久。甲又找到了丙,似乎这样才能得到一丝丝的补偿和安慰。随即又佯装要离婚和她结婚,以需要购买婚房婚车、准备婚礼为借口,骗取了她多年来积攒的血汗钱。当丙靠在甲的肩上喜极而泣、准备洗白嫁人的时候,甲得意了起来。而乙在B地继续着他的骗局,还没到提取蝎毒的时间,他就已经收到了几千万元的投资,蝎子供应不上,他便谎称自己雇人在养蝎场帮着饲养,收购蝎毒时只需要扣除百分之十的饲养费。第一个月到期后,他用养殖户投资的钱支付了三分之一,领到第一笔红利的养殖户喜上眉梢,想着再有两个月就能回本,往后就能躺着赚钱。乙也感应到了甲在A地对丙的所作所为,对此他一笑而过。乙和她发生过第一次关系后,就以感情为幌子欺骗她,甚至糊弄说要离婚娶她。天真的丙当真了,殊不知他只是把她当成免费的泄欲机器。乙在交换期间,切换到了甲的思想,多次敲开了甲的妻子丁的房门,这让曾经以为丈夫对自己冷淡、是不是有外遇的丁感到欣喜且愉悦。甲受不了乙在B地的所为,再次请求终止空间交换,交换站却依然不允许,除非双方任务完成,或者交换时限到期。甲和乙选择的交换时限是三个月。甲非常后悔,当初他也是因为贪心,想在另一个世界多花些时间体验别人的生活,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他只能不断报复,但他也厌倦了丙的身体,他要找到和乙有关的一切,包括房产、存款以及熟悉的人。然而乙的思想表明,乙在A地没有任何房产、存款,亲友都在乙所在的B地,甲根本干预不了。正在无奈之际,甲又打起了主意:“自己干预不了,别人总可以代替联系吧。”甲在A地请戊先是联系上了自己的老婆丁,提醒她不要相信自己的“丈夫”,更不要和他上床,钱财不能交给他,他是个骗子。才体验到丈夫的热情的丁回道:“我看你才是个骗子,我自己的丈夫我认不出来吗?上不上床关你屁事!这么弱智,还敢出来招摇撞骗!”提醒无效,甲燃起了报复之火,让戊联系乙的老婆己,告诉她乙很想她,希望她到A地与他相见,并给了己一个银行账号,让其打款,说是自己在A地做生意失败了,急需资金东山再起。为了证明自己就是乙,甲通过视频通话让己看到了乙的容貌,但却看不到另一个空间的己的样子。没承想甲被己的一句“不都是你在管钱吗?”挡回去了。己嚷嚷着:“做生意?你到A地做什么生意?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想见我赶紧给我买机票!”甲一边给己买机票,一边骂着:“穷婆娘,看我到时候怎么办你!”

吉尔赶紧掏出手机备忘录,记下了“空间交换站、规则、贪婪、冒险、人性、报复、后悔、回不去、悲剧”等关键字词,又写下了“甲、乙交换,在A、B两地,因人性贪欲,不执行任务甚至破坏规则,引发一系列故事……”的句子。他相信这个小说再扩展开来,通过交换的双方的冒险行为,暴露出肮脏的人性,会是一篇充满想象的好小说。他一边在手机上打字,一边准备出门去看火烧云,尝试把火烧云的出现作为进入空间交换站的通道:有交换意愿的世人可以通过火烧云的最中心,进入空间交换站。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知晓这样一个空间交换站。吉尔想到,武侠小说里的宝藏和绝世武功秘籍,都是不轻易被发现的,必须是从一个传说开始,它可以是存在于一本古籍的字里行间,拼凑成一句话,也可以是藏于深山的一幅图画,需要按图索骥,或者改变一下藏法,隐藏在一篇小说的情节里,暗示某月某日某时某刻天边将出现火烧云,谁能找到最红的一片云彩最红的一个中心点,念一些诸如“交换你、交换我”的暗号,谁就能进入交换程序……他一边下电梯,一边在备忘录上加了一句:“梦想能够不动人身就能在另外的空间借用他人的身体、容貌和思想活动,最终,心存贪婪的人必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电梯里戴口罩的人都躲着吉尔,一位怀抱婴儿的大妈提醒他:“现在江南疫情这么严重,小伙子出门得戴口罩啊,这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别人负责!”她脸上罩着两层口罩,一层白,一层蓝,蓝色包裹着白色,露出乌黑的印堂和干涸的眼睛。怀中婴儿盯着吉尔看,嘴里冒着口水沫。“你做核酸了吗?”见吉尔盯着手机打字没有回应,大妈小心翼翼地问,并自然地拿起一只手挡在自己的口罩前,随后又解下最外面的蓝口罩,挡在婴儿的脸上,婴儿因不习惯戴口罩,哭闹起来。

“我就想去楼下看看火烧云。”吉尔回应大妈。大妈扭过头,和婴儿背对着吉尔,将自己的口罩紧了紧,又遮了遮婴儿的口鼻。吉尔又突发奇想:一心想着报复的甲骗取了己的信任,当他见到下飞机的己的容貌就跟电梯里的大妈一样,怎么办?甲想逃脱,不料被己追得紧紧的,在一家钟点房酒店,己脱光了衣服,失控的身材一览无余,等待自己的丈夫乙亲近她。忽然,她看到眼前自己的丈夫跟变戏法似的,活生生换了一个头,变成了另一个男人。她擦了擦眼睛,确定对方不是自己的丈夫乙,继而大叫:“有鬼!非礼!”甲心想,到底是谁非礼谁?正欲跑出房间,看到落地镜里的脸——那是多么熟悉的自己。酒店工作人员夺门而入,甲被扭送到派出所。在派出所里,甲百口莫辩,说出了有关空间交换站的真相,但没有人相信,最终甲以强奸未遂的罪名被处以三年有期徒刑。原来,为了阻止甲,乙在B地赶着完成了交换任务,空间交换站开启了终止交换的指令,甲和乙各自恢复了自己的身体、容貌和思想。卷款跑路的乙在乘车前往机场的路上,却没想到出租车被失控的水泥罐车压扁了,奇怪的是坐在驾驶位的司机却没事……

吉尔到楼下,大片的火烧云越烧越旺,越来越绚烂,比楼上看到的视野阔多了,整个小区笼罩在梦幻里,但是小区里看不到其他和吉尔一样赏云的人。平日里的黄昏,院子里满是散步的老人,带孙子的老人,大声说话的老人,还有小孩的各种哭闹叫喊声。偶有一两个出入小区的人,行色匆匆,停好电动车很快就消失在某个单元。病毒,让人类变得越来越畏惧。刚走到院子大门,戴着“疫情防控”袖章的保安快步走向吉尔,尔后在距离他几米的地方停下脚步,问:“跑出来干什么呢?口罩呢?现在疫情又来了,要少出门。回去!回去!”

“我就想下来看看火烧云,写我的小说。”吉尔回应保安,随即发现一张一蓝一白的脸从角落里探出来又伸进去。保安向他迈进了一步,说:“你是个小说家?”吉尔说不是。“那天上的云有什么好看好写的?出来染了病毒,回去害了家人,出门害了别人。你在家里待着最好!”吉尔望了望天,火烧云忽然散开了,一点点融化,美的世界逐渐在他的眼睛里消失。

见吉尔没有退却的意思,保安又走到保安亭拿出了钢叉,那崭新的钢叉是社区新近才发放的,还没有派上用场。吉尔看着他,看着锃亮的钢叉,觉得保安拿着钢叉的样子,就像空间交换站入口把守站立的另一个世界的门卫。“我再次警告你,回屋里去!要么把口罩戴上,否则我就报警了!”吉尔从兜里掏出手机来,对着天空拍摄。“你拍什么拍?不准拍照!”保安警告道。

“火烧云可以是空间交换站的通道!”突然,吉尔转身拔腿就跑,把保安吓了一跳。保安看到吉尔跑回到楼梯口,便转身走回保安室,嘴里念叨着:“真是神经过敏!人憋久了是有点儿不正常啊!哎!都怪这个新冠!但也没办法!哎!”

回到出租屋,吉尔坐在电脑前敲了许久的键盘。电视机在播放新闻,江南在2020年初疫情之后一直严防死守,没有出现一例感染者,但奥密克戎经变异后,传播性极强,江南遇袭。吉尔所在的桑田,是个旅游城市,已经开始局部封控,景区、饭店、酒店、商超全部停业,公交车也不出来跑了。他的出租屋所在的城中村施罗村也被管控起来,人员禁止出入、禁止聚集,每两天只允许一户一人出门买一次菜。

疫情期间,吉尔哪里也去不了,整天坐在电脑前写小说。他在电脑文档上敲打个人简介:吉尔,男,江南桑田人,中国“90后”代表诗人,与××、×××、××被誉为“江南‘90后’诗歌四小龙”。曾在《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诗潮》《扬子江诗刊》《中国诗歌》等国家级和省级诗歌刊物以及《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天涯》《特区文学》《飞天》《西部》《中国校园文学》等综合性文学刊物,《南方都市报》《羊城晚报》《海南日报》等报纸发表诗歌数百首,出版诗集《岛岛岛》,曾获珠江国际诗歌节诗歌大赛二等奖(并列第二名)、世界华文诗歌大奖赛优秀奖,入选《现代青年》杂志2014年度十佳诗人。

吉尔把他发表过诗歌的刊物都罗列在简介里,证明自己是一个在正规报刊发表过诗歌作品的诗人,和其他作者在几十行诗歌或千字散文后附加大段远超文章字数的简介一样,以此证明自己实力不凡。然而,他在几分钟后,长按Delete键,光标快速后退,大段的简介被删除干净。他重新敲下了一句:吉尔,男,“90后”,梦想成为一名小说家,现居江南桑田,失业。

吉尔发表过这么多诗歌,出版了诗集,获过诗歌荣誉,却对小说家执念甚深。没有吃过的东西,得不到的帽子,总是在撩拨着他的心。在吉尔看来,诗人和小说家是截然不同的,虽然他们都属于作家行列,只是分类不一。他说:“诗人,可以理解为写诗的人,仅仅如此而已。从前还有说‘诗家’的,现在一听写诗的,人们便会开玩笑说‘湿人’,并略带奸笑地问写了什么‘好湿’,令人甚是尴尬。而小说家,已经冠上了‘家’的头衔,几乎和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理论家、科学家齐平了,甚至画画的人也叫‘画家’,写散文的也和写小说的小说家一样被称为‘散文家’了。诗人,几乎很少会被称呼为作家,比如徐志摩是诗人,海子是诗人,艾略特是诗人,人们不会说徐志摩、海子、艾略特是作家,诚然他们之中也有写过小说、散文甚至戏剧的。曹雪芹是小说家,巴尔扎克是小说家,余华是小说家,人们也可以说曹雪芹、巴尔扎克、余华是作家。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儿绕,更有点儿较劲儿——没错,我就是较真儿!诗人似乎被边缘化了,小说家却是受追捧的角儿。从理论上说,诗歌是更高雅的艺术,小说充其量就是街边故事。但这年头,小说被误捧为真正的文学,文学刊物更是把‘重磅’‘头条’给了小说,似乎有了小说的加持才能算得上是作家。国内外给予作家的各种文学奖项,诸如诺贝尔文学奖、布克文学奖、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小说占据了绝大多数,属于诗人的荣誉却屈指可数。再有,在报纸副刊编辑看来,小说、散文是主稿,诗歌只是填充版面的‘边角料’。再有,给小说发稿费明码标价千字五百元、千字千元,诗歌怎么算稿费呢?一首五十元、一百元,或者二十行、三十行算千字吧,敢情一首诗的稿酬只有一千字小说的十分之一?总之,我吐槽这些,是因为诗人我是做腻了,不想干了,我不相信,诗人就只是写诗的人,成不了‘家’。”

吉尔一口气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在杂志社任编辑部副主任的陈姓诗友,也就是“江南‘90后’诗歌四小龙”之一的陈文。多年前,《江南文学》组织了一期“江南‘90’后诗群”,邀请了著名诗人非非点评,将吉尔、陈文及其他两位同样较早进入诗坛的“90后”诗人称为“江南‘90后’诗歌四小龙”。陈文说:“你是写不出好的诗歌,就找借口转场吧。”吉尔否认,他自认为也是写过一些好诗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诗歌的开拓,已经成为他的瓶颈,也是所有诗人的瓶颈。一个风格流行起来,诗人们就跟着模仿;一个题材的写作如打工诗歌得到了关注,大家就都去写打工诗歌,结果大家打的工都差不多,打工的时候想的都差不多,无非打工人苦,打工人累,打工人漂泊无定,打工人的命运就像生产车间的一个被扭来扭去的螺丝钉。奇怪的是,这类复制、没有作者个人真情实感的诗歌,各大刊物却欣然接受,借以疼痛之名隆重推出,附以名家评论。吉尔对此深恶痛绝,甚至对多年诗友陈文也痛恨起来。他不喜欢陈文的诗,认为陈文从来不读中国古典,吉尔说那是根,陈文说现代诗歌只有国外诗歌才是纯正的来源。陈文拜约翰·阿什贝利、金斯堡、汉克等国外诗人为师,写下了半通不通的所谓“陈氏后现代诗歌”,也发表了不少诗歌(编辑貌似就喜欢别样的表达)。吉尔和他不谈诗歌的时候,是挺好的朋友,发发牢骚、分享分享美食和天气,大家一团和气。而一旦谈起诗歌观念,吉尔和他便要掐架。吉尔不知道诗歌为什么是这样子的,为什么把别人搞得迷糊了,才觉得高级、深奥?吉尔和陈文辩论过,说陈文的诗歌故作深沉、缺乏真诚,是在玩弄文字。陈文很生气,说吉尔写的诗歌,空有情感,但自然得平庸。

“如果我和陈文也进入空间交换站,我们拥有彼此的思想,会怎样?”吉尔想,“我会把他写过的没有感情的诗歌都删光了。他呢?应该也会如此吧。”既然如此相轻,吉尔便和陈文绝交了,他本来想学学古人给陈文写一封绝交信,但最后还是以诗歌的方式给他写了一首诗,其中两句是:

旁观者若能略知一二,并扭转狗屁

我借着嗤笑跨越狗屁,才选择分流

吉尔模仿陈文热衷的后现代,写了一首后现代的绝交诗,然后就开始做起了他的小说家之梦。

“黄昏的时候,一个青年走出封闭的出租屋,进入天边的火烧云的世界。当众人四散,各归所处,他只能孤独地站在天空之下,心中没有一句诗意的表达——他正在与过去的自己做一个了断。”

十年前,吉尔开始写诗,前述中提及的诗人,还有其他诗人如泰戈尔、荷尔德林、雪莱、叶赛宁、北岛、顾城、西川、多多、欧阳江河等,都是吉尔习诗的老师。诗歌是那么高雅,诗人的称呼一听是那么神圣。写作一首诗,吉尔仅需要在灵感来临后的几分钟内就写完,它短小,好把握,无需像小说那样谋篇布局,耗费心血。就这么写了十年,吉尔成了一名诗人,结识了陈文等一批也被称为“诗人”的诗人。他的心怦怦跳,鼠标选中电脑中的“诗歌”文件夹,右击选择“删除”,一键删除了十年来创作的诗歌,发表的和从未面世的,它们都像是被残忍遗弃的孩子。但要重新开始,就必须得割舍。他要从黄昏的火烧云写起,构建另一个小说世界。

吉尔继续写道:“从这一天开始,他对诗歌完全失去了欲望,他知道,诗歌在他的心中已成为过去,甚至可以说已死。他看到身边的诗人,甚至是诗坛成名的著名诗人,写着写着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他们脱离现实,远离人间,靠着想象写下了一首首堆砌着大词大句,意象密集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诗歌,他们不写自己和他人的痛痒,他们在诗中写但丁、荷尔德林、康德,他们写道‘柿子的神学简史’‘松开影院的昏暗’‘尘世的诗学’‘去上公共厕所’……”吉尔望着闪烁的光标,脑海里有太多的想法,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写什么。一个从火烧云中顿悟的青年,一个被封闭的青年,他是一个诗人,他决然转行写小说,他日夜冥想,他进入了空间交换站,他是作者自己……吉尔打算把自己作为小说的男主人公,一个曾经热爱诗歌的诗人,梦想成为一名小说家,他遇到每一件事、每一个人,看到的场景,都被他幻想成小说情节。他甚至从一部叫做《岛》的小说中,读出了进行空间交换的奥秘……不过他转头一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不写诗就不写嘛,写小说就小说嘛,不都是搞文学,搞得那么悲壮,好像马上就要写入文学史似的。弃医从文的大家听说过,弃诗歌写小说的还没有成为传说。太矫情了。”吉尔似乎又恢复了理智。他赶忙把关闭的窗户打开,让夜晚的风吹进来,让自己从幻想中抽离出来。

居家隔离期间,吉尔终于把空间交换站的小说完成了,他自认为这篇《交换》是一篇透着人性的短篇小说。为此他很满意,把小说发给了小玉,小玉说:“被关在公司里,哪儿也去不了,哪有心情看你的小说。”他一腔热情,被小玉浇灭了。他把两年前疫情期间写的另一篇小说翻出来,那是他的小说处女作,写的是疫情期间被封闭的一个男青年,耐不住寂寞,驱车到另一个城市寻找自己的女朋友,却发现自己的女朋友和她的女朋友同居了很久。男青年不理解为什么女朋友和他在一起的同时和另外的同性交往,他更加不理解,两个女人能搞出什么花样来。为了试图理解同性,他下载了某软件,加了一些朋友,没想到一个男生时常给他发一些暴露的照片,更加恐怖的是他发现这个男生和他住在同一个单元,上下楼,有一次挤电梯的时候,他回过头竟然发现那就是发暴露照片给他的男生。吉尔没有暴露过自己的长相,那个男生自然没有认出他,他赶忙往边上挪,电梯开门的时候,他冲了出去,快速开门进门,唯恐有人跟踪知晓他住在哪一个房间……小说写完,吉尔给杂志社投了稿,两个月后收到了退稿函。这让吉尔感到失落,但又感到欣慰——写作投稿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收到退稿函,这说明杂志社尊重作者,用不用稿都会回复作者。而且,吉尔也明白,写同性恋的题材,正规刊物不采用,也无可厚非。吉尔修改了开头的第一章,就不打算再看这个小说,也不打算再修改了。他现在看重的是《交换》这篇小说。他再次读了读,改了改,通过电子邮箱,再次投给了《付出》杂志,这是国内专发小说的传统文学刊物,吉尔相信它。

吉尔随后翻开了床头那本买了很久但从未启封的《废都》——他用了一个通宵的时间,看完了五百多页的删减版《废都》。他从来没有读一本小说这么入迷过,当他看完最后一页,合上书望向窗外的时候,仿佛又看到了黄昏之后的天空出现的火烧云,一团团、一簇簇火烧一样,像极了被打翻了的颜料自行绘成油画的样子,美极了。那是他当时心中的一团火。“各位住户,起床做核酸了,早起人少不用排队。”突然响起的广播将吉尔的幻想打断,他摇了摇头,火烧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破晓后的黎明。吉尔感觉到饥饿,随便吃了点挂面,又继续翻出贾平凹的《秦腔》《浮躁》来读,心想:“这个比我还丑的男人,真是个乡土文学大师,坊间流传的关于他的‘黄段子’把他误读了。”他梦想成为这样的小说家,打算也以自己的故事为蓝本,写下属于另一个自己的小说。

吉尔太累了,天彻底亮透的时候,他倒在床上睡着了,进入了梦乡,梦见了自己的家乡,一个乡土且传统,又带着悲剧气息的村庄——姑且叫它为S村。他梦见自己已经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功成名就后封笔不再写小说。回到S村后,回望自己的亲人的遭遇,他带着一种使命感,涌起了创作欲望。他要写一部具有土地性、家族性、悲剧性的小说,它一定得是长篇,因为他胸中有说不完的话,立体的S村一下子涌现。

吉尔从没有见过爷爷,他是民国时期的人物,五兄弟中排行最小,是整个县城最富有的人,人说竹山都一带就数他最有钱,建起了最气派的“四点金”建筑,名下有几亩地,雇佣了几个穷人家,山贼惦记着他的财富,下山抢劫。“土改”的时候,因为富有,他被打倒了,划为地主。不久,他死去了。吉尔的奶奶、父亲和父亲的兄弟姐妹,成了地主和地主后代,被殴打,房子被没收,田地被没收,钱财被没收,只扔给他们几个破烂的炊具,赶他们离开村子,到他处谋生,奶奶流浪到了一座妈祖庙里,住在那里苟活……吉尔小时经常听老一辈讲起这段历史,但是他从没有想过会梦见爷爷、奶奶,具象的人物哭喊着,祈求着,苟活着,深埋着。

吉尔的父亲那时候才十岁多,他和哥哥、姐姐四处乞讨,挨饿的日子是有多刻骨铭心,以至于成家立业后的他,从不让吉尔的饭碗剩一颗饭粒。改革开放后,他就在谋生的S村搞起了农业,落了户,建了房,娶了妻,旧时代过去了,新时代来了,日子好起来了,但见到当年殴打他的生产大队队长,他还是会不自觉地低下头,甚至被安排去挖水沟、搬砖头也不敢吭一声。他承包鱼塘养鱼、种菜、种水稻、种柑、养鸡鸭鹅,每日从早忙到晚——他害怕没有农活可以干,没有饭吃,自己和老婆孩子会饿死,他把吉尔和兄弟姐妹几个都赶到地里干活,没有完成他交代的拔草、浇水、翻土任务就不让他们吃饭。最终,他累倒了,胃癌,死去的时候不到六十岁。

吉尔的母亲,是S村的一个哑巴,她为丈夫生了五个男孩一个女孩,三十八岁的时候,她就守寡了,独自带着六个未成年的孩子,养猪、种田,有多少活干不完,就有多少星辰无暇观赏。大女儿稍大一点就嫁给了邻居,大儿子跟着老乡跑到广州建筑工地搬砖,老二和吉尔及老四在家里一边帮母亲干农活,一边上学读书,小弟还是学龄前儿童,吉尔和老四要帮忙带他哄他。没多久,老二也跟着去广州打工了,那时候吉尔已经在读中学,却独自一个人承担起了家里的重担,母亲挑农肥,吉尔翻土种地,十几岁就学会了种菜的一整套农活。不幸一件接着一件,老四十四岁的时候,和表弟一起到广州亲戚家过暑假,过完暑假回家,一个活蹦乱跳的少年,开始贴着墙脚走路,衣服背上蹭满了灰尘,变得沉默,变得怕人。生活如此艰难,没有人真正去理解这是为什么,老四怎么了?大家仅仅以为是他年纪小、内向。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四完全变了一个人,放学回家就躲起来,吃饭的时候不敢抬头,老是掉饭粒,母亲就骂他浪费粮食,甚至打他,他就哭,抽搐着哭。吉尔认为老四一定出了事儿。果然,学校老师开始三番两次反映:老四不合群,不爱和同学交流,点名回答问题低头站着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这绝对不是我的弟弟!他去广州之前,多么活泼调皮,他甚至拉帮结派,和小伙伴到处遛弯儿偷摘人家的番石榴,挖人家的地瓜。”吉尔不知道弟弟怎么了,也不知道怎么办。他问了表弟,老四在广州怎么了,表弟说刚过去的时候还好,后来不知道怎么不敢和大家出去玩,吃饭老低着头,晚上不睡觉,有一次被拉着去坐摩天轮,他吓得都尿裤子了。吉尔质问:“为什么这些事情没有及早和我们说,也没带去医院看病?”表弟说不清楚,广州的亲戚也说不清楚。

有一天,老四放学回家,吃完饭就躲在卫生间里洗澡,一个小时后也没见出来,母亲去敲门,敲了许久,老四才开门,他穿着上衣,手里拿着裤子挡在大腿上。母亲比划着动作骂了骂他,他没有反应。吉尔去看他,叫他穿好裤子,叫了两次他都没反应,吉尔便扯下他的裤子,准备给他穿,没想到他双腿颤抖着,上面满是针孔,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渗着血。母亲跑过来,见状慌张大叫,继而大哭。吉尔追问之下,才知道老四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了,他们把他拉到厕所里,脱下他的裤子,然后用圆规针脚在他的大腿上扎上一个个孔……吉尔听完老四半句半句的陈述,忍不住也大叫起来,他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场面!吉尔跑去找姐姐、姐夫,带着老四一起到同学家里讨要说法,他大声疾呼:“这是要人命!”同学的家长骂了自己的孩子几句,又抓了扫把比划着要打孩子,姐姐说算了,最终就这样不了了之。如今,吉尔想来,越发觉得当时应该以牙还牙,脱下那个孩子的裤子,拿圆规在他的大腿上扎孔,让家长看看自己的孩子是多么凶残。后来,学校说老四这样的情况,继续上学势必影响其他学生,姐姐便把他带回了家,去市里、省里看了医生,医生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说可能是受到了惊吓,造成了自闭,存在精神障碍。没多久,老四的病情愈演愈烈,他已经不再怯懦,反而时常发怒,一发怒就要打人,母亲因为吼过他已经被他打过几次,手上脚上青一块紫一块,家里得有个男的能够压住老四,吉尔充当了这样的角色,和老四住在一起,看着他。吃药后平静的时候,老四像个沉默的局外人,看透了这个世界;没吃药的时候,他喜怒无常,冲出大门就要打人,吉尔只好关了门,抱着他,不让他出去伤害别人——他发狂起来就像条野狗,大张着嘴撕咬着吉尔的手和胳膊,吉尔喊了几声,又强忍着疼痛,母亲和姐姐和门外大喊大哭,但谁也没有办法救救这个孩子,吉尔只有以身体之痛换取老四发疯之后短暂的平静。

吉尔马上就升高三了,家里的田种不下去了,母亲只垦了一小块地,种些蔬菜,够家里吃而已。大哥、二哥回过几次家,带老四到医院看病,但都无济于事,看病的结果就是吃药。氯氮平、奋乃静、利培酮……这些药的名称,吉尔最熟悉不过了。每周五下午两点,吉尔要骑车到镇上的老人院,向下乡义诊的医生问药,反映近期老四的病情。医生开了药,吉尔领取五颜六色的药瓶子,装在书包里,背着治精神病的药上学。骑车路上遇到颠簸的路段,那些药瓶子就发出清脆的声响,到学校教室座位,他将书包推进课桌里也会发出那样的声响,好事的同学以为吉尔偷偷带了好吃的糖果、口香糖之类的,趁他不在的时候打开书包,看到奇奇怪怪的药瓶子,以为是毒品,就向班主任举报。班主任吓得找来校医鉴别,校医看完后拉了班主任到一边,希望班主任多了解吉尔的状态,是不是高考压力太大了,是不是抑郁了……老四长期吃那些药,身体一点点儿发胖。再后来,他变成了一个到处捡垃圾的人,母亲骂他老是把自己弄得一身脏,给他五块钱叫他不要去垃圾堆里泡着了,但之后他还是照样到垃圾堆里淘东西……

吉尔直到中午才醒来,眼角竟然湿了。楼下的喇叭高声叫喊,催住户马上下楼集合做核酸。他将贾平凹的小说放到一边,走到窗前观望,排队做核酸的人已经绕了小区一圈。他觉得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个介乎梦境与现实的故事,可以写成一篇催人泪下的小说,它是属于S村家族遭遇的,属于底层老百姓的,属于吉尔的童年的,更是属于底层人命运的。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敲下了题目——《宿命》。他忍着泪回想起那一幕幕,试图把这些故事写下来,可是光标在题目下停顿闪烁了很久,吉尔就是敲不出第一个字来。他脑子里在构思每一个章节的内容,小说主人公就是他自己。第一章写祖父一辈的命运,从富庶到被打倒,经历了怎样的兴衰,心里是怎么想的,周边的亲人跟着遭遇了什么,那是时代的命运;第二章写特殊时代之后的幸存者,也就是十岁前的父亲含着金钥匙,十岁之后变成了流浪孩童,他是怎么认识当时所处的环境和祖辈带给自己的遭遇的?他迁居他处是怎么一步步长大,成家立业,怎么教育自己的下一代的?第三章写吉尔经历的故事,那不算童年的童年,是怎么一步步成长过来的,给家庭带来极大负担的老四,他要怎么走下去?这是他特别构思的地方,老四可能一直就这样疯下去,成为一个没有体验过成长、恋爱、工作、结婚、生育、抚养等人生历程,就自然老去死去的人,或者,悲剧的家庭充满了悲剧,老四意外溺水了,他看到河里有一个可口可乐瓶,走下河,一步步朝着瓶子走去,但他还没捡到瓶子,就消失在了河面……更有可能他越来越发狂,家人为了他一个个崩溃,和他一样疯了,吉尔看着哭泣的母亲,跑到农药店买来了敌敌畏,给老四喝了下去。这个喂药的过程必须刻画细节,吉尔是怎么战胜心理畏惧,颤抖着,又勇敢地喂老四喝药,他是怎么喝下去的,又是怎么发作死去的。吉尔顿时觉得老四死去了,大家都轻松了,没有人质疑吉尔的动机,甚至他们都默许他杀人,杀自己的亲弟弟。然后,他入狱了,成了新闻的焦点,他们在讨论吉尔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恨,他们说吉尔是忍辱负重的人,他们说吉尔残忍,生命是平等的,没有人可以肆意剥夺别人的生命,而不受法律的制裁。第四章依据第三章吉尔对老四的结局的安排而书写,如果他是自然老去,那这一章就是缓慢的悲剧,他和之前的自己没有任何区别,只是等待死神来临;如果他溺水而亡,他就成为全家人的一个痛处,永远深藏在内心,偶尔到了他的生日,吉尔会想他,母亲会想起他,看到老四儿时的照片,她会流泪,小弟成了老四,别人可能会这么叫他,但是母亲会比划动作反驳,说小弟是老五,老四的位置,属于另一个人,这个位置得留出来,不能占了他的;如果他被吉尔药死,吉尔在监狱是怎么度过的,吉尔后悔吗?家人的生活,怎么继续下去?

吉尔开始打出了第一句:“我叫吉尔,我的祖父叫吉龙贵,排行老五,他没死的时候,是整个县城最富有的人……”光标依旧闪烁,吉尔的思绪也开始闪烁,他在想:“写出这些故事,有人看吗?看了会感动吗?是自己家的事儿所以自己才心有戚戚吗?别人怎么看?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吗?我写的人看到我写的故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他转而又想:“管他呢!我怎么能想那么多,我的家族故事绝对是一个好故事,我看过时下不少同龄人写的小说,那真是狗屁不如。比如写一个学生写了点东西成名了,他曾经的一个老师来找他,说她是他的老师,然后一番回忆,硬是写了一篇中篇小说,我觉得写篇散文都嫌啰嗦,这篇小说有何意义?”他坚信自己的小说是有价值的,有意义的。

吉尔构思完整篇小说的框架,倒在床上。居家的日子,若不是写小说,吉尔还真不知道如何消磨无聊的时光。两个小时过去了,楼下的高音喇叭依旧在叫喊。连日来,吉尔感觉到腰酸背痛,头晕,流鼻涕,甚至有些力不从心。新闻里报道了江南新增的一例又一例确诊病例和无症状感染者,他上百度搜索了确诊病例和无症状感染者的区别,排除自己是无症状感染者。但他的症状和感染者的症状太像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中招”了。不过回想起桑田新一轮疫情以来,他除了在出租屋写小说,就是下楼拿外卖、看火烧云,没有接触别的什么人,不可能被感染。

吉尔忽然想起,前两天下楼拿外卖,外卖小哥没戴口罩,保安将他拦在外面,训了他几句。外卖小哥把外卖放在门口,怼了保安几句:“我又不进去,你管我戴不戴口罩。”于是两人在门口互喷口水。他胡思乱想:“不会是就在外卖小哥与保安的口水战中,把口水喷在外卖上了,导致我感染了吧?不至于吧!”

吉尔又想到两年前新冠肺炎疫情刚开始的时候,自己带着女朋友小玉驱车去了湖北一个叫关刀的小镇,每到一处服务区,见到每一个人戴着口罩步履匆忙。他不敢碰厕所里的任何东西,连水龙头也不敢碰,撒完尿就跑。他躲在车里,和小玉说:“这次回你家真是严峻的考验。”他们已经交往两年,那一年春节和小玉都特别请假延长假期,回家见家长。小玉倒是挺乐观:“如果被隔离回不去了更好,假期结束后也不用上班了。”时间证明了疫情的严重性,虽然不是在武汉,但身在湖北,吉尔还是明显感到了害怕。大哥和姐姐不停打电话发微信,问他在湖北的情况,工作单位也要求他报告行程轨迹,同时每天报告身体情况。吉尔坐在火堆旁,不停搓自己的双手。他鼓起勇气和小玉及其父母说:“要不我们回去吧,新闻里说各地都在封城,防控湖北人了,我怕桑田也要封城了,到时候就回不去了。”小玉不愿意和吉尔一起回江南:“我是湖北人,回去怕是半路就被抓去隔离了。你的身份证和车牌都是江南的,没人抓你,我还是待在家里吧。”吃过年夜饭,吉尔就驱车返回江南,刚上了高速,高速口就开始封堵,第二天,江南也宣布封城。去湖北的时候,吉尔开了两天的车;回江南的时候,高速上空无一车,吉尔用了十几个小时,就跑了一千八百公里回到江南。女朋友便讥讽道:“我家又不在武汉,你回去跑那么快,是怕病毒,恨不得离开我们,省得传染给你吧!”

回江南后,吉尔在家隔离了七天,天天睡觉,感到头晕,有一两天还咳嗽、流鼻涕。那时候看新闻里感染人数不断增加,自己又是从湖北回来的,吉尔有些心慌。但他自信一路上都做好了防护,也没去武汉,不至于那么倒霉染上新冠,可能只是感冒了。吃过家中常备的感冒药,两日后,吉尔竟不咳嗽,也不流鼻涕了,只是有些许头晕。他告诉自己不能天天睡觉,是得运动运动了。于是,他每日在家打扫房间,清洗窗玻璃,刷马桶,甚至将家里的布局摆弄了三五次,才发现家里没了小玉是真够脏乱差的。这期间,小区物业和社区居委会,每天不间断打电话询问,甚至上门巡查;公司三令五申,不准吉尔外出,更不允许回单位上班,承诺工资照发。吉尔乐得自在,每日除了打扫卫生,就是看书、写小说,小说处女作就是在那个时候写的。隔离期满,吉尔报告单位,准备上班,却被告知需要继续隔离,因为新闻里出现了隔离七天后无事,后续又确诊的病例。到月初发工资的时候,吉尔还是没有收到到账短信提醒,直到月末才得知,公司扛不住疫情的持续影响,已经经营不下去了,工资以实际上班时间结算。一直拖了一个月,吉尔才领到了半个月的工资。上班的第一天,公司在会上就释放出了裁掉部分员工的信号。“这下好了,我的工作也差不多要丢了。”小玉说她所在的培训机构已经关张两个月,光是房租、工资就压垮了刚刚走出校园的创业老板,培训机构计划裁减培训老师名额。后来,小玉疏通了关系,保住了现有的工作。而写小说的吉尔所在的广告公司,单方面与他解除了劳动合同,他拿着一万多元的补偿金,离开了江南大厦写字楼。

就在被辞退的当天,吉尔收到了杂志社的汇款信息,他很久之前投稿的诗歌发表后获得了五百元的稿费。他把短信拿给小玉看,小玉满不在乎地说:“就这点稿费?你还是重新找份工作吧!或者写长篇小说,小说稿费会高吧,那些写网络小说的不都进入了富豪榜?!”吉尔在此之前从未把写作当成职业,而是出于一种热爱。他尝试着投递过简历,也参加过一两次面试,但是没有一个老板认为一个写诗的人能够胜任一份销售的工作,甚至也不认为写诗的人能够干好办公室文员的活儿,简历里那些写着“写诗”的“特长”,以及注明“在国家级、省级刊物发表数百首诗歌作品,获得大型诗歌比赛奖项”的“成绩”,并未给他找工作加分。他也不认为在一个公司办公室里打杂,给领导写讲话稿,有什么意义。于是,吉尔干脆在家待着,写小说。两年过去了,他的小说并没有正式发表过一篇,小玉从刚开始的鼓励,变成了挤兑:“你说你整天在写小说上花那么多精力,班也不上了,总能有些盼头吧?可现在毛都没有!桑田消费这么高,我一个人的工资都不够我花销!”除了离职的时候获得的补偿金,收到的零星稿费,以及工作以来存下的两万余元,吉尔再拿不出一分钱来维持两个人的同居生活。

自从吉尔见了女方父母,自己的母亲、大哥和姐姐多次问他,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吉尔和小玉暗示过,但小玉总是以“还早呢”“再说吧”为由避开了。想到这些,吉尔就头疼。他用力搅拌着开水里的感冒冲剂,一口喝光,又继续在电脑上写小说。

疫情重又袭来,小玉公司所在的楼层,出现了一例无症状感染者,于是整个公司都被封控了,员工就地隔离回不了家,每天做一次核酸检测。小玉劝吉尔去医院看一下,吉尔坚决不去。“现在外面那么乱,我去了还不得被当成疑似病例看待?何况我核酸是阴性,没事。”吉尔又对小玉说:“以前和你去湖北都没事,我自己吃点感冒药就行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等解封了我去接你,我写我的小说了。”

“小说小说,你就知道写小说,写了也不见得可以发表,诗写得好好的,想不开去写小说,你以为人人都能成为莫言,人人都能获诺贝尔文学奖吗?”小玉挖苦道。

“不是你说诗歌稿费低,让我写小说的吗?”吉尔只能如此回应。

“诗歌稿费是低,但好歹容易发表能拿到稿费。”小玉说,“小说稿费虽高,但你能发表吗?能拿到稿费吗?两年了,是铁杵都磨成针了,你是觉得自己大器晚成吗?”

“我不想和你说这个,我写作不是为了稿费,是出于热爱!”吉尔激动道,“热爱,你懂吗?不是为了钱!”

小玉冷笑道:“不为了钱,那吃什么,穿什么?你不是还要向我爸妈提亲吗?你拿什么提?”

吉尔不想再和小玉理论,挂断了电话。他望了望窗外,大热天,身穿防护服的“大白”对着一个个凑上来的嘴巴采集咽拭子。他起身,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个口罩,拆口罩的瞬间,他想起了居家观察、全员核酸的这段日子,大家的生活变化,肯定有人因为出不去抑郁了。被禁足在家的人抑郁的时候会做些什么,会刷剧看电影,然后发现看的都是垃圾?会看看弗洛伊德的书,发现自己的精神状态符合其中的描述?会找个人倾诉,发现无人可找,没有一个电话打得出去,然后为自己没朋友而更加抑郁?会对着白色的天花板发呆、自言自语?联系到小说里写的空间交换站,他会不会在发呆的时候不自觉地发现了奥秘进而和其他人交换到了没有疫情的地方去?那篇小说应该结合当下疫情再改一改,不过稿都投了,就这样吧……吉尔自己揩了揩鼻涕,将纸巾扔进垃圾桶的时候把它扔到了窗边,他已经懒得去捡了,就和吃剩的挂面懒得处理一样。他现在是要成为一名小说家,当触动他思想的人事物活跃起来的时候,他脑子里蹦出来的是一行行的诗句,这个时候他又掐断了这样的排列,按照人物、故事、情节的小说模式,构思某个人的故事,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码字,写累了就睡觉,醒来又是吃挂面。他快要吃吐了,只能点外卖开开荤,只是疫情期间,外卖送得慢。他在等外卖的时间里,想象外卖小哥是如何接单、赶路、取货、送货,肯定会有送错外卖导致一些故事发生的情况,比如撞见了不该见的场面,发现某个收货人的秘密,恋上了常点外卖的某个女生……他们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以他们的视角写小说,应该是个不错的题材。

小玉给吉尔发了她在封控区领到的一日三餐的照片,当地政府给封控区人员送了粮油、蔬菜、水果、肉蛋、牛奶、八宝粥等物资,同事们让封控区外的亲友送去了电磁炉、炒锅、铲子、汤锅、碗筷等厨具,大家就在公司里做饭。吉尔给她发了点赞的表情,然后在笔记本电脑上继续码字。小玉发微信语音要他把家里的爽肤水、发箍、电动牙刷、面巾纸、毛巾、浴巾、水桶、除臭剂、小电风扇、手机架等物品送到公司大门口。吉尔沉浸在小说创作中,手机静音,两个小时后,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身穿防护服的两名“大白”在保安的带领下上门:“你有症状了怎么不及时报告?做核酸了吗?马上跟我们下楼!”吉尔对突如其来的质问和命令感到莫名其妙。“我就是有点小感冒,这两天都家里,核酸做过三次了,全是阴性。”工作人员令其出示核酸阴性证明,同时要求他下楼,再做一次核酸。吉尔拿起手机,发现小玉的未接电话和数十条微信语音、文字信息——小玉以为吉尔有突发情况,打电话给物业,保安便带着“大白”上门了。吉尔回了一句:“你搞什么?我在写小说!”下楼的时候,小玉劈头盖脸回复道:“我搞什么?你不看你自己在搞什么,我让你带东西给我,你电话、微信半天不回,我以为你有症状,出了什么事,才让保安上门的。”吉尔无语。

做核酸的时候,保安和“大白”单独安排吉尔在一间无人使用的物业办公室进行采样,排队的住户纷纷投出异样的眼光,有人掏出手机拍摄,保安喝止:“不准拍照。”一个“大白”扫描吉尔的健康码登记信息,另一个“大白”消毒手部,掏出棉签,往他喉咙里捅了捅,又在他舌头下擦了擦,以确保采样充分。吉尔当场感到恶心想吐,保安呵斥道:“不准乱吐口水。”他只能含着一口唾液回家,吐在洗手间,然后刷牙漱口。进家门的时候,保安要求吉尔居家隔离,不准走出房门一步,有什么需要拨打物业电话。他给小玉回了微信:“这下可好了,拜你所赐,我也被封控了。”“什么拜我所赐?你自己有症状怪谁!”小玉责怪道,“那我要的东西呢?都怪你不早点回我信息,写什么狗屁小说,你早点回我,出门送过来,不就没事了?现在我脸上干得要命,需要补水。还有,公司两个厕所都堆满了垃圾,臭死了,我要除臭剂,你给我想办法!”

“你看能不能通过外卖买,我一时半会儿出不去,等核酸阴性结果出来,我再和保安沟通下,申请出去买菜再给你送。”

“外卖根本不送,现在全城搞核酸,封控区没人敢送。再说了,我有这些东西,又买一套干吗?!”小玉又补充一句:“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吉尔无奈。这是当下的一个真实写照,是写小说的好素材。他构思着:我和小玉是夫妻,但因为我痴迷于写小说,梦想成为一名小说家,辞了工作,没有收入,家里入不敷出,她认为我没有关心她只顾着写所谓的小说,不务正业,也腻烦了,一天吵几次架。我认为她尖酸刻薄,不理解我不支持我的梦想,只会给我泼冷水。冷战的时候,两人互不理会,夜深的时候,我环抱着她,欲与之云雨却被她拒绝。第二天、第三天她还是不肯,对我破口大骂:“你怎么不去挣钱养家,就会馋我的身子?就这点破本事,你还是个男人吗?”我气得扇了她一巴掌。她哭诉着,说要离婚。我也早已厌倦了没有激情的生活。正当我们打算第二天去办离婚手续,江南疫情袭来,整个城市封控,我们在同一个屋子里过了“14+7”的隔离日子。在这期间,我们刚开始冷战,各吃各的,后来出不去买不到菜,我们开始算计着家里的米、油、蔬菜、冻肉能够吃多久,政府发放物资的时候,我下楼去抢,每天做饭给她吃,陪她打游戏,为了她多睡一会儿凌晨帮她排队占位做核酸……疫情结束,小区解封的时候,我准备带她去民政局,她说不去了,就这样吧。从此,她变得温柔,不再轻易发脾气……吉尔在一个名为“写作计划”的文件夹里记下了这个小说构思,输入最后一个标点符号时,他转而又笑了,按照小玉的需求清单,从房间里的各个角落把东西找出来,打包装在大蛇皮袋里。

吉尔隔三差五就在手机上查看核酸抗体信息,但就是迟迟看不到检测结果。同在一栋楼的住户们都在微信群里晒“阴性”了,说周边的兄弟城市姊妹医院都来支援桑田了,现在的核酸结果出得快。吉尔放下正在写作的小说《宿命》,头昏脑沉,眼睛出现了幻觉:那健康码拆分成无数的小块,形状不一,到处飞窜。小玉在微信上抱怨:“政府送来的爱心物资快吃完了,整个公司只有一份,只剩下一棵包菜和几个鸡蛋。大米最缺,连矿泉水也没了,什么时候才能再送吃的啊!”吉尔本想回复小玉,但头晕得很,便躺在床上,闭眼小憩。

小玉的电话追了过来:“我都快绝粮了,你都不理我的吗?别的女同事的男朋友每天送几次吃的用的,你人呢?”吉尔还没攒足精神说话,小玉又说道:“你是死了还是怎么了,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和别的女生在一起?”

“我头晕。”吉尔轻声说道。

“还没好?你不会真的有事吧,核酸结果出了吗?”

“还没。可能这两天写小说,用脑过度了。”

“你少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少写些乱七八糟的小说。”小玉说,“核酸没结果,就是好结果,有事的话警察和‘大白’早就上门了,五楼那家小额贷款公司刚刚被接走了一个人。”

正说着,吉尔的房门被敲响了,他立马挂掉了小玉的电话,从床上爬起来。走向房门前,他喘着气,走了两步,又转身走到电脑前,点击保存键确保正在写的小说已经保存。开门后,保安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呀,是你!”吉尔看了看他周围,没有“大白”,也没有警察。

“这是怎么了?”保安看吉尔神经兮兮便问道。吉尔应道:“没事,看看走廊风景,关在屋里太久了。”

保安对吉尔说:“现在疫情严重,人员紧缺,社区急需大批志愿者参与核酸采样、巡查走访、爱心服务,要我们小区出五个人,无偿献爱心,饭点管饭,物业看你的资料,人比较年轻,在家也憋得慌,你考虑下要不要报名参加,也是一次社会体验嘛。”

“报名!”吉尔听到“体验”二字,立马填了保安递上来的表格。保安跑了几个楼层,没有一个住户愿意在疫情期间当志愿者,他疑惑地问:“你确定?要面对面给其他人做核酸采样的!”

“我确定!”吉尔想到被捅的滋味,想着马上就要去捅别人就感到兴奋,说不定能够给自己的小说创作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体验。他也想深入一线了解疫情下人们的生活状态,而不是闭门造车。

“核酸阴的吧?”保安问。吉尔说结果还没出,同时刷新核酸抗体信息:“您一问,就更新了,阴!”吉尔将手机凑到保安面前。

“那就没问题!当志愿者首先要确保自己没事,你说是不是?”保安把志愿服装和防护设备递给了吉尔。

而小玉坚决反对:“现在桑田疫情这么严重,有上百例感染者了,每天还在新增,社会面都还没清零,你自己都不舒服,去凑什么热闹?!”吉尔给小玉拍了领到的志愿服、防护服、护目镜、面罩、鞋套和N95口罩,得意地说:“全副武装,安全!”他不顾小玉的反对,用马克笔在防护服背后右侧写上了“吉尔”二字,然后将笔停留在左侧,不知道写什么单位,“桑田文化传媒”是两年前的工作单位,写上去不合适。写所在的城中村“施罗村”,或租住的“仁群小区”也都不太合适,他想了想,最终落笔写下了“小说梦想家”。他在笔迹上哈了哈气,然后看了看,微微笑了笑。

当天下午,吉尔根据安排,参加了社区医院组织的培训,熟悉了核酸采样的流程和注意事项,当晚便就近在仁群小区为居民做核酸采样,扩音器里重复传出“仁群小区的宝贝们,下楼做核酸,采样的小姐姐超温柔的”“要想明天出得去,今晚必须做核酸”等广播提示。同为志愿者的一个小姑娘笑了笑,问吉尔:“你是作家?”吉尔不知所措,她指了指后背,吉尔明白过来,笑着说:“不是,就是喜欢小说。”居民下楼后,在小区排起长队,队伍拐了几个弯,从高处看,就像盘山公路那样曲折。保安忙着提醒大家保持一米的安全距离。刚刚被分开的三五成群的人,一会儿又聚成一伙,保安便提高分贝喊话:“大热天的,套什么近乎,愿意闻臭汗味吗?凑那么近干啥呢?你知道前面、后面的人有没有问题?”大家便拉开了距离。保安走开后,一个戴着蓝白口罩的大妈又往前凑了凑,在她前面的小姑娘提醒她注意间距,大妈没有理睬,小姑娘便往前迈了一步,大妈跟着前进了一步,整个队伍向吉尔迈进了一步。

“别碰我!”小姑娘大喊一声,夜色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

“我哪里碰你了?小丫头片子!”大妈回应道。

“那你贴着我干什么?”

“前面空隙那么大你也不往前走,我得走啊,大晚上的,都赶紧点,发什么脾气?”

“我发脾气?是谁发脾气骂我‘小丫头片子’的?为老不尊!”

“我为老不尊?你小屁孩儿不尊重老人!”

“不知道是坏人变老了,还是老人变坏了!”

“你说什么?我看你最坏!我排队碍着你了?”

前面的队伍已经走了一大半,两人仍在争辩,后面的队伍迅速绕过她们接上前面的队伍,大妈便吼着:“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了?我在前面还没做呢!”

小姑娘举起手挡在大妈面前,得意地说:“对不起,我在您前面,请您靠后。”然后示意后面的人赶紧做核酸。

“我急着上去带孙子,你干吗非要和我犟?”

“不是我和你犟,而是你不讲道理!”

保安和社区工作人员赶了过来,听了两人各自的陈述。吉尔在帐篷底下坐着,江南的夜晚四周吹来海风,但还是吹不散夏天的闷热,密不透风的防护服内,稀薄的空气不断被压缩,新的空气进不来,汗水如淋浴浇遍全身。呼出的气,模糊了护目镜,面罩上弥漫着水雾。一个个迎面而来的居民,惧怕共用的椅子、桌子,不愿意坐在椅子上,半蹲着张嘴,谁也不知道上面沾染了谁的口水,但不得不大张嘴,让一根棉签伸入喉咙深处采集拭子送检,以此判断感染与否。吉尔看着一张张扭曲的脸上那张大的嘴,各种各样的舌头、牙齿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口气,在他的面罩前弥漫。

到小姑娘上前的时候,吉尔认出了紧跟其后的大妈。他的志愿者同伴正在扫描她的健康码,但是一直没有显示出个人信息,志愿者让她刷新健康码,大妈悄声说:“不行的话用身份证吧!”保安上前查看大妈手机上的健康码,一点击发现是截图保存在相册里的图片。

“重新打开健康码,这个是过期的。”保安说。

“我之前都是用这个码,怎么会过期呢?用身份证吧,我急着回去。”

志愿者表示身份证用不了。大妈说:“那我先回去明天再做。”保安拦住了她:“今晚全员核酸,必须做完,不能过夜。你点开最新的健康码就可以了。”

“我不会操作,没下载。”保安拿过大妈的手机帮着操作,发现大妈的健康码竟是红码,立即闪到一边,然后喊工作人员赶紧过来处理,听说有人是红码,队伍顿时四散。社区工作人员控制了大妈,民警和医护人员随即赶到,将大妈带走。大妈叫喊着:“你们不能抓我,我孙子还在楼上,家里没人,没人!”原来这大妈是密接者,被大数据赋予了红码。小区工作人员拿了大妈的钥匙,喷了喷酒精,然后到她家照顾她那半岁的孙子。

带走大妈后,保安维持秩序,组织其他人有序排队做核酸,一边和大家强调,刚才的事不能拍照上网。吉尔想象小说里的情节:当工作人员打开大妈家的房门,发现宝宝正在床上咳嗽、大哭……工作人员不知所措,又不敢随意处理,赶紧打了120急救电话,当救护车赶来的时候,发现他误吞了随手抓来的小耳机……他的父亲早在两年前的疫情中感染去世,他的母亲在此次疫情中因处于封控区出不来,十余天来都是外婆带着。外婆去做核酸的时候,为了避免小孩到人群中去,只能把小孩放在家里……吉尔一边对着一张张大嘴捅喉咙,一边构思着小说情节。他实在不忍心虚构得太残酷,虽然疫情下,想象可能不如现实来得残酷。他修改了情节:当工作人员打开房门,发现宝宝正在床上蹬腿翻身,看到叔叔阿姨进来哄他玩乐,便自来熟般笑出声来。第二天晚上,外婆核酸检测为阴性,红码转为黄码,经再一次核酸阴性,黄码转为绿码。她心急如焚回到家里,发现工作人员正逗着外孙玩,其乐融融,她流下了感激的泪水。在大妈隔离做核酸的两三天时间里,工作人员将宝宝照顾妥帖,奶粉和纸尿裤没了,专门跑到母婴店购买。

当给最后一个人做完核酸采样,已经是凌晨两点,吉尔全身已经湿透,耳朵被口罩勒得红肿疼痛,面罩像箍木桶似的把他的脑袋缚住,他感觉到有点儿晕,同为志愿者的小姑娘,早已扒掉防护服坐在椅子上喘气。吉尔连忙摘掉面罩和帽子,一个人走到空旷的角落,摘掉护目镜和口罩,江南的夜风吹拂在脸上,格外舒服。吉尔心想:如果没有疫情,大家出门都不用戴口罩,能够大口呼吸新鲜空气,那该多好。

所有参与核酸采样的工作人员都做过核酸后,保安给大家送来了夜宵,没看到吉尔,发现他一个人在角落,便冲着他喊了句:“吃宵夜了,辛苦了。”吉尔戴上口罩,走了过去,保安又对他说:“怎么样,这志愿者不好当吧?”吉尔笑了笑,接过一份鲜鱼粥。

喷了一身的酒精后,吉尔回到了家中。打开手机微信,小玉给他发了十几条微信,几条是抱怨封控区内的隔离生活的,防疫人员关闭了写字楼的中央空调,说是防止空气传播,公司里的男同事上衣都不穿了,在大家面前走来走去;有几条是责怪吉尔太冲动,做什么不好非要去做志愿者,并说新闻里发布的感染者中就有一例是去当志愿者时被感染的。吉尔非常疲惫,丢下手机便去洗澡。手机又收到了小玉的微信:“真不是人待的,江南这么热,没空调,横竖睡不着!打了N个投诉电话也没人理!”

“网上说‘青春才几年,疫情已三年’,这是很绝望的一件事儿。人人都是参与者,人人都有各自的遭遇和体会,疫情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吉尔闭着眼睛淋浴,想着下一篇小说的主题。“这几年,自己没了工作,写了几篇小说,没有一篇得到认可。自己与女友的关系越来越微妙,三十岁的年纪,早已到了结婚的年龄,但却一直说不出口,好不容易说出口了却没有得到积极的回应,这是多么深刻的体会。”

洗完澡,吃下宵夜,吉尔给小玉回了微信:“疫情当前,谁都不容易,今晚当了几个小时的志愿者,一身汗,累。”然后,他又坐到了电脑前,继续写《宿命》。按照之前的构思,吉尔觉得还是有些欠缺,一个家族的变迁,应该与时代紧密联系,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殊性,除了父辈们曾经讲述的,还应该查阅相关历史文献资料,以免脱节,甚至是以讹传讹。自身所处的时代,需要用心观察,洞悉这个时代人们在观念、行为等方面的变化。最终还需要通过一个主题,衔接好不同时代,呈现出本质上相同的内涵。吉尔将自己的构思敲在了文档上,看着看着,眼皮便开始打架。

第二天睡到了中午,保安赶来敲门,说是电话联系不上人。吉尔睡眼惺忪,听到保安说一点钟要去施罗农贸市场开展志愿服务。“知道你昨夜累,今早会起得晚,给你带饭了。”吉尔没想到此前拿着钢叉的保安,从昨夜送夜宵开始,变得如此体贴。“疫情这么严重,大家都不容易,你们能志愿服务防疫工作,向你们致敬!”原来这保安是退役军人,在仁群小区上班多年,若不是小区的防疫工作需要他,他也要当志愿者,用他的话说是:“作为曾经的军人,我们是有召必回,更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吉尔笑了笑,感觉眼前的这个大哥,不像是之前的保安。

赶到农贸市场的时候,那里像开集会似的,站满了人,人人身上都穿着志愿者马甲。疫情当前,这里成了最热闹的地方,与马路上的冷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好在农贸市场够宽阔,空气流通也好,进入市场的志愿者均需要48小时内的核酸阴性报告。农贸市场里物资丰富,带头的团委领导拿着喇叭告知各位志愿者:“我知道你们都很辛苦,但是,封控区内的居民出不来,十几天了,存粮殆尽,吃饭成了大问题,他们更难熬。为此,桑田市委市政府决定,为封控区内的居民派送爱心物资,确保他们都能吃上新鲜的蔬菜、肉蛋和水果,稳定防疫大局。而这爱心物资,就是你们身后堆积如山的东西,将由我们今天在场的志愿者共同努力分装打包,交给桑田公共运输集团运送到各社区,再由驻点的其他志愿者入户派送,做到上门服务、不漏一户。大家有没有信心?”吉尔在现场听到了洪亮的应答,紧接着所有志愿者被分成十余个小组,每个小组负责一道工序,以流水线作业的方式,将各种蔬菜、水果、蛋肉有序装入菜篮。疫情以来,吉尔从自媒体上看到了很多负面的报道,其中有关封控区居民断粮几天没人理的报道关注度居高不下。在农贸市场,吉尔和其他几百名志愿者,马不停蹄打包爱心物资,人人身上都是力气,从分装打包处将一筐筐物资手把手传递到公交车上。现场有人甚至唱起了《团结就是力量》给大家加油打气,喊起了“一、二、三……”整齐划一的口号。吉尔身在其中,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歌、喊起了口号。直到傍晚,没有一个志愿者懈怠,几万份爱心物资打包完毕,一辆辆公交车驶往不同的封控区,社区工作人员和志愿者连夜为居民派送物资。这才是眼见的事实。

中央媒体在现场采访了吉尔。当被问及为何在疫情形势如此严峻的情况下仍选择出来当志愿者时,吉尔说:“我是搞文学创作的作者,说实话,之前是抱着体验的态度来的,看到大家心往一处使,为封控区打包爱心物资,很感动,这燃起了我的斗志,于是发挥志愿奉献精神,助力战胜疫情。接下来几天,我将根据团委和社区的安排,继续投入志愿服务,为抗疫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江南大厦被封控的上班族较多,社区志愿者人手不够,有谁愿意随车过去帮忙?”当吉尔准备回家时听到团委工作人员的询问,他第一个举手报名,他的理由是:“我在那上过班,我熟!”吉尔跑到唯一一家还没收摊的菜摊前,一口气买了各种蔬菜、肉、蛋和水果,老板说:“你是志愿者啊,给你们点赞,本来我要收摊了,所有东西我给你打七折。”吉尔连连感谢,提着一大袋菜跟随公交车,前往江南大厦封控区。司机看吉尔满头大汗,头发凌乱成一绺绺,说:“你们志愿者,不容易!还自己买菜,从这里拿一筐就行了嘛!”吉尔说:“疫情当前,大家都不容易,你们司机师傅也不容易!这些菜是送封控区的,我不能要!”司机肃然起敬:“志愿者境界就是不一样,讲的是奉献精神!”吉尔用手机拍了一张满车的菜篮的照片,发给小玉。小玉说:“送物资?我们这里有吗?还要再封控几天?我受不了了!没东西吃了,办公室摆放的绿萝,同事都打定主意明天再没吃的就摘叶子炒了吃!”

车到仁群小区公交站,吉尔突然叫司机停车,说要进小区拿个东西,让司机先走,自己再打车过去。司机说顺路,能等,不差这两分钟。吉尔快速跑回家中,将早已打包好的大蛇皮袋抱下楼,保安说:“怎么这么晚回来还出去?”吉尔和保安说自己还需要去社区帮忙送物资,保安给他敬了个礼,开了门。跳上公交车,司机说:“又是一大袋。”吉尔说:“没办法,女朋友被困在江南大厦,我给她送点东西。”

“年轻人,真有爱啊。”

“也不是,我都被骂了好几次了,因为疫情和个人原因,没能及时送过去。”

“哈哈,年轻人就是率真。女孩子有时候也只是嘴上说说,内心还是爱你的。”

“但愿如此。”

“我跟你说,女人啊,得让着点儿,不用太计较,才能和谐相处。”

吉尔点点头。

十几分钟后,吉尔出现在江南大厦停车场,迎接他和整车物资的是社区工作人员和其他志愿者。整栋楼里被封控的上班族听闻今夜有物资送来,纷纷打开窗户,亮起手机电筒,向公交车的方向摆手、欢呼。吉尔抬头望,那些手机电筒的光点,像极了演唱会现场,更像是一种认可和致敬。他和社区工作人员、志愿者卸好货,做好物资交接工作后,自告奋勇留下来,帮忙派送物资。原本要回公司的司机说:“小伙子,好样的,我等你!”

吉尔和另一名志愿者拉着一车物资,送完其他楼层后,一进电梯不看楼层导示牌就按了八楼,那是小玉公司所在的楼层。此前他在这里上班的时候,每次下班从十六楼下电梯到八楼等小玉,然后一起去吃饭。电梯在八楼停下,各个公司早已有人守在公司门口,门上贴着封条,物资只能从门边的一个窗户送进去。当桑田疯狂教育培训公司财务大姐看到志愿者,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戴口罩的吉尔:“吉尔,你来了啊!这两年都没再见到你,听小玉说,你是专职当作家去了。”吉尔笑了笑,打招呼。此前,每次到“疯狂教育”等小玉,财务大姐总爱拿他俩开玩笑。她说完,就喊着小玉的名字。小玉慢悠悠走出来,见到吉尔,又赶忙往回走:“哎呀,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下?我都好几天没化妆了。”“男朋友来了,怕什么!”财务大姐接过志愿者递过去的菜篮,说:“你们好好叙叙,我先去分配物资了。”小玉拾掇了一下,走到门前,嗔怪道:“你怎么才来?我一个人在这里都快疯了。”吉尔从手推车上搬下两大袋东西,说:“对不起,这两天在当志愿者,没来得及送东西过来。喏,这是你上次要的东西,还有我刚刚在农贸市场买的菜,怕你们一份菜不够吃。”吉尔说着把东西从窗户递过去,大件的东西,从袋子里拿出来,再一一递进窗户。小玉接过东西,眼眶竟然湿了。吉尔笑着说:“这可不像是强势的你哦!”“我哪里强势了?”小玉眼泪流了出来,“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呢。”

“怎么会不管你?只是我出来也不容易,又在写小说,做志愿服务。”

“你怎么还那么有爱心去当志愿者?都跟你说了不要去,那么危险,包括来这里,出事了怎么办?”

“没事,我都做好了防护,每次参加完活动也会做核酸,都是阴性,放心吧!”

“那我们还要封多久?”

“快了,今天看到新闻说,新增病例已经降至一个,马上就零新增了,再坚持几天就可以解封了。”

“那到时候你要来接我!”

完成派送任务后,吉尔坐上公交车回到了小区。如果不是参与了这次志愿活动,吉尔不会有那么深的感受。他坐在电脑前,打开文档,写下了这一次志愿服务的经历和感想,这将是他写作小说的素材。

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桑田第二天、第三天新闻报道:感染者零新增。连续多日来未有新增感染者的社区、街道、办公场所、学校、景区、商场陆续解除封控和管控,封控区调为管控区,管控区调整为防范区,管理程度逐步降低,城市逐步解封。

“恭喜转型成功!”吉尔正刷着新闻,收到了陈文转来的微信推文,江南省作协发布了2022年度签约作家评审结果,吉尔申报的小说签约项目获得通过。他内心涌起了暖流,创作的小说没有正式发表,省作协就给予了创作扶持,这是对他的最大鼓舞。但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装作不在乎,不理睬陈文。既然已经绝交了,就无需再多交流。

“还真的和我绝交啊?”

吉尔依然不理睬。

“我离开《桑田文艺》了,已经到《江南文学》做编辑了。”陈文说,“下一期准备出一期江南文学专刊,希望你能支持一下,把你的小说发到杂志的邮箱。”

吉尔觉得,再不理睬陈文,就太过分了。他回了两个字:“好的。”陈文回复了一个大笑的表情。如此,吉尔就算是解开了心底的疙瘩。

晚上,吉尔接到社区通知,明天早上到仁群小区采样,这是最后一次筛查,桑田将根据采样结果对社区、小区的管控作相应调整。这意味着,解封有望了。

吉尔坐在电脑前,打开保存的有关疫情的小说素材,构思新的小说。这一篇小说最好是短篇,切角要小,可以一个志愿者为视角,她是个妈妈,学医,丈夫在疫情开始的时候染病留下了后遗症,她除了要照顾他和孩子,还要坚持做志愿服务,因为他的丈夫能够保住一条命,全是因为医护人员的救助。她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她要凭借自己的所学,为抗疫奉献微薄之力。小说通过她的志愿服务,从小处着手,放大疫情下普通民众的生活、工作图景,主题是虽然病毒很可怕,但是生活依然要继续,即使是疫情持续了这么久,她依然顽强生活。

一大早,吉尔吃过面条,就穿好防护服下楼。电梯里碰见了戴着蓝白口罩的大妈,她抱着外孙,远离吉尔。吉尔说:“阿姨,您不用担忧,小区没事儿,我是住这里的,下去给大家做核酸。”大妈这才放下心来,她的外孙盯着吉尔看,吉尔朝他眨了眨眼睛,大妈牵着他的小手说:“‘大白’‘大白’,谢谢‘大白’。”

疫情陆续好转,各个单元居民在社区的错峰安排下,有序排队,采样速度快了许多。一直到临近中午,吉尔仍旧一身汗水,但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每个志愿者都在太阳底下流汗,他们流的每一滴汗水,都是对桑田疫情的抗击。

“你好,‘大白’先生。”当最后一个人笑着走向桌子的时候,吉尔站了起来,撕开包装袋把棉签握在手上。

“我的嘴张得都酸了,还不捅我?”小玉嗔怪道。吉尔笑了笑,利索地将棉签伸进了小玉的喉咙,轻轻地采样。

“还是你比较温柔!”小玉说道,“我在封控区的时候,每天被捅喉咙,难受死了。”

“你怎么出来了?公司不是……”

“怎么啊,不希望我出来见你吗?”小玉说,“公司那边最近连续无新增病例,我们从封控区调整为管控区了。根据规定,我持工作证可以进出一次,我就过来看你了。你上次那么晚给我送物资,这次我来看你,咱俩扯平!”

“辛苦了!今早看到好消息,桑田解封了一些地方,没注意看江南大厦。”

“你看你,不是沉迷于写小说,就是在这里冒险,也不关注我所在的区域的情况。”

第二天,《桑田日报》发布新闻:全市第十轮166万人次的核酸采样结果全部为阴性,桑田连续七天零新增。新冠疫情防控指挥部决定,从明日零时起,全市各封控区、管控区、防范区全部撤销管控,各商业和公共场所恢复营业,公共交通恢复正常秩序。

吉尔所在的仁群小区爆发出欢呼声、尖叫声,有人甚至在阳台上对着对面楼喊话:“×××,解封后,我们去领证!”

小玉看了看吉尔,吉尔笑了笑说:“要不我们也去?”

“你想得倒美,除非你的小说发表了。”

几天后,桑田全城解封,恢复车水马龙。临近傍晚,吉尔接到了《付出》杂志社的电话:“您的短篇小说《交换》,经编辑部审读,决定留用刊发。”

“不好意思,刚信号不太好,能不能再重复一遍?”

吉尔把手机扬声器打开,拉着午睡到现在都不愿起的小玉听电话,小玉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到了杂志社的留用通知。

“哎呀,人家困死了,睡觉,不要烦我!”小玉说完,背过去继续睡觉。吉尔看到玻璃窗外,晚霞燃烧,火烧云让他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通过那里,他可以成为另一个,过更丰富的生活——可在现实中,他要当自己,无论生活如何瞬息万变,他都会从小说中抽身而出,回到真实的痛,回到这满是热烈、炙烤的火烧云的傍晚。

吉尔将空调被给小玉盖好,坐到电脑前,打开文档,输入题目《小说梦想家》。他写道:“傍晚的时候,吉尔将眼睛抽离电脑,抬头从窗户望向天边……”

【作者简介:陈吉楚,现居三亚。主要著作有《岛岛岛》。】